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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地人物] 阿来:“阿来行走藏区”系列《丽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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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22 10: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阿来:小资与艳遇概括不了真正的丽江 

 2015-05-07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很多小资的网上或纸上文字,都津津乐道他们对丽江的新定义:艳遇之都。那么,那些一夜两夜三四夜的情场游戏,就是从那灯火迷离或歌声鼓声相互激发的地方开始发生的吧。


第一次去丽江,是二十多年前的1985年。


那时经过文革磨难的中国人开始恢复生活的情趣,刚刚开始整装出门旅游。我那时还在阿坝州。刚调到一个文化单位工作。无论如何,一个文化单位里的人,总有些得风气之先的意思。说,我们去旅游。去哪里?云南。


那是第二次出门旅游,游滇池,大观楼,再上西山龙门,除了在火车站排队上车,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争先恐后拥挤往一个方向。直到汗流浃背下了山,也想不起在山上看过些什么。上山前就不知道上去要看什么。所以去,因为那是一个景点。旅游就是看景点。


再去曲靖看石林。第一次看见年轻女导游穿了当地民族服装,手拿话筒用普通话讲每个景点的神话故事。后来旅游多了,知道此类景点故事,其实多出于应景的杜撰。但那时不知道这个。


晚上在旅馆,还把这些没头没脑的故事补记下来。然后去大理。记得几样事情。坐船游过的洱海水面。洱海边民居夯土墙露出许多螺蛳壳。立在收割后的稻田中的三塔。收割后的干田里有人撒网捕捉蝗虫。没有蝴蝶的蝴蝶泉。饭馆里赶不胜赶的苍蝇。


在大理,决定下一个去处时,说起了丽江。那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丽江。同行的人大多也是第一次听说丽江。所以,更多的意见是去西双版纳。因为大家都听说过西双版纳,知道傣族,知道泼水节。后来还是去了丽江。惟一的理由是,近。没有专门的旅游车,长途客车摇摇晃晃一天,天黑时候才到达丽江。车子从一个高岗上下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丽江坝子。


(丽江坝)

这是云南的地理,爬一阵山,下来,过一个坝子,再爬一阵山,下来,又过一个坝子。丽江应该是云南省最西北边最后一个坝子了。记得看见了坝子尽头立着一座雪山。


雪山没什么稀罕,我们所来的地方,到处立着这样的雪山。那阵的丽江还没有在旅游地图上。当地也没有今天这样随处可得的旅游指南。就像今天的大多数游客,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地方,却又来了。也就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瞎逛。


仔细回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去过黑龙潭,也就是一坑水。哪一处的公园没有这么一坑水?惟一新奇的是四方街,白天是热闹的市集,熙熙攘攘的当地人,买卖些什么不记得了,仿佛还有好多牲口,下午时分,人流散尽,留下很多垃圾,包括牲口粪便,突然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漫流到街上,加上一些拿大扫把的人,不一会儿,石头镶嵌的广场就干干净净了。那些光滑的石头,在黄昏中,闪烁着一种特别温润的光亮。


晚上在旅馆里看一本《云南简史》,年代纷繁,民族众多,头昏脑胀却不得要领。就这样,登上回程,离开丽江。


二去丽江,十多年后了,准确地说,是到沪沽湖经过丽江。去住了一个晚上,回又住了一个晚上。其中一个晚上,住古城的家庭客栈。过一道水渠上的小桥就到了商店酒吧密布的街上。出了街,就是四方街那个广场。广场上有了雕塑,掌灯时分依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是本地人,是游客。


这一回的收获是,看到了当年冲洗四方街的水流所来的方向,并看到了放水的闸口。回来那晚,在城边农家乐喝酒,简单的建筑四周,松木参天。吃饭时候,有人唱歌助兴。有当地的纳西族歌手,也有从中旬来的藏族歌手。这时的丽江已经是一个旅游胜地,热闹非凡。


(玉龙雪山)

那时,已经知道些丽江地方的历史,知道洛克,知道纳西族木氏土司,知道玉龙雪山中某处有纳西族青年神圣的殉情之地,知道有一群老人每天搬演内地失传的洞经音乐,但也就是知道而已。因此主人安排的以后节目,都被我谢绝。我不是小资,我并不觉得丽江这个地方一定非来不可。


再过了几乎十年,这一回,我决定再去丽江。


这一回,丽江将与我漫长的写作生涯,发生一次短暂的关联。


这是2012年6月。


两年前,我有了两个计划。这两个计划,一个是要花几年时间,把整个藏区,以及历史上与藏区发生过密切关系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目的是对藏民族文化的内部多样性作广泛而独立的考察,同时,通过丽江这样与藏文化产生过密切联系的地区来观察历史的大尺度下一种文化的消长。


再一个计划,就是拍摄与记录青藏高原及其边缘地带野生的开花植物。恰好,丽江这个地方,与我的两个计划都有关涉。所以,这个地方便成了我不得不来的地方。


去前,已经请当地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备好了车子。但我毫不容情地推翻了他制定的旅游节目清单。这一回,我作过功课,我有我的日程清单。鲁若迪基说,这一下,情形变了,从我带阿来游丽江,变成了阿来带我游丽江。


老朋友间不必客气,我说,你的任务就是开安全车,带正确路。


第一站,丽江高山植物园。


这个植物园,是我从网上搜出来的。


2001年,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和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合作,于2003年建成了丽江高山植物园。网上资料说,中英合作的这个项目包括丽江高山植物园,野外工作站和一个高山自然保护区。


植物园距丽江城24公里。所在地名叫哈勒古。


网上资料说,该项目受到中英国双方高度重视,于2004年对外宣布为英国在中国的第一个联合科学实验室。


网上还说,据昆明植物研究所考察表明,植物园所在这一地区有种子植物145科785属3200余种。丽江高山植物园将在五年中,初步建成高山植物集中的科普展示和生态旅游园区,并向公众开放;建成杜鹃花专类园,从英国爱丁堡植物园栽培驯化的中国杜鹃科植物回归杜鹃花20种。那么,我到丽江时,这个植物园已经建成9年了。


我去过苏格兰的爱丁堡皇家植物园。那个植物园栽培和驯化采集自世界各地的野生植物,其中,来自中国的植物,特别是来自中国西南部横断山区的植物是一个重点。爱丁堡植物园中,因此有一处地方专门命名为中国坡,我曾在那块园地中盘桓整整一天时间,拍摄那些来自遥远中国的开花植物。


落新妇、钟花报春和偏花报春、火绒草、绣线菊、杜鹃、金丝桃和并不产于西藏,却在中国因西藏而得名的藏红花。记得园中的中国坡竖着一面木牌,上面一幅中国地图,所突出的正是中国西南的横断山区,少数几个地名中就有丽江。所以,我对丽江的高山植物园充满了期待。特意为相机准备了双份的存储卡和电池。


那二十多公里的沿途,风景真的是美不胜收。


出丽江城,过几个庄稼地围绕的村庄,地势缓缓上升。直到玉龙雪山陡峭的山体前,都是间生着松树与高原柳的牧场。一些马匹散布在被风拂动的草原。草原上,到处都有一丛丛金丝梅绽放着黄色的花朵。

几经询问,车开到了陡峭山坡前的植物园。


没想到植物园这么冷清,甚至有些荒凉。关着的铁栅门旁墙上的确挂着植物的牌子,旁边是一座只有几个房间的小平房。天将雨未雨,气温很低,扒着平房的窗户,看见一间房子里有几个人看书谈话。


