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云也退
跟剧团的L先生见面总是在中午,午饭前后的一点点时间,饭桌上聊几句,随后他就赶着开下午的会去了。那天在前往会场的路上,一条毛乎乎的大白狗被人牵着迎面走来,L先生疾步冲过去摸它的头:“你好!”狗过去之后,他跟我说“我自己养了三条”。
爱德华·阿尔比也喜欢狗,不,应该说他喜欢泛泛的所有动物。阿尔比经常上动物园,看动物,也看孩子大人对动物的反应。他的第一个打出名声的戏就叫《动物园的故事》:一个男人说他刚从动物园来,非要拉着另一个男人讲话,讲他跟一条疯狗之间的恩怨。我有一次跟L先生说,排排《动物园的故事》吧,短短的就一幕,他说排不了,因为演员踩不到剧本的点上。
阿尔比的戏,如果你读剧本,不能感觉到被他刺伤,就根本没法排。但他喜欢把刺伤性的情节埋在厚厚的语言冲突之下,而且这些语言里充满了看起来并不重要的零碎,背诵也不容易。而他锋芒毕露的名作则被谈论得很多,也是以动物为主角,那就是2002年发表的《山羊》。
男主角马丁,一个功成名就的中年建筑师,某一天在做节目时公开自己的秘密:他爱上了一头山羊。“我从没见过这样一种表情,纯粹,可靠,无邪;还那么诚实。”阿尔比向来喜欢把成年人主角写得说话像孩子,或者让他们将其他成年人当孩子似的那么对话,直露,冲动,屈服于赤裸的无意识,让人联想到野兽。《山羊》里的马丁,至少在剧中的其他人看来,被降格到了动物的层次上。他的“返祖”霎时打破了家庭的和睦宁静,他的太太,理性的成年人,能自控、冷静、守规矩的斯蒂薇,乍一听丈夫的话就大笑起来,而当她知道马丁是认真的时候,她的世界塌了。
阿尔比对人心中的兽性的认识,可不是“我心中有猛虎细嗅蔷薇”那么温柔的。在他的剧本里,一头真的野兽会激发出人的兽性来,只是这兽性不一定等同于残忍,也可以代表原始的爱欲。虽然他被归入“荒诞派剧作家”一类,但你应该知道大师级荒诞派作家,眼里的真实世界就是荒诞的。阿尔比启示我们:人哪怕是在成为完全的人的时候,都带着兽性。
L先生说演员踩不到点,我看不一定是因为隐形的兽性太抽象,不易理解,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不理解阿尔比本人和当年的环境。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纽约的格林尼治村,他过着“行同禽兽”的日子。他是那个年代最经典的反叛青年,乖戾,暴躁,五毒俱全,12岁出柜,16岁辍学,很快就离家出走,找了个男友相爱相杀整七年,别人进入社会时都需要压抑本能,他则任由它喷涌、释放。阿尔比对人心中兽性的经验都是在那个年代积蓄起来的。跟他同在格林尼治村住过的诗人理查德·霍华德曾说,那时候的阿尔比,就是“一头浑身是毛的小动物”。

