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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地人物] 《活着》No.592:双鸭山,凛冬初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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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11 10: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摄影/周平浪  编辑/邹怡  2016-07-11  腾讯图片

在煤城长大

撰稿/周平浪

2016年4月26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全面振兴东北地区的相关文件,直指东北“国企活力不足,民营经济发展不充分”。随着近年中国经济增长放缓,污染问题加重,煤炭需求萎缩正在严重冲击着这片辽阔的土地。

在黑龙江的西北角,俄罗斯边境以南100公里处,几百米深的地下,蕴藏着储量约117亿吨的优质煤炭。建国初期,双鸭山因煤炭立市,像黑龙江许多工业城市一样,一度因为丰富的资源变得繁荣。在当地,人们甚至会花费数万元,就为了获得一个带有编制的铁饭碗。那些年,对于普通矿工家庭来说,把孩子送入黑龙江煤炭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几年前,五个年轻人相继从这所学校毕业,进入同一家煤企工作,但他们中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蓬勃发展的行业,会突然濒临崩溃,就像他们不曾预料,这座不断扩张的城市,会突然陷入衰落,而曾经的同学、同事,也开始在命运的岔路口上,各奔东西。


2016年1月27日10:00,“饼中王”门外,四门礼炮发出一声齐鸣,划破了东保卫煤矿持续已久的沉寂。

张三石站在充气拱门下,从四散的白烟里探出半个头,挤出笑容迎接来吃喜酒的宾客。遇上熟面孔,还得一声“叔”、“婶”。

这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举行婚礼的“饼中王”是他三叔的店。双鸭山的饭店一家家倒闭的年月里,这家东保卫最大的饭店,依靠零星的红白喜丧,才勉强维持了下来。

宾客进屋落座,门外大街又恢复了冷清。两侧的饭店、旅馆、舞厅、药店,都铁门紧闭,上面张贴的“出租”、“吉兑”告示已脱了胶。即便早已习惯了黑龙江长达半年的寒冷冬季,张三石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刺得打了个哆嗦。确认没有人落下,他转身匆匆钻进了人声鼎沸的饭店。婚礼就要开始了。


【小时候大家都很穷,但大人们可比现在快活多了。】

从东保卫去双鸭山市区要坐一小时车。双鸭山位于黑龙江省东北角,与俄罗斯隔着乌苏里江相望,和鸡西、鹤岗、七台河并称东北四大煤城。

这里大部分矿工和家属住在上世纪80年代盖成的宿舍楼里。这片僻壤因为逐渐聚集的人口,渐渐扩成了小镇的样子。

从张三石记事起,这里就应有尽有。巨大的电影院每周都会免费放映电影。几十个孩子在结冰的路面上打爬犁,喧闹声从生活区的一头传到另一头,直到父母从不远处的矿区下班回家才安静下来,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在他的记忆中,童年时,大人们并不富裕,却比现在快活多了。

1987年,张三石出生于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庭,从太爷爷闯关东起,家里四代人都在煤矿上工作。2002年从矿办初中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学业,而是先在社会上“混”了一年,又在他三叔承包的饭店做了一年厨师。2004年,煤炭行业明显回暖,家里长辈决定让他去黑龙江煤炭职业技术学院(以下简称“黑煤职院”)读书,毕业进入当地国有煤企工作。

双鸭山煤矿规模大,开采时间早,最繁荣的时候矿工有几十万人。先有煤矿,后有城市、街道、商场、医院和黑煤职院。学校的前身是双鸭山矿务局工业学校,历经数次撤并,2004年更名黑煤职院,成为黑龙江唯一的煤炭高职院校。

在黑煤职院读书的,基本都是普通矿工家庭子女。当地俗话说“一个黑脸养活十个白脸”,挖煤虽苦,但报酬高,还是铁饭碗。在2002至2012年的煤炭“黄金十年”,送孩子上黑煤职院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张三石抓住了这次机会,他们是最后一批由学校分配工作的学生。


【坐在皮带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回转寿司,被送进黑暗中怪兽的嘴里。】

在黑煤职院,张三石度过了30岁之前最快乐的五年。这是一个没有女生的班级,打球、闲聊、泡妞是生活的中心。每次打架,张三石冲在前面,以魁梧的身材赢得“岭西一霸”的称号,也因为讲义气成为了2004级采煤一班的班长。

