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里面,蒋雯丽带着还没有成为程蝶衣的小豆子去戏班子学艺,师父拒绝。因为小豆子是“六指儿”,戏台上千娇百媚舞动水袖的人,怎么能多出一根手指呢?
蒋雯丽没办法,操起刀来就把小豆子的手指剁去了一根。


22年过去了,《霸王别姬》依然是中国最牛逼的电影。
拍摄这组镜头的,是顾长卫,即便过了多少年,他仍是影迷们公认的大陆最好的电影摄像,《红高粱》、《阳光灿烂的日子》等都是他掌镜。
后来自己当导演拍《立春》,《霸王别姬》风月场子里留不住自己儿子的蒋雯丽已经成了自己的妻子,顾长卫把蒋雯丽弄得奇丑无比,龅牙,满脸的暗疮和黑斑,在一个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小城里,给她安排了一个超级宏大的梦想,她想去巴黎歌剧院唱歌剧。


在电影《立春》中,蒋雯丽为了饰演女主角王彩玲,她增肥了30斤。
世间的悲剧里面,有一种最无力,就是给一个卑微的人,安上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梦想。蒋雯丽不是歌剧里的托斯卡(普契尼歌剧《托斯卡》女主角),她是一个没人知道托斯卡是谁的小城里,被人们当成异数的怪女人王彩玲。
“六指”的意象再次被顾长卫用到自己的电影里,说着一口浓郁的包头方言,王彩玲问心上人知道不知道契柯夫的《三姐妹》,“那姊妹三个住在远离莫斯科的一个小地方。老想去莫斯科就是去不了。我忘了是姊妹三个里的哪个了,她懂六国外语,她说住在这种小地方,一个人懂六国语言,就跟六指儿一样是个累赘……你明白吧,就像咱俩 。”
可是这个人根本不想跟王彩玲“咱俩”,样貌的丑陋让对方觉得跟王彩玲亲近是一种巨大的屈辱,你歌儿唱得再好,但是你丑得让我恶心。

在逼仄的学校宿舍小屋里,王彩玲卸下外衣,把自己毫无保留的献给了黄四宝的画板。
真正的知音是芭蕾舞老师胡金泉,“我一直以为,时间长了这个城市会习惯我,但是我发现,我一直像根鱼刺一样,扎在很多人的嗓子里。我真是个怪物,像六指一样。 “六指”第二次出现,一语道破两人挣脱不掉的命运。
胡金泉一心想当个芭蕾舞世界里高贵的王子,但是换上王子的扮相,只喜欢看扭秧歌的老百姓哄的一下子都散了。
这也是王彩玲的命,她想当巴黎歌剧院的百灵鸟,飞上枝头,为了艺术和爱情歌唱。但是套上自己缝制的华丽戏服,嗓子一亮,人也都跑了。

当王彩玲穿着华服站在小城广场唱着别人听不懂的歌剧,那一刻的荒谬与凄凉,让人唏嘘。
《立春》无疑是顾长卫电影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亲历了大陆电影最辉煌的年代,顾长卫也擅长拍命运感这东西。相比陈凯歌的俯视众生,或者老谋子的悲天悯人,顾长卫的更残酷,无论是《孔雀》、《最爱》,还是这部《立春》,顾长卫表达的都是,命运这东西,你挣扎不了。
你是王彩玲,就别有托斯卡的盼头,有了,只能要你受苦。你不信,那我就摊开了给你看,你盼着爱情,但跟你同样悲惨的画家看不上你,你宁要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那等你被现实彻底打败了,我还是要这筐烂杏儿羞辱你一番。你愿意为了你的梦想蹈死不顾,但编织了一个谎言的徒弟轻轻松松就染指了你日思夜想的一切。

顾长卫仅用一个镜头就拍出了女主角身上的所有向往与孤独。
顾长卫的残酷在于,在电影里不给你留余地。爱情留给有好看皮囊的人,梦想留给会编造故事的人,你王彩玲什么都没有,那就什么也不能拥有。
但是顾长卫又赞美反抗,摄像师出身的他最懂镜头语言的深意,他让穿得臃肿的蒋雯丽骑上大一号的自行车,逆着风,拼了命地在没有人的路上骑。
自行车在《孔雀》中也有出现,张静初骑着单车拽起一顶破洞的降落伞,她兴奋地喊叫,旁若无人地前行,仿佛孔雀真的开了屏。

到了《最爱》,他让章子怡穿上大红的新衣,拉着穿着白衬衫的郭富城,挨家挨户发喜糖——是,我们有艾滋,我们快死了,但我们就该死吗,就不配拥有幸福吗?

心比天高的人都孤独,都得逆风而行,不这么走一道,总是不甘心的。所以顾长卫电影里的人都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看别的电影,你还会想,假如怎么怎么样,主角也许就不那么苦了。
但是顾长卫的电影里面,没有假如,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就是那根多出来的六指,突兀地存在于无法皈依的现实世界里面,甘心情愿地踏进了所有悲剧,踏进他们的命运。

顾长卫的老照片
三部曲之后,我一度认定顾长卫是主流导演里拍边缘人最好的,加上摄像师的出身,他的镜头永远都会说话。陈凯歌已然没救,老谋子还在挣扎,只有顾长卫,还在关注,还在思考,还在想着用镜头帮助时代记录一些不甘平庸却又不得不平庸的人。
结果一言不合,顾长卫拉着陈赫和Angelababy拍了一部雷死人不偿命的《微爱》,拍了那么多反抗者,最终顾长卫也跟现实交了枪,想着《立春》里王彩玲说的那句“你追求的是与众不同,我只是不甘平庸 ”,真是觉得好生讽刺和难过。

文 / 矮 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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