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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380期:卷一笔钱跑路回国,我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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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26 06: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7-15 05:59 PM 编辑

卷一笔钱跑路回国,我是认真的

 全民故事计划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7-03

他一直在找工作,那时制造业寒潮已然来临。新闻每天轮播坏消息,曾经辉煌一时的剑桥、基耶拿工业区里人去楼空。四四方方的厂房,如同一口口废弃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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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80个故事 


 

圭尔夫是一座精致的城市。每到夏日,树木绿了,道路两侧便开满了不知名的鲜花。阳光亦总是明媚,像万点金箔洒落在清澈的河面上。

 

本地人热情,远远看到对方就扬着手,嘴巴高高撅起来,笑得夸张,像傻瓜一样。

 

程玉说,他刚来这里时,每天都要这样和本地人打招呼。彼此都是陌生人,迎面走来点头示意,对方说一句“Hello”,他便微笑到极致,笑到嘴几乎成了一个半圆,字正腔圆地回应一声:“傻X”。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不这么干了,他回答说:“现在他们都懂中文。你说句傻X,他们会真的把你揍成傻X一样。

 

程玉又说:“李渔,现在和我当年出国的时候可不一样啦。

 

我在2007年出国,而程玉比我早了整整十年。

 

一九九七年,香港刚刚回归,手机还没普及,程玉提着行李箱,独自一人登上客机,降落在多伦多皮尔逊机场。那一年程玉十八岁,孤独得像一条狗。

 

那时的圭尔夫格外荒凉,除了城中心稍显繁华,开车十分钟就到了城市边缘。

 

从程玉住的地方推开门,就能看到黑黝黝的丛林。有时还能看到母鹿带着小鹿闲逛,走着走着就突然停下来。程玉看着鹿,鹿看着程玉,彼此凝视,不知道谁才是外来者。

 

更难过的是想家。到了国外,程玉整夜整夜地失眠,躲在被窝里面偷偷流眼泪,万分想念远在上海的母亲炒的年糕和街头的小馄饨。程玉那时的房东太太是个华人,单身离异,大儿子像张学友,二儿子像汤姆克鲁斯,可几人全部不会中文,更不要说做中餐。

 

夜深人静时,房子中鼾声四起,程玉独自坐在床上,对着窗外的弦月莫名会想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程玉说,他以为自己无法坚持下来,可是没有想到,一晃过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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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乔治教堂河畔的夜晚 | 作者供

 

程玉看着我,带着过来人的语气:“李渔,你现在的条件可比我那时强多了。你一定要努力,别像许多小孩子一样,整天混在留学生圈子里面,连英文都说不利索。

 

他一边说,左手一边摸着自己右手小拇指上的钢铁戒指。每当说话时,他总是不自觉地摸那枚戒指。若是有人问起,程玉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枚戒指来历:那是一百年前,用倒塌的魁北克大桥主架做的工程师之戒。这些戒指只属于北美顶尖大学的工程系毕业生。

 

他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我认识程玉,其实是我搬到圭尔夫之后的事情。

 

2008年的夏天,我独自乘着灰狗巴士,从多伦多南下一路停留在圭尔夫。七月份时,在当地的华人聚会上,程玉带着女友姗姗来迟。

 

他皮肤黝黑,浑身肌肉撑得衣服绷起,浮现出结实的线条。尤其是一对衣领高高立起,头发利索,像是电影中的社会成功人士。

 

“我叫程玉,程度的程,玉石的玉。”酒杯相碰,他一饮而尽杯中的可乐。那时我只知道他比我大五岁,参加工作多年,在基耶拿的一家工厂做工程师。老板是个埃及人。

 

和我们这些后辈们相比,那是份相当体面的工作。

 

那时,我正处于无业状态,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白天拿着简历跑遍了城市中的麦当劳、Tim Hortons、Marry Brown。当地人只会微笑:“我们一旦缺人,马上就联系你。

 

然而从没有人真的联系过我。

 