那段时间里,不用学习,也不用为生活而操心。他只需等待毕业,想方设法分配到好工作,找个喜欢的房子住,每年出去旅游两次。在当地,“好工作”至少要满足两点,一是在市区工作,再就是不用下井。

2009年,张三石毕业,进入东荣一矿工作。头一回下井,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靠微弱的头灯照清前面的路。“坐在皮带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回转寿司,被送进黑暗中怪兽的嘴里。”他始终忘不了那种孤独、害怕的感觉,“在矿区生活,听过见过太多死在井下的事了,这玩意就跟俄罗斯轮盘似的,谁也不敢保证子弹不打到自己头上。”好在两个月的实习期后,他很快脱离井下作业,成了计划科一名技术干部。

这多少要归功于家里的长辈。三叔开了东保卫最大的饭店,爷爷曾在东保卫机电厂任厂长,尽管父母只是东保卫煤矿的普通职工,但一家人都对这个家中的长子长孙想尽办法,照顾有加。

工作头几年,他读完了《白鹿原》,沉浸在书中勾勒的百年恩怨、新旧冲突中,愤慨于仁义之乡变得没有一点仁义。他很想将自己在双鸭山的经历和目睹的一切也写成这样一部长篇小说。

张三石的一些言行让家人感到焦虑。2015年,他在百度贴吧匿名发表了一篇帖子,标题是《你们猜猜这些表是什么牌子,多少钱?》,内容是一组领导戴名表的照片,帖子一度被当地人疯转。那段时间,家人和朋友见面总说:“三石,能别那么傻X吗?”

曾经虚无缥缈的理想,渐渐平息为对现实物质的追求。他“学会了怎样拍领导马屁,亲近领导”。如果煤炭行业还能维持,张三石原本打算就这样结婚生子,安稳地生活下去,但他已经四个月没有拿到工资了。

张三石的QQ空间里,有一张2009年毕业时拍的照片,一群男孩在女生宿舍门口合影,清一色平头,手比V字冲着镜头傻笑,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霾。

照片中最后排的黄磊,2014年离职后去北京一家金融公司做电话销售。站在中间的是韩纯,在双鸭山矿务局宣传部上班,前年开了个体彩店当副业。后排左一是杨树,在矿上挂了个职,自己搞副业,什么来钱做什么。

张三石的婚礼上,老同学再次齐聚一堂,七年的时间改变了这些年轻人的身材和面容,以及理想和生活。

穿过酒席大厅,张三石拐进左侧包厢,向黑煤职院的老同学们挨个敬酒。再过一小时,他就要牵着新娘的手,走上红地毯了,

“三石,煤矿这么不景气,还敢结婚啊。”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他在黑煤职院最好的哥们,夏天。


【我们家的故事,一般人真经历不着。因为煤炭,从贫穷到暴富,又回到贫穷,我什么都经历过了。】

夏天的父亲是东保卫有名的“老炮儿”,年轻时爱穿大喇叭裤,带蛤蟆镜,在灰头土脸的矿工里头格外出挑。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夏天的生活远比现在风光许多。

矿里这次组织分流,他连工作都没保住,天天在媳妇开的药店里待着,白天看店,晚上打地铺。张三石每回见着他,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喊一句,“夏哥”。

对夏天服气,部分原因在于他的父亲“夏老大”。爷爷那辈从内蒙古闯关东来到黑龙江,夏家靠刀起家。就像电影《老炮儿》里一样,“夏老大”曾经领着矿区80来个弟兄,带着家伙,和双鸭山一个特别出名的“黑社会”老大差点干起来。再后来,因为另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老夏家被打成了黑社会性质家族,从此在双鸭山彻底出了名。

领导出事,“夏老大”也会出头摆平。“自打那以后,很多领导就喜欢上我爸了,开始捧我爸,我们家就是这么起来的。”

“夏老大”一步步从下井工人,坐上了煤矿区长的位置。这是管理生产的实权职位,“拿一个副矿长都不换”。2003年到2011年,老夏家最风光的时候,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开始尊称夏天的父亲为“夏老大”,对夏天的称呼也变成了“大少爷”。

2004年,夏天18岁,父母把他送去哈尔滨电力学院读书。到哈尔滨的第二年,他认了一个有社会背景的老板做干爹,从自己开的煤场帮他运煤。一车净赚2.4万元,花1万元给母亲买了一件貂(皮大衣),他发现赚钱是个特别容易的事。