没想到他们会应我的要求打开大门,并回答我的问话。他们说,植物园还在建设中,没有对公众开放。当然,也没有公众要求开放。问他们网上宣传的科普展示和生态旅游园区在哪里,他们摇头说不知道。他们只是到这里短期工作的科研人员。


他们告诉我,从这山脚,一直向上,到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都是高山植物保护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看见大门正对的山坡,一片溪水漫流的草地上,正盛开着大片紫中泛红的报春花。


我知道,这是只在植物志上见过的海仙报春。那几个专搞植物学的人,见我有如此爱好,自然敞开大门任我进园拍摄。报春花科的开花植物在横断山区蔚为大观。



(海仙报春)


据统计全世界共有报春花五百余种,中国占296种,而横断山区是其主要分布地。我已经在不同的地方拍摄过十数种报春花。海仙报春却只从植物志上识得,在野外,这是第一次遇见。


我在这片半沼泽的草地上忙活了两个多小时,盛开的海仙报春之外,还有结了繁密果实的小孹,开白花的粉条儿菜、开紫色花的瓣蕊唐松草。拍得累了,坐在山坡上干燥处休息,头顶的阴云正被高空风急急驱散。


隔着树丛,我发现整个丽江坝子展现在眼前。植物园的位置,在丽江坝的最高处。大地从此铺陈而下,隔着大片牧场,是村庄簇集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丽江城,城的尽头,又是一派青翠的隐约远山。


出园子时,去向那几位搞植物研究的人道谢,他们在另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围着地上的一盆菜,蹲着吃饭。说趁天晴了,赶紧吃了饭好上山去观察点开始工作。


本来准备去雪蒿村,那是今天在丽江有大名声的美国人洛克早年在丽江四出搜罗野生植物,再转而研究当地文化时主要的居住地。但在路上吃过午餐,休息一阵,天气又变化了。


天上的雨云迅速聚集,继而雷声隆隆。正好在丽江有不认识的人相约见面,通过当地朋友介绍觉得不够稳妥,又托了北京的朋友来说。于是,临时改变计划,回丽江城。


被邀到一家书店楼上喝茶。普洱,还有滇红。约我见面的是丽江市教育局长李国良。一位精干女士,以前是当地中学的历史教师。书店经理也是一个爱书懂书的人。他和李国良想必已经了解过我的爱好,说从书库里清出一套老书要送给我。


书搬来,一大纸箱。


书名叫《云南史料丛刊》,楚图南隶书题签,共十三卷,十六开本,每卷都在八百页上下,一千五六百万字。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

当下迫不及待,抽出一本,是第十二卷,翻开目录,就有川滇藏区和丽江当地史料,名列其间。如清人余庆远的《维西见闻纪》,魏源《圣武记·国朝抚西藏记》和《丽江木氏宦谱记》。


都是与丽江相关的重要史料。得此厚礼,欣喜异常。但我得稳住情绪,先问他们有何事相托。李国良说,想请我写一篇关于丽江的文章。我笑,说有关丽江的文章,已有泛滥之嫌。她正色说,丽江市政府一直希望有一篇写丽江的文章,可以编入中小学教材,从我的微博上看到我要来丽江,所以……我笑说,我这是自投罗网。


但丽江的千头万绪,如何写起,还适合中小学生阅读,真是个难题。我只答应这些天会认真考虑。并依依不舍,把书放回箱中。这也是不愿无功受禄的表示。


不想,第二天早上,就收到书店经理短信,说这箱书,已从邮局寄往我在成都的工作单位了。就觉得,这篇文章是非写不可了,如何着手,依然心下茫然。


吃完晚饭,到四方街,逛丽江古城,各种旅游商店林林总总,游人簇拥。最多是的酒吧。大酒吧里歌声、电子节拍器声和鼓声交相激发;小酒吧清静雅致,窗里烛光幽幽,窗外是穿行古城的渠水,倒映着灯火,光彩迷离。


这是今天游客们的丽江。很多小资的网上或纸上文字,都津津乐道他们对丽江的新定义:艳遇之都。


那么,那些一夜两夜三四夜的情场游戏,就是从那灯火迷离或歌声鼓声相互激发的地方开始发生的吧。


那么,经过那些地方,也正是与一些正在萌发的艳遇错肩而过了吧。


散步毕,回古城外的酒店,夜读丽江。


所带书是《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著作者杨福泉先生。他是纳西族,历史学博士,就职于云南省社会科学院。


2009年,在拉萨参加一个有关藏族史诗格萨尔学术会议,得以相识,并蒙他见赠此书。当时就读过一遍,对他所下的扎实功夫留有深刻印象。这次带了这本书到丽江来细读,相信会得到更多的启发。


(未完待续)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著有《尘埃落定》《空山》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丽江记》之开篇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2 10: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5-11-22 09:08 PM 编辑

阿来:丽江的报春花无需外国人命名 

 2015-05-13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中国那么多的美丽植物,自古以来,生长在荒野中,大多数都未经科学认定。要等外国人来命名来发现,今天,这种情形已经随着中国人科学意识的觉醒而渐有改观。

【玉龙雪山】

早餐时,特意坐到饭厅外的露台上。

为的是,这样可以看到玉龙雪山。

先有雾,雪山不可见。但很快,阳光就驱散了雾气。目光越过几道覆着青瓦的屋脊,和几株大树,其中一株山玉兰正在开花。隔着这些树,玉龙雪山晶莹的雪峰就耸立在蓝空下面。主峰下有一道陡峭的绝壁,当地人叫做扇子陡。

约瑟夫·洛克的巨著《中国西南的古纳西王国》写到了玉龙雪山:

“最南端的高峰是最高峰,高耸于整个丽江坝子之上,它称为扇子陡,是因为它的有皱折的表面,即顶峰下铺开的雪山山脊,像是一把直竖着的打开的扇子。”

其实,约瑟夫·洛克在学术上是个半路出家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行文非常的学术体,非常冷静。

其后,一个叫顾彼德的俄国人也来到丽江,并在此渡过了整个四十年代。这个人也留下了一本书《被遗忘的王国》。

顾彼得在书中也写到了玉龙雪山,文笔具有相当的抒情性。

“我下马凝视这天堂的景色,气候温和,空气芳香,带着一股从耸立在坝子上的大雪山传来的清新气息。扇子陡峰在夕阳中闪烁,仿佛耀眼的白色羽毛在顶上挥舞。那上面风暴怒号,雪花漫卷,仿佛帽中绒花。下面却一切平静。一片片的树丛,红的桃花,白的梨花,和羽毛般的竹林相互点缀。而这一切都隐蔽在分散的小村落里白色或橘黄色的房屋背后。”

这一切,正跟我当下从一家酒店的露台上看见的情景相仿佛。

我多吃了一片面包,还多喝了半杯牛奶,就是为了去到那座雪山。


(玉龙雪山)

开几十公里汽车,然后在一片云杉林里换乘高山缆车。缆车升到半空,掠过高大的云杉树梢,掠过杉树间那些林间草地,掠过从山上奔泻而下的飞珠溅玉的溪流。下方的树变得低矮了,变成了杜鹃树丛,伏地柏的树丛。然后,是高山草甸,然后,草也消失,变成了滚滚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砾石。砾石滩上方,是陡峭的岩壁。然后,闪闪发光的冰川在岩壁的顶端出现。在这些陡壁上方,出现了一个平台,缆车停下。

