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过,胖过,又瘦了,又胖了。这是我几十年经历过的事。
我年轻时很瘦,高个儿,像根竹竿,没在意。
我胖了,因为怀孕,胃口极好,什么都想吃。正值水果旺季,一顿能吃五斤水蜜桃。饭量也大了,原来吃一碗,现在吃两碗,以为吃饱了,但放下饭碗就又饿了。
住宅的旁边有个拆了旧楼又盖新楼的工地,给民工们做饭的是个中年农村妇女。每日的早午晚,她独自在一个简易棚里忙碌,蒸腾的热气常常从棚里冒出来,裹挟着她出来进去。
吃饭的时间,我站在阳台上,看到民工们用盆样的大海碗从棚里打了饭,端着,在棚的四周找个地方蹲了,很香地开始吃饭。饭多是面条和馒头。面条像一条条带子,馒头像一个个小枕头。
怀孕的女人有时对食物的喜好很奇怪。
有一段日子,我特别向往吃那些民工的饭。
为了吃到那样的饭,我先去找那做饭的农村妇女套近乎,聊天。
她是河南人,那些民工是她的老乡。她丈夫是带领那些民工干活的小包工头。蹲着吃饭的人里有她的丈夫。她老家是个近百万人的农业大县,却人多地少,人均不到五分地。地里的活不够干,所以每年有几十万农民外出打工,挣个活钱。她老家几亩地的主要收成是麦子。种冬小麦是个简单又复杂的农活,俗话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所以每年的九月底十月初播种,但也不是绝对在哪一天,三五天的前后,主要看当时的天气,得摸老天爷的脾气。该冷时不冷,种早了,天热,气温高,雨水多,麦苗长得太快,看上去兴旺,但过冬时不抗冻,死苗多。该热时冷,或者种晚了,温度低,出苗率就低。如果天旱,墒情不好,小雪前后要浇一遍灌冻水。那时地还没上冻,水能渗到土里,保一冬麦苗需要的水分。操了这些心,盼老天爷再下几场雪,就等来年六月收割麦子了。收割了麦子,地不能闲,耕了麦茬儿地,还能抢种一些玉米花生红薯,好歹又是一季粮食。夏收和秋收是农民最忙的时候,那时节又常常是雨季,得抢收抢种。所以在外打工的人,在两收时,都会放下城里干的活儿,赶回老家去忙碌。虽然粮食值不了几个钱,但多少辈了,当农民的不种地,会活得心里没底。再说,好好的地撂荒了,是造孽的事。地不欺人,只要种,就有收获,家里有粮,遇事不慌。她有一儿一女,都十来岁,上学,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不敢清闲,养活了自己,还得养老的养小的。农民文化不高,除了肯出力,其它复杂的活计也干不了,所以大多数在建筑工地当泥瓦工,搬砖和泥盖房子。出门在外是辛苦,但当农民就是辛苦的命。要不怎么人们都不爱当农民呢?村里有个光棍老犯法,除了杀人放火的事不敢做,什么坏事也做。几十年了,他监狱里进进出出,像串门子。有人替他担忧,觉得他活得缺少个怕头。他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难道还能把我开除的不当农民了?
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
我和她熟悉起来。
我说:我想吃你做的饭。
她很惊讶。
她说:我们的饭有什么好吃的?大锅饭,哪如你们城里人小锅小灶的饭好吃?
