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我想像他一样，到80岁还在奔跑

源济

我想像他一样，到80岁还在奔跑 

原创 2018-04-10 李舒 山河小岁月

最近的热点据说是“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

看到这篇《摩拜创始人套现15亿背后，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的时候，我的心里本来是毫无涟漪的——虽然我数学不好，15亿这个数字，一看就知道是比我数学更差的人算出来的。

但架不住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转发，有一位居然是转发到朋友圈的时候特别 at 我。

我从小就被同龄人抛弃啊，数学不好，连体育都不及格。所以，每次考不好，我就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妈：“咱们要往长远看，这一次考不好没关系。重要的是谁能笑到最后。”

什么时候你能笑一个呢？我妈有点狐疑。

下一次呗。

到了下一次，我已经掌握了模仿家长签名的核心技术，不需要给我妈灌输鸡汤了。

被同龄人抛弃是个永恒的话题，隔壁小王身上永远有我们无法企及的优点，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男和女，你和我，都不一样。你觉得我好，我觉得你强，本来就没有可比性。

抛弃了就抛弃了呗，房子爱情钞票，到了最后，大家都平等。

但这并不意味着丧。

我是很不喜欢所谓的小确丧的，没必要和别人比，并不意味着不比。

因为我们的对手从来只有一个人——

我们自己。

最近最开心的事情，是没有错过蜷川幸雄的《武藏MUSASHI》。

▲  第一版的《武藏》，在发布会上，蜷川拍着大饼和小栗旬的头。

蜷川幸雄在日本如雷贯耳，不过中国群众们更熟悉的是他的女儿——摄影师蜷川实花，我放一些她的作品，你们一望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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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的主人公是宫本武藏——这位有点类似于佐罗的日本剑术家，从13岁到29岁，决斗 60 余次，从不失手。武藏的决斗事迹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严流岛决斗”，在长门国（今本州山口县下关市）的严流岛上，与佐佐木小次郎对决，那是武藏的成名战。

▲  《武藏 MUSASHI》剧照

那是庆长17年阴历四月十三日，小次郎早早赶到，武藏却迟迟不来。日影偏西，武藏才出现，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小次郎顾不得指责武藏的失信，拔出刀，扔掉刀鞘，徒步冲到岸边。两人一刀分出胜负，武藏在决斗前说：“刀与鞘本是一个整体，你却扔掉了鞘，小次郎必败！”

《武藏》这部舞台剧，是从这个故事开始讲起的。

在这部剧里，宫本武藏35岁。

2018年，扮演宫本武藏的藤原龙也35岁了。

谁是藤原龙也？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是《Death Note》里的夜神月。

对于粉丝来说，他是专演变态每年脸大一点点的饼哥（今年上海场演出，居然还有记者问“你知道你在中国的绰号是饼哥吗？”）。

在我心里，他是日本舞台剧的天才演员——从十多年前那部寺山修司的《身毒丸》里的丧母少年开始，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的是属于舞台剧演员独有的光芒。

是蜷川幸雄发现了龙也眸子里的光。

1996年，14岁的埼玉县少年藤原龙也听说池袋西口有一场不良少年打群架，大家一起跑去围观，少年却被星探一眼看中，问他：

“你要不要演蜷川幸雄的戏？”

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蜷川幸雄的小孩从5537名候选者中脱颖而出，年仅15岁就成为男主角身毒丸的扮演者，之后便斩获日本各项大奖。

他是大师们的宠儿。《武藏》这部戏，是井上厦为他量身定做的，七年来，小次郎的扮演者从小栗旬到胜地凉再到沟端淳平，而武藏一直没有变——所以，日本有“铁打的武藏，流水的小次郎”之说。

可是他却永远身怀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他的师父蜷川幸雄。

蜷川真是一个可怕的师父。

“这句台词为什么说得这么小声？什么，装上麦克风后音量就刚刚好？笨蛋，谁跟你说用麦克风！哪个国家的人带麦克风演莎士比亚！”

“你是笨蛋吗？这句要慢点！”

蜷川有个著名的举动，在排练场，看谁不顺眼，一个烟灰缸就飞过去。藤原龙也不知道被他丢了多少个，有时候也被丢椅子。某次演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蜷川要求藤原看见火焰的时候，眼中涌现出快感。藤原做不到，蜷川就让别的工作人员离开，自己点着一团火，往藤原身上放。

藤原龙也回忆，自己只在十几岁的时候被他夸奖过，也不过是说一句“还不错”。21岁第一次演哈姆雷特，因为天天被骂，压力过大而得了“圆形脱发症”。在纪录片《蜷川幸雄80岁奔跑着、活着的觉悟》中，《哈姆雷特》的排练现场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朋友’声音太低沉了，你又不是高仓健！”

“跑得真难看啊！脚步拖泥带水！”

一个词，一个字，一个语气不对，全部重来。

这是藤原第n次演这个角色了。而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很多细节，明明蜷川以前就是那么教的，可是他在现场却推翻说：“藤原的表演像是假的。”