现在,我们已经站在玉龙雪山上了。但不是它的顶峰,而是在肩头上。那些表面堆积着灰色岩石碎屑的冰川上方,才是扇子陡的绝壁。绝壁上方,是这座雪山晶莹剔透的冰雪冠冕。洛克所描绘的扇子陡绝壁上一道道虬劲的皱折,被斜射的阳光勾勒得更加清晰遒劲。

同行的当地朋友自然觉得有责任向我介绍些有关这座山的神话传说,我谢绝了。我就想来看一座拔地而起雄踞于蓝空下的山。看一座沉默无言的山本身。而不想多听那些把山人格化或者神格化的传说。

把满世界都弄得充满种种神灵的世界观早已让我厌倦。借众多的神灵统治人类意识形态的世界早就失去生机。而不信神的人把对自然本真的认识转托于某种虚无的神灵,情形就更是不堪。

有一个永远停留在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者曾经说:“山就在那里。”是的,山就在那里,我只要看见山。看见冰、雪和岩石直接构成的雄伟庄严。

游客开始蜂拥而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踏上归程。缆车上,我一直在注视。注视那些融化的冰川水,如何丝丝缕缕地垂下悬崖,如何在悬崖下汇成溪流,如何在草甸间,在杜鹃树丛中曲折蜿蜒而相互汇集、壮大,很快变成白浪飞溅的小河,在云杉林中奔腾而下。

【九子海】

很快,我们就在山谷中稀疏的松树点缀的草地上了。

草地上,鸡肉参、鸟足兰正在开放。接下来,似乎该下山,回丽江城中休息了。可我还是意犹未尽,想再四处走走,也许会遇见未曾遭逢过的什么奇花异木。特别是一些久闻其名,却未得一见的美丽植物。

这样意外之喜,前一天就遇到过一回。

那天上老君山,去看杜鹃,下雨,除了些黄杯杜鹃,大部分杜鹃花期已过,心中难免失望。但下山路将尽时,却见路边林前草地上,星星点点,有白色的光点闪烁。赶紧下车。是闻名许久,却未能在野外亲见的象牙参!

陪同的李金良局长说,其实她已安排了一个新去处:九子海。她说,那里的海子边,有更多的报春花。我这个常在青藏高原,在横断山区行走的人,这些年,除了文化考察,对于高山上美丽的野生的开花植物有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于是,便欣然前往。

离开景区公路,一条崎岖的公路在一道浅而平坦的山谷中蜿蜒。那是另一种地理面貌。从玉龙雪山上奔流而下的水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消失了,山谷两边的缓坡上尽是裸露的石灰岩。疏密不一的栎树林就生长在这些岩石中间。栎树林下,开放着好几种植株并不高大的杜鹃。准确认识的只有一种,白色花瓣的长蕊杜鹃。不一会儿,栎树林和山谷到了尽头,山路随山坡猛然下跌,然后,那个美丽的山间盆地出现在眼前。

在干旱的四围环山中,这个叫做九子海的山间小盆地滋润,肥沃,碧绿,而且宁静。草甸和农田间,还有两个小湖泊亮光闪闪。九子海,顾名思义,是说这山间小盆地有九个湖泊,但这些年,云南省旱情严重。这里的湖泊也因缺水而大多干涸了。


(九子海)

公路几经盘旋,我们终于从半山下到了盆地的底部。

盆地的边上,是一个安安静静的村庄。

先看到村支书不在家。支书的女人出来招呼。两位陪同的朋友去张罗一顿乡土风味的午饭。我自己去这小盆地中四处转悠。我看到,刚才消失不见的水又出现了。从山坡与盆地相交的岩缝间,甚至就直接从平展的草地下冒出来,汇集成溪流,在盆地中蜿蜒。一个个泉,一条条溪,老百姓说,都是来自玉龙雪山的融雪水。只不过,流到半山,就钻到地底下,又在九子海这个小盆地中露出头来。

一个老乡说,你跟水走,走到落水落那里,就又不见了。我便跟着蜿蜒的水流,穿过那些开满报春花的草地,直到盆地东南方,果然,水流从那里突然跌入一个空洞,又一次从眼前消失不见了。这样的洞,当地人称为落水洞。老乡说,这一股水,从地下一直奔向丽江城,重新现身处就是城边的黑龙潭。黑龙潭被人工渠引到老城,冲洗四方街,并流经古城百户千家门前。

而现在,我只看见水流在跌入深洞,消失不见。我不是地质学家,不敢断定这水就是在黑龙潭露头的那一股,但我愿意相信那位牧牛老乡的话。相信就是这水在丽江古城被巧妙应用,滋养了自然而美丽亲水的生活

看了水回去,我穿过报春花盛开的草甸。准确地说,是灯台报春盛开的草甸。在好多地方,我都看见过这种美丽的报春花。可是,就在一个村落边上,就在庄稼地边的湿地里,开得如此繁密,如此众多的报春花却从未得见。

等到有人来招呼我吃饭时,我手上,身上已因为凑近拍摄而沾满了这种报春上植物上特有的白粉。

那真是一顿好饭。那么鲜美的野菌。那么粗砺又饱含植物本香的荞麦饭。坐在屋檐下吃得都有些撑了。这才抬头看见,大门两边的壁上张贴着好几张报春花图片。除了眼下正盛开的灯台报春和橘红灯台报春,还有另外几种。

主人说,这些花都是会在这片草甸上渐次开放的品种。主人还说,这些图片都是常来这里的和博士拍了张贴在这里的。主人引我看一张照片。那是许多人,站在一个阴天的天空下,在九子海的草甸中央,在许多盛开的报春花中间,身后张开一个条幅,上面有报春花节的字样。这使我产生了特别的兴趣。坐下来,细细向主人打听。

不想,李金良局长说,她认识这位和爱军博士。和博士是丽江当地的纳西人。大学毕业后成为专业的植物学研究者。曾在日本攻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就是横断山区蔚为大观的报春花科植物。学成后,和博士没有留在条件优越的日本,而是回到故乡丽江,在当地从事植物研究与保护工作。这个报春花节,也是他所组织的激发公众关注自然生态,特别是当地珍贵野生植物资源保护的活动之一。

李金良问我要不要认识这个人。我当然高兴有机会向这样的专家请教。她当即打了电话。她说,和博士正在拉市海边,不过会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赶来这里。拉市海距九子海好几十公里。我说不必来了。其实,也不太相信和博士真会前来。

饭后,我们继续走向报春花盛开的原野。

那片紫红色与白色花相间的原野,真让人流连忘返!

