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鸣：李鸿章晚年养老扶衰补品考证

源济

原创 2015-11-28 姜鸣 大家

摘要ID：ipress

从保卫尔的发展历程看，它本来是提供军方的高能量便利食品，也成为运动员、探险家的最爱，后来推广的范围更为广大，到了清朝高官这里，则变成了“养老扶衰”的滋补品。

我在新近出版的拙著《秋风宝剑孤臣泪：晚清的证据和人物续编》中提到，李鸿章是某些西式补品的拥趸。四川总督刘秉璋的儿子刘声木记载，李鸿章晚年颐养之品，只日服牛肉汁、葡萄酒二项，皆经西医考验，为泰西某某名厂所制，终身服之，从不更易。牛肉汁须以温水冲服，热则无效，葡萄酒于每饭后服一小杯，以助消化。

李鸿章的老朋友吴汝纶在给朋友的信中也写道：

西人养老扶衰之品，以牛肉精为最。尊公之病，但服牛肉精四五十日，必当霍然，不知旧疾之何往。近时贵人，如李傅相、恭、醇二邸，皆以此物为至宝。穷而在下，与某游者，……无不遵服此药，以其真有奇效也。尊公若肯附纳鄙言，遣人赴天津，向洋行大字号购此物，不过二十余金，足以去疾复常。

“牛肉精”在李鸿章书信中常有出现，比如在给儿子李经方的信中说：“伯王前索牛肉精（寄去四盒，其太福晋老病，当合用），恭邸要野白术（寄去二觔），或亲往送呈，或专弁交，汝酌。”（光绪十六年三月初十日）又说：“孙燮臣（家鼐）函索牛肉精，寄去两盒，专弁送交。”（光绪十六年四月十八日）

1906年在上海出版的余姚颐安主人所撰竹枝词《沪江商业市景词》中，有《牛肉汁》一诗详做介绍：

肥牛蒸肉制成浆，小巧洋瓶取汁藏。

蛋白质多推妙品，功能补胃润枯肠。

但这玩意究竟是什么补品？我当时尚搞不清楚。《秋风》出版之后，徐家宁先生给我发来一个微信：

您寄来的书收到了，非常喜欢。从早上一直读到现在。刚看到李鸿章晚年爱吃牛肉汁一节，想到英国《伦敦新闻画报》报道李鸿章访问俄、英、美等国时，配了一幅石印版画，是李鸿章在安排工人装运带回国的英国商品，其中除了维多利亚肥皂、雷明顿打字机外，还有现在仍在售的保卫尔（Bovril)牛肉汁。

从家宁提供的线索，我在互联网上展开了搜索，获知保卫尔曾是一种非常知名的牛肉汁品牌，这个产品是由一位住在加拿大的苏格兰人约翰斯通（J.L.Johnston）在1870年代创立的。普法战争时，法皇拿破仑三世订购了一百万罐牛肉作为军粮，供应牛肉的任务由约翰斯通负责。虽然英国殖民地和南美可以提供大量的牛肉，但在冷藏技术发明之前，运输和储存均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在此之前，1865年，有位李比希男爵曾经创制“OXO”汤料，用水浸泡生牛肉，滤出汁液后煮沸，让水分蒸发，再将残渣压成方块。而此时，为了完成订单，约翰斯通发明了一种被称为“约翰斯通液体牛肉”的产品，将牛肉加工成厚稠的流质浆液，之后被称为“保卫尔牛肉汁”，并进行了成功的推广。到1888年，超过3000家英国酒店、杂货店和药房销售保卫尔牛肉汁。保卫尔不是马口铁的罐头，而是装在琥珀色的玻璃瓶子里，可以用热水或者牛奶冲饮，也可以作为汤、炖品、粥的调味料，或者直接涂在面包片或吐司上。保卫尔当年在斯塔福德郡特恩河畔的波顿镇生产。这一品牌，直到今天，仍由英国联合利华拥有并销售。

▲“保卫尔牛肉汁”的发明者约翰斯通

从保卫尔的发展历程看，它本来是提供军方的高能量便利食品，也成为运动员、探险家的最爱，后来推广的范围更为广大，到了清朝高官这里，则变成了“养老扶衰”的滋补品。是谁最早向李鸿章推荐了保卫尔？不详。但在网络上，特别是在eBay网站里，我看到大量保卫尔当年发布的广告，领略到这个品牌曾经在市场上发起过声势浩大、丰富多彩、生动活泼的营销活动，将其营养和健身价值说成适应妇孺老幼、一切社会阶层。当年所产生的声势，广泛深入民心，才使得远隔千山万山的中国高官李鸿章，也被深深吸引，成为这个产品终身的消费者。