▲ 爱德华·阿尔比
自1960年代出名之后,阿尔比对朋友是客气多了,也知道除了保留蓬乱长发(也是“反叛”的标志之一)之外,还要上健身房保持身材,吃健康食品,因为他是戏剧大师,百老汇的红人,言行创作都要对公众产生影响。然而,他对自己的演员却是苛刻有加。1962年的《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名气很大,也最最难演,持续三个小时,没有间歇,话语交锋的气氛一直在白热化状态下,一点冲突冒头,就要死扛到底,角色们的行为里充满了微妙的兽性气息。演员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而他们还要忍受阿尔比的暴政。
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演员迟到哪怕一分钟,在排练中,任何一点预期效果没有实现,他就大发雷霆。阿尔比的话非常少,就像野兽一样,除了必要的咆哮和跟同伴的喁喁,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也正因此,他才更接近一个暴君的标准,意图、喜怒都令人捉摸不定。
戏剧剧场里,导演和编剧是永远的冤家,编剧憎恨导演任意歪曲,导演嫌弃编剧的霸道。阿尔比将这种矛盾推向了极致,他认为导演和演员根本就是些没有艺术创造力,只能执行编剧意图的人,他们无权改动自己作品的一个字。“巴赫的赋格曲里能拿掉几个音符演奏吗?”他说,“不能,我的戏剧也是一样。”
供他差使的人都得战战兢兢的,道具拿错一件衣服,演员说错一个词,就要招来他的一顿冷暴力。有几个演员肯为他卖命呢?没几个,但既然执行是他们唯一可做的,那么只要阿尔比乐意,他赶着一群狗上台表演都不是问题——他本来不就更青睐动物么?1961年《美国梦》第一次朗读的时候,阿尔比跟女演员说,她所演的角色是一个“肿胀的魔鬼”,结果,这位女演员当天下午就辞职不干了,阿尔比给她打电话她都不接。《微妙的平衡》是他的另一个戏,要改编成电影,阿尔比虎视眈眈地出现在片场,演员后来哀求他千万别来了。

▲ 2005年,阿尔比在于纽约举办的托尼奖颁奖礼上获得终身成就奖。
L先生说,万幸阿尔比不会来指导我们,但是这万幸也是不幸,因为离了他的指导,纵然剧本里写满了舞台提示,很大程度上大家也只是瞎排。看剧本,早年作品如《动物园的故事》里的舞台提示还只是建议式的,后来则显得老家伙脾性十足,对动作、语调、语气、表情,样样都要嘟哝几句。道具、舞美、灯光之类的他同样要管。名剧《美国梦》演到尾声的时候,他在剧本上写了一笔:“此处不妨使灯光稍稍暗一些。”对普通读剧本的人——比如我——来说,这个灯暗得毫无征兆,也难明所以。
不用怀疑一点:阿尔比不爱任何人。收养他长大的那对夫妇见证了他的出走,一去不回,父亲的葬礼上没他,母亲又活了十七年,也未能再见他一面——这真是让人联想起很多哺乳动物的行为。他的眼里甚至没有观众,观众是否能懂,会震怒还是会开心,跟他没关系。他只关心自己的戏是否能被导演和演员忠实地演好,他所设定的语气、节奏、一个个字词都给扎实精确地呈现出来。
天才可以任性,对此你不满意也没办法。阿尔比被视为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田纳西·威廉斯这一路美国最优秀的严肃剧作家的一员,他按年齿排第四位,且之后再也没人跟进了,因为百老汇已经很商业,很娱乐,严肃剧作家的影响力在逐年变小。克林顿总统在1996年的肯尼迪中心颁奖会上,精确地评价了阿尔比的价值:“美国在反叛中诞生,阿尔比则以反叛让美国戏剧重生。”他以戏剧进行的反叛行为,重点在于把社会上令人不快的东西、把个体难以启齿的想法统统翻了出来。

▲ 2002年,纽约百老汇上演《山羊》,演员莎莉·菲尔德(SALLY FIELD)与爱德华·阿尔比。
虽然很少有人能排阿尔比的戏,但《山羊》还是开了个剧本朗读会,我去听了,感觉很多到场听读的人都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戏,居然能堂而皇之地玩味兽交的主题,真替演员们尴尬。再一想,《山羊》问世时阿尔比都74岁了,仍然憋着一股劲要让你惊,让你窘,让你如坐针毡,大师啊大师,果然是揣着一颗谁都不爱、谁都不怜恤的心把反叛进行到底了。当然,他应该是对马丁寄托了一点同情:我爱上一只山羊,我拿它当同类跟它性交,它满意,我高兴——怎么了?
在一片由衷的掌声里,演员结束了朗读。“我想我还是能理解马丁这个人物的,”演马丁的那位演员说,“因为我家养狗。”话音落下,一座观众都会意地咯咯乐了出来。
原标题:《你我心中的野兽——纪念爱德华·阿尔比(1928—2016)》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