紫红色花当然是报春。白色花是草玉梅,和更多的我尚不知种名的银莲花。草甸就这样红白相间着,一直铺展到远山跟前。在一个小湖边,我还看到了长柄象牙参的黄色花倒映在如镜的水面。用了不同的镜头一阵狂拍后,相机电池快耗尽了。我还舍不得离开,便坐在一面小湖边继续观赏这自然奇观。


(九子海的灯台报春)

这时,和博士来了。

大家没有太客气。热爱同一种事物的人,接触起来用不着过分的客套。我们立即切入主题。我向他请教此地报春比别处更加繁盛的原因。和博士说,通常的观点认为,野生环境中的植物不宜受到人为扰动。但据他对九子海报春的多年实地观察,其实,适度的人类活动——人的直接活动和间接活动(蓄养的牲畜在草地中的不断穿行),其实有助于这些植物相互传粉与种子的传播。只是这种人为扰动,什么样程度算是合适,还不能有一个量化的指标,这有赖于更长期的观测研究。

和爱军博士告诉我,他正力主促成在九子海建立一个“世界报春花园”。集野生报春花品种研究、保护、驯化,以及旅游观赏于一体。过几天,我回到家,和博士把他即将出版的关于在九子海建立“世界报春花园”的研究报告发到我信箱,使我拜读到他基于可持续发展理论,生态建设理论和生物多样性理论对此所作的详尽的可行性论证。特别是其中报春花属植物在丽江地区的种群分布情形的介绍,使我这个高山植物的业余爱好者受益良多。

来丽江前,春天,因为我小说英文版的出版去伦敦,曾抽空去那里的皇家植物园参观。看到好多种标明出自喜马拉雅山区的报春花正在园中盛开。也听本国植物学家说过外国植物学家来横断山区采集野生植物标本与种子的故事。


其中一个叫威尔逊的人,他就采集过很多中国横断山区的植物到英国驯化。关于此人,有一个故事跟报春花有关。跟前面说过的海仙报春很近似的另一种报春叫香海仙报春,在英语中据说就是威尔逊以他新生女儿的名字命名。


中国那么多的美丽植物,自古以来,生长在荒野中,花开花落,自生自灭,大多数都未经科学认定。要等外国人来命名来发现,今天,这种情形已经随着中国人科学意识的觉醒,现代教育的普及,国力的增长而渐有改观。

于是,才有和爱军博士这样的人出现,以科学的方式,重新认识自己的乡土,检视自然环境,并努力寻求以科学方式建设乡土的可能与机会。

(未完待续)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著有《尘埃落定》《空山》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丽江记》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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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2 10: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来:因丽江而不朽的外国探险家 

 2015-05-20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洛克死后一年,《纳西—英语百科词典》在意大利出版。以后人们才认识到,这是一部不朽巨著,“一部涉及纳西族宗教及源于泯灭的古代纳西语言文化的词典”。

该去雪蒿村了。

这当然是因为一个人:约瑟夫·洛克。

他于1922年到达,1949年最终离开,这29年间,雪蒿村是洛克在丽江的根据地。他从这里出发,四出探险。


(资料图:约瑟夫·洛克[左三]与香格里拉藏族在一起)

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是在探险家们在上世纪初掀起的对中国西南部的探险热潮中来到丽江的。

这些探险者中,有一种叫做植物猎人。在中国人对自己国土上丰富多样的植物资源的价值还毫无意识的时候,这些人到来了。他们深入边僻,上高山,下深谷,疯狂采集植物标本和种子,带回自己的国家,丰富健全植物学体系,驯化在中国在原野中自花自落的野花,妆点他们越来越美丽的花园。

在洛克之前,已经有法国人特拉佛、杜各洛、叔里欧、孟培伊,英国人弗瑞斯特、金顿、爱德华、安德烈,奥地利人韩马吉,美国人喜纳特等相继进入玉龙雪山周围攫取植物资源了。其中,英国人弗瑞斯特和金顿考察据点也在雪蒿村。这些西方人,来自于那些创立了现代主权国家法律体系的国度,包括洛克在内,却没有任何人想过这样的行为是否侵犯了另外一个国家的主权。

洛克来中国前是夏威夷大学的植物学教授。1922年,他被美国农业部聘为农业考察员,来到中国。那时的中国内地,军阀混战,中央政府力不能及的边疆地带,不同民族的地方豪酋,不同的宗教势力彼此明争暗斗,用洛克的话说,

中国惟一永恒的东西是混乱。

但外国人却依着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

洛克最初的行动,就是花着美国农业部的钱,以雪蒿村为根据地,在玉龙雪山中,以及玉龙雪山以西以北更广大的地区进行植物标本和种子的采集。美国人萨顿为洛克所作的传记中提到,仅1928年4到9月,不到半年时间,他从雪蒿村出发,经泸沽湖,到达康巴藏区的四川木里,再由此深入到贡嗄岭腹地。返程时,就带回几千件植物标本,外加各种飞禽标本700余件。同时,他还测绘了这些地区的地图,并拍摄大量照片。动植物标本到了美国农业部,地图和照片到了美国国家地理协会。


(资料图:洛克采集的鸟类标本)

因为地图与照片,他同时被美国国家地理协会聘用,以国家地理探险队员的名义四出探询。他不无得意地说:

大多数探险者满足于对特定地区作匆匆忙忙的考察,而笔者并非如此。我花了12年的时间对云南、西康和与此毗连的纳西人居住区域进行了全面考察。

这个地域相当广大,以今天的区域划分论,云南丽江地区之外,他还到过云南省的中甸藏族自治州、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木里藏族自治县、甘孜藏族自治州,和西藏自治区的昌都地区。

其实,他的脚迹远不止于此,1924年至1928年间,他还三次到达今甘肃省甘南州的夏河县一带,在那里,洛克以当地著名的卓尼土司客人的面目出现。而且,他还更向西,进入青海,考察了靠近黄河源头的阿尼玛卿山地区。

当他相继结束了与美国农业部和美国国家地理的聘用关系后,也就是说,他已经失去了经济来源,但洛克没有返回美国,而以一个纳西文化研究者的身份继续停留在丽江,停留在雪蒿村。这时,他不再采集植物标本,也不再为《国家地理》杂志写作,而是专心于对纳西文化的研究与写作。

对洛克生平深有研究的萨顿说在这一时期,洛克的著作包括了纳西族的历史、对纳西族宗教仪式的描述和对手抄本(东巴经书)的翻译。经历整10年(1935-1945)的工作,他完了研究纳西族历史的书稿,出版了好几本东巴教仪式的书,并一起编入了他内容丰富的绝世之作《纳西—英语百科词典》。

(资料图:永宁总管阿云山的儿子和女儿,中间为四岁的永宁活佛罗桑益世。洛克拍摄)

洛克自己也乐于提及这段经历:

当我住在过去纳西王国的首府丽江之时,我获得了所有重要的碑文拓片,拍摄了纳西首领的家谱和珍贵的手稿,以及可以追溯到唐代和宋代的祖传遗物,此外,我还收集了4000多本纳西象形文手稿。其中的许多手稿具有历史价值,其他不少手稿是纳西人的宗教文献,它们与西藏佛教前的本教有关。

洛克在1944年离开丽江,以前他也曾短暂离开这里回到过美国,但这一次,他好像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在丽江搜集的所有学术资料和所写的著作都被尽数运走。美国军方知道他对喜马拉雅东段和横断山脉南端接合部的地理有相当细致的了解。而这一带正是中国抗日战争后期,美国援华物资进入中国的驼峰航线飞越的地区。所以,美国军方召他到华盛顿,在美军地图供给部参与驼峰航线的地图绘制。

洛克先期飞往华盛顿,他所有学术资料装上了军舰,横渡太平洋。非常不幸,这艘军舰被一艘日军潜艇的鱼雷击中,洛克积累了二十多年的关于丽江纳西族以及周围其他民族地方资料随军舰一起沉入了太平洋。其中还有他《纳西—英语百科词典》的全部手稿

