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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那个远赴叙利亚战场的中国95后,失联了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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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31 10: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7-31 10:40 AM 编辑

那个远赴叙利亚战场的中国95后,失联了丨人间

 言北西 人间theLivings 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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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亲眼看到与你朝夕相处的队友一个个倒下,自己却无能为力,你应该也会像我一样,想带着他们未完成的任务,继续前行,继续和恐怖分子战斗,哪怕最后阵亡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配图 | 作者供图





开始整理这篇文章时,是我和咕咕失联的第9天。
我思虑再三,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活着回来。”
这条消息同之前的几十条一样,依旧石沉大海。咕咕曾说,如果他杳无音讯超过20天,就无需再联系他,他将带着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孤寂地长眠于地下。




我和咕咕是师生,亦是朋友。
2014年初,刚回国的我进了一家教育机构当英语教师。每天在办公室,都能见到一位身着暗色系运动套装、留着干练的板寸头、眉毛酷似蜡笔小新的男生,游走在各科老师的桌前,接受一对一的辅导。同事对我讲,这位小名“咕咕”的孩子,正在念高三,托管在我们机构,高考时会返回学校参加考试。
两个星期后,咕咕跟负责人说他想出国,准备考雅思,我便成了他的口语老师。
咕咕活泼开朗、能说会道,十足一个段子手。这种与生俱来的自来熟让他自带主角光环,我时常能看到他坐在人群中侃侃而谈。有时看到他拿着手机浏览新闻,边看边吐槽:“这真是个大垃圾。”“这是什么XX政策,还能再坑人一点吗?”“就知道强烈谴责,能不能有点血性,直接开干不就完了。”
我比咕咕大7岁,跟他挺投缘,平日里也天南地北地跟他瞎侃。每次他这样口不择言时,我总会提醒他“矜持”一点:“你这看着像个谦谦君子,一开口算是人设崩塌了。”
可我发现,咕咕很少提起自己的私事儿。我问过他为何不跟同龄人那样在学校学习,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不喜欢学校,“一进去就烦”,随即便岔开话题。对于自己的父母和家庭,他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时常挂在嘴边,偶尔谈及,也是满不在乎地敷衍几句,说父母比较忙,他学习不努力,还是尽量少与他们说话,免得惹他们生气——当然,相处几日,我们也知道他并不是普通家庭的孩子,毕竟,我们这个机构4个月“托管费”近6万,而他手上戴的表、脚上踩的鞋,随便一件大都能抵我半年工资。
不过难得的是,咕咕倒不像 “纨绔子弟”,这个粗犷的小西北汉子,可以算是暖男的标杆,生来一副热心肠。上课时,有老师嗓子不适,他会去泡杯祛火茶;天气闷热时,会给大家送解暑的瓜果;下雨时,也会让开车来接他的朋友,先送老师回家。
甚至,他还像个“管家婆”一样操心我的婚姻大事。那时我26岁,咕咕说在他的“精挑细选”下,帮我“物色”了一个在新西兰生活的男朋友。他说我这种脑子一根筋的人容易上当受骗,于是注册了一个社交软件账号,决定为我严格把关,用他蹩脚的英语,克服6小时的时差,亲自上阵与“男朋友”交流了一个月之久,慎重地得出结论:“这人还是比较靠谱,值得托付。”
我被他故作深沉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同事们脸上堆满笑意:“这真是个捣鸡毛孩子。”
咕咕说他有个音乐梦,希望当个音乐人或是DJ。高考在即,我只能“打击”他,说音乐这条路太拥挤,有才华的人多如牛毛,让他别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儿了,他对我泼的冷水视而不见,坚持认为自己一定会在音乐上有所建树。
转眼6月如期而至,咕咕回学校参加高考。知道他超常发挥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学校时,我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开始了新工作。
距离远了,我们的联系没中断,不过只剩下偶尔简单的寒暄。他的生活倒是多姿多彩,偶尔会刷到他的朋友圈,总是定位在世界各地的音乐节。


2017年夏,咕咕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想咨询一些关于去新西兰留学的事,希望我先生能为他联系一所学校。“红娘”难得求办事,那时已经和我结婚的先生,自然是尽心尽力。待我先生准备好资料联系他时,他又说先不着急。我因为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跟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2018年初,我刷到了咕咕去法国的照片,开始当他是去旅游。谁知,没过多久,他更新的朋友圈画风突变,起初定位在巴格达,后来,定位在了叙利亚。
困惑中,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询问他在何处。
半晌他才回复:“在叙利亚打仗。”
震惊之余,我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他很快传来一条消息:“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吗?”
我对着手机沉思许久,竟不知该如何回复他。
倒是咕咕先开口,提及自己现在正在罗贾瓦参加集训,“和一帮来自世界各地的自由战士在一起,你知道那种感觉吗?Amazing,美飞了”。他言语间满是兴奋,又随手发给我一张新兵训练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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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贾瓦的新兵训练场(作者供图)

“你怎么非要跑去这种地方呢?你父母知道吗?”我无奈叹气,心想这有钱人家孩子寻刺激寻到把玩命当乐趣,这是钱多烧得慌还是脑子缺根弦?

