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节刚过,施工队就在村西头住下了。
老孙头看见王东山也在施工队里头,支书的小舅子,顶着个安全帽,肥头大脑的根本盖不住。王东山原是个泥瓦匠,这些年拉起一帮大小工做了工头,村里合作社办的养猪、养鸡场都是他带着一帮人砌的,东边的姜钱路也是他承包干的。老孙头寻思着,他小子蛮能耐,这么大的桥也会造,这桥跟鸡圈、猪圈怕是一个理?
西头渡口,终于走到了它为人民服务的最后一个年头。
这一年,村民们常一边畅想着通桥所能带来的巨大便利而眉飞色舞,一边打趣老孙头,都说他忙活一辈子好不容易退了休,应该赶紧相个小老妈,抓住青春的尾巴来场黄昏恋。每每这时,老孙头就脸红到脖子根,最多也就指一指旁边尚未成型的大桥,说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钱到位,工期推进很快,王东山这位农民工程师对家乡的建设报以了无限的热情。当然,县桥路设计院也派来了工程技术人员。勘测选址、浇筑钢筋混凝土桥板、架桥板、筑栏杆,就年中发洪水耽误了俩月,等到了年底,大桥硬是拼了出来,就叫“钱沟西渡桥”。
通桥典礼上,支书领着主任金建山、会计郭家贵和一些出资者,簇拥着县里派来代表,个个西装笔挺。桥东挤满了人,各个生产队的都有,造桥募捐几乎户户有份,个个是“股东”,人人是主角。老孙头挤不进去,就站在老杨树下,这块儿地高,看得清爽。
在桥的正中,放着一块四寸见方的木板,叫龙口板,从桥的两端拉一根红头绳于正中,桥上摆设祭品,点烛上香——这是为“背龙口”(方言,断)准备的。
所谓“背龙口”,源于一个久远的传说故事。传说龙王是分三六九等的,东海龙王最大,管着各个湖中的水龙王。在里下河地区,有一届白马湖的小水龙王性情暴戾,仗着天高皇帝远,鱼肉百姓,抓走百姓茅草屋的屋顶,破坏桥面,百姓苦不堪言。终于,一位叫马郎的小伙子挺身而出,用菖蒲剑斩背了小水龙王的血盆大口,从此这一带便消灾纳福,人畜安康。相传沿袭,从那以后,每当房屋、桥面等落成时,此地都会有一个“背龙口”仪式,由当地老泥瓦匠主持。
俞三驼子就站在桥头,他是村里的老瓦匠,是王东山的师傅,自然要他来主持大局,他的驼背就是从脚手架上摔了落下的。一切准备妥当,他开始连唱带喊,声音沙哑,却很有力道,大家皆以叫好伴和。
“嘿一子嘿!我为村里背龙口,勤俭有路向上走,敬老孝子皆如意,吃不焦来穿不愁!”
“嘿一子嘿!我为村里背龙口,银钱元宝聚金斗,福星高照三元地,迎来凤凰三点头!”
……
老孙头站得远,也大声喝“好”。
喜唱结束,王东山接着给俞三驼子一条好烟,中华的,软壳子,还有一大袋大白兔奶糖,这是用来“撒喜”的,往人堆里撒,谁抢得多,就吉利发财。俞三驼子麻利地拆开烟条外包装,自个儿先揣两包,还有八包都拆了,混在糖袋子里头,一把把地就撒开了。
桥头炸开了锅。老孙头更加挤不进去,还老实地站在杨树下。
他在等,他知道正事还没开始。
桥头一个个抢喜抢得灰头土脸,王东山在一旁跟他姐夫支书嘀咕着什么——要找人过桥了。
第一个过桥是不吉利的,会冲撞水龙王,那人多半招灾惹祸,一段段传说是神乎其技,有鼻子有眼,唬得你汗毛直竖。非要找一个穷汉或乞丐先过,这号人命硬且贱,给些贡品和赏钱就成。这要命的差事,自然没人干。
支书是一肚子数,他从小舅子王东山那里拿两包中华烟和200块钱,径直往老杨树走来,“孙大爷,桥落成,我们不敢过,请你过个桥。你跟龙王熟呢,你是孙大圣,有金箍棒,龙王还怕你三分呢!”支书点头哈腰,客客气气,说着就把烟啊钱什么的往老孙头手里塞。
老孙头没拒绝,倒不是稀罕这点儿东西。他当真是跟龙王熟,过这么多年摆渡,真觉得大溪河才是自个儿的家,哪天蹬了腿,要能沉进河里去,反倒是回了家。
老孙头跟着支书来到桥头,径直就踏上了桥,像踏自个儿的老渡船一般稳健,哪有几多的顾忌?这时,王东山就招呼小工炸小鞭,人声湮没。村民们迷信,人群中不乏错愕与惋惜的面孔,这“背龙口”,就像在处死一位老人。
可老孙头分明像是在撑着自己的老渡船,鞭炮声中,过河号子又来了:
嘿嘞!
水荡芦苇生妖风,大溪河面起波澜。
龙王你莫要发火,莫阻行人把路赶。
……
老孙头走到桥中间,在龙口板前停下,朝着龙口板磕了三个头,起了身,继续朝西走。
老孙头一走过龙口板,俞三驼子就指挥小工挥斧把红绳砍断,随后,几个小工赶忙跑到桥中间,用四根铁钉将龙口板死死钉好。
龙口背过了,鞭炮声消停了。钱沟西渡桥走人、通车了。老孙头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