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头的雪大极了,会场里暖气开得很猛。
秦宽的额头冒了点细汗。他向老梁提了好多问题,从庄稼杂交跟转基因有什么不同,到微波炉会不会污染饭菜,一个接一个。老梁永远那么耐心。秦宽听不明白的时候,他会拿出纸来画。那家伙不知道怎么会懂那么多,整一个会走路的百科全书。
秦宽把攒了两个礼拜的问题全讲了,通通得到清楚的答案。
台上领导还在念文件,秦宽对老梁说:“最后一个问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懂的?”
老梁笑起来,懒得理睬他。
周围的同事有的在看报纸、杂志,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手机。还有两位公然打开笔记本计算机,不知在干什么。
“妈妈接电话!妈妈接电话!妈妈接电话!”
这是谁的手机铃声?大家一起朝会场左边望,所有人都笑起来。手机的主人急急忙忙打开提包,拼命乱翻,却死活找不到自己的电话。这位女士不够时髦,还在用大提包。袋袋大了,找东西就难。恰好她出门太匆忙,没将手机插到边上的小袋子,于是手忙脚乱。
手机放在包里,女士们生怕听不到,把铃声弄得很响。提包打开了,“妈妈接电话”的声音更大。
手机继续叫,大家继续笑。
终于找到了,满面通红的妈妈急忙摁断电话,拿着手机往外走。会场一下安静下来,会议开始以后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何书记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文件。
大概小女孩认为事情很重要,在她妈妈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再次拨了号。于是会场又响起那稚嫩可爱的呼喊“妈妈接电话”,同事们笑得比上一次更欢。
狼狈不堪的妈妈撒腿跑了出去。何书记批评大家开会太不专心,其实他自己也没忍住笑。
老梁转过头跟秦宽说:“我怎么没听说周杰伦和邓紫棋抱怨音乐会的听众不专心?”
▍二
领导终于讲完了,办公室的人发选票,让大家评今年的“优秀”研究人员和职工。
这样的年终评比起码已经搞了好几十年。秦宽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厂里当工人,就玩过这种的把戏。他在机修车间,大家一起干,根本就看不出谁“优秀”谁“不优秀”,所以轮着来,今年张三,明年李四。拿到的奖金大伙一块上馆子吃掉。
老梁问:“你记得去年谁得了优秀?”
秦宽说:“不记得。你呢?”
“我也不记得。”
“那么咱们都没有学习的榜样。”
“大概只有跟别人闹矛盾的人记得。”
这话挺损,不过是真的。
平心而论,老何是个好人,很实在。他当书记以后,研究院开会比过去少得多。不过考核的表格是省里发下来的,上头布置搞年终评比,他不能不搞。从省里到研究院,中间经过好多官员。他们也搞评比,他们中间也有人得“优秀”。这样的评比年年搞,一点作用都没有,难道他们不知道?连这都不知道怎么能算“优秀”?要是知道,却不改掉,那又怎么配当“优秀”?
考核优秀还有固定的人数比例。做研究最不稳定,运气好就有发现,运气不好什么新东西都拿不出来,就算写论文也是炒冷饭。要是某一年好多研究人员都有很棒的成果怎么办?要是另一年大家都落入低潮又怎么办?照样按比例评优秀?
废话少说,喜欢谁就给谁的名字打钩,早点搞完,早点干正经事。

选票交上去了,大家继续聊天、玩手机。头儿宣布评比结果,似乎也没人在意。也许老梁说得对,只有勾心斗角的人才会仔细听。
在工厂,停工半天是不得了的事。一屋子的研究员、博士,时间不比工人贱。就算他们自认时间不值钱,那也不行。这里是公立机构,百姓养着他们。整个研究院一百多号人,随便耗掉一个下午,千万不要让那些收入低得多的工人农民知道。
▍三
接着是分组考试。
考试是挺可怕的事。洪迅博士有句名言:“就算拿你自己写的书出题,也能让你考不过六十分。”
可是,星期三下午开会的考试从来就没人紧张过。不知多少年了,领导一声令下就开会学习,就搞考试。但几乎每次都是互相抄,还没有听说过有人不及格。这些事情上头做决定的先生不会不知道,他们干嘛还是要大家一考再考呢?

这次是考上个月学过的一个什么文件。当时会场也是闹哄哄的,那个文件讲什么,大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从礼堂回到研究所的办公室,小张掏出一张标准答案照念,大家跟着在试卷上打钩。
小张说:“第一题,a。第二题,c。第三题,b......”
老梁提议:“别讲‘第一题’、‘第二题’了,顺着念答案就行。”
小张说:“好。从第五题开始:c,b,b,a......”
效率果然大大提高,大家勾得飞快,小张也念得飞快。正当大伙高歌猛进的时候,坐在后面的老李叫起来:“等一等,第二十八题是什么?”
小张说:“我再从二十八题开始:a,c,a,b,b......”
突然,秦宽打断了小张:“我的卷子都完了,你怎么还在念?”
小张解释:“刚才是从二十八题开始。”
秦宽急了:“你不能倒回去重来呀!我这里全乱了!”
周围响起好几个抱怨的声音:“你们别吵啦。这么一闹,我们都不知道勾到哪去了!”
(本文原标题:《一个荒唐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