2007年,夏天被叫回双鸭山。家里让他进黑煤职院再读两年,毕业分配进煤矿,也许能当上个科级甚至处级干部。

2009年,夏天毕业时,距离“煤炭黄金十年”结束还有3年,他被分配到了双鸭山矿务局选煤厂机电科。这个职位是实力的象征,“买卖一套设备动辄数百万,回扣至少10%,里头的油水可不是一般的多。”夏天后悔自己早年太过贪玩,错过了升职的时机。

夏天家经营着煤厂,因为应酬和父亲的缘故,他开始频繁接触官员、煤老板,各色人等,见识到无数新鲜事物,也接触到许多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母亲极为宠溺独子。他可以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因为喜欢车,背着父亲买了一辆雅阁;每次去夜店泡吧,总会穿上簇新的kappa衣服,戴上大金链子,身边从来不缺女孩。而与之对应的是2012年用掉的30多万元零花钱。

这也是当时双鸭山一些年轻人的生活写照。

全国煤炭企业平均万吨用工15.8人,而他所在的集团万吨用工48人,是全国平均水平的3倍。吃空饷、挂空头的情况频频出现。“领导家孩子还在外地上学,就在矿上挂职拿工资;20多岁的年轻人,办好退休手续领上了养老金。”当地矿工称“矿上提干明码标价:正科级10万,正处级300万”。

计划经济年代,物资匮乏,单位负责分配生产生活必要资源的制度在全国广为推行。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进程开始,许多单位引入破产、合并、下岗制度,为夏天父亲那一代人带来了危险与机遇。作为资源分配者,领导的地位急速上升。“当官的不就那么回事吗,只要还在位子上坐着,大笔一挥就来钱!”

夏天的父亲在单位里经历了四起四落,深谙领导之道。煤矿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中,夏家父子只是底部不起眼的两个小点。

参加工作的头几年,夏天过上了在家打打游戏,单位工资照领的舒服日子。但一切都在2012年画上了句点。


【我想让双鸭山的年轻人,能摆脱这样的命运。】

2010年,夏天仰仗的远亲突发脑梗去世;2012年,父亲夏老大也因为突发脑梗,半身瘫痪,离开了原本的实权职位,回家卧床养病,而母亲在那时选择了离开。

当时,女友向夏天提出分手,他们正准备结婚,新房已经装修好,喜帖也发给了亲戚和领导。身边的朋友和他渐渐疏远,只有张三石还是愿意叫他“大哥”。

此后整整两年半时间,夏天出门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30天,每日沉迷在于络游戏。因为需要和队友语音,他接触到一款名为YY的游戏语音平台,偶然点进了一个女主播的直播室,他打开了新的世界。

在虚拟的网络里,他重拾了现实中失去的虚荣、感情和成就感。慢慢地,他在YY3526频道的ID“夏天”,开始为人所熟知,夏天开始帮一个网络主播工作室的老板做日常管理,通过YY赚到了第一笔钱。

2014年底,夏天和当地一个护士结婚后,他试着经营过饭店,亏了10多万元。双鸭山目前的经济形势下,传统行业创业很难再赚到钱。

2016年,他的妻子产假在家,儿子4个月大,夏天生活的重心,已经完全转向了拓展YY业务。

他打算把药店转手,用这笔钱开个YY工作室,招几个漂亮主播。他唯一能够凭借的,是这几年在YY上积累的经验与人脉。有时他甚至觉得,可以通过YY赚取全国各地的钱,重振衰落的家乡经济,让双鸭山的年轻人摆脱和煤有关的生活。但现实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转让价格一降再降,迟迟无人接手;而囊中羞涩、日渐发福的他很难再引起年轻小姑娘的注意。

夏天父亲的境遇同样艰难。离开岗位后,夏老大在东保卫矿区门口开了间小旅馆,为矿工提供10元一晚的通铺。1月27日,参加完张三石的婚礼,夏天和同学一起,顺路去不远处的东荣一矿探望父亲。

一间小平房前,老人戴着瓜皮帽,身穿厚棉袄,弯腰在扫雪,看到儿子带朋友上门拜访,才直起身来。

“夏天现在懂事了,才知道交你们这些戴眼镜的朋友,以前整天和一些花里胡哨的人瞎混。”