咕咕像以前一样,岔开了与父母有关的问题,却像打开了话匣子,给我不断讲起他在叙利亚的生活点滴。




2018年初,咕咕在法国旅行,偶然从网上看到了来自叙利亚的征召“国际志愿军”的消息。
当时,虽然叙利亚政府已经宣布剿灭了极端组织IS,但实际上,还有很大一部分IS的武装分子蛰伏在自己的据点,偷袭和自杀式恐怖袭击在叙利亚境内从未停息过。
看着网页上对战争的描述以及各种破毁建筑的照片,咕咕顿时热血沸腾,觉得去做一名反恐战士比“比以往做过的任何事儿都酷炫”,值得他冒险一试。
征召志愿军的是叙利亚库尔德民兵组织(YPG),来自世界各地爱好和平的人都可以加入,不问国籍,不分地域,不论职业,健全人就行。国际志愿军基本都讲英语,咕咕英语还算说得过去,那几年又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口语更是精进不少。
看清招募条件后,咕咕不假思索就在网上提交了申请。对方很快便接受了他的申请,告知他先乘飞机去伊拉克的苏莱曼尼亚。
4月初,咕咕从迪拜出发,途径卡塔尔首都多哈及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辗转抵达苏莱曼尼亚,该城市位于伊拉克北部,属库尔德地区。
(编者注:库尔德人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4国,形成一个狭长的弧形地带,这一地区原先大部分为奥斯曼帝国所统治。库尔德人信仰伊斯兰教,讲库尔德语,多年来一直要求自治。
在苏莱曼尼亚时,咕咕被扣留在了问询室。伊拉克方面对他进入库尔德地区的动机很是怀疑。伊拉克的签证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要有库尔德地区单独的签证才行——好在,这两个签证咕咕都提前办好了。
扣留咕咕的伊拉克警察不停地翻看着他的护照,“我护照都要被翻烂了,他们似乎总想找到点破绽,然后再狠狠地踹我几脚”。咕咕也没怂,就那样梗着脖子看着对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察一再询问他来苏莱曼尼亚的目的,咕咕也机械地一遍遍用英文回答:“Help people in need(帮助有需要的人)。”
就这样耗了近9个小时,对方态度有所缓和,总算放行了。咕咕走出机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说很快来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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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苏莱曼尼亚咕咕被扣留的机场问询室(作者供图)

大约半小时后,有辆皮卡车停在路边,司机举着写有他英文名字的牌子。确认过身份后, 咕咕随他驱车离开,一路颠簸,中途歇了一晚后,在清晨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叙利亚境内的罗贾瓦。


罗贾瓦位于叙利亚北部,居住在此地的几乎都是库尔德人,所以这里也是YPG的大本营,咕咕被告知,他将在这里接受为期40天的考察和训练。
他被人带着来到了一个小巷的民居里,进了Team Leader(相当于战斗指挥官)的“办公室”。
Team Leader身形瘦削,个子不高,是当地的库尔德人。他盯着咕咕看了很久,用不太标准的英文问道:“如果有一天你战死了,是要埋在战场上还是运回自己的国家?”
开场白直言生死,在那一刻,咕咕承认自己愣住了。他来叙利亚的事并未告知父母及亲戚,只跟他们说“出来旅行”。Team Leader似乎也知道这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后才能做的决定,没有催促,递给他一张纸,让他边思考边填资料。
Team Leader给他起了一个库尔德名字,叫Tarik,告知他以后不能再使用自己的中文名字,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假名,真实的信息只有YPG高层领导才知晓。化名下方,对方让他填写真实姓名、国籍信息、本国家庭住址,以及亲人的联系方式。并说,如果你不幸在战场上阵亡,我们会根据资料信息联系你的亲属。
思虑良久,咕咕开口说:“死了就不麻烦你们了,不用把我运回国,就地掩埋吧。”
Team Leader笑着接了一句:“如果遇到自杀式爆炸,你会被炸成碎片,我们就没法找到你了。”
咕咕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和窝火——一路跋山涉水才来到这里,还没喘口气,就被带过来逼着想自己阵亡之后如何安排后事,生与死的选择题来得猝不及防,之前准备的豪言壮语已经根本说不出口了。
咕咕是最新招募的国际志愿军里第一个抵达罗贾瓦的,填完表,Team Leader安排他先回据点休整,等待其他人的到来,待队伍集结完毕后,他将和其余加入国际志愿军的外国人,一起被编入“国际自由营(IFB)”。
临走前,那位库尔德人真诚地说:“如果你在训练过程中认为自己不适合参加战斗,可以随时申请返回自己的国家。” 
咕咕点点头。
离开“办公室”之后,有人带着他来到了一排平房前——这种房子和他在国内的农村见到过的很像。一进院子,他就看到20多个不同肤色的外国人正在陆续起床洗漱。
咕咕从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这批国际志愿军已经结束在这里的战斗任务,天亮之后将启程去苏莱曼尼亚,从那里返回自己的国家。
与大家告别之后,咕咕没功夫收拾行李,一头栽到床上。连日来的奔波让他身心俱疲,躺下之后却是辗转反侧、百感交集,那是他在叙利亚第一次失眠。




在叙利亚的第一晚咕咕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独自来到屋外的街道上闲逛。成片的废墟残垣,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弹孔,咕咕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演习,这是真枪实弹的战斗。
街道上到处都是持枪巡逻的士兵,零星营业的小卖部里售卖一些香烟和日常用品,偶尔还能看到几个孩子聚集在一起踢足球,老人们则围坐在一起聊天。生活看似有条不紊,但大家走在路上都担心会不会突然被子弹击中,或者会不会因突如其来的自杀式恐怖袭击而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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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利亚的街道以及巡逻的士兵(作者供图