我说:我就是想吃大锅大灶的饭。
她给我的第一顿饭是面条。满满一大海碗,上面先浇了一勺子熬白菜,又浇了一勺子汤多肉少的炖猪肉片。
她说:你连碗也端走吧!还想吃,再拿它来盛。
那碗面,足有半斤。我都吃了。
后来,我又吃过她蒸的馒头,配菜是炒土豆丝。
有一段日子,她做好了饭,会站在棚门口,当当的敲响一个不锈钢盆,故意的。听到声音,我到阳台上,看见她,点点头,她也点点头。然后我就拿了大海碗下楼,去那棚里,在民工们开饭前先打一碗饭回家。
为了感谢她,隔几天,我就会收拾一次衣柜,挑几件不想穿的衣服给她。她很高兴,说有的衣服比过年时买的衣服还好。
那个大海碗保留至今,是个念想。
我胖了,怀孕才三个月就出怀了,大腹便便,使很多人怀疑我怀了双胞胎。
越来越多的衣服不能穿,送了那农村妇女换饭吃。
我现做现买了一些肥大的衣服。
我胖了,主要是吃的太多。
除了吃饭,我还吃很多零食,一次可以吃半个西瓜或五斤水蜜桃。
楼下邻居大嫂看到我胖的样子不无担心。她生过三个孩子。
那大嫂说:你不能由着性子吃。吃的太多,肚里的孩子就长得大,到时候不好生。
我试图听那大嫂的话,少吃点儿。但饿的感觉很难受,而且越饿越想吃。
吃得多,吃得好,孩子就健康。孩子大,不好生,可以剖腹产,反正这辈子就生一个孩子。这样想,我索性放开了吃。
我的体重从 96 斤变成 155 斤。
我顺产,生了个六斤九两的女儿。
那大嫂说我是自私的母亲,吃了那么多,却只给自己长肉。
那大嫂说:女人生了孩子,哺乳,操劳,自然会恢复性地瘦下来。
但在我身上发生的另一种情况,却使那种恢复性的瘦下来变得不现实。
女儿出生后,我竟没有奶水。
那大嫂说:咦,你长了两个看奶子,中看不中用。
这话很难听。
没有母乳,只好用牛奶替代。
那时,这小城只有一个牛奶厂,在城东郊外,几间牛棚里喂着奶牛,每头牛每日能挤 50 斤或 70 斤奶。
小城的人需要牛奶,需凭各医院开的证明才能到牛奶厂订奶。病人或产妇都能开到证明。但奶牛是有数的,它们挤的奶也是有数的,而病人和产妇却没数,所以并不是有证明的人都能订到奶。
我有证明,却没订到奶。
解决女儿喝牛奶的办法只好碰运气,由我先生在天还不亮时去牛奶厂门口排队,等待。
牛奶厂每天凌晨 3 点开始挤奶,然后消毒,分装到玻璃瓶里,再由送奶工在天亮时送往分散各处的订奶户。一头奶牛每日的产奶量有多有少,但预估的数量终比预订的数量要多一些,如此,每日都有一些剩余的牛奶。
剩余的牛奶盛在一个大铁桶里,凌晨时抬到牛奶厂门口的一间小屋里,卖给没有订到奶的人。小屋的一面墙上有个窗户,安着个小木门,早上 5 点整,那小木门就呱嗒一声敞开,在门口排队的人依次把自己打奶的器具和钱递进窗内,一斤斤奶就窗里窗外买卖。有时,僧多粥少,去得晚了,排队落后,就买不到牛奶。
冬日的凌晨很冷。即使穿了军大衣,戴了棉帽子棉手套,我先生每次打奶回来都像从冰窖里回来,浑身寒气,眉毛和发梢上都挂着厚厚的一层霜。
黎明时街上很寂静,载在送奶工车上的玻璃奶瓶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叮的声音,从我窗外的街上经过,我曾希望这美好的声音能在我家的门口停顿,之后有一瓶牛奶放在门口。
有了牛奶,也并非一劳永逸。
喂女儿牛奶是件很麻烦的事。她太幼小,不能喝纯奶,消化不了,得兑水。她醒着的时候,两小时喂一次奶,每次二两奶一两水兑在一起,热开了,煮 5 分钟,晾温了,才能喂。这样的事,白天做时还从容,夜晚就让人有点儿抓狂,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醒了,醒了就饿了,就开始大声哭,这是她对饥饿感的直接表达。深夜,很深的夜,婴儿的哭声很嘹亮。我醒了,我先生醒了。他披了衣服,睡眼朦胧地去厨房,在那里叮叮当当手忙脚乱地热奶。我抱着女儿,说很多话,希望她能明白牛奶在热,在煮,在晾,稍等一下,一会儿就可以喝了。但女儿太幼小,根本理解不了我的话,只是不断地哭。