每天的东奔西跑,工作没有找到,我倒是把自己晒得黝黑发亮。眼看到了八月初,下学期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我的心情自然焦躁起来。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拨通了程玉的电话。没想到竟然等到了回音。电话中,程玉问我:“李渔,你要不要去日料店工作?”他和一位日料店老板认识多年,在他的举荐下,我成了日料店里的帮厨。

 

我们每天穿着劣质和服,见有客人进店门,齐声喊“一拉下你妈死”,中国人听了想骂人,日本人听了皱眉头,只有当地人不明所以。

 

我和程玉渐渐熟识起来。他住在城市中心最高的公寓楼,我住在城中心往南。刚过铁路桥,四人合租一栋老房子,相隔不算遥远。

 

程玉对我十分照顾,每到礼拜六下午休息,便开着车停在我家门口,接我去打球或是到他家里,打开电视,一人一瓶啤酒,边喝边看。

 

他向我说起他来加拿大的缘故。程玉的父亲是八十年代的公派留学生,本有机会留在美国,可最终还是为了他和他妈回了上海。这件事,成了他爸爸心中一辈子的遗憾。

 

程玉继承了他爸的理想,甚至连职业也一模一样,成了一名工程师。

 

读书时,程玉从不服输,天天泡在图书馆,半夜归来,路上只剩一人。圭尔夫的街头,白雪一片,落在头上,万籁俱寂,只有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刚来时,程玉也在工作上受本地人排挤,被嘲笑亚洲人搞不来机器。他咬着牙从一线工人做起,从默默无闻到被刮目相看,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硬是一步一步爬到了主管的位置。

 

“李渔,你想要在加拿大活出人样来,一定要拼搏。哪怕撞了南墙,也要把南墙撞塌了,”他把一切说得轻描淡写,“除非你自己上进,不然没人看得起你。

 

二十五岁时,程玉去匈牙利出差,入境时被海关拦了下来。对方看看程玉,又看看护照,又看看邀请函,表情轻蔑。

 

“你知道吗,他当时问我来匈牙利干嘛?”程玉回忆起当时对方刻薄的语气,眼里是千帆过境的淡然。

 

“我说我来培训。他问我参加什么培训。我特淡定地告诉他,不,我不是来接受培训,我是来培训别人的。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

 

在2009年的春节前夕,窗外大雪纷飞,城市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我们以为瑞雪兆丰年,音响中播放着范晓萱的《雪人》。没有人会联想到大雪一旦过去,天气只会更加寒冷。

 

 

那年春节,中国学生们冒着寒风,聚集在图书馆前,那棵古树枝丫繁茂,被挂上了红色丝带,远远看去,像开了满树杜鹃花。

 

大家苦中作乐,有人买来冷烟花,在大街上开心追逐,一直守到十二点端上来热腾腾的饺子。所有人守在一起,用家乡话互相举杯祝福。

 

只是新年一过,我就失业了。起因是晚上下班时,附近酒鬼对着女学生言语轻佻,甚至做起“活塞运动”。我和那几个人起了冲突,虽然最终不了了之,但老板怕招来麻烦,下了逐客令。

 

我重回无业游民的状态,挨家挨户敲门,身体前倾,咧着嘴笑,做出诚恳的表情:“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招人么?”得到的回应也是微笑,再就是拒绝。

 

没过多久,程玉也失业了。

 

四月的一个下午,程玉突然给我打电话:“李渔,你有空么?”片刻沉默,又说:“过来陪陪哥们,我的公司破产了。

 

见到程玉,他一脸颓废,眼窝淤青,唇上胡茬稀疏,斜靠着沙发,流露出无法遮挡的疲惫感。我猜他失眠,他对此也不否认:“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躺在床上就能听着秒针响,跟个小马达一样,一听就是一夜。

 

他尝试过喝酒,也尝试听轻音乐催眠,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只要一闭上眼睛,准想起上学、工作上的事情,想着想着就更睡不着,干脆起来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面,风一吹人也精神了,坐到天亮,正好看日出。

 

