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2017-01-03：虎口余生

源济

源济

虎口下的伤痕，是我背负一生的十字架 

原创 2017-01-07 晓世 晓世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伤愈”后的赵菁（化名）

2012年10月27日，刘女士和亲友一行七人，自驾至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东北虎园区，众人误判是安全区纷纷下车，刘女士的面部被老虎咬伤。此后法院判决动物园承担20%的责任。

然而四年前的这个事故，或者因为自媒体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或者因为不够有“话题性”、缺少“槽点”，而并未演变为一场舆论狂欢。可以说，刘女士更“幸运”一点吗？

冷暖人生《虎口余生》完整视频

伤

口

已经是2017年，“被老虎咬伤的女人”这个标签伴随赵菁已近半年，她的每一次发声依然会迅速成为焦点。她已经习惯戴口罩，除了遮盖伤疤，这更是一种自我保护。

 

前段时间去超市，已经有人能够认出她，长时间地盯着，眼神中流露出奇怪的打量。还有一次，她陪儿子去医院，跟随拍摄的记者被保安阻拦，赵菁据理力争，这位保安说，“你长得多美啊，你多出名啊，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老虎没咬死你真是可惜了。”

 

在一次电视采访中，她向记者展示伤疤，画面未作处理，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赵菁的容貌——伤疤凸起，爬在下半边脸上，像箍着一张暗红色的网。她的右颌里现在还嵌着钛合金板。

 

一次次回忆起去年夏天的那二十分钟，赵菁的脑海中剧烈回闪白光，就像把她脸上的疤痕一次次撕开，再重新烙上去。

 

出

名

2016年7月23号下午3点，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监控视频，

赵菁被老虎扑倒的一瞬间

这段监控视频，相信人们已经很熟悉了。赵菁如何被老虎咬伤的，不必再做描述，但她后来是如何被舆论撕咬的，似乎还可以梳理一下。

 

事发当晚，这段1分27秒的监控视频，在各类媒体上被频繁播放。据报道，被咬的女子姓赵，之后她被送往医院抢救，而随后冲下车救她的母亲，则不幸命丧虎口。

 

“不作死不会死。谁让你下车的？正常人连这点儿常识都不懂吗？动物园无责！” ——开放型野生动物园，游客需将自己封闭在车里，不得下车，这是基本的常识。所以，新闻一出，以上言论是受众的普遍反映。相较于后来的评论，这些还算“客气”。

 

不久，某法制类媒体爆料：该女子之所以中途下车，是因为和驾驶座上的丈夫吵架，一怒之下拉开车门下车，绕到正驾驶位置准备理论一番。这下子，舆论被第一次点爆了。

“吵架说”曝光后，赵菁被定义为“母老虎”

“母老虎遇上了真老虎就歇菜了，‘作’也不分个地方。” “比老虎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对他人和规则的漠视。”“想要换老婆，就带她去动物园看老虎。”——一系列的口诛笔伐风靡微博和朋友圈，既尖锐，又“俏皮”。

 

紧接着，这个“母老虎”、“作女”的本来面目，被网友“人肉”出来，本名、户籍信息、生活照一一曝光。更有网友爆料：她与驾驶座上的男子并非夫妻，她是一个“小三”。

 

7月24日，一条署名为“北医三院李大夫”的朋友圈消息，火上烹油，更是将事件热度推上沸点。“女儿‘作’、当小三，老爹硬闯ICU，是‘医闹’，这一家子还有好东西吗？”

引发“医闹论”的朋友圈截图

尽管北医三院方面马上作出澄清：患者家属在了解到这是非探视时间后便离开了，不存在暴力和“医闹”行为。但为时已晚，澄清的消息总是无法实现对等的传播，仿佛已经成了新时代的传媒规律。“医闹”是社会痛点，这一家子彻底引发了“众怒”。

 