这情形每晚反复,搞得我和我先生都身心俱疲。
我想,雌性动物生产后怎么会没有乳汁呢?倘若那样,自然界里除人类外,其它动物不会开牛奶厂,不会做买卖,自己没有乳汁,子孙后代岂不就饿死了?因此,做为哺乳期的母亲没有乳汁,没道理。
雌性的乳房,首要的作用应该是哺乳。
民间有不少催乳的偏方。
我实验了其中的四个。
其一,鲫鱼去内脏,不刮鳞,洗净,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清水煮至肉烂汤白。吃肉喝汤。
其二,长有七个毛孔的生猪蹄,洗净,加一味中药通草,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清水煮至肉烂汤白。吃肉喝汤。
其三,老母鸡加一味中药王不留行慢火炖,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吃肉喝汤。
其四,米酒加红糖炖豆腐,每次吃喝一大碗。
日日上一顿下一顿的吃喝这些东西,人逐渐胖,乳汁却无踪影。
女儿百天的那日,她突然一反常态,拒绝喝牛奶。她饿得哭,却固执地把头扭向一边,不吸吮奶嘴儿,
我急得冒汗,以为她哪里不舒服。
这时,一阵触电感麻酥酥地从两肋向乳房传导过来,有湿东西渗透了衣襟,湿了一片。撩起衣襟,我看到白色的乳汁正从乳头里喷涌而出。
我以为,婴儿有着我们不知道的聪明。
为了保证女儿有足够的母乳喂养,我继续吃着各种有助于催奶的食物,于是继续胖。
有个朋友多年未见,他到邻县出差,特意绕道过来看我。
他来得突然,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朋友。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的是无比惊讶的表情。
我当时的形象:穿着一件系不住扣子的花布棉袄,果绿色的毛裤。短发因为胖而显得更短。人胖,个子也显得矮了一截。
后来,有其他朋友传递了一句他们见过我后的感叹:完了!完了!她就是一个胖大嫂了。
关于胖大嫂有一则故事。
村里有个胖大嫂,她有个可爱的宝宝。
一天,她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家门上插着一封信,是她妈妈来的信。打开信,她看到第一句写的是妈妈生病了……一下子就急了,没往下看,急急慌慌地进了屋,收拾了东西,用小被子包了宝宝,抱着出了门,往娘家走。她走着走着,天黑了,路过一个冬瓜地,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怀里的宝宝也摔出了手。摸着黑,她摸到了宝宝,又用小被子包了,抱着,继续急急地赶路。到了娘家,看到妈妈好好的,才松了口气。妈妈说,信上不是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让你不要担心。胖大嫂说,我只看了一句。妈妈没事,大家高兴,老人高兴女儿回来,更高兴女儿抱了外孙回来。打开包宝宝的小被子看孩子,才发现小被子里抱包的哪是什么宝宝,而且包着一个大冬瓜。宝宝一定是落在冬瓜地里了。找回冬瓜地,没找到宝宝,只找到一个枕头。胖大嫂说,哎呀,我一定是把枕头当宝宝抱了。又返回家,果然看到宝宝还在炕上睡着。
人胖了,确实显得有点儿丑,有点儿笨。
我想减肥。
我试着少吃,但乳汁立刻就减少了。
再说,我也饿。
于是,我该吃吃,该喝喝。
在我的人生理念里,美食是最不可或缺的内容。
随着女儿断奶,我要外出工作,又有忙不完的家务事。
不知不觉中,我的体态有了变化,逐渐变瘦,几乎瘦回原来的样子。
近几年,我又胖了一点儿。
花开草长,顺其自然,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