次贷危机持续发酵。工厂虽然生意不如往昔,但好歹也能维持。私下里,工人们早有议论,裁员潮已经向他们涌来。程玉虽工作5年,不算资历深厚,但他笃定自己在安全线以内。

 

没想到根本没有所谓的裁员,老板直接申请了破产清算。倒不是没有生意可做,程玉说,那时他们厂还有海外订单。银行突然釜底抽薪,紧急回收贷款以求自保,眼看着下游资金无法偿还,工厂里还有一票员工等着发薪。老板一不做二不休,才直接把工厂关了。

 

“其实哪怕是工厂关了,对老板也没什么损失。他不是没钱,这个工厂已经开五十年了,不知道赚了多少。他们那些人,出国只坐头等舱,年年换跑车,隔三差五到赌场玩一玩,输赢十几万都不眨一下眼。

 

“他肯定计算过,与其注资救下工厂,倒不如把这些钱投到其他地方,钞票来得更快。至于我们……”程玉无奈地摊开双手,“不过是被随意丢弃的棋子。

 

“就是可怜了那些老头儿。我师傅从二十岁就在那儿,干了三十几年,真是把工厂当自己家的生意,每颗螺丝要用砂纸打磨得闪闪发亮,谈起工厂产品像是说起自家的孩子一样自豪。没想到,到头来也没有躲过失业的命运。

 

程玉形容那个白人老头把自己锁在丰田车里,抱着方向盘久久不愿启动。一直到天快黑了,程玉走过去敲了敲车窗。老头扭过头,双眼通红,哽咽着说了声:“It’s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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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乔治教堂的河畔 | 作者供图

 

程玉说完看着我,房间昏暗,他的话一字一顿,像是声长长的叹息:“李渔,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

 

 

失业之后,我的生活顿时困难起来,整天庸庸碌碌,和程玉见面也少。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的近况。

 

他一直在找工作,那时制造业寒潮已然来临。新闻每天轮播坏消息,曾经辉煌一时的剑桥、基耶拿工业区里,成片的工厂,人去楼空,只留下四四方方的厂房,了无人烟,如同一口口废弃的棺材。

 

程玉投了海量简历,始终没有回音。人也变得愈加颓废,整日板着脸不出门。他说他每天就坐在阳台上望着天边,坐累了就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饿了就做一锅咖喱,中午吃一顿,晚上吃一顿,一个月的时间,生生从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变成一个浮肿的胖子。

 

女朋友劝他出门多走走,他像触电一样跳起来,歇斯底里般叫嚷:“你懂个屁!”嚷完又向女友道歉,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打开花洒,水声压过了哭的声音。

 

“十几岁的时候,再艰难也很少苦,眼泪也争气。现在我真的是老了。”他不无玩笑地在电话里对我说。

 

最后,他终于开口向上学时的朋友寻求帮助,自己的境遇难以开口,只说公司经营不善。但经济危机下大家过得都不容易,不过是勉强维持着争取挨过寒冬,没有裁员已经是难得,更不要说招收新人了。

 

我和他再见面,已经是10月初。我跟着别人去多伦多,归来时停在城市边缘的星巴克,进门时见到程玉站在柜台后磨咖啡。他穿着身墨绿色的制服,动作娴熟地递出一杯拿铁,笑容可掬:“Have a nice day!”

 

等发现我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勉强挤出笑容:“李渔,你要喝什么?

 

我发现他小拇指光秃秃的,不见那枚工程师戒指。程玉此刻歪着头,讪讪地笑:“戴着戒指工作不方便。”说完他把手背在身后,礼节性地说了一声:“Enjoy it !”