这个打击使洛克曾打算自杀来结束生命。这时,他已经60岁了,不可能再去从事壮年时代的探险,而且,他后期对纳西文化的研究是没有机构资助的,他已经为止耗尽了全部积蓄。

他的传奇经历在美国本就受人关注,痛失资料与作品手稿的遭遇更激起了一些人的同情。正是在同情者的帮助下,他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得以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同时,他的同情者还为他争取到新的资助,使他可以重返丽江去重新撰写《纳西—英语百科词典》。这使得他在二战结束后的1946年9月又重返丽江。

这一次,他又在雪蒿村工作了三年。直到他的面部神经痛使得他不能吞咽固体食物,才不得不飞回美国接受手术治疗。但他在术后马上返回了丽江。这时,中国的国共内战大局已定,最后,他不得不乘美国领事馆派来的飞机离开了雪蒿村。这一离开,就是永远。

1962年,一生未婚的洛克死于夏威夷家中。

死后一年,《纳西—英语百科词典》在意大利罗马出版。而该书的第二卷,迟到十年后的1972年才正式出版。

以后人们才逐渐认识到,这是一部不朽巨著,“一部涉及纳西族宗教及源于泯灭的古代纳西语言文化的词典”。

其实,洛克的研究工作,很早受到关心中国西南问题人士的关注。1929年,藏汉混血的刘曼卿女士,主动向国民政府请缨,去拉萨向十三世达赖喇嘛和西藏地方政府传达中央政府改善中央与西藏关系的意愿。并借此机会也广泛考察了川滇藏结合部的社会情况,归来后写成《康藏轺征》一书。

此行中,刘女士也到了丽江,并留下了关于洛克研究纳西古文字的记录:

丽江乃滇省迤西之重镇,在清为府,今则改为县矣。其民族非汉非藏,亦非百子,乃另一民族也……有象形文一种曰东巴文,现不用以纪事,但书于木剑之上,悬之门首,用以禳祷祛邪而已。有美国络约瑟其人者,曾久留是地,研究此文,称为文中最古者。

这位络约瑟就是洛克,刘女士文中是错植文字,还是当地人就这么称呼约瑟夫·洛克的呢?这已经不得而知了。中国从来都是有明白人的,但中国的明白人总是太少,明白人的声音也总是很少被人听得明白。

至今,我没有得到过这部巨著在中国出版的讯息,但我很高兴,在丽江,纳西族朋友们送给我《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的中译本。翻译者名单中,就有我熟悉的纳西族朋友。

所以,我一定要到雪蒿村看看。

洛克自己在书中两处写到过雪蒿村,不是写他在村中的生活,而是简明而客观的关于雪蒿村地理位置的描述。

一处说:

雪蒿村位于丽江坝子西北部的尽头,刚好就在雪山山脚,它的海拔是9400英尺(2,865公尺)。由于它离雪山近,所以当我勘察云南西北部和西康时,它总是我的总部所在地,我就是从这个村子出发去金沙江峡谷和北地的。

一处又说:“该村名叫嗯鲁肯,约有100户人家。汉语称之为雪蒿村。”

今天的雪蒿村很僻静,少有游客光临。在村中找到洛克客居多年的那所房屋时,院门上挂着锁,但门上也插着一个纸牌,上面说要参观洛克旧居,请打电话,并留有一个手机号码。打通电话才十来分钟,一个清瘦的老人就来替我们打开了这个并不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栽着些花木,兰草芍药之类,都不在花期。

这是一座凹字形的建筑,主体是正中间的两层小楼。洛克的卧室兼工作室在二楼。房子里还陈列着当年的木制家具,掌管着这所房子钥匙的老者说,这些家具都是按照洛克的要求,由当时村中最好的工匠打造的。

老者是洛克房东家的近亲。他说,真正的房东家人都不在雪蒿村了。从洛克居室的窗户往下看,正是楼下的安静院落。楼下左厢的几间房打通了,成为一个小型陈列室,最主要的展品,是洛克拍摄的地理与人物照片。相当部分,已经在有关洛克的出版物中看到过了。


(图注:雪蒿村中的洛克旧居)

晚上,在丽江城中读一些同时代的人关于洛克的文字。

一则文字,见于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记录。就是那位后来写下《红星照耀中国》的斯诺。那时,他刚刚进入中国不久,从上海出发,经越南到达昆明,再经昆明去缅甸。在昆明他遇到洛克,并与洛克的马帮同行一段。在大理,两人分手,洛克继续向西北的丽江进发,而斯诺转而向南,去往缅甸。斯诺这一行,不断撰写旅行见闻,寄回美国在纽约《太阳报》发表。这些文字,后来结集成《马帮旅行》一书,在中国出版。

必须指出的是,那时的斯诺也是在中国西南进行探险旅行的西方冒险者中的一员,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写到了促使他进行这种旅行的动机:

当然,我想到马可·波罗沿着他的路线横贯中亚这一古老的诱惑,偷偷地爬上了我的心头。

于是,从云南昆明到缅甸的马帮旅行,

已经成为我的决定,我的雄心壮志。

进一步刺激他真正踏上这条马帮之路的,是他在上海遇到了一个叫罗斯福上校的人。

西奥多·罗斯福和克米特·罗斯福带领他们的探险队到中国西部去搜捕大熊猫,而结果大熊猫是在云南境内被他们射杀的(笔者注:斯诺所记有误,罗斯福探险队射杀大熊猫是在四川岷山山区)。

罗斯福上校在上海时我见过,而且作了两次长谈。

他说他们在急风暴雪的高原上扎营,顺着溜索横越扬子江,用临时扎起来的木筏横渡湄公河。他说有一次差一点碰上土匪……他还谈到在四川捉到金丝猴,在云南捉到羚羊。他生动地描绘了马帮生活,描绘了翻越崇山峻岭、穿过密林的长途跋涉。听起来真够味。他的证词使我感到满足,我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旅行。

当然,斯诺也读到了洛克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的文章。他说,

约瑟夫·洛克博士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非常有意思,特别是那些照片。

看来,那时候能往各自的国家带去描绘中国西部的文字,或者带去动植物资源的外国人生活得都相当不错。斯诺在书中抱怨:

我手下除了一名四川厨师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所以这样抱怨,是和洛克博士相比较:

洛克博士受哈佛植物园和美国农业部的派遣,经费充裕,能够雇用一队马帮里面大部分马匹供他个人使用,他也没有不易与当地人联系的困难,他从西方带来他自己的马夫。他有十名纳西族人同行,他们对山路十分熟悉,而且对他忠心耿耿。

洛克习惯于野外生活,他的种种巧妙的设备,可以帮助一个孤寂的漫游者忘却自己已经远离家室,远离亲人,远离美味佳肴。他有许多天才的发明,如折叠椅、折叠桌、折叠浴缸、热水瓶,等等。无怪乎他所到之处,当地人敬畏之余无不把他看做一位外国的王爷。我本人能侧身于他的侍从人员之中也深感庆幸。

唯一的不幸就是到了大理府他就要把我扔下,率队北上,只消再花六天工夫,就可以到达丽江,而我却还要折腾一个月左右才到得了缅甸。

萨顿在她的洛克传中就指出,洛克能如此长时间停留丽江,除了他冒险的天性,以及越来越强烈的对纳西文化的痴迷,其实还有另外的原因,因为惟有在中国丽江,

能过上他异想天开的、有权有势的豪奢的生活,除了置身于遥远的异邦,除了生活在“次等”民族中间,哪里还有他理想的归宿呢?

