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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299期:售卖尸体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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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7 07:2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9-22 12:52 AM 编辑

售卖尸体的赌徒

 张强 全民故事计划  2018-09-17
在领导办公室汇报完厂区走访一整天的收获和困惑,领导笑我还是太年轻了:“三十六计里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听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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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计划299个故事


 

纺织厂创建于80年代,曾经有过非常体面的时期,最近几年效益不好,只能勉强维持运转。保安刘师傅虽然年过花甲,却因喜好习武,身子如四十多岁般硬朗。

 

2012年夏末,硬朗的刘师傅倚着年久失修的灯柱瘫软在地,反复抚摸自己的胸口,用干裂的嘴唇艰难喘气,全然没有了习武之人的无畏。

 

蹲在刘师傅身旁的民警提了几个基本问题,刘师傅仿佛没有听见,惶恐地盯着与自己视线高度齐平的地方,数条黄白色相间的警戒带交错展开,分隔出一块禁止入内的区域。

 

禁区内停着四辆小车,其中一辆车顶凹陷,挡风玻璃和驾驶室一侧前后两面车窗全部破碎。碎玻璃渣落在地面上,并没有平坦的铺开,而是垒成一座有弧度的小鼓包,将照过来的阳光从各种角度折射回去,格外晃眼。

 

鼓包里面,是一具刚刚高坠死亡的尸体。

 

警戒线外,人群开始聚集,工厂职工、厂区领导、周围居民和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现场环境变得复杂起来。我作为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侦查员,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参与到维持秩序和禁止拍照的工作当中。

 

刘师傅那边似乎恢复了一些,采用语言描述和肢体比划相结合的方式,重现自己刚才的经历。

 

当时他正在厂区巡逻,走到办公楼前发现那里停着一辆没有悬挂车牌的汽车,因为厂区有明文规定外来车辆不得入内,一旦发现就要扣当值保安的工资,所以他打算上前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厂内车辆。

 

就在此时,楼上重物坠下,刘师傅本能地回头躲避扬起的灰尘和碎玻璃,再回过头时,发现面前里躺着的居然是个人。

 

刘师傅说话时,视线方向很自然地向小鼓包处转移,恰好看见法医在痕检民警的帮助下给玻璃渣中的那具尸体翻了个身,颅顶的血洞因为移动的缘故,猛然涌出一股鲜血,浸润了地面白花花的脑浆。眼看着他几大步跨至花坛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工厂应急处理小组成立的速度比公安成立专案组更快。

 

现场情况初步明朗:工厂为了迎接监管部门的检查,正在组织办公大楼的大扫除,死者所在部门位于办公楼六层,死者被分配的任务是清理该楼层走廊一侧的所有玻璃窗。因为大扫除的要求只需擦洗玻璃内侧,因此没有给死者配发安全防护装置。

 

坠楼发生时,走廊没有目击者,监控探头的拍摄角度也完美避开了坠楼发生地点。经过第一轮勘察,死者坠亡的初始位置与落点几乎垂直,没有外力推搡形成的“落点较远”的抛物线情况;尚未擦拭的窗台上没有明显滑痕,也没有人听到呼救声。

 

“虽然具体的死因必须要等法医的尸检报告出来才能确定,但现场情况比较倾向于排除他杀,意外的可能性也不大。”由于办公楼被临时封锁,门卫室就被布置成临时案情分析室,几名厂区领导和公安分成两边,围坐在条形办公桌两边,负责现场勘查的技术员对厂区领导给出初步结论,厂区领导们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有的甚至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我也觉得要在人来人往的大扫除过程中正好避开所有进进出出的人,并且还在监控盲区,实在有点太凑巧了。”头顶仍戴着报纸折成的打扫卫生专用帽的监察科主任小声嘟囔,眼神偷瞄向厂长方向。

 

“还要麻烦法医同志尽快确认到底是他杀、意外还是自杀,这对我们厂处理这起事故……事件有很大的指导意义。”将工装穿出文质彬彬气质的厂长并没有接过监察科主任的话茬儿。因为在关键词语的选择上十分慎重,所以厂长说话是慢条斯理的。