“那时候他岁数小嘛。”听说过太多“夏老大”的传奇轶事,杨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曾经在双鸭山叱咤风云。


“我那些年赌输的钱,换成一百差点,换成五十的,能把你给埋咯!”老人比划着,回想起风光的日子,眼里绽出光亮。杨树愣了半晌,突然发出短促热烈的笑声,紧接着的,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现在你吃不饱了,就得把原本那口碗放下,去拿另一口碗。】

“他家呀,就是不懂居安思危这个道理,可惜啊!就像拳王泰森,打一场拳赚一个亿,可最后连看病都没有钱。”杨树感慨夏天家的境遇。在2004级采煤一班同学的眼里,杨树是个什么来钱,就干什么的人。

2004年,杨树进入黑煤职院就开始想着赚钱。他在酒吧做服务员、去肯德基当收银员、在学校摆地摊……甚至花过一千多块,从阿里巴巴批发了一批服装倒卖,但收到货后发现,全是破损的洋垃圾。

上学的最后一年,杨树的母亲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在那之后,父亲的关爱仅限于给他一些钱。不论在经济上,还是生活上,杨树都比同龄人更早独立。

2009年杨树毕业时,煤炭行业仍处在上升期。在当地煤矿找一份好工作并不容易,他费尽周折,才进入东荣二矿采煤队,成为一名井下技术干部。尽管一个月有18天要下井,但收入几乎是一线工人里最高的。

刚上班没多久,杨树就遭遇了一次煤矿塌方,在漆黑的井下待了30多个小时。除了看一眼时间,他就只能哼哼歌,逗逗老鼠,给自己找点事做。

杨树很珍惜这份工作,也希望能在单位有更好的发展。为了写方案,他两天一宿没睡觉,但还是被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又修改了四五遍才勉强通过。在那之后,他向技术突出的同事学习,同时勤快地帮领导打杂跑腿,在一次矿里的方案评比中,杨树获得了第一名,拿到了2000元奖金。

但2012年末,他被突然调离原岗,从采煤队调到了设备安装队,工资从7000多,降到了2000多。事后他才知道,自己被一个关系更硬的人顶替了。“因为关系分很多种啊,所有的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就看跟谁比。”提起这件事,杨树不太高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没学过吗?”

2012年下半年,“煤炭黄金十年”终结,全国各大煤炭企业频现亏损,沉积多年的问题也开始集中爆发。同年,当地煤炭行业的红人于铁义被纪委调查,省里要求集团大规模整顿“挂空头”、“吃空饷”等违规现象。

在那以后,杨树对于工作的热情随着工资,一降再降。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他开始重操学生时期的旧业,代办信用卡、替老板考矿长证……在淘宝办一张假证能赚一百块,他就打印了一叠小广告,张贴在街头巷尾的电线杆上。可是没过一个月,他就被钓鱼执法,罚了4000元。

2013年,正好有个朋友在北京做成人教育招生,杨树入伙搞起了副业。两年后,他租了一间15平方米大小的办公室,自立门户,一年就赚到了6万元。除了关系还挂靠在单位,杨树已经很少去上班。他想赚更多的钱,过上有钱人的生活。“我爹不是领导,所以我在体制里只能混口饭吃。”

为此,他和父亲没少吵架。早些年煤炭还行,杨树和父亲常常在学习、工作上出现分歧,没5分钟就会争吵,“现在矿务局黄了吧,他不吱声了,因为我确实能赚到钱。”2015年,杨树拿6万元放高利贷,收了14万元利息,那一年,他赚到了20万元,大约是他父亲收入的三倍。

“他们那代人天天捧着一口碗,时间久了有感情,有眷恋,不愿意放下原来那口碗。”杨树这样理解父亲对铁饭碗的执着,但他有着自己的想法,“现在你吃不饱了,就得把原本那口碗放下,去拿另一口碗。”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地面上是肮脏的雪,杨树漫不经心地走着,全然无视不远处那些在雪上兴高采烈蹦跳的孩子。

小时候父母上班,他就天天爬矸石山玩儿,冬天从堆满积雪的山坡滑溜下来。他记得那时候的雪特别白,煤特别黑,而现在,满街的车水马龙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变成了令人心烦的灰色。