也有很多文字描述过这个人的自负与傲慢,记得藏学家任乃强在某本书中也说,他曾在康定见到过正在着手测量四川藏区最高峰贡嗄山高度的洛克。而这位美国佬留给任先生的也不是什么好印象,也是因为他的目空一切,因为他的傲慢。

想查查任先生当年的文字,便在家中书房到处翻寻,一时却找不这本书了。不意间,却翻出另一本小书来,和斯诺那本《马帮旅行记》同时编入云南人民出版社的“旧版书系”丛书,叫做《雪山·圣湖·喇嘛庙》,书中所收文章分别发表于1939年和1940年。作者李霖灿。

李先生那时任职于抗战中迁移到昆明的国立艺专。国立艺专为研究边疆艺术,设立丽江工作站,李先生在那里工作时,周游过玉龙雪山周围,及与丽江相邻的泸沽湖与中甸(如今已更名为香格里拉)藏区。除这本旅行记类的文字外,李先生还有《么些(今称纳西)象形文字字典》、《么些经典译注九种》和《金沙江情歌》等专著出版存世。

李霖灿在关于泸沽湖(永宁)的文字中写到了洛克与这个地方少数民族总管阿云山的友谊。让我们又得见洛克身上的深具人情的另一面。李霖灿去到泸沽湖时,这位深孚众望的阿云山已经去世。但他还是记述下阿云山救助洛克的一个故事。

前文说过,洛克曾深入康巴藏区的贡嗄岭地区探险考察。

那年西康稻城县的贡嗄岭匪人作乱,声言要洗劫永宁并且要吃洋人肉,因为洛克博士到贡嘎岭探险后,不幸当地落了大冰雹,打伤了许多人畜,贡嗄岭的强人说这全是洋人来了冲犯了山神,所以必欲得之而甘心。

那时,洛克正呆在永宁的泸沽湖上,阿云山得知这一消息,连夜把洛克送到金沙江边,并动员江边的藏人纳西人中会水的“蛙人”,用羊皮浮囊“革囊渡江”,将其送回丽江。

据说,这是阿云山一生离开泸沽湖两次中的一次。

而李先生刚到泸沽湖第三天,洛克也前后脚来到了泸沽湖上的永宁总管家的寨中。

原来是那一阵子日本人进攻云南西部,腾冲、保山都有失守的谣言,于是把这位老人家吓得赶快奔来泸沽湖避难。湖山无恙,故人已逝,那两棵他手植的尤加利树苗早已高可参天。洛克博士一进山门便用他那老态龙钟的手一再抚摸树干,手背上的皱纹和尤加利树树干的光滑相映成趣。我忘不了那老头子泫然欲泣的凄怆表情。我更忘不了那天总管夫人盛装盈盈相迎阶前,两人相对无语,好一会,老博士含着眼泪强作微笑送上许多礼物,总管夫人依当地风欲褰裙为礼之后即泣不可抑重返佛堂,传出话来,连嘱尽量招待这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丈夫生前好友,自己却整日尽在小小佛殿前哭泣诵经。

洛克博士一两天都不大开口说话,只是终日绕室徘徊,尤其是好到岛尾小阜上来亭子间去独自徘徊,因为这是他当日的书房……一天,他得了信,知道滇西的危机已过,就又起程转回丽江去了。

洛克走后,李霖灿发现他在那小亭子间左壁上留下一段英文文字。李先生将其翻译了,也记在文中。洛克写道:

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泸沽湖,我说这话时心中实在是十分难过,然而一个人年纪如此,不这么说又怎么说呢?……泸沽湖依然是美丽动人,但由于没有了我的老朋友阿云山,我是在这里住也住不下去了,我只能心有余恨地在这里向泸沽湖山告别。

在我所见过的洛克留下的照片中,身材高大,神态沉稳的阿云山似乎也是他拍摄最多的一个人物。


(阿云山与其幼子罗桑益世活佛。洛克摄于1931年)

在洛克的经历中,除阿云山山外,他与木里王子,以及更北到甘肃地界的卓尼土司,都有超乎一般的深厚关系。如果不是如此,只是靠几个雇来的纳西勇士护卫,他能长居各族豪强各自割据称雄一方,兼有兵匪不时为乱的动荡不已的中国边疆,并能在植物学、地理人文考察和纳西文化研究方面均取得巨大成就,似乎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了。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著有《尘埃落定》《空山》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丽江记》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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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2: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来:藏族人为何能在丽江当大哥

 2015-05-27 阿来 大家



摘要ID:ipress

吐蕃以后的时代,西藏对世界的影响就局限于宗教方面了。而且,这种宗教影响,一方面的确产生于佛教教义的力量,与此同时,宗教作为一种政治势力被利用,也是藏传佛教产生影响的一种现实原因。


在丽江,纳西族朋友知道了我的藏族族别,便常从他们口中听到一句话:藏族是大哥,白族是二哥。有时,这句话还有另一种表达:汉族是大哥,藏族是二哥。我不是那种听了这样的话民族自尊心就得到放大的人,但我还是充分感受到今天人们美好的情意。


(丽江的藏族儿童)

从人口数上讲,纳西是一个小民族。总人口三十余万。

历史上,就在今天丽江所在的金沙江中流地带扎下根来,繁衍生息,却又在吐蕃、南诏和唐王朝几大势力相互争战角逐的缝隙间艰难周旋。

那时,青藏高原上吐蕃国崛起,除了在甘肃四川一线与唐王朝时战时和,长期对峙,也从青藏高原东南顺势而下,图谋云南。兵锋所指,进入纳西人生息的地域。公元680年,吐蕃在所征服的纳西(作者注:古籍中写为麽些)设神川都督府。

史载,今丽江古城北边金沙江上有铁桥一座,为吐蕃人所建,并设有专门的职官铁桥节度,镇守这个东向云南的交通要点。那时,麽些人地域的盐池之利是吐蕃占领这一地区的最重要原因。

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以描述格萨尔开国的四大战役最为著名。其中一战,叫姜岭大战,起因与目的,就是争夺盐池之利。姜是纳西人的王国,岭,则是金沙江和黄河上游的藏族王国。

如今,学术界的观点,一般认为即是曲折反映当年吐蕃对金沙江中游的战争。百多年后的公元794年,早前与吐蕃结盟拒唐的南诏王异牟寻背叛吐蕃,联合唐朝驻四川的剑南节度使韦臬夹攻吐蕃,攻破吐蕃在铁桥以东的十数个城垒,吐蕃军队败退,今丽江大部地区变为南诏的势力范围。异牟寻断铁桥,以绝吐蕃东进之要道。

而此时的吐蕃已因外来佛教与本土宗教苯教之争宗和王室权力斗争而日渐衰落,再也无力东顾了。公元842年,吐蕃支持苯教的国王朗达玛被一个佛教徒刺杀,吐蕃王朝崩溃。这段历史,在汉藏史籍中都有明确记载。

