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走在宽敞的大路上,走得比同龄人更轻易,可始终缺少一个前进的方向,四周都是可以走的路,又仿佛无路可走。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69个故事 —
一 前不久,阿凯回珠海参加同学婚礼,约我一起吃火锅。 我到火锅店时,阿凯正夹起一块牛百叶往嘴里送,看到我进来,便举起手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喊我:“在这边。” 我坐下后观察他,上身的打扮一如既往的普通,全是某宝百元以内的“韩流爆款”,牛仔裤上有几滴新沾的油渍;如果不是对球鞋略有研究,我很难知道他脚下踩着那双似乎从没洗过的鞋子,是匡威OW联名款,42码,目前在“毒”上的售价为9799人民币。 阿凯的手机压着三包香烟摆在桌面内侧,聊起从前喝酒时的糗事,他无奈地拿起IphoneX对我说:“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台了。” 我习以为常:“也许你该改掉喝醉酒扔手机的习惯。” 阿凯热衷于喝酒,每喝必醉,尤其是酒品一言难尽,其中最为经典的莫过于喜欢扔手机——他总是没有预兆地将手机用力甩远,怒吼“去死吧”,然后畅怀大笑,仿佛烦恼随着手机一起丢远。斗门区某酒吧门口的池塘,就是他好几部手机的“葬身之地”。 他反驳我:“手机不是我扔掉的,是忘在出租车上了。” “没有找回来?” 他无所谓地说:“没去找。”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笑,“喝醉啦,当时只想睡觉。” 很快,桌面上的食物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结完账,我和阿凯去附近一间清吧,原本约定好小酌,最后还是喝掉了三瓶威士忌和两打鸡尾酒。 喝完酒,阿凯留我在他家住一晚。我和他分别窝在房间的上下床。这几天珠海有雨,薄被不能御寒,各自哆嗦了好一会儿,他问我:“还记得咱俩以前流浪的日子吗?” “当然记得。”我应该是笑了,“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像那段日子那么凄凉了。” 他怪笑了两声,不再言语,不久传来轻微的鼾声。 而我睁眼看着漆黑如墨的房间,直到天将亮了才睡着。 二 我和阿凯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他个子不高,很瘦,面色偏黄,不爱读书,成绩常年稳居班级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是校工的儿子,天生有智力缺陷。阿凯沾沾自喜,每次见到校工的儿子都叫大哥好。 不爱读书的这个共同点,让我和阿凯成为了朋友。每天上课铃响,我们班级最后两排的男生齐刷刷地趴桌睡觉;下课铃响,最先醒来的人会逐一拍过其他人的脑袋,嬉笑着追逐打闹,或者聚在走廊上,聊艺术班的女同学,聊CF新出的枪,聊音乐班那个冒充GAY的咸猪手…… 阿凯在学校混了三年,高考时正常发挥,750分考了181分。他父亲硬塞钱,让他上了一所不入流的专科。他在那所专科学校,除了泡妞,什么也没学到。 我是在阿凯大专毕业以后,才意识到阿凯家里很有钱。他的父亲拥有好几个工程队,承包的工程都是譬如一整个校区的翻新、一座旅游景点的装修这样的大型项目,具体资产不清楚,但已知广东省内到处有房产,家中有好几辆豪车。
阿凯也顺理成章地当起了二世祖,不工作,除了玩游戏就是偷偷开着百来万的保时捷去酒吧泡妞——当时他还没有考到驾照。
阿凯开的豪车 | 作者供图