他再也提不起兴致,像小时候一样为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激动。“原来以为,毕业以后,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发现,你得先有钱,才有资格实现梦想。”放下铁饭碗,杨树想赶在30岁前攒些钱,找个女朋友成家,再攒些钱,可以不用为生活发愁。


【他们一个月赚的钱抵我半年工资,心里其实挺不平衡的。】

2016年1月14日,从单位回到市区,已是傍晚,汝冬妮揉了揉快要冻僵的双手,推开玻璃门,急着买个汉堡充饥。

进入温暖的室内,眼镜很快蒙上一层雾气,“欢迎光临肯德基,请这边点餐。”眼前稚气未脱的年轻店员,露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汝冬妮的视线有些模糊。

这里寄托了她学生时代的一切美好记忆。

2006年夏天,双鸭山市开了第一家肯德基,成为第一家雇佣小时工的企业。在这座以煤矿、工厂为主体的城市里,煤炭产业决定了整个城市所有经济体的兴衰。除了考公务员或重工业中的“正经工作”,年轻人的就业机会不外乎“男的开出租车,女的当服务员”。在这里,小时工是个新奇的概念。从小到大,汝冬妮的长辈、朋友都在单位上班,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竟然能够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安排工作时间。

“算是和资本主义世界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吧,印象不错。”正是在那里,她认识了后来的好朋友杨树。他们第一时间报名应聘了肯德基前台,又因为都在黑煤职院读书,两人关系走得很近。杨树那时候老是抢她的工作裤穿,汝冬妮只能穿他满是油污的裤子,好几次委屈地哭了出来。但汝冬妮能记起那段无比快乐又无所畏惧的时光:“下班后,一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用废弃的面包堆成山,趴在上面疯玩。”

这段友谊,从他们告别肯德基,进入煤矿工作,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冬天,下午4点天色已经渐渐阴沉,松江国际购物大厦新建的24层高楼上,巨型LED屏幕开始循环播放广告,扶梯上人流密集一派热闹,俯瞰对面的双鸭山矿业集团大楼,却是一片冷清,堆满积雪的广场上,只有几个年迈的员工在舒展手脚。

双鸭山矿改市之前,集团大楼就已经伫立于此,作为双矿集团的权力中心,见证了双鸭山的往昔光辉。2008年,汝冬妮从黑煤职院文秘班毕业,遵从父亲的意愿进入双煤机电装备有限公司,一干就是8年。汝冬妮每周都要进出这栋大楼,提交、报批人事变更、财务报表。那时工作特别辛苦,经常加班,但第一个月的工资却只有330元,甚至还赶不上一个清洁工的收入。

好朋友杨树则在煤炭下滑之初,就专心搞起了副业,如今是一家招生办的小老板,去年的收入是自己的20多倍。

2009年,汝冬妮报考本科函授,在两年后升职为副科级干部,工资提到了2000多元,偶尔从事副业,一个月有四五千的收入。那是一段朝九晚五、颇为安逸的生活。但好景不长,2012年煤矿出现严重亏损,从那之后,汝冬妮的工资就再也没有超过2000元,降薪、欠薪成了常态。

汝冬妮兼职婚礼摄影,经常需要外出拍摄。她惊讶地发现,同行里有不少人已经放弃了所谓的“正经工作”,一个月赚的钱,抵得上自己半年的工资,而时间上也更加自由。

2015年11月,她请年假去香港玩了一趟,本打算回来后请一个月假,用来学习视频后期制作。但刚下飞机就接到了领导的短信,告知她单位将开始转岗分流,让她报名参加内部竞聘。几乎同时,汝冬妮的父亲,一个有36年工龄的副厂长,也收到了一条同样的短信。

2016年2月29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部长尹蔚民表示,钢铁和煤炭两个行业化解产能过剩大约共涉及到180万职工的分流安置,其中煤炭系统是130万人,占整个行业的四分之一左右。

“当场我就决定,主动选择分流。”汝冬妮不认为煤炭行业还会好起来,新能源和农业已经取代煤矿,成为了电视新闻播报的新热点,而和煤炭相关的股票基金,也都势头不妙。“即便能好起来,至少也要等到七八年后,那时我就快40岁了。”