 

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杀和自杀,工厂责任小很多,厂方在处理时仅仅需要“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如果是因为工厂安排的打扫卫生任务意外失足坠楼,那在赔偿问题上就会令工厂领导十分头痛。

 

“尸检报告只能确认死亡原因,给案件定性和侦查过程提供依据,并不能直接判定他杀、自杀和意外。”法医大概已经无数次向他人解释工作性质,所以刚开口就稍显不耐烦,“案件性质的判定,必须结合其他同事的现场取证和走访调查,有时甚至还需要做侦查实验才能完成。”

 

“那……就辛苦各位公安同志了。”厂长停顿的间隙,小办公桌一侧的厂区领导不约而同地起立,随着厂长的后半句话,向在场公安鞠颔首躬。

 

尽管厂区领导们唯一的出发点是基于赔偿金额的考虑,但确定案件性质确实是公安的职责所在,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

 

“这个案子你负责,要摸清死者的主要人际关系、近期活动轨迹,以及一个合理的自杀理由”,我看不惯工厂领导急于撇清责任的做派,但还是极不情愿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死者名叫刘念,45岁,已婚,硕士研究生学历,曾经的办公室主任,现为普通文员。”把刘念的工作履历简单记录下来,一个排查方向就出来了——小城市少有的硕士研究生从办公室主任被贬为普通工作人员的原因。

 

刘念的办公室就在六楼,离坠楼发生地点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与他同室的是一名大学应届毕业生,尚处于实习阶段。从厂区领导那里了解到,刘念因为沉迷赌博,借了高利贷,近几年频繁有社会人员来单位催债,还发生了单位同事因为劝阻被打伤住院的事件,为了平息影响所以将刘念撤职。

 

会不会是因为深陷赌博,不堪经济压力而选择跳楼自杀?我认为这是一条可能性很高的线索。

 

当我问到来催债的具体是哪些人时,厂区领导之前积极配合公安调查的态度忽然变得含糊不清,推说是一些社会上小混混,不清楚来历。

 

“警官,不用调查这么细的,你们只要定性他是自杀就行了,原因不重要。”监察科主任附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原本好奇围观警察调查的职工也纷纷表示与刘念不熟,不了解刘念的社会关系。最后与刘念同在一个办公室的应届毕业生告诉我,前几天又来过几拨人,他们自报家门时提起过几家公司的名字。

 

被提及的几家公司皆是本地知名的小额投资担保公司,案发时正值民间借贷行业的高光时期,利息至少三分起步,四分、五分是主流,借贷结果不上征信,因此催款方式多以暴力催收为主。

 

将每家公司的负责人找来单位问话,却被他们不约而同地告知刘念从来没有在这家公司贷款过,更加不存在暴力催收的问题,翻查公司的账目,明面上的都是些程序合理的借贷内容。

 

调查方向出了问题吗?在领导办公室汇报完厂区走访一整天的收获和困惑,领导笑我还是太年轻了:“三十六计里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听过吧?刘念坠楼死亡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传到了这些公司里,他们第一时间考虑的当然不会是被催收人的死活,而是刘念欠下的债务怎么收回。人死债不烂,如果承认刘念有欠款,刘念的坠楼就很有可能就会被厂区认定为‘迫于债务压力自杀’,而非“意外”,刘念的家人就会因此拿不到厂里的高额赔偿,那么下一步针对刘念家人的催收就无法进行,这些公司社会经验足得很,早把这些问题算计在我们前面了。”稍作停顿,领导又补一句,“不过越是否认,越说明他们有问题。”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自己认准的调查方向,走着走着发现迎面而来的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除了往墙面捶上一拳,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跟死者家属正面接触一下,不要以调查坠楼案的名义,以查处非法借贷的名义。”领导在高墙的角落为我推开了一扇暗门。

 

 

刘念的办公室物品和坠楼时所穿的衣物中没有找到他的手机,这不符合现代社会特征。在工厂通讯录里找到刘念的电话,打过去也是关机状态。

 