有一次,他回珠海找我们老同学玩,七八个人把珠海的酒吧玩了一圈,一个朋友提议去广州蹦迪,第二天直接到从化温泉别墅开趴。阿凯二话不说,当晚包了一辆小巴车,将一整车人拉去了广州。 偶尔我会劝阿凯,老大不小了,老玩下去也不是办法。阿凯总会闷下一大口酒对我说:“你不懂。” 后来我从共同朋友口中得知,阿凯郁闷的原因,在于他是父母的第二个儿子。 出生在注重传统、长子继承家业的潮汕家庭,让阿凯想要子承父业的想法变得可笑;而普通人奋斗半生的房子车子,他在襁褓中时就已经拥有,对他来说,轻松得有些乏味。 阿凯很平静地说,他一直走在宽敞的大路上,走得比同龄人更轻易,可始终缺少一个前进的方向,四周都是可以走的路,又仿佛无路可走。 三 2017年,有一段时间,阿凯的微信朋友圈不再是车的方向盘和酒吧,而是每天固定发一张在工地上的照片。有时候他在搬砖;有时候是在砌墙;有时候是在用手推车搬运水泥,无一例外地配上两个字:打卡。 阿凯在群聊里透露,他目前在他父亲的工程队里当监工。虽然每天灰头土脸的,但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不错,自嘲的话语中有藏不住的欣喜。 有一次,监督工程是翻修某大学女生宿舍,他在群里开玩笑说:“我实现了百分之九十的男人的幻想,大学女生宿舍随便逛。” 那时他除了拍搬砖的照片,还会拍大学里好看的少女,只是少女的照片从来不发朋友圈,只发在微信群里,感叹一声:“夏天真好,这么多年轻的美好灵魂。嗯,主要还是看大长腿。” 阿凯似乎摇身一变,成了多愁善感的诗人。他在工地附近捡了一只流浪猫,尾巴断了一截,养在宿舍里。后来工程竣工,他便将那只猫带回广州的家,每天喂虾肉、喂牛肉。我们无不感叹:活得不如猫。 也是在那段时间,身无分文的我回到老家,在深圳辗转打工,非但没能干出点成绩,反而差点沦为三和大神,除了身份证没有卖掉——因为要用来上网。 父母看到我面黄肌瘦的样子,没有过分责怪,也许是觉得失望,父亲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母亲私底下还来开解我:“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随便找份工作,爸妈会养着你,等你要结婚了,房车都会给你准备好。” 母亲这句好心的说辞,却比父亲尖利的话语带给我更多刺痛。 阿凯的工地生活没有维持太久。等到他那个和父亲赌气的哥哥服软,重新回到工程队,他便看清了这段时间自己在父亲面前扮演的角色。 父亲只是用他来确立自己的权威,从而让选定的接班人——阿凯的哥哥——对他更温顺一些。 为此,阿凯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开了广州。他只身来到珠海,忘记带家里的钥匙,而我此时也因为写作毫无起色,被失去耐心的父母赶出门找工作。 当我在网咖看到蓬头垢面的阿凯时,他盯着屏幕的复活倒计时,伸手盲摸桌边的奶茶,将奶茶倾倒在地。我在他身边坐下,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先打游戏,去开机,待会一起双排冲钻。” 刚说完,他操作的英雄射手“薇恩”在泉水复活,游戏中这个拿着弩箭的女人悍勇地冲向战场,在各种非指向技能的间隙中精准走位,无奈对方的刺客直接闪现,将他一套带走。阿凯焦躁地在公屏上骂队友,发起了投降:一群XX,打你妈。 “快去开机啊,还有,帮我点一份鱼蛋,还有一杯柠乐。” 我原本想告诉他,我不玩这个游戏很久了,犹豫一会儿,觉得自己目前确实需要用游戏来暂时逃离现实,想着玩最后一次,第二天再去找工作。 可是我没有想到,此后的半年,我和阿凯都被牢牢地栓在这间网咖,过着人鬼不似的生活。 网咖楼上是一间连锁酒店。188元双人房,早上六点以后入住,可以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等于用一晚的房费住了32小时。 我们下午退房,吃饭,喝酒,通宵打游戏,熬到早上六点,开房睡觉。
日子就这样重复溜走,直到我和阿凯都用光了身上最后的钱。
我们通宵打出