而有宋一代,这一地区的历史却少见于文献记载。

宋太宗举玉斧在地图上顺着大渡河一划,便把中国西南部划出了中国之外,所以,文化发达的宋代汉文典籍在历朝历代中最少中国西南部地区的记载。而吐蕃崩溃后,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也进入了最黑暗的历史阶段,自己的疆域早已分崩离析自顾不暇,更遑论去张望宽广的外部世界了。其典籍中当然也少了关于外部世界的文字。也许正是这样一段历史的真空中,纳西人在这片土地上获得了休养生息的宝贵时机。

元代,公元1253年,忽必烈沿横断山区南下,在丽江境内的金沙江上“革囊渡江”,征服大理国。当时统辖丽江一带的纳西人头领麦良审时度势,率人往金沙江渡中迎接忽必烈,因此被封为元朝的“管民官”。

到明代,他们重新出现在世界面前时,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世代统治纳西地区的麦良之后,摇身一变成为明朝册封的土司,并由洪武皇帝赐姓为木。这便是明清两朝统辖丽江数百年的木氏土司家族。我在丽江时,CCTV正在黄金时段播出依据木氏土司家族史敷衍出的长篇电视剧集。丽江古城中的木氏土司府也重新修筑完毕,成为一个热闹的旅游景点。

有明一代,木氏土司倾心向化,主动学习吸纳汉文化,在云南土司中,以木氏家族接受汉文化最早。史籍载称:

“云南诸诸土司,知诗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

几代土司“以文藻自振,声驰士林”,其中尤以木泰、木公、木高、木青、木增和木靖等土司诗文成就最高,被后人尊称为木氏六公。

其中,土司木增与中国文人中少有的旅行家徐霞客的交往,就是一段富有文化意味的佳话。

公元1636年,51岁的徐霞客从江苏江阴出发,开始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这也是他历时最长,路程最远的一次旅行。三年后的崇祯十二年正月,徐霞客到达丽江,受到了土司木增的盛情接待。有了木氏土司的支持,徐霞客得以完成他的游记中与丽江相关的篇目《丽江纪略》、《法王缘起》和《溯江纪源》等篇目。

其《溯江纪源》一文,第一次明确金沙江为长江上源,匡正了过去认为“岷山导江”,以岷江为长江正源的谬误。南中国人享受长江水利几千年,这才有人发现这个非常容易发现的错谬。

直到今天,我们一方面要指责洛克们的殖民主义行径,一方面,却又要从学术领域到今天的旅游开发方面,沿引他们的“发现”,他们的成果

其实,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徐霞客的文字也算不上专业性的地理考察,其关注地理山川,尤其人文方面,以《法王缘起》说藏传佛教噶玛巴一派为例,也多属道听途说而已。即便如此,这在中国传统文人中,已属于凤毛麟角,以至于今天的我们也无从求全责备了。

徐霞客居停丽江期间,还为土司木增修订编校汉文书稿,指导木增之子的汉文写作。

而我更关心的,其实是这个时候的纳西族与曾经统治过这一地区的藏族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换句话说,吐蕃王朝崩溃后,藏文化在丽江还有遗存吗?如果在这一地区还有着藏文化的存在,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的?在哪些方面产生着影响?

我发现,有明一代,藏族宗教文化在丽江地区有着广泛的存在。

明代的木氏土司,因为其倾心向化,更因为明朝中央将丽江一带视为固之“可以筹云南”的重要边塞要地,而对纳西族的木氏势力大力扶持,以木氏家族的稳固统治作为稳固西南边疆的重要依凭。

明代人的著作中说:

“西北吐蕃,以丽江、永宁为扼塞。”

这一地理要点,被视为云南“三要”之一。“视此三要,足以筹云南矣。”此时的藏族地区,却陷于教派首领与地方土酋各自割据争雄的分裂状态,得到明朝中央强力支持的木氏家族并不以固守丽江为满足,趁此良机向西北部的藏族地区大举扩张。

“明初,裂吐蕃二十三支,分属沿边郡邑,以土官辖之,丽江控制古宗(笔者注:彼时对今中旬一带藏人的称呼)。”木氏家族因势利导,将今天云南中甸,四川巴塘、理塘,西藏芒康、盐井一带藏区,都纳入其统治之下。木氏家族不仅派兵镇守,派土官辖制,还向这些地区大规模移民。今天的中甸、盐井和巴塘等地还有当年移民部落的后裔与当地藏民共同生存。

这样的扩张,自然与这些地方藏族部落的地方豪酋产生难以调和的激烈冲突。史载木氏家族在相邻藏区用兵达三十多次。在此情形下,在藏区崛起的藏传佛教的噶玛举一派,被木氏家族视为统治藏区与笼络藏族上层势力的手段,而有意引入了丽江地区。不仅在藏区统治尽量争取这一教派的支持,还邀请该教派历代活佛到丽江传法,兴建寺庙。

这种策略也是与明朝在藏区“多封众建”藏传佛教各教派首领为三大法王,以抑制世俗政治势力的政策相因应。明朝策封为“大宝法王”一系的噶玛噶举派在前藏地区和与丽江相邻的康巴地区有最大的影响。所以,木氏家族历代土司特别重视与该教派发展关系。明正德十一年,即公元1516后,木氏土司邀请到该派黑帽系八世活佛弥觉多杰到丽江弘法。

徐霞客在其游记《法王缘起》一节中,就写道:

“丽江北至必烈界,几两月程。又两月,西北至大宝法王。”
“法王曾至丽江。”

弥觉多杰到丽江事,也见于藏文典籍,只是文字更注意记载法王受到的欢迎的场面与得到的财物供养。文中说法王到达丽江,盛大的欢迎仪式后,

“法王被请上轿子……一同前往木天王王宫大殿……一同步入宫殿上的金宝座,随僧或坐次座,或坐下座。座前均设饰以金花纹精雕细画的方桌。继而,向法王敬茶,恭献珠宝、绸缎等一百件礼物。之后,敬献各种食物饭菜,举行盛宴。其后,姜结布(笔者注:藏语中对木氏土司称号)从库房取出神珠等‘轮王七宝’、王妃所用诸饰品一同献上,甚为悃诚,且派人送礼至法王下榻地。次日,复请法王入宫殿款洽如意。姜结布并答应:‘自此十三年不发兵西藏,每年选五百童子入藏为僧,且度地建一百寺院云云。’在此以前,姜结布并不信仰佛教,然而从此以后,姜结布对佛教尤其对噶玛教派坚信不疑。”

一百多年后,支持新兴格鲁教派的蒙古人派兵攻入康区和西藏。在西藏失势的噶玛噶举派第十世黑帽系活佛却英多杰到丽江避难。

可见,吐蕃以后的时代,西藏对世界的影响就局限于宗教方面了。而且,这种宗教影响,一方面的确产生于佛教教义的力量,与此同时,宗教作为一种政治势力被利用,也是藏传佛教产生影响的一种现实原因。

这一点,不惟在丽江地区如此,早前,蒙古王室对萨迦派的倚重与后来清王室对格鲁教派的扶持,首先都是出于政治格局上的考量。清代皇帝中,以乾隆皇帝对藏传佛教信仰颇深,身边便有封为国师的藏人章嘉活佛。

但他亲笔撰写的《喇嘛说》一文,即把这种政治考量说得十分清楚直白:

“若我朝之兴黄教则大不然,盖以蒙古奉佛,最信喇嘛,不可不保护之,以为怀柔之道也。”