藤原的沮丧写在脸上，可是这时候，坐在轮椅上的蜷川幸雄忽然叫住他：

蜷川一直在奔跑，企图超越的是过去的自己。

所以他会对演员们说，不要迷信老的版本，为什么不是新的版本更好？不要听信那些评论。

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的身体是一直很差的。去香港公演之前，所有人都劝说他不要去，但他说：“如果我去了现场，效果肯定比我不去的好。”

他去了，然后大出血，生命垂危。女儿蜷川实花来看他，他摆摆手，让女儿去工作。

最终还是女儿做主，包机把他运回来了，“1500万日元，好贵。”

他这样笑着说的时候，鼻子里插着氧气管。

女儿是他一手带大的，据说用的是《spock博士育儿书》，结果身体累垮了，被医生诊断为育儿过劳，“男人基本不会得这个病，他居然得了”。蜷川的母亲说，没想到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叼着尿布来回跑”。

他去做奶爸，是为了让妻子蜷川宏子工作，夫人亦是演员，拍戏赚钱。生完孩子之后，本来打算一直在家照顾孩子，结果披头散发地呆在家里，形象不堪，奶水都溢出来了。蜷川说：我要跟你谈谈。知道你在很努力当妈，但这样下去你作为女人要失败了。操劳的活儿我来干，你去工作吧。妻子被他赶着去工作，回家之后，他笑着说：“看，脸色都不一样了。”

 

他们的婚姻一直不被人看好，同事们曾经打赌，说四个月就分手。结果到最后，两个人走过了五十年岁月，金婚。

他在家从不发火，妻子说，也可能是因为在排练场里太用力了，回家就瘫坐，只想往被窝里钻。

蜷川是一个纯粹的人，做什么都追求到极致，丈夫、父亲、导演。

作为导演蜷川有一种急迫感，这种急迫感，一直到80岁的时候，依旧存在：

 

欧洲的大师，费里尼也好，维斯康蒂也好，最后都去导人数少的室内剧了，我不想以这种做法结束生涯……不想别人认为这家伙江郎才尽了，而是那家伙都八十岁了还有点过激。一直在朝这方向努力。一直逞脸，不想成为超糗超逊的老头……确实想呆在一线，不想像老头跑步慢人一圈，晃晃悠悠，我想自我陶醉，自傲。

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一直是插着氧气管上排练场的。

在纪录片里，镜头有时候会偷偷拍到他低下头喘气，但只是几秒钟，立刻又开始大声讲话。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愈发有一种急迫。这种急迫，在对藤原龙也的指导中也显露无疑。

在纪录片里，蜷川对藤原龙也忽然说：

我能骂你的话全都已经说完了，现在你不理解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心情就会轻松了，不要甘愿只当一个亚洲岛国的小演员，让自己更辛苦点，如果摔到一脸泥的时候，就举起手，我一定会拉住你……

藤原用戏谑的方式关心蜷川的病情，蜷川的回答是：“要你烦，找人替我揍你。”

他于他，不仅是师徒，简直是父子。藤原上综艺节目，蜷川在家看了，给事务所打电话，说你们怎么可以让他上这样的节目？他是我培养出来的艺术家。藤原接受采访大大咧咧，蜷川也要打电话责备，希望他要对自己说出的话负责。

龙也对我来说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要对龙也负责，所以给龙也指出错误也特别严格。他吃了很多苦，我希望他成为理想的演员，所以龙也会一脸不高兴。我的要求每次都不一样。

——蜷川幸雄

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最后，真的有点“由爱生恨”。他们相互折磨，相互欣赏，相互依赖。

最让我动容的是，在告诉藤原要对过去的方法进行反省时，他诚恳地说：

一味追求内在，就无法以整体表达来传达，只追求外在就会变成没有内涵的表演，好比山的两面，你得沿着山脊走，偏向哪一边都会摔下去，既不能偏向样式感，而单纯的自然演技，被称为写实主义的风格也不行。

希望龙也你两边都不偏颇，不过这要求非常高。

你从山崖上摔下去时，我会和你一起摔下去的。

《武藏》中，武藏最终放下了执念，可以对别人笑着说，小次郎是我的朋友。

35岁的他终于找到的武士道的真谛。

35岁的藤原龙也，仍然在演员的道路上继续探索追寻。

但这一次，他只能一个人走了。

那个说要和他一起摔下去，那个说会拉他一把的师父，已经走了。

2015年5月11日，藤原龙也接到电话，说蜷川想要见他一面，他去了病房。

第二天，蜷川去世了。

▲  《那些美丽的日子》 摄影师：蜷川实花

女儿蜷川实花曾经为弥留的父亲拍了一些照片，她为这60多张照片取名为《那些美丽的日子》，2017年5月在东京展出，她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与父亲告别——

 

在前言中，她这样写道：

 

从车窗向外看到的天空，美的让人害怕。这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正想，在此时，电话来了，父亲去世了。

 

每次去拍摄时，我都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做好了心理准备。

 

父亲曾说，自己的人生无怨无悔，无论单挑出哪一段来，都是幸福的。

在纪录片里，记者问他：活了80岁，您有什么感想？

 

蜷川的回答是：“想表扬自己一直在努力奔跑着。80岁过后，想要重新出发，希望整个人焕然一新。”

我也想这样，努力奔跑着。

因为活着的每一天，为的就是超越昨天的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