回到据点,正午时分,有人给他送来了食物,是中东地区特色的囊,质量和口感远不及新疆的囊好吃。

“我真是没想到——这里几乎每天的主食都是囊,偶尔会送点青菜过来,吃肉都成了奢侈,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吃囊了,看见就喉咙发紧。”说起吃,咕咕倒是滔滔不绝。不过,吃食问题并不那么重要,最难解决的还是水。在这里,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有一个水罐,民众们吃的水都是有人定时用水罐车拉着,挨家挨户地灌进屋顶的水罐里。咕咕和战友们时常会去附近一条看起来相对清澈的河流,用汽油桶装满水运到据点,保证大家有充足的用水。
“上厕所就是随便挖个坑,像现在国内有些地方的农村用的旱厕,洗澡就在房顶汽油桶里面插根管子引下来,可以淋浴。每次我洗着澡都在担心会不会随时被炸飞。刚来的时候真是觉得太受罪,条件太艰苦了,但没两天就习惯了,毕竟在这里,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活着。”咕咕跟我说这些,如同说一些玩笑话那样轻松。
“没想到公子哥这么快就习惯了?”我也笑着打趣他。
随后的一周里,与咕咕同一批的人相继赶到,他们中间有医生,教师,学生和律师,还有人是退役的特种兵。这群自由主义分子,无视国籍和种族,从不谈论国家大事,只讨论如何战斗,如何打击IS。
人员到齐后,咕咕和20多名战友一起参加了“集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枪支,并认真做了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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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训练时咕咕做的笔记(作者供图

虽然不分兵种,但在训练中,指挥官会根据他们所擅长的项目来分配武器,咕咕说他最拿手的便是使用PKM机枪。“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一分钟能打500发子弹那种,我还自己动手给我的枪喷了彩呢。”咕咕难掩兴奋,高兴地把自己和枪的合照发给我看。

每天的训练都很枯燥,指挥官提醒他们必须认真对待:“战场上很有可能因为细微的失误而丧命。”
“人命关天啊,那你可得认真学。”说罢,我还是又唠叨了一句,“要不你还是回来吧!反正连真枪也摸过了。”
咕咕并没有回复我。


此后,我会时不时发消息给咕咕,用意很简单,只要他回复,就证明他还活着,我跟他说:“我发信息你看到记得回复,我准备把你的经历记录下来,为你写一部《战争风云》,你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放心,我福大命大,死不了。”说完,他又发来一个笑脸表情。 
40天集训生活期间,咕咕偶尔会给我发点照片和视频,看着他和战友们的合照,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洋溢着自信的微笑,想必他的人格魅力已经征服了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战友了吧。
但我还是总忍不住啰嗦一两句,让他赶紧回国过安稳日子。他总是怼我说“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别老想着我哪天就没了”。
“这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现在年龄大了,想得多,操心多。”我也不急,想着过两天他玩够了,估计就回来了。




5月中旬,咕咕再次联系我时,已经身处前线的后方据点——叙利亚代尔祖尔省的哈金镇。
集训结束后,他和其他国际纵队的志愿军抵达此处。到据点后,我和咕咕的联系不像此前那么频繁了。因为镇子没有电力供应设施,只能用当地库尔德战士们送来的太阳能充电板给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充电。在前线交战区,手机是没有信号的,在后方据点,手机信号也是时有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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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库尔德战士们送来的太阳能充电板(作者供图

“IS盘踞在这里,每天都有自杀式炸弹袭击发生,这种事在叙利亚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好几起。”

“这么频繁,处处都是危险吧?”我有些担忧。
沉默良久,他回复一个字:“是。”
我隐约感觉他的语气里,少了以往轻松的调子。一问才知,前几天训练结束后,他去小卖部买烟,钱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拔腿往外跑,只见马路对面浓烟滚滚,墙体坍塌,四处充斥着人们的尖叫声,他随人群朝烟雾方向跑去,停下之后才发觉自己脚下踩着几根被炸断的手指。
咕咕并未料到我会问他为何今天一反常态,意识到被我看穿后,他立刻恢复往日的语气:“吓死老子了,当时我两腿发软,心跳加速,差点尿裤子。那种恐惧真是刺激,这辈子也没体会过,你要是来这儿,肯定直接就吓嗝屁了。”
我本准备提醒他注意文明用语,谁知他却突然又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里的人们,像是早已习以为常一样,看见死人一点都不害怕。”
回到据点之后,有人告诉他,叙利亚人对这种自杀式炸弹袭击都已经麻木了,很多人都会在爆炸发生之后,从成堆的尸体里寻找是否有自己的家人或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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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的废墟残垣(作者供图

有战友说,IS最喜欢抓妇女和孩子做“炸弹武器”,因为人们面对妇女和孩子警惕性最低。有时,为了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的全身绑满炸药去制造一起炸弹袭击,IS会抓住此人的全部家庭成员做人质,如果反抗,便会杀光其所有的家人。