她不想重蹈覆辙,过和父母一样的生活,1月14日上午单位召开分流大会,汝冬妮最后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办公室,在解除劳动关系的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次分流中,她被分配到了双鸭山环卫处。“一正儿八经的副科长,眼看就要沦落到领着一帮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扫大街了,想想也挺搞笑的。”

汝冬妮打算和母亲一起去深圳闯荡一番。母亲一位朋友从双鸭山移居深圳已经8年,在电话里答应帮她们在城中村租一间便宜的房子。这天晚上,汝冬妮在百度搜索了一番,屏幕上满满都是“老鼠满地跑,房子一线天”等等关于城中村的描述。她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又在国企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已难以找回刚毕业时的那股闯劲。

2008年毕业后的夏天,阳光斜斜穿过窗帘满洒一地,电视里正播放着《闯关东》,汝冬妮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等待去学校分配的单位上岗。在那里,她将成为一名技术干部,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或许还能找到一个爱人。

2016年冬天,还是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汝冬妮头一回觉得自己老了。她突然开始理解,为什么直到今天,同样面临分流的父亲,还在维护这日益衰颓的一切,就像他宁愿捧着报纸不放,而不愿意看一眼手机上日新月异的APP。


【在执教的班级里,孩子们口中的东北普通话,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带上了各地方言的口音。】

江淼淼和汝冬妮在2009年报读函授时相识,同是黑煤职院校友,下班后两人经常一起逛街购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2005年毕业后,江淼淼分配留校成为了一名计算机老师,张三石、夏天、杨树都曾在她的班里上过课。

那时她还在黑煤职院旧校区办公,旧校区地处岭西中心,曾是双鸭山最繁华的地带。随着煤矿采空带来的地面塌陷,如今已难得看到一个人影,学校里的教学楼,门窗紧闭,蛛网密布。

上世纪90年代下岗潮中,东北国企流失了大量人才,黑煤职院在那个时期承担起为煤炭输送人才的职责。随着2004年煤企改革,双鸭山矿务局“企业办社会”的职能发生了倒转,在2004年之后入学的黑煤职院学生,不再享有毕业分配的政策。

2011年末,黑煤职院被归入市政。同年,国务院批准双鸭山市为全国第三批资源枯竭型城市。

在大环境改变的契机下,江淼淼彻底与当地煤企脱离关系。次年,她的收入从1500元涨到了2500元,但随着“煤炭黄金十年”结束,仍在煤矿工作的汝冬妮,收入自2012年下半年起,就再也没有超过2000。

毕业后的短短几年时间,曾经的同学已在命运的分岔路口上渐行渐远。

如今,江淼淼搬入了占地25.4万平方米的黑煤职院新校区,大理石贴面的建筑,崭新敞亮的办公室,新学生的面孔,都让她感到新奇和陌生。采煤机电这些原本的特色专业,已经越来越难招到学生,学校为此新增了旅游、轨道交通、信息工程、电子商务等专业。在她执教的班级里,那些自由散漫的孩子身上已找不到一丝她曾为之骄傲的集体主义精神,而学生们口中的东北普通话,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带上了各地方言的口音。


【尾声】

“结完婚以后,就不能继续晃晃悠悠地在单位混日子咯。”看着满屋喧哗的宾客,张三石忍不住感慨了一声。婚礼上,“分流”和“压资”仍是人们口中频率最高的词语。

他估摸着,结婚余下的钱,加上礼金能有20万元,可他还没想好怎么用这笔钱。家里人希望他升职,但考虑到煤炭行业这个现状,升职未必有多大意义,而开一家7-11便利店是他多年的梦想。

“seven-eleven”是张三石小时候学会的第一个英语词,《重庆森林》里头,金城武买凤梨罐头的便利店,王菲卖鱼蛋粗面的快餐店,梁朝伟邂逅前女友的7-11,一个个电影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发芽,尽管直到2011年他去深圳探望前女友时,才第一次接触到现实中的7-11。

在那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里,张三石几乎一个月去一趟深圳,尽管已经分手多年,但深夜去7-11买避孕套,相拥着吃鱼蛋的记忆,还是让他魂牵梦萦。

“寒夜里一片漆黑,啪!突然看到一间店铺亮着霓虹灯,屋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鱼丸,商品摆放整齐,灯光调到最亮,白白的特别干净,还有两个漂亮的年轻店员。”