▲早年伦敦街头的“保卫尔”广告

▲保卫尔广告：两个绝对可靠的力量——教皇和保卫尔。图中利奥十三世在饮保卫尔。利奥十三世，1878-1903年在位，和李鸿章是同时代人。

▲一头牛来到征兵站：“我听说他们需要保卫尔，我排在队伍最前面”，可见当年该产品的军用品性质<左幅>；保卫尔让老年人重新站起来<右幅>

▲对年轻人来说，吃了保卫尔就有力量<左幅>；对老年人来说，吃了保卫尔就有健康<右幅>

▲对妇女来说，吃了保卫尔就有美丽<左幅>；妈咪说，就是要保卫尔<右幅>

在李鸿章去世之后，保卫尔依然在中国上流社会流行，成为崇尚西方文明人士的一种滋补品。江勇振在新版胡适传记《舍我其谁》一书中记载，胡适出洋留美之前，1908年起，担任上海《竞业旬报》的主编，每出一期，社中送他十块钱编辑费。1909年2月以后，胡适又在中国新公学兼职教英文，每天上六点钟的课，一礼拜教课三十个钟头，月薪八十元。然而由于学校财政困难，薪水常常不能全部领到，而《竞业旬报》也不能按期出版，胡适偶尔就要典当物品来花销。有一回刚把皮袍子质押了八元，却忽然病了，卧床几天，连书也读不得。胡适病中，朋友叶德真常去看他，聊天排遣。等胡适病稍有好转，欲喝英国进口的补品保卫尔牛肉汁，想到前些天典当皮袍的钱还有，便请叶德真替他去黄浦滩的一家铺子买回一瓶，用掉了三块银钱。那会儿，在城隍庙吃一碗酒酿园子只要两个铜板；吃肉面，四个铜板；乘电车，一个铜板；米价每担三元六角；学徒满师后工钱一个月一元；普通职员，六元。当时铜元和银元的兑率大概是一比一百二十八，这进口的保卫尔，价钱确实不便宜。

林语堂曾说过：“英国人所感兴趣的是怎么保持身体的健康与结实。比如多吃点保卫尔牛肉汁，从而抵抗感冒的侵袭，并节省医药费。”在林语堂的笔下，保卫尔也是英国人强壮身体的滋补剂。后来在香港的茶餐厅，保卫尔用热水冲兑，被称为“牛肉茶”，曾经很流行了一阵。在英国疯牛病流行之后，由于香港政府禁止入口英国牛肉产品，2004年，联合利华宣布了保卫尔的新配方，推出不含牛肉、采用酵母萃取物（yeast extract）、同时可供素食者食用的版本，据说口感与牛肉制品完全一样。中文名字也称作“保卫尔调味酱”。但在英国本土及世界其他国家出售的保卫尔牛肉汁，仍然含有牛肉成分。从包装上看，含有牛肉的，包装上有BEEF字样。

▲保卫尔的新广告和新颖包装

每个时代都有风行的食品和推广营销的策划手段，欧美商人善于经营销售，1886年创制的可口可乐饮料，直到今天，依然兴旺不衰。但保卫尔，似乎已被其他形形色色的新颖食品所替代，也被绝大多数消费者所淡忘。遍搜国内各种销售进口食品的超市，找不到保卫尔现货的踪迹。可是且慢，保卫尔并没有雨打风吹去，在淘宝网上，我依然看到保卫尔红彤彤的包装，也看到其中不乏假冒伪劣的“李鬼”：形形色色的“保衝爾”、“保爲爾”、“保衡爾”，不一而足，说明这个滋补品，依然有着特定的市场和一定数量的消费人群。一个食品品牌，前后拥有一个半世纪的生命力，还真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忽发奇想，是否可以网购保卫尔牛肉汁来品尝一下呢？今年10月8日晚，我在上海“汉源汇”举办新书分享会，徐家宁也来捧场，我请嘉宾和听众一起喝了保卫尔，这在现场掀起了小小高潮。只是味道又咸又稠，大概和所有人的想象和期望都不一样。服务生兑了水后，依然感到滋味奇特，有人说像是酱油加板蓝根。也有个读者告诉我，白兰氏鸡精也是这种味道。但毕竟通过互联网，我找到李鸿章生前喜爱的同款滋补品，这种历史与现实的穿越，重返历史现场的实践，不仅体现在观感上，文字上，还体验在味蕾上，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感受，也是一次电商采购实践，就这一点说，我们比前代人真是方便得多了。

▲网上销售的各式各样“保衛爾”、“保衝爾”、“保爲爾”、“保衝爾”

那天在汉源汇品尝保卫尔，总体在口感上是不太令人满意的。会后我一直想，就凭这样的味道，李鸿章、吴汝伦和胡适等一干大人先生，为什么就会痴痴地着迷呢？或许是冲兑比例没有掌握好？后来听说，在上海徐家汇附近的一家秉承香港风范的“查餐厅”，仍有“保卫尔牛肉茶”出售。作为再一次的体验，我访到查餐厅，化十八元点了一杯正牌调制的牛肉茶。片刻，牛肉茶盛在一只老式的玻璃杯中端将上来，轻吮一口，味道依然是咸咸的，感觉比我们冲兑的更淡些。在那股奇特的前调过后，舌苔上泛出些许的鲜味来，这种独特的味道，我是深深地记住了。

【注】本文原标题《饮保卫尔牛肉汁，与李鸿章同款》

作者：姜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近代军事史学者，著有《天公不语对枯棋》《秋风宝剑孤臣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