最终，女事主遍体鳞伤、近乎赤裸的照片被悬挂出来示众了，这回，连一些责难她的人都感觉到不适。医务人员泄露这种照片，显然违背了职业道德。照片不久被删除，但她的“丑陋形象”早已在公众心底定型。

缄

默

与此同时，风暴中心却出奇地安静。

 

赵安（化名），赵菁的父亲。得知消息后，他连夜赶往北京。24号上午十点，他到医院ICU门口按下门铃，请求看望女儿，护士以医院规定为由拒绝，这个细节在后来成为“医闹”的起点。

 

初到北京，赵安忙着处理老伴的后事和女儿的抢救，平日鲜少上网的他并未留意外界言论。直到十几天后，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询问，他才意识到，全家已成“反面典型”。

 

赵安是当时唯一可以代表当事方发声的人，但他却三缄其口。事发初期，延庆区政府和动物园方面领导都找到他，表达了解决问题的诚意，“不断说我们会拿出最好的解决办法使你们家属满意。动物园董事长说了，母亲虎口救人，是一位英雄的母亲，我们会对这位英雄的母亲负责。”

 

综合考量之下，赵安在事发后谢绝了诸多媒体的采访要求。最后他说：

 

“现在看来，这是我们最大的一个败笔，最大的一个失误。”

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外景

2016年8月24日，事发一个月后，延庆区政府发布调查报告，认定“7·23”东北虎致游客伤亡事件不属于生产安全责任事故。赵安说，这之后园方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转变，并最终给出了“赵家在事故中承担全部责任，园方只给予人道补偿”的处理办法。

苏

醒

落入虎口四天后，赵菁在重症监护室醒来，脸部肿胀发亮，嘴则因面颌骨骨折无法合上，微弱的眼神从肿胀的眼睛缝隙中透出。看到父亲，赵菁颤颤巍巍地用笔写下了“母亲在哪里？”，这个问题让赵安的心立马揪成了一团。

 

由于担心身受重伤的赵菁无法承受打击，家人只能对她隐瞒实情。20多天后，赵菁出院，父亲在两名心理医生的陪同下，才将当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赵菁忍了一阵儿，终于嚎啕大哭。

 

“人家说心疼心疼，以前是流于字面的意思，但那次真的觉得心是在疼的。我拼命地掐自己的手，能感觉到疼，我不是在做梦。”

 

当然，赵菁醒来后的感觉，不仅仅是悲痛和自责，她很快看到了网上的那些言论。

 

“评判我们错了，我可以接受。但是有些评论，他是站在仇人的角度去谩骂，比如说一些新闻说虎园重新开业了，下面就会立马有评论说‘三只虎被放出来了，赵女士欢迎你再去下车’，‘东北虎园开放了，赵女士欢迎你再去碰瓷’。”

部分老虎咬人事件新闻下的评论

“吵架说”、“小三说”、“医闹说”，苏醒后的赵菁试图捋清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全民公敌”，也试图逐条反驳。她说她和丈夫根本没有吵架，之所以下车，是因为她当时晕车，所以提出换到驾驶位去。

 

赵菁也曾联系过最早报道“吵架”这一说法的媒体，对方说是两名动物园的员工爆料。赵菁提出找对方对质，但记者以保护信息源为由拒绝了。

 

至于“小三说”，赵菁觉得不值一驳，“他们可以看我的结婚证。”

 

但更多的时候，赵菁还是觉得百口莫辩，舆论一旦开始狂欢，任何澄清的声音都仿佛是在“扫大家的兴”；而狂欢一旦结束，任何声音又都成了多余。“你还有完没完了”，人们已经没兴趣听你说了。

 

“大家都会揪住一点，你不下车就没事。我们承认过自己是有错的，但是大家好像都不愿意听，你就是活该，不要再站出来丢人现眼了，你还是回家收收叠叠，默默无闻过你的日子吧。”