“在这里,我见到真正的‘地狱’,也见到了真正的‘畜生’,不除掉他们真是不解恨,我都觉得一枪击毙他们是太便宜这些畜生了。”咕咕发来这条信息的时候,我已经能通过手机屏幕感觉到他的愤慨。“有个库尔德战友告诉我,他曾亲眼看到过IS抓了几十个孩子,让他们排成一排,一个接一个的爆头,旁边还有一些IS成员大笑着鼓掌,拍视频。”
咕咕说,IS武装分子还会用极其残忍的方式虐待俘虏,然后通常会组织统治范围内的平民前来行刑现场观看处决俘虏。他们会用锋利的刀割断俘虏的喉管,斩首之后将人头拎起,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敌对者”的下场,还会在未成年孩子面前将俘虏首级高高举起,以达到他们所期待的“教育意义”。所以,从战斗第一天开始,指挥官就让咕咕他们在身上留一颗子弹,在被俘前,“最后一颗子弹要留给自己,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听他讲完,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都到这程度了,还不回家?便开口问:“你是否主动与父母联系了?” 
这次他并未回避:“信号好的时候,会用网络电话跟爸妈通话,但都是很简短的说两句,怕说多了他们会起疑心。有时挂了电话,我心里也难受,毕竟瞒着他们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咕咕说他没有向YPG报备自己父母的电话,而是写了一个法国同学的联系方式。“反正他们也听不懂英语,索性还是不让他们知道为好”。
“别瞎说了!什么阵亡不阵亡的!现在就回来吧。”我再次劝他,毕竟还没去交战区,一切还来得及。
他答非所问:“其实,从来前线的那天开始,我神经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巡逻的时候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能犯困,但换岗之后也还是失眠。”


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咕咕,没被安排去前线交战区,而是在据点驻守。指挥官安排他们每天晚上6点至次日早上8点轮流值岗。两人一组,一人在房顶,一人在楼下,每班2小时。一旦有IS武装分子伺机而动,就要迅速发出信号。而在战斗打响时,大家要24小时不间断地轮岗侦查敌情,吃住都在屋顶上,以防止IS偷袭据点。
咕咕说,时常传来的爆破声,让他觉得就算是值岗,也真是件“酷炫”的事儿——这是用自己的生命做筹码的“大事儿”。
我直接打断他:“和你一起训练的人,有人离开返回自己的国家吗?”
“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该玩够了吧!”
“来都来了,我还没参加真正的战斗呢!”
“你就这么缺钱?为了钱,命都不要!”我有点气恼,也不再跟他客气,说出了那段时间我心中不甚友好的疑问——我那段时日翻来覆去地想,如果要寻求刺激,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也该玩够了、疯够了。莫非是他父母嫌他“不务正业”,断了他的生活费,逼得他非要参加这种组织来赚取“酬金”?
听我这么一说,咕咕在那边情绪似是十分激动:“大姐,别这么埋汰人好吗?我们来这里参加战斗都是义务的,我一分钱都没拿!还自掏腰包好几万!我们可都是有信仰的国际志愿军,不是什么雇佣兵!”
听到这句话,我顿了一下,转而问道:“那你们的信仰是什么?”
“为正义而战啊。”




那次联系过后,咕咕很快就第一次参加了所谓的“真正的战斗”。
他说,未曾料到,帮他克服上前线恐惧的,竟是一帮勇敢的女孩——有时因作战需要,咕咕他们也会和当地的友军一起组成联军。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他在战斗中竟然看到许多女孩的身影,一问才知道,她们都是库尔德女子护卫队(YPJ)的成员。
咕咕说:“IS害怕娘子军胜过害怕我们这些大男人,看到她们就会落荒而逃,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死于女人之手就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享受真神安拉赐予的一切优厚待遇。”
这些女孩子非常的勇猛,能狙击,能扫射,能扛起枪炮,能攻下IS据点。咕咕他觉得连女人们都不怕死,他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没理由不上战场。


咕咕的第一次战斗,是随当地的库尔德民兵组织一起围剿哈金镇的IS武装分子。指挥官安排国际志愿军联盟跟随当地库尔德民兵组织的装甲部队前往交战区,用装甲车和重型火炮往IS据点推进。咕咕和战友的任务是配合库尔德友军使用火炮,每隔2小时朝着对方所在方向炮击,昼夜不停息。

战斗就这样持续了6天,装甲部队不断将战线向前推进,在距IS据点3公里处停下来,指挥官命令咕咕他们撤退到后方据点,库尔德民兵组织成员则留下继续作战。
经历了第一场战斗,咕咕感觉如释重负,这场战斗中他们国际自由营没有任何伤亡,只是每天搬搬炮弹,朝着对方轰炸而已。
其他的战友似乎也很放松,回到据点之后,他们聚在一起讲笑话打扑克,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久违的笑容。


3天后,因为前线交战区的战斗打得异常艰难。指挥官安排包括咕咕在内的8名国际志愿军随增援的装甲部队一起进入交战区,4人一组,分别前往东西各区支援。
咕咕他们和装甲部队的战士们吃了顿饭,决定午餐后再前往战区。但出发的时候,装甲部队并没有带上他们8个人,也没留下只言片语,而是自顾自地开着装甲车走了。
咕咕他们当时极其愤慨,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听不懂库尔德语,不清楚当时在饭桌上对方说了什么。他们8人决定乘坐卡车去交战区,一名会讲英语的库尔德战士自愿为他们当司机,带着他们去追装甲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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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民兵组织的的装甲部队(作者供图

咕咕和战友们坐在卡车后车厢里,一路嬉闹、高歌。路两旁,都是大大小小的弹坑,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但这并未影响他们的心情。

