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父亲房间的角落里就放着一台录音机，四条腿，看起来样子巨大，紧挨着一个青绿色的木柜子，拉开之后是摆放整齐的黑压压磁带。有《追梦人》的那盘常被他拿出来播放。“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1991年版电视剧《雪山飞狐》拿它做了片尾曲。夏天的夜晚，镇子里乘凉的人总围在一处看，可因为年纪小，这几乎是金庸小说里让我最没印象的一部，除了大雪纷飞的场景和胡斐毛茸茸的帽子，就记得歌里有种我还不能理解的深切哀愁。
贾樟柯写《高考之后，放虎归山》，说他当时高考后对外面的世界有充沛的想象，可我回想从大学回家的第一个暑假其实深感无聊，有清晰目标的日子一结束，反倒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干脆结结实实地把当时热播的《武林外传》看了好几遍。其中李大嘴遇见惠兰那一幕，总会唱“自从在同福客栈遇见你，就像那春风吹进我心底”，因为得不到，反倒成了喜剧里最心酸动人的一幕。特意去查，才知道是宁财神改了《相思河畔》的歌词。等得到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我回武汉采访，跟朋友一起走到江滩公园，和对岸闪烁霓虹灯的明亮不同，夜晚的长江又黑又安静，没有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靠得太近的时候，能嗅到江水涌动伴随的腥臭味儿。她手机里的《望春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响了起来：“独夜无伴守灯下，冷风对面吹 ”，心里突然一动。时间一直在往后走，集中展现给我不同的生活故事。奇怪的是，不少故事都跟凤飞飞的歌有点儿微妙的联系。她唱罗大佑悼念三毛的《追梦人》是1991年，第二年是闽南语版的《望春风》。翻唱《相思河畔》比它们都早，1976年，那一年她拿到台湾金像奖最受欢迎歌星第一名。在给我留下印象的这些片段里，凤飞飞的歌几乎都是我先听到，再喜欢上，很久后才知道这些听起来毫无关联的声音其实属于同一个人。凤飞飞实在称不上是有辨识度的歌手，在她演唱的早中后期，不论是嗓音还是风格，都变化很大。乐评人李皖曾经做过一个区分：源于旧上海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小调；源于日本演歌和日据时代岛内风格的台湾小调；源于民谣和西洋流行风的更轻型的、有时表现为俏皮风格的城市歌谣。而这些摇摆不定的尝试，与流行音乐所需要的鲜明的符号要素实在不符。没有像邓丽君一样在大陆红起来的凤飞飞，带给我们一代人的普遍感受是：一种有年代感的模糊记忆，一旦在新的时机被新的歌手调动起来，那种熟悉又会重获生机。毛阿敏翻唱她的《掌声响起来》，李宇春翻唱《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成了各自的代表作，皆是如此。
可回到台湾，凤飞飞就是一部当之无愧的本土歌谣进化史。她从1971年唱到2011年，台湾的社会变革、经济飞跃，民主萌芽，都在这40年。其中的70－80年代，工业社会的新时代降临，取代农耕，台北成了黄金世界，大批来自原乡的青年人主动或被动地奔赴都市寻求新生活，其中的挣扎成了侯孝贤后来的电影《风柜来的人》和《恋恋风尘》要表达的意象。这也是当时善于织梦的琼瑶电影能够风行的密码，离开原乡进入工厂、与冷冰冰机器为伍的少女少男，更需要抚慰人心的爱情幻想，又甜又虐的电影就是时代里精准的一击。因出生在秋日，本名为林秋鸾的凤飞飞，从桃园大溪的乡村跑到台北唱歌，后来成为“帽子歌后”的经历，本身就给这些远离故土的年轻人带来一份身份的认同。而身为琼瑶电影主题曲的御用担当，又成了另一种加持，所以有了《一颗红豆》、《月朦胧 鸟朦胧》、《我是一片云》在台湾和大陆的传唱。
凤飞飞的成名也是一部奋斗史，不够美，气质中性，加上吐字也不够清晰，对比邓丽君嗓音生来的轻灵飘逸，实在称不上是天赋型选手，但她胜在对技巧的执著、声音的控制力，听起来旋律简单的歌里，唱腔却极为复杂，十分耐听。凤飞飞在自传里写这种吊诡，未成名前，她的许多“毛病”，到后来倒成了优点与特色。比如唱歌时分不清卷翘的国语，被誉为“亲切的乡土味”；不够时髦，帽子和裤子这样略带男人味的装扮，被视为潇洒、帅气、不让须眉。甚至她的每首歌曲，都被当时的年轻人认为味道十足。
这些时代交替的缝隙里，凤飞飞歌声之于台湾的意义，就是吴念真在她离世时表达的那句话：“我所记得的凤飞飞，是曾经用歌声抚慰成千上万离乡背井的年轻游子，以及那个相信‘只要好好努力，我的未来就一定有希望’的单纯年代。”我想起了某天夜里乘坐出租车的情景，年轻的司机师傅话不多，旋开收音机的按钮，《夜来香》的旋律就在夜色中流淌起来。凤飞飞唱“那南风吹来清凉”，是啊，南风吹来清凉，我们会错过了她的歌声，也许真正的原因不是有没有流行要素，而是因为并不共同拥有一段历史。
狗仔卡
发表于 2016-9-21 11:3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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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1 11:50 A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