“调取这个号码近期的通讯记录,联系刘念家人。”我默念了一遍明天的工作内容。

 

第二天还没等我走出单位,工厂那边就打来电话,说刘念的家属来了。

 

工厂门外,浩浩荡荡一百多人一字排开,将本就不宽敞的大门完全堵死,一名肩披粗麻丧衣的中年妇女瘫坐在堵门队伍正中,紧紧搂住同样身着孝服的少年。几位工厂领导蹲在妇女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妇女却将视线撇开,不给任何回应。妇女身边还有一名略长她几岁的中年男子,没穿工装,不是工厂的人,却也和工厂领导一起劝说妇女。

 

我和同事走上前,堵门队伍看见穿警服的人来了,立刻把手中揉成一团的横幅展开,白底黑字写着“草管(横幅上将‘菅’错写为‘管’)人命,还我丈夫”。我们向妇女出示证件,询问她能否去公安局配合了解一些情况。妇女与堵门队伍里的一位纹身的年轻人耳语几句,表示愿意配合,但要带年轻人一起去。

 

辖区派出所民警凑在我耳边,告诉我这年轻人是个职业闹事的,于是我以“只跟死者直系亲属接触”为由拒绝了她,一直劝说妇女的中年男子听后跨步上前,“我是死者的哥哥,我叫刘夏,我也想一起去。”

 

妇女名叫吴梅,44岁,与刘念结婚20年,育有一子,16岁,常住离市区最远的县城,乘车过来需要两个多小时。坐在办案中心询问室的椅子上,吴梅显得十分不适,不断扭动身体变换坐姿,对肌肤触碰到的一切都露出嫌弃的表情,让她先把白色丧服脱下来也不肯配合,质问我们如此对待死者家属是什么意思。

 

“你好像很排斥来公安局?”

 

“我又没违法,来这里肯定不舒服。”

 

“只是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老公死在工厂,你找我了解什么情况。”

 

吴梅的开场白充满抵触情绪,对刘念近期是否有特殊遭遇、是否有反常状态、是否曾经参赌、是否有人逼债、手机在哪等问题一律表示否定或不清楚。

 

“刘念的死亡可能是意外,不在公安机关的受理范围之内,这事只能你们家属跟工厂自己沟通。公安要查的是别的事,听刘念单位同事说,刘念在几个小额贷款公司借了钱,据我们了解,这些公司都是非法的,刘念所欠的钱也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如果证据充足,这些公司是要被取缔的。”我按照领导的要求改变策略,事实上这些公司涉嫌非法借贷的案子确实正在由经侦办理。

 

“怎么才算证据充足?”吴梅对这个消息表现出极大兴趣。

 

“除了要证明公司没有借贷的资质,暴力催收也是重要证据,如果你手机曾经收到这些人带有威胁性质的短信,可以提供给我。”

 

“有有有,我还有录音,但手机在家我没带来,一会儿我就回家去取,明天给你们送过来。”吴梅边说边遗憾的拍拍裤子两侧口袋,表示真的没有带手机,随即又恢复愤恨的表情,“他们是用诈骗手段骗我老公贷款的,刚才我不敢说,怕他们报复我,请政府给我做主呀。”

 

“这些证据我们要导出来,作为证据使用,希望你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

 

当时单位新配置一台手机采集仪,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将手机里已经删除的短信、通讯录进行恢复后导出,威胁恐吓短信转交给经侦同事,这部分被删除的信息才是我想获取的。

 

 

让吴梅先行离开后,我让刘念的哥哥刘夏进入询问室,二人在过道处擦肩而过时,吴梅想跟刘夏说些什么,意识到我在旁边,想说的话变成了一记瞪眼。

 

刘夏收起了在工厂门口时的克制和理智,扶着询问室的椅子慢慢坐下,屁股又顺着椅面慢慢滑向前直到蹲下,在没有窗户的逼仄房间里落寞的哭出声音。

 