这种愉悦感在下一秒便戛然而止——当看到一车车的尸体地从交战区运出,大家集体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知道一车到底能拉多少人,只看到尸体全部挤压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我当时真的吓懵了。”这个场景,成了咕咕心里无法抹去的阴影,随后几天,他根本不敢合眼入睡。
离战区越来越近了,四周都是浓烟迷雾,炮弹从他们头顶飞过,爆炸声此起彼伏。
咕咕看看其他战友,全都面色凝重。他也没有开口说话,想起刚刚看到的惨况,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库尔德司机开着卡车继续前进,在绕过第一个弯路的时候,他停下车,向右手边指了指。
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咕咕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肢体残缺不全。一瞬间,咕咕胃里翻江倒海,险些要吐出来,战友们的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谁都没料到,前方战事竟是如此惨烈。
司机神色轻松,显然对此司空见惯,他笑着跟咕咕他们打趣道:“战场上可没有宝藏,只有沙子和死人。”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真正的战争,其残酷程度远比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血腥。”咕咕说,自己以前生活得太过安逸,直到来到叙利亚,看到那些每天生活在战争恐惧里、没人会在乎他们生死的叙利亚人,才知道生命如蝼蚁般脆弱。
咕咕问司机为何没有人清扫战场把这些尸体移走。司机说,这些都是IS成员的尸体,是不能随意翻动的,因为他们很多人身上都藏着炸弹,翻动时随时都可能引爆。
司机继续带着咕咕他们前行,几分钟后,终于看到了装甲部队的队员。装甲部队的指挥官看到他们,似乎有点不悦,命令他们进入装甲车,不得擅自离开。不知过了多久,爆炸声渐渐平息,有人通知咕咕他们从装甲车里出来,坐上卡车准备返回后方据点。
咕咕后来才知道,装甲部队没有带他们去交战区,是不想让他们去送死。战事胶着,异常凶险,他们实战经验欠缺,极有可能第一次上战场就丧命。
得知真相后,咕咕鼻头泛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这些人为了活着已经拼尽全力,明知会死还是为了保卫家园奔赴战场,在自己生死未卜的前提下,还想着尽可能保全一帮外国人的性命,这令咕咕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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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甲部队的战士(作者供图




2018年5月28日凌晨,咕咕他们所在的据点遭遇了IS的偷袭。
当时咕咕等待轮岗,还在屋里与来自西班牙的老大哥Rafiq悠闲地打着扑克。屋外突然传来枪响,咕咕迅速扔下扑克牌,扛着枪跟随Rafiq冲出了院子。天色很暗,指挥官安排咕咕去楼顶,通过矮墙上的射击口对着外面射击。
咕咕登上楼顶,上面一片狼藉,还散发着呛人的火药味,几名战友已经在射击口开始了战斗。咕咕就位之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架着枪的手不停地抖,咬了咬牙,开始对着黑暗中的火光不断扫射。据点围墙外,冲在队伍前方的是曾在特种部队服役的几个战友,他们作战经验丰富,枪法准,实战能力强,很快便打得敌人落荒而逃。
咕咕怎么都没想到,他结束战斗返回一楼的时候,竟在院子里看到了Rafiq的尸体,他的头部被流弹击中,没了气息。
咕咕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无法接受一个大活人竟能死得如此轻易。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个事实:在战场上,生与死的界限也就只差一颗子弹而已。
 “前一晚还和他一起打扑克,第二天我就来参加他的葬礼,你不会懂那种感觉的。”在咕咕发来的视频里,几名库尔德妇女站在墓地前唱着挽歌,战友们列队默哀,送逝去的Rafiq在此长眠。
紧接着,咕咕郑重其事地跟我语音说:“一般情况下,除了在前线交战区没信号我不回消息,其他有信号的时候我都会回。如果你联系我,我超过20天没回消息,也没打电话,也就没必要再联系了,那时候我可能就已经挂了。”
听到他亲口说这话,我当时倏地就湿了眼眶:“不会有这一天的,不会的,我老公还等着请你这个红娘吃饭呢,快回来吧!”
咕咕还是没有回答我,我却第一次从他的话语里解读到了他内心的哀伤和落寞。
后来他们复盘战斗过程:那天晚上,值岗的队友总是听到四周传来“嗡嗡嗡”的声响,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后来声音越来越近,他抬头才看到几架挂着土炸弹的小型无人机。无人机将土炸弹从高空抛下,值岗的队友迅速跑到楼下躲避——在罗贾瓦训练他们的指挥官曾讲过,一旦遇到无人机炸弹,除了往楼下跑,别无他法。
从此之后,咕咕在值岗时只要听到无人机的声音,就会立刻大叫着往一楼跑,呼喊战友们准备战斗。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开始了一场旅行。杂事繁多,我只能隔几天问咕咕一声,他偶尔回给我一张照片,一段视频,或一句简单的报平安的话。
7月初,我在马来西亚与好友旅行期间,收到了咕咕发来的消息,他难掩心中的激动,说IS头目的儿子已经被击毙了,战斗应该快结束了。
“Really?那太替你开心了。”我回着他的消息,心头泛起一丝兴奋,想着战斗结束了,他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心安不少,便好好享受旅程,和咕咕联系的频次减少了些。直到8月中旬,咕咕突然告诉我:“Hamzah 阵亡了。”
我当时怔了一下,惊愕不已,也知道这简单的一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
Hamzah可以说是咕咕在叙利亚战场上的生死搭档,这个1998年出生的小伙子来自爱尔兰,至今我的手机里还保存着咕咕教Hamzah学中文的视频,两人夸张的表演曾令我差点笑岔气。在Hamzah死后,我再次看到这段视频,不禁潸然泪下。
| 咕咕教Hamzah学中文(作者提供)