 

后来我跟朋友谈到这件事,那个深圳人无奈地摇头:“程玉实在太倔了,宁可自己一个人苦着,也不让家里人帮忙。

 

我才得知,程玉卖掉了电视、空调、书架,换了一辆二手车,退掉了公寓,又回到了城市的西南区。

 

十年前,他刚到加拿大时就住在那个地方,那个华人房东的儿子相继毕业,离开了圭尔夫,奔向了大城市。程玉绕了一圈却又回到起点。

 

女友也离开了他。程玉变得更加乖僻,每天沉默寡言,把自己锁在房间中,谁也不接触,只有一条狗每天陪着。

 

他像是《卡拉是条狗》中的“老二”,每天裹着羽绒服,坐在后院台阶上。他坐左边,狗坐右边,他一只手揉着狗肚子,嘴中念念有词,分不清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狗说话。

 

 

后来,程玉不愿再见人,我们这群朋友中渐渐有奇怪的流言传出来。

 

有人说在滑铁卢见到程玉,他开着车,载着一个漂亮的女学生。两人停留在Mandarin吃自助,最后停在一家汽车旅馆。后来,我又听说他沾染性病,脸上起了大片的疹子,满目疮痍,像是被火烧过的荒原。

 

那一年的春节过后,程玉破天荒地约我见面。地点在城中心的魁北克购物中心,从正门一直走到尽头,有家不起眼的快餐店。

 

我要了一杯芬达,他要了一杯可乐,程玉比我上次见他瘦了很多,身材还算匀称,脸上并没有疹子的痕迹。

 

我问他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他回答时语气平淡:“一直在找,但是现在经济环境就是这样。

 

“我以前觉得努力就有回报,现在看来,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一度想不明白,明明没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他,无论怎么努力,结果始终令人失望,甚至一度想要一死了之。

 

“本来想从尼亚加拉大瀑布上跳下去。”他笑了起来,“不过,最终还是没那么干。

 

我一直听着他说,突然他问我:“李渔,你相信命运么?

 

他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正巧路过一座庙宇。大殿中的师傅们正做着晚课,经文嘹亮,萦绕在香炉上的烟火,盘旋在脑海中久久回响。虽然不明其意,他却禁不住跪在大殿外面,泪水沿着双颊向下滑落。

 

我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他说计划自己创业,在加拿大注册好了公司,做机械进出口贸易。他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家里认识一些企业,我也认识不少朋友,在这边也说得上话。还是做回老本行。

 

“如果做得顺利……”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年一百万加币,是没有问题的。”说完他意兴盎然地看着我:“你要不要入股,一起来?

 

 

我最终没有入股。

 

那天商场里空空荡荡,程玉心潮澎湃,像个激情四射的指挥家,整个大厅里回荡着他激昂的声音。其实我也动了心,只是我是真的没钱。

 

后来程玉又打过几次电话和我商量,见我态度强硬,此事就不了了之。

 

几个月后,我接到朋友电话,对方劈头盖脸地问我:“李渔,你最近见过程玉那孙子没有?”他左一句孙子右一句傻X。我才知道程玉出事了。

 

被程玉联系过的并不止我一人。他几乎搜刮遍了圭尔夫的圈子,一模一样的说辞,先聊佛学,再聊人生,谈谈自己想要自杀的往事,有个大师为他指点迷津,最后话题落到了创业上面。

 

按照朋友的说法,在程玉联系我的两个月后,他忽然人间蒸发。工作早已辞职,电话关机,大家去他家中找人,房东老太太一脸莫名奇妙。

 

程玉三个月前就已经搬离出去了,他搬着行李,只身一人去了多伦多。只有那条金毛留了下来,被房东太太照顾着。那条狗盘坐在地上,一脸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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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玉养的名叫查理的狗 | 作者供图

 

“这傻X,别让我们碰到,碰到他非得废了丫一条腿。”人找不到,朋友只能过过嘴瘾。事后大家算了算,总共被他骗走了四万多加币。被骗得最多的是他前女友,借了他两万多。

 

我再也没见过程玉。只是偶尔听到债主们谈及到他。那些流言亦真亦假,难以分辨,一种说法是程玉卷钱回了国。更多的说法是程玉那时已经染上了毒瘾。

 

在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候,他开始吸食大麻,早期每天两根,后来他便尝试其他毒品。我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哪种更加真实。可我宁愿相信前者。

 

他卷了一笔钱,回了国,回到了上海,吃到了他妈妈炒的年糕,还有上海街头的馄饨。



作者李渔,互联网从业人员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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