去深圳、香港玩了几次,张三石开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也羡慕起楼下小卖部老板,能坐在收银台前一边斗地主,一边收钱。

“需要铁饭碗的,都是那种没有志气的人,捧着工作不放,天天讹单位,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了。”婚礼接近尾声,又敬完了一圈酒,张三石带着一丝醉意,开始和桌上的同学们发起了牢骚。

“但咱们偏偏就成了这种人……”不知从哪传来了一声低语,几不可闻。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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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2年到2012年双鸭山煤矿的“黄金十年”里,把孩子送入黑龙江煤炭职业技术学院读书,在普通矿工家庭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黑煤职院的前身是双鸭山矿务局工业学校,历经数次撤并,2004年更名黑煤职院,成为黑龙江唯一的煤炭高职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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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煤职院岭西旧校区,2004至2009年间,杨树曾就读于此。2009年杨树毕业时,煤炭行业仍处在上升期。在当地煤矿找一份好工作并不容易,他费尽周折,才进入东荣二矿采煤队,成为一名井下技术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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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煤职院岭西旧校区,2004至2009年,张三石在这里就读于采煤一班,最后一批由学校分配工作的学生。张三石出生于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庭,从太爷爷闯关东起,家里四代人都在煤矿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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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岭西的黑煤职院旧校区,2007年至2009年,夏天在这里就读于采煤一班。 夏天家经营着煤厂,家里对独子极为宠溺,2009年,夏天毕业时,距离“煤炭黄金十年”结束还有3年,他被分配到了双鸭山矿务局选煤厂机电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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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煤职院岭西旧校区,2003至2008年间,汝冬妮曾就读于这里的计算机文秘班。从小到大,汝冬妮的长辈、朋友都在单位上班,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竟然能够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安排工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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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煤职院岭西旧校区,2000至2005年间,江淼淼就读于这里的英语文秘班。2005年毕业后,江淼淼分配留校成为了一名计算机老师,张三石、夏天、杨树都曾在她的班里上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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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鸭山大部分矿工和家属住在上世纪80年代盖成的宿舍楼里。偏僻的土地因为逐渐聚集的人口,渐渐扩成了小镇的样子,这里生活便利,应有尽有。如果煤炭行业永远停留在它的“黄金岁月”,那么这些煤矿的年轻人们会一直在这个小城镇上安稳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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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煤职院岭西旧校区,杨树在废弃的厕所里抽烟。在他上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不怎么学习,老师也不太管,偶尔还会和学生一起在教室或厕所里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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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2日,双鸭山市北秀公园,杨树在结冰的湖面上滑冰。这里曾是孩子们最为向往的游乐场,开业近60年后,已逐渐变得冷清而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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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保卫生活区,张三石小时候常常玩耍的操场,破旧的篮球架倒在了厚厚的积雪里。尽管父母只是东保卫煤矿的普通职工,但一家人都对这个家中的长子长孙想尽办法,照顾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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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请夏天到双鸭山一家酒吧小酌。早些年有钱的时候,夏天很喜欢泡吧,酒吧老板也总会亲自接待这位夏家“大少爷”,让他在朋友面前显得非常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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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市中心的公交车上空荡荡的,汝冬妮和江淼淼依偎在一起,抵御不断从窗户缝隙渗进来的寒气。江淼淼和汝冬妮在2009年报读函授时相识,同是黑煤职院校友,下班后两人经常一起逛街购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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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冬妮在双鸭山宝山矿区出生、长大,只是小时候居住的棚屋,都在2008年的棚户区改造后,变成了一栋栋高楼。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找不到一丝自己曾经在此生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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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鸭山松江国际购物大厦,汝冬妮来到了一家新开张的游戏厅,却怎么也找不到小时候玩过的那几款游戏。外面的世界不断变化,直到这次分流后,汝冬妮才发现,除了曾经安逸的生活,在国企工作的八年并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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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9日,双鸭山宝山矿区,汝冬妮在她初中学校的操场上玩耍。就像小时候一样,汝冬妮总是期待冬天,白雪覆盖住煤城的黑,至少在来年雪化之前,她还能拥有一个短暂的童话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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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7-11 10: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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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下半年,“煤炭黄金十年”终结,全国各大煤炭企业频现亏损,沉积多年的问题也开始集中爆发。