2018年8月14日,IS余党在哈金镇发动了新一轮进攻,国际自由营进行了顽强阻击。IS节节失利后,武装分子四散躲藏到了附近的建筑物里。咕咕他们的指挥官决定乘胜追击,将剩下的IS成员一举剿灭。咕咕和战友们被分成若干小组,进行地面搜索。他与Hamzah拿着枪,在废旧的居民楼里一间一间地搜。空气都是凝固的,咕咕屏住呼吸,只能听见自己和Hamzah的脚步声以及其他建筑物时不时传来的几声枪响。

在搜索到第五间屋子的时候,突然有IS的人冲出来,多亏Hamzah眼疾手快,迅速抬枪击毙了对方。
Hamzah让咕咕跟紧他,两人在进入第二栋建筑物时,突然一下,咕咕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弹开,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脖子以下全部都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右手使劲擦了擦眼睛,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原来他整个右手手背在不停流血。
咕咕在浓烟中看到了被压在一堵墙下面的Hamzah,趴在地上脸朝下,一动不动。他用枪撑着身体勉强移动,艰难来到Hamzah身旁,拼了命的想拉Hamzah出来,可是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动一下便感觉头痛欲裂。咕咕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Medical,Medical(医疗队)”,却无人应答。
喊完几声,咕咕感觉自己呼吸困难,胸口像被人抡着大锤砸到窒息一样难受,随后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移动身体,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快要睡着了。恍惚中,他看到两名库尔德女兵向他跑了过来,把他拖上了一张门板,起身便抬着他拼命地跑。路上的友军自动为他们让开了道,有人为他竖着大拇指……
再次醒来的时候,有战友在他床前站着,告诉他受伤不是太严重,大多都是冲击伤,被弹出的瞬间扭到了脖子,建筑碎片割伤了他的脸和右手,预计两周后就能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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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斗中受伤的咕咕(作者供图

咕咕从指挥官口中得知,在他和Hamzah进入建筑物的时候,藏在房间里的IS成员引爆了绑在身上的“诡雷”。他问起了Hamzah的情况,指挥官说:“按照Hamzah的意愿,他的遗体将在下周运回国。”

确定搭档阵亡的那一刻,咕咕压抑已久的眼泪绝了堤。后来他亲眼看着Hamzah的尸体被抬上了一辆国际红十字会的车,沿着孤寂的公路绝尘而去。
“其实在看到Hamzah被压在墙下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是这种结果,可我还是又问了指挥官一次,只是因为自己心里还抱有幻想罢了。Hamzah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他是那么有趣的一个人,才刚满20岁,我答应过他一定不让他死,我们都要活着回家。可我没有做到。”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我知道这一切对咕咕来说太过残忍,只能嘱咐他一定注意安全,一定不要硬撑。
他又没回复我。那段时间,他说,自己每天都浑浑噩噩,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各种血腥恐怖的景象,时常会想起和Hamzah一起经历过的每件事,却不愿过多回忆。
自此之后,他不似之前那样爱说话、爱开玩笑,回复的消息也越来越短,有时只说一两个字。




当地时间10月8日,IS又发动了新一轮的袭击。
此后3天里,咕咕所在队伍协助当地友军打退了IS的7次进攻,躲过了无数次的自杀式炸弹袭击。但在10月11日清晨,IS用重型火炮偷袭了他们的据点,大约30名IS武装分子朝着他们冲锋,并通过架设的梯子爬上楼顶。
咕咕的战友Mahdi被一块巨大的弹片击中头部,整个脑袋都被切开,瞬间倒地。IS武装分子一窝蜂似地冲上前去,想要抢走Mahdi的尸体回去邀功。
咕咕和战友们顽强抵抗,拼命射击,以至于枪支由于枪膛过热无法使用。大家退守到屋子里,指挥官让大家不要慌,命令所有人使用手枪射击。友军身上没带手枪,就提着砍刀出去和IS的人拼命。
咕咕和另外一名战友Akram躲避在屋门的左右两侧,朝着外面的IS成员射击。对方疯狂地扫射,子弹“嗖嗖”从咕咕耳边飞过,在他侧身准备再次射击的时候,身旁的墙面突然炸裂开来,一块墙体碎片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嵌入咕咕的下巴,他的嘴唇也被割裂,咕咕痛苦地尖叫起来。
血顺着下巴不停地流,胸前的衣服霎那间被血染红。对面的Akram慌忙过来查看他的伤情,在移动瞬间也被子弹击中了右臂。其他几名战友见此情景也迅速赶来,掩护咕咕和Akram退到墙角躲避子弹。
一场混战之后,空中支援救了他们,咕咕伤口的疼痛感也在医疗队的治疗下暂时缓解。
死里逃生的他们返回楼顶,只见上面有一道长长的血迹,那是IS武装分子拖拽Mahdi的尸体时留下的。一名库尔德友军在争抢Mahdi尸体的时候受了重伤,他在病床上还一直不停地念叨:“Mahdi是我们的朋友,不能被他们带走。”