的战绩 | 作者供图 “没钱了,怎么办?”最后一天,在网咖楼下的湛江猪脚饭店里坐下,我们买了两份猪脚饭和两瓶可乐。 “不知道啊……”我吃着猪脚饭说,“我肯定不敢回家的,我爸妈会骂死我,给我钱出来找工作,结果一个月不到就花光了。” “要不,你问你爸妈拿钱?”我拿起可乐吸溜了一口,对阿凯眨眨眼。 阿凯摇头,苦笑说:“前几天就问过了,我爸还生我气,说我不回广州,一分钱都不会给我,可是我不想回去。” “唉。”我问他,“身份证里还有网费吗?” 阿凯点头,“上次充的还没有用完。” “那就打完游戏再想吧。”我们笑成一团。 四 话虽这样说,可我们都没有打游戏的心情。 阿凯无所事事地打开了网页看电影,心思显然不在电影上,在微信通讯录上翻来翻去。而我,打开了XX同城,终于想起来自己要找工作,结果搜索出来的,全是某宝兼职刷单这类的诈骗信息。 无聊之下,我刷起了微博,看到前英雄联盟职业打野选手灵药(Lovelin)发布了一则招聘信息——招兼职编剧。 我打开word,填了一份简陋的简介,附上了我在知乎上写过的两篇有关LOL的回答,照着邮箱发了过去。这一举动更多像是一种安慰,假装自己在进行尝试,其实对结果根本没有抱一点期望。 到了饭点,肚子开始闹腾,阿凯拍了拍我说:“走,去吃饭,我妹妹刚给我转了一千块钱。” 我和阿凯心安理得地用他还在上学的妹妹的零花钱吃了一顿柴火鸡,还喝了半打啤酒。 靠着阿凯妹妹的资助,我们好歹饿不死。可是酒店是住不起了,我们便开始了蹭住的生活。 今天去朋友A家住一晚,明天去朋友B家打地铺,后天我蹭朋友C家的沙发,阿凯去蹭朋友D家的地板。 睡醒以后,我们依然在网咖门口集合。 某天等待加载游戏的间隙,我打开邮箱,发现一封未查看的邮件,是灵药的回复,让我加他的微信详聊。 我反复确认发送方,确实是灵药微博所说的邮箱,而我添加他的微信号以后,看了看朋友圈,确实像是灵药本人。 跟灵药聊清楚需求,我开始为他写剧本。他想做类似英剧《九号秘事》的瓶装剧,希望我能借鉴它的风格,为此我熬了通宵将第一季看完,第二天没有玩游戏,开始着手写大纲。 阿凯在旁边打着游戏,每当他打游戏的间隙看向我的屏幕,我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后来,我干脆搬到僻静的角落,连续写了半个月,剧本反复修改后,灵药转给了我1500元,说:“第一集我和团队研究一下,你先写第二集,放心,不会亏待你”。 虽然事先说好一集的酬劳是4000元,但我还是很高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通过写作获得酬劳。我请阿凯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路上,我扶着路边的树,一边哭一边吐。 路过一座桥时,阿凯掏出iphone6用力一掷,在夜空下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后,落入河涌,说是为我助兴。 五 手机没了后,这件事似乎没有对阿凯造成任何影响。第二天,他用我的手机登录微信,然后扫码登录电脑版,挂在一边,开始打游戏,抽空回复一下消息。 我心情不错,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于是和阿凯双排。我的小鱼人势不可挡,豪取五杀,他的卢锡安走A娴熟,输出爆炸。赢下这局排位,我们去抽烟区抽烟。 网咖的抽烟区设在洗手间门外,我在点完烟抬头的一瞬间,看见有两个女生经过,其中一个穿着粉色的毛衣。 我愣愣地用目光追随她的背影,回过神来,阿凯正用玩味的眼神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说:“好漂亮啊。” “她闺蜜也不错。”阿凯赞许。 “你知道我说哪个?”阿凯丢掉烟头,“走吧,继续上分。” 我的注意力一直在那个女生坐的区域,导致战绩一塌糊涂。阿凯有点不爽:“你要是喜欢,就去问微信啊。” “我不敢。” 我继续打游戏,在饮料喝完后按下服务铃,续了两杯柠乐。