丽江木氏土司家族,固然也崇佛至深,但如果没有稳固其新征服藏区统治的打算,要如此倚重厚待噶玛噶举教派,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洛克就曾经指出:对丽江的纳西人来说,“宗教活动是一种外在的表面的行为,而不是内地的信仰。他们的婚仪,以前是土著祭司司礼,今天则多半采用道家的仪式。而举行葬礼时,一般请噶玛巴喇嘛和汉传佛教和尚主持。”

但有了如此机缘际会,噶玛噶举一派在藏区以外的丽江产生相当影响也成为一种历史事实。

民国年间,约瑟夫·洛克还对丽江境内的藏传佛教寺庙存留的情形进行过详尽考察。在他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中,有专门章节加以记述。当年木氏土司在西来的法王面前要建百座寺庙的发愿是否真的完成已不可考。但到洛克生活在丽江的时代,他还记录下来丽江存有五座噶玛噶举派寺庙的事实。

这五座寺庙是解脱林、指云寺、文峰寺、普济寺和玉峰寺,以及几座小庙。

洛克说解脱林是避难丽江的活佛却英多杰所建。建庙的地址是木氏家族以前的刑场。

他记玉峰寺有这样的文字:

“玉峰寺所在的丽江雪山东斜坡,由华山松古老的森林簇拥着,风景优美,寺门前高大的松树围绕着一个美丽的小池塘。寺的进口处已非常颓败,整个建筑和座位上堆聚着几英寸厚的尘埃,证明这些寺里的人并未按教规的要求坐在座位上祈祷诵经。在主要的庙宇的楼上,天花板和地板破败腐朽,如去参观,十分危险。”

那天,我去雪蒿村下山,当地一些纳西族的文化人请我在束河古镇吃饭。其间我打听洛克记录过的这几座寺庙的情形,他们告诉我,至少指云寺还可前往一观。

一位先生,是刚卸任的一座纳西文化博物馆的馆长。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就是在指云寺大殿改建的教室中接受的中学教育。也正是因为庙宇改建为学校,这座古老的建筑才经历文革劫火而得以保全。

隔天,我去指云寺,建筑风格藏汉合壁的指云寺建筑隐在一片苍老的柏树林中间。大殿前的院中,还植有几百上千年的树龄的梅树。梅树花期已过。健旺的枝头上挂着青色的梅子。殿前廊下,十几个年轻僧人,正在整理专用于寺院的铜质建筑构件。

问这些年轻僧人的来处,没有当地人,他们都来自于邻近丽江的康巴藏区。寺院的活佛也与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而洛克的文字中,还有遗存的寺庙是由本地的纳西人担任主持活佛。

绕到大殿后面,是高大围墙。央人开了后院门,眼前一小块平旷之地,生长着一些颇有年岁的梨树。梨树林后,是一面陡起的山坡。山坡顶上,一座完全藏式的寺院建筑的主体已耸立在蓝天之下。上面传来清晰的斧凿之声。想见见寺院活佛,说出门去了,不在寺内。一年后,在北京的一个场合,见到了这座寺院的主持仲巴活佛。他没有穿袈裟,显得特别精明干练。人多,话题也多,未能深谈。

谈到宗教上的影响,丽江的朋友说,以纳西人的象形文字为依托的东巴教,无论是教义,还是仪轨方面,也都有着藏族本土宗教的遗存与余响。而且,这种影响是早在吐蕃东扩的时代留下的。但这门学问太过专门,我只得知难而退了。好在,杨福泉先生所著《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中,有所论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

而我所关心或者希望发现的那些渺远时代里世俗社会里的众生相,民间社会成员间的日常关系,在汉藏文史籍中都不可得见。


(丽江的藏式寺庙)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著有《尘埃落定》、《空山》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丽江记》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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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3 12: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来:茶马古道上因抗日而繁盛的藏族马帮

 2015-06-03 阿来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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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珍重这些文字。这样的文字把藏族人还原成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的人,一样可以以日常性的生活化的姿态跟外部世界沟通的人。


终于我在一本叫《被遗忘的王国》的书中,见到了对那些频繁出现在丽江世俗社会中的藏族的详尽描述。

比如以丽江为重要物资集散地的滇藏间茶马古道上西藏马帮的记述。


“前头有一阵杂乱的响声——铃子的叮当声、铁器的铿锵声、喊叫声和牲口踩踏声。那是从城里出来的一队藏族马帮。不久,马帮的主人骑着肩宽体壮、粗毛蓬松的矮种马来了。他们是两个藏族绅士,穿着华丽的红色丝绸衬衫和厚实的上衣,腰间系着彩带,头戴绣金宽边帽。

“‘你们上哪儿去?’我用藏语向他们问候。

“‘去拉萨。’他们咧嘴说。然后其中一个用漂亮的英语说:‘先生,请抽支香烟。’并且递给我一盒菲利普·莫利斯牌香烟。

“他们慢慢前进,不一会马帮跟上来了。我们拉马到路边以便马帮通过。藏族马帮不像下关到丽江的白族马帮,他们悠闲地行进,没有猛烈冲撞的危险。骡马进入西藏不驮140磅至180磅重的驮子,而只驮80磅到100磅;他们不像白族马帮一样钉马掌以防马在石头路上打滑。藏族马帮一天能走的路程是很短的,20英里为限。牲口得到很好的照料,总是显得膘肥体壮,养得很好。从丽江经过拉萨到印度卡里姆邦三个月的跋涉,如果要牲口存活下来的话,驮子轻、路程短和饲料充足是必要的。途中没有大道,只有一条要攀登的弯弯曲曲的山路,通过阴暗多石的峡谷,沿着陡峭的大山忽上忽下,涉过咆哮的冰川溪流……

“我们遇到的马帮和任何其他典型的藏族马帮一样。头骡戴着面罩,上面用绿宝石、珊瑚、紫水晶石和小镜子作奢华的装饰:耳边有红色丝带。头骡上有一面三角黄色旗,作绿色锯齿状镶边,暗含的藏语意思为:‘丽江——卡里姆帮运输线’。每20匹骡马为一组,由一个步行的藏人看管。这藏人扛着枪,带着一只脖子上套着红色毛织花环的大藏狗。”

无独有偶,这样的马帮,埃德加·斯诺也在昆明到大理的马帮路上遇到过。他的记叙突出了藏族马帮的强悍的一面:

“距离村落不远,我们遇见四十来个西藏人,身材高大,裹着羊皮,穿着手工纺织的黄麻长上衣。他们赶着大约六十头骡子,全都驮着很重的驮子,牲口疲惫不堪,身上沾着泥块。他们人人都带着武器,有的扛着老式的毛瑟枪,有的挎着长剑,插在加工粗糙、嵌有银丝装饰的剑鞘里。他们气概威武,肩膀宽阔,走起路来步子很大,表现出山里人从容不迫的气度。

“我们的人有一个停下来去问路,回来时带回来很有趣的故事。这些西藏人看来是达赖喇嘛的使者,全部都是从拉萨来的,带着礼品送给龙云。他们经过巴塘,沿着云南西部崇山峻岭中的荒凉道路,来到云南府周围的平坝,大约花了六十天时间。他们沿途并没有受到匪徒的袭击。昨天,距离省城昆明只有五十英里了……他们却遭到了五六十个汉人匪帮的袭击,当他们正要进关的时候,那些人冲了下来。

“英勇的西藏