咕咕跟我说,Mahdi来自法国马赛,却信奉佛教,从来不吃肉和鸡蛋。他不喜欢拍照,所以大家没有一张他的合影或者照片。他给指挥官报备的家庭住址和家人的联系方式都是假的,阵亡后指挥官无法联系到他的家人,便按照他的意愿,将他埋葬在叙利亚这片他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上。

这一次,咕咕没有哭,他说当时难过到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但眼泪又从另外一个缺口淌了出来。
在这场战斗结束后,他和一名库尔德战友在前往新据点的途中看到一个小卖部,咕咕下车去买烟,出来后刚点上烟抽了一口,就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库尔德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嘴角泛着天真的笑,伸手递给咕咕两个鸡蛋。
小女孩说了一句话,咕咕听不懂库尔德语,便问一旁会讲英语的库尔德战友什么意思。队友告诉他,小女孩说的是“谢谢你为我们国家而战”。咕咕掐了烟,双手接下了这两个鸡蛋,之后蹲下身子亲吻了小女孩的额头,跟她说:“Thanks!”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从兜里掏出一条手环给咕咕戴上,随即像个精灵般跳着跑开了。
看着手里的两个鸡蛋,咕咕只觉眼眶酸胀得厉害,眼泪淌了一脸,战友并没有嘲笑他突如其来的感动,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两个鸡蛋可能是小女孩家里最值钱的食物。


咕咕下巴被扎出洞后,“嘴漏了”,一喝水就会漏水。从那以后他无法正常进食、饮水,只能用吸管吃流质食物。此后的几个月,咕咕都吃得很少,因为咀嚼食物对他来说有点艰难,下颚总是被扯得生疼。

在经历了Hamzah和Mahdi的牺牲之后,咕咕的失眠症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刻在脑海里的痛苦记忆太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不断地想起曾经在一起战斗生活过的战友。

然而,他未曾想过,更深重的痛苦随后如潮水般向他袭来,就像带刺的荆棘狠狠鞭笞着他的心脏,将他困在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2018年11月16日,咕咕他们与当地的库尔德民兵组织一起去马利基耶围剿IS武装分子,由于他下颚伤口未愈,被安排与另外几名队友一起镇守据点。

就在联军队伍的战友们离开不久,咕咕就得知他们在市区遭遇了IS策划的自杀式卡车袭击,46名战友阵亡。离开前,有战友跟他说,我们先走了,你们好好看家。可是谁曾想,这一走,竟是永别。

| IS策划的自杀式卡车袭击,46名战友阵亡(作者提供)

那天咕咕没有吃饭,“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哭得像个孩子”。说完这句话,咕咕还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娘们儿了”。

前线没有纸和笔,休战的时候,咕咕会用记号笔在后方据点的墙上写写画画,想到什么,就在墙上写什么,每经历一次战斗,他就有不同的感悟。
刚来到前线的时候,咕咕在墙上写下: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是那天,咕咕抹着眼泪,写下了另一句话:唯有死人可以看到战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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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据点咕咕经常做记录的墙壁(作者供图

他说自己变得越来越沉默孤僻,不想多说了,说多了嘴疼——我知道,是因为陪他说话的人,都相继离开了。

此后我跟他联系,他也只回简短的消息,证明他还活着。眼看他状态越来越糟糕,我再次忍不住劝他回国。我不愿这么年轻的他,也如那些战友一样孤寂地埋葬在异国土地上。他还是个尚未成家的孩子,他还可以有更精彩的人生和更美好的生活。
许久,他才回我:“如果你亲眼看到与你朝夕相处的队友一个个倒下,自己却无能为力,你应该也会像我一样,想带着他们未完成的任务,继续前行,继续和恐怖分子战斗,哪怕最后阵亡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咕咕的话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心里的希冀尽数扑灭。我知道,曾经那个活泼爱笑的大男孩,或许是再也回不来了。 




当地时间2018年12月14日。咕咕他们同当地库尔德民主军组成联军,对哈金镇的IS武装分子展开最后一次围剿,“哈金口袋”计划再一次全面收紧。
IS的残军似乎也做好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准备,咕咕他们的队伍每向前推进1公里,就要损失将近10名战友。
指挥官调整作战策略,命令队伍在交战区朝着IS阵地昼夜不停地炮击。推进到IS据点附近的时候,抱着必死决心的咕咕却出师未捷身先“伤”——围剿还没正式开始,他就被子弹击中了左腿,医疗队赶来后,将他拉到了康复医院。
咕咕没功夫关心自己的伤,只关心这次行动到底能不能成功,战友们能不能攻下IS的据点。终于,在12月16日凌晨4:37分,咕咕得到消息:胜利了,IS在哈金镇的据点被联军全面占领。
咕咕躺在康复医院的病床上,双手紧握成拳,任凭眼泪扑簌落下,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喜极而泣。
“以前总觉得,书上描述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有点夸张,但是经历了战争之后,我坚定不移的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我想为了改善叙利亚人的处境去拼尽全力,哪怕死了,我也要多击毙几个恐怖分子陪葬,现在我对死亡是一点也不恐惧的。”
这次,我没有再劝他尽快回国,因为我知道,他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正在成长为他想成为的模样。