服务员转身要走,我喊住了他,有些难为情地说:“再点两杯奶茶,热的,送给……”我大致指了一下方向:“那边那个穿粉色毛衣的女孩和她朋友。” 服务员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又拉住他说:“不要说是我送的。” 连续送了三天奶茶,那天下机准备离开时,我发现粉色女孩也刚好要走。阿凯小声对我说:“说不定明天就见不着了,真不去问微信,不怕会后悔么?” 我挣扎很久,最后跑上去,隔着一段距离喊住她,尽量诚恳以及不让声音发抖地问她是否可以加个微信,她点头,很自然地走过来。 阿凯全程在远处看着我,一脸慈父般的笑容。 加了微信后,我几乎每天都在跟她聊天。她玩黑色玫瑰,而我玩艾欧尼亚,我还特意买了一个新号,用了一周时间单排,上了钻石,只是为了可以跟她双排。 我们还经历了一些如今看来不值一提的事,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她已经离开了珠海。 我问她,离开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反问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呢,她只是在这边念书,毕业了当然就回去了。 我咬紧牙关敲下一个非常幼稚的问题: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她很快回复:说这个有什么意义。 当晚阿凯陪我喝酒,他喝得很有分寸,而我最后醉成了一条狗。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说:“前几天灵药说不用我的剧本了,说我写得不好……前阵子找我约稿的网站,看过稿子后问我写的是什么垃圾,怎么会有人花钱买这种文章?” 麻木了三个月,我重拾自尊,对阿凯说:“我不想这样过日子了,我要努力工作,去深圳找她。” 阿凯蹲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根烟,自己又点燃了一根:“我也不想这样过日子了,毫无意义,上次我喝醉酒,打电话给我哥,我刚开始说了几句,我哥就打断我‘你怎样我都不在乎,不用跟我说’,然后我又打电话给我爸,响了两声就被挂掉了。” “我无论是努力做事,还是像这样瞎混日子,其实都没有人在乎。父母在乎的只有哥哥,我和弟弟妹妹不过是个责任。”阿凯唏嘘完又笑着说:“操!何况现在这狗逼日子就不是人过的。” 那晚过后,阿凯回了广州,而我找了一份包吃的坐班编剧,月薪3000。 六 第二年,我在深圳找到一份月薪税后8000元的工作,没有找到那个粉色女生,不久,我就离开了。 而阿凯,接受了家里的安排,他的父母给他投资了三百多万,开了一间五百平米的百货商店,让他当甩手掌柜。 他再次开起了保时捷,穿梭在广州的灯红酒绿之间。 前几天,母亲对我说:“你看你整天待在家里,身体迟早坏了,对心情也不好,要不然给你五十万去做点小生意?” 我说:“不用了,我就这样写到老,挺好。” 那天睡醒后,我想起一件趣事,取笑阿凯:“你还记得那次你在KTV的厕所游泳不?” 那是阿凯生日那天,我们喝了一箱小瓶的白酒,又去KTV喝了很多洋酒。他醉得不像样子,在厕所摔倒几次,还将别人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打坏了,水一直泄出来。 他把头埋进洗手盆里,学着鸭子凫水,我们拉着他,他还大力地甩开我,嘟囔着:“我要游泳,你们都不要拦着我!” “自由自在地,游啊游啊。”他做着滑稽的动作,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彻底醉过去了。 阿凯看着有些失落地说:“记得,那天结账,我们赔偿了3500。”
作者廖家乐,自由职业 编辑 | 蒲末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