赵菁出席某媒体的直播节目

另一种

声音

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不同的声音。个别“大V”曾提出质疑：动物园真的没有责任吗？然而这些声音太微弱了，并且很快被网友斥为“矫情”。

 

赵菁母女的悲剧，并不是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发生的第一起事故。据媒体报道，2009年3月7日，三名男子爬完长城想抄近路下山，翻墙后误入虎园，一人被老虎咬死；2014年8月28日，孟加拉虎园内一名巡逻员被老虎咬死；2016年3月3日，动物园动管部经理在给大象喂食时被踩死。

 

更为相似的是，2012年10月27日下午，65岁的刘女士和亲友一行七人自驾，在赵菁出事的东北虎园区，众人误判是安全区纷纷下车。刘女士的面部被老虎咬伤，留下了面瘫的后遗症。此后法院判决动物园承担20%的责任。

 

然而这些事故，在当时或者因为自媒体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或者因为不够有“话题性”、缺少“槽点”，而并未引发广泛的关注和热议。可以说，这些人们比赵菁“幸运”一点吗？

 

“之前出了这么多事，动物园从来没有整改过，从来没有说增加电网啊，挖设壕沟这种事情；还有就是他们没有专门用于驱赶猛兽的那种救援工具，麻醉枪啊之类，只是按喇叭来驱赶；救护车上连最基本的急救措施，比如止血、包扎也没有采取。”

 

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内景一角

赵菁回忆，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每个猛兽区之间，会有一些“缓冲地带”，游客可以在此下车休息，但是由于路线长而曲折，标识又不够清晰密集，人们在看不见猛兽的时候，并不能准确地判断身处猛兽区还是休息区。比如开着开着，路边会出现一个小卖部，虽然并没有开门营业，但是会叫人疑惑：这里能不能下车呢？

“过失分为两种，一种就是对于周围环境的误判，一种就是类似于大家所说的那种不守规则的过失，叫做对于周围环境的一种过度自信。我们认为，包括我们的律师也认为，我们属于第一种误判。”

 

2016年11月15日，赵菁向延庆区法院提起诉讼，提出丧葬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金共计154万余元。赵菁的代理律师认为，动物园在设计方面存在重大缺陷，且在突发事件的处置上救援不力。

 

很快，赵菁又在网上看到了这样的评论：“凭本事死的妈，为啥不能讹钱？” 后来赵菁还在淘宝上发现，这家动物园电子票的购票评论区，有顾客“抱怨”：因为那个女的，动物园架设了电网，一点都不刺激了。

十字

架

“已经不像她了，被整过容了，脸是惨白惨白的。”见到母亲遗容时，赵菁不敢相认。在这场舆论狂欢中，逝者同样被冷嘲热讽，“这个女的这么厉害，她妈妈平时就没把她教育好，她妈妈也不是个好东西。”

 

“这是让我最气愤、最难受的。网上其他的声音我不会去回复，当有这样的声音出现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回击。”

 

前不久，母亲刚办好了护照，赵菁打算等儿子再长大一些，带一家人出境玩儿一趟，但新年将至，家中一位成员已经缺席。

 

按照安徽老家的风俗，母亲在冬至下葬。江南冬天来得迟，天气晴好，空气湿润，但也有了点寒凉的意思。赵菁还会习惯性地冲空气喊“妈妈”，儿子听到了便在一边模仿。

赵菁与她的孩子

因为手术，赵菁一头长发被剪短。她努力让生活回归平静的轨道，日常中也尽量不表露悲伤。但是她不得不承认，生活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在被舆论单方面烧灼了三个月后，赵菁密集地接受了多家媒体采访，发出迟到的、当事方的声音。而这一次反击，意识到“人言也许比虎口更可怕”的赵菁，终于做了一点自卫的准备——她删除了自己所有社交媒体上的信息，她最怕的是，孩子的照片再被网友翻出。

 

“我妈妈是用她的命去换我的命。网友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一辈子，我真的要背负一个心灵的十字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