“我弟是跳楼自杀的。”平复情绪后的刘夏没等我开口提问,就把我想知道的答案说了出来。

 

“你怎么确定?”我需要证据。

 

“他跳楼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当时在公司开会,没有及时看到,等我看到信息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刘夏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推到我面前。

 

刘夏、刘念自幼丧父丧母,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长大。哥哥刘夏经营一家物流公司,收入不错;弟弟刘念会读书,硕士毕业后进入当时效益很好的纺织厂。人生本应该就此彻底摆脱苦难,但刘念被分配至机关后工作比较清闲,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从早期的打点小麻将,到后期的牛牛、摇宝、牌九、赌球等来者不拒。

 

五年前,刘夏一次性将刘念所有外债全部还清,共计129万。刘念给哥哥写下欠条,表示一定改过自新,尽快把钱还上。之后刘念确实不再与之前的赌友来往,按时上下班,很少外出。


刘夏并不知道,刘念没隔多久就恢复了赌博,只不过从线下变为线上,在网络中与更加不知底细的对手和庄家博弈,没钱了就在小额贷款公司借贷,刘夏再次发现时,各项欠款又累积到一笔不小的数字。

 

“前几天,刘念来找我借钱,我狠狠骂了他一次,还跟他说,以后不会再管他的事了。”刘夏对于这次责骂感到后悔,因为他再次抽泣起来。

 

短信很长,大约700多字,除了道歉,还明确阐述了自己利用工厂大扫除机会伪造意外坠楼的计划,“一定要在我死后跟吴梅一起向工厂索取赔偿,这辈子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来世还。”短信的最后,刘念向刘夏诗意告别,“大多数选择自杀的人,反而会在临死前祝福身边亲近的人好好活下去,所以祝哥幸福,念留。”20分钟后,刘念坠楼身亡。

 

“吴梅一定也收到了这样的短信,我看不惯她利用我弟的死来讹钱的做法,所以我想把她从工厂门口拉走。我和我弟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但从来没有白吃过别人的饭,都是用干活来换口饭吃。被赌博害死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会去考虑有没有赔偿金,对我来说,‘我弟没了’才是唯一重要的事,唯一让我难过的事。”刘夏忽然抬起头盯着我,“我和弟弟一直活的很有骨气,所以希望他也能走的很有尊严。”

 

 

尸检结果刘念四肢没有应力性骨折,进一步提升刘念跳楼自杀的可能


一般意外坠楼或被他人推下的情况,坠楼者出于本能都会在快要落地时用手或脚伸向地面要缓冲,进而产生四肢的应力性骨折,没有这种现象说明坠楼者要么坠楼时处于昏迷状态,要么就是求死心十分坚决。

 

第二天吴梅送来手机,采集后也在其中发现了已经被删除的刘念坠楼前发来的短信。刘念使用的手机却始终无法找到,但已经无法影响案件的定性。

 

工厂方面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满意,将原先定好的两万元“人道主义”补偿涨至三万元,并宴请包括我在内的专案组成员吃饭。刘夏拒绝了工厂的“好意”,自己操办弟弟的追悼会,我和同事因为办理其他案件顺路,去殡仪馆表达了哀悼。

 

刘念的遗体静静躺在大厅中央,这大概是他自从沉迷赌博后最惬意的日子了。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主办民警从头到尾侦查一起死亡事件,跟我搭档办理这起案件的同事是刚刚加入警队的新人,望着进进出出、磕头进香的人群问我,“强哥,我原本以为有尸体案子办起来肯定很刺激,好像也不是这样哈?”

 

我回答:“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前辈告诉我,侦办命案的过程是十分艰苦的,‘刑警要做替尸体开口说话的人’,这句话一度成为我的座右铭,催我奋进,但现在看来这句话也不一定适用于所有案件,比如刘念,他肯定没想到我替他查出来的,并不是他想说出来的。”

 

见年轻的同事有些沮丧,我又补充一句:“不过他哥哥倒是给了我新的灵感,‘刑警要让死者走的有尊严’,还原一切事实真相,就是让死者走的有尊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张强,现为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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