一周后,咕咕从医院回到据点,看到了很多从交战区回来的战友。胜利代价更大,他们也是伤亡惨重。咕咕和受伤的库尔德战友被安排在据点继续养伤,其他人则出发去附近两座村子追击残敌。
有些战友已经被截肢,只能坐在轮椅上,咕咕虽然被打伤了腿,但行动还算方便,于是担任起照顾这些战友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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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和受伤队友在一起的合影(作者供

那段时间,咕咕心无旁骛。他觉得能以一个健全人的身份活着,就是老天对他最大的恩赐。在照顾伤员的日子里,咕咕教大家学习简单的中文来打发时间。他在这里认识了一对兄弟,哥哥17岁,弟弟15岁。弟弟总是询问咕咕关于中国的事情,咕咕也承诺,如果有机会,会带他们回自己家乡看看。咕咕曾问及兄弟两人为何小小年纪便上了战场,兄弟俩说IS杀光了他们的家人。俩人说,希望可以活得久一点,多参加几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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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与两兄弟合影(作者供

咕咕说,这里的人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在与死神较量,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相信自己能等到和平降临的那一天。作为曾经的中二少年,咕咕那段时间常跟我说:“等回国之后,我要做一个关心国家兴衰荣辱的有志青年。”

 “经历这一切之后,我特别想劝劝那些总是对自己国家冷嘲热讽的键盘侠。我并不是想标榜自己有多爱国,只是想告诉这些人:你们之所以能平安的活着,都是因为你们生在一个和平的国家,不用担心逛街被子弹击中,不用担心出门遭遇炸弹袭击,可以陪伴家人去郊外野餐,可以带孩子去游乐场玩耍。如果你们和叙利亚人一样沦为难民,没有国家庇护,难道你还指望别的国家来接纳你,维护你的权利吗?”
咕咕说,这是他最真实且不带任何吹捧的感悟。




2018年12月24日,所谓的平安夜并不平安。
国际自由营已经转移到了位于叙利亚东北部马利基耶的据点。当天傍晚,在据点附近,IS又制造了一起炸弹袭击,咕咕和战友们听到爆炸声之后,便拿起枪去街道上查看伤亡情况。
夜晚的风顺着咕咕的衣领灌入并蔓延全身,让他异常清醒。由于电力设施被全部炸毁,搜索任务进展得并不顺利,但遇难者的遗体还是不断从废墟中被找到。
天微亮时,咕咕和战友在废墟中搜索到了两具小男孩的尸体,他们和家人生前被IS成员用床单绑住双手,上身赤裸。咕咕看着两个孩子的尸体,心如刀绞,无法抑制心底泛起的巨大悲恸。他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
战友也心照不宣地咒骂起来,在废墟中扒拉出两件衣服给两个孩子穿上,并把他们同家人一起放在毯子里裹着。咕咕为两个孩子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掏出手机为他们照了最后一张照片,随后与战友一起,在郊外将他们和其他遇难者们一同埋葬。
那天,咕咕对着简易的坟墓自言自语:“下辈子好好投胎,别再生在这个国家了。我会在战斗中,多击毙几个畜生。”


这段时间,部分战友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陆续申请返回自己的国家。这些战友有的慢慢走上生活的正轨,有的则深陷“创伤应激障碍”,回到家中之后,陆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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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与队友的合照(作者供

咕咕细数着这些战友的名字,也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个人离开的日子。这些名字就像套在心上的枷锁,让他想起就压抑得几乎窒息。

咕咕没有走,他选择继续留下一段时间,“继续为结束叙利亚人的苦难而战,为延续人类的文明而战”。
这句豪言壮语,我相信是他的心里话,而不是口号。咕咕说,他也知道自己太渺小,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
“我只是想带着队友们未完成的使命,将他们的信念延续下去。我想多参加几次战斗,多伏击几次IS极端分子,如果能让叙利亚的局势变得更好,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也愿意倾尽全力。”
我说,我明白。



后记


今年春节前夕,咕咕回国了,到家后给我发了一条消息:“看吧,我还是活着回来了。”
我回他:“欢迎回到祖国的怀抱!”
因为我和他相隔1000多公里,加之春节将近,所以我们并没有安排见面。我想着待他调整好情绪,我和先生会备好酒席为他接风洗尘,请他这位九死一生的“红娘”前来赴宴。
可惜我们想到了来日方长,却忘了这人间总是世事无常。
4月初,咕咕再次启程去了车臣,告诉我时,他已经抵达车臣一个多星期。我有些意外,但也转瞬平静下来,他大抵是无法继续让自己挣扎在尖锐的苦痛中,所以决定把对死去战友的承诺付诸行动吧。
我并未问及他这次去的详情,他也只说有一部分IS余党已逃往车臣,其中有他最想击毙的仇人,他将继续追击这些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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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咕和队友在车臣伏击IS极端分子(作者供图)

最后一次和咕咕联系的时候,是5月19日,他发给我两张他在车臣伏击IS成员的照片,此后便音讯全无。

现在,翻看手机日历,我与他失联的时长早就超过了约定的20天,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依然相信他还活着,期待着他能回复我的消息。我在心里默祷着,愿噩耗永不传来。
最近一次与家人聚餐,我看到隔壁包厢有个小伙子,正在热热闹闹地过生日,说是本命年。恍惚中我蓦然想起:出生于1995年的咕咕,是家中的独生子,今年也才刚满24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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