同年,当地煤炭行业的红人于铁义被纪委调查,省里要求集团大规模整顿“挂空头”、“吃空饷”等违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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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9日,双鸭山安泰煤矿,只有零星几个工人还在继续工作。2011年末,黑煤职院被归入市政。同年,国务院批准双鸭山市为全国第三批资源枯竭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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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鸭山四方台矿区,杨树小时候居住的房子已经倒坍,煤炭开采导致这片区域出现严重的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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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4日,双煤机电装备有限公司分流现场,汝冬妮即将在解除劳动关系的合同上签字。几乎同时,汝冬妮的父亲,一个有36年工龄的副厂长也面临着分流。汝冬妮不认为煤炭行业还会好起来,她看到新能源和农业已经取代煤矿,成为了电视新闻播报的新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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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冬妮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理物品,窗帘后几盆她照顾多年的盆栽,也准备在离开前送给同事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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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淼淼站在黑煤职院新校区的办公室。黑煤职院的旧校区地处岭西中心,曾是双鸭山最繁华的地带,随着煤矿采空带来的地面塌陷,如今门窗紧闭,蛛网密布。2014年,黑煤职院正式搬入了新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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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夏天仰仗的远亲突发脑梗去世;2012年,父亲夏老大也因为突发脑梗,半身瘫痪,离开了原本的实权职位,回家卧床养病,而母亲在那时选择了离开。夏天的人生从此逐渐从云端跌落。2016年1月23日,夏天曾经工作过七年的双矿集团选煤厂,许多部门在这次分流中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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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5日晚,在同学家做客时,夏天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多年前风光的生活,一个小时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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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里这次组织分流,夏天连工作都没保住。现在他天天在媳妇开的药店里待着,白天看店,晚上打地铺。妻子之前当过护士,夏天也曾试着经营过饭店,亏了10多万元。双鸭山目前的经济形势下,传统行业创业很难再赚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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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2日傍晚,张三石婚礼在即,他去东保卫煤矿探望姥爷、姥姥,发现老人居住的宿舍楼墙壁上出现了裂纹。他的姥爷是一名退休矿工,患有多种职业病,因为煤矿不景气,集团下属医院已无法供应他所需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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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7-11 10: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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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区装修一新的婚房里,张三石洗了澡,第二天他将要迎接新娘,去东保卫矿区举行婚礼。婚礼上,他的老同学和朋友将再次齐聚一堂,七年的时间改变了这些年轻人的身材和面容,以及理想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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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7日上午,东保卫最大的饭店饼中王,张三石牵着新娘走向红地毯,他最好的朋友夏天、杨树等人同时拉响了手中的礼花。在长辈的资助下,张三石将拥有一场体面的婚礼,但之后,他就要自己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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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石的婚礼上来了许多宾客,却少有人面带笑容。和张三石父子一样,他们大多在煤矿工作,已经连续数月没有拿到工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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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舅舅开的酒吧里,但受到城市衰落的影响,近年生意越来越差,只能辞去原本的服务员,让外甥过来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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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选择分流后,汝冬妮找到了杨树,希望能在他舅舅开的酒吧找一份服务员的兼职。这次分流中,她被分配到了双鸭山环卫处。“一正儿八经的副科长,眼看就要沦落到领着一帮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扫大街了,想想也挺搞笑的。”她已经有些不想重蹈覆辙,过和父母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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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鸭山街头,杨树和买家约好在这里看车。过去一年杨树赚了20万,他希望能在过年前把这辆国产轿车卖了,换一辆进口车。杨树早在两年前开始涉足成人高考招生,并租了一间10平米的办公室,比大多数还在煤矿工作的人都要高。放下铁饭碗,杨树想赶在30岁前攒些钱,找个女朋友成家,再攒些钱,可以不用为生活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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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现在除了照看药店的生意外,还一直在拓展女主播,准备筹建YY工作室的前期工作。双鸭山市松江国际购物大厦一家KTV里,夏天搭讪一个新认识的女孩,试图说服她成为一个YY主播,为自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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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淼淼搬入了占地25.4万平方米的黑煤职院新校区,新校区与一家热电厂毗邻。但她发现,采煤机电这些原本的特色专业,已经越来越难招到学生,而学生们口中的东北普通话,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带上了各地方言的口音。在她执教的班级里,那些自由散漫的孩子身上已找不到一丝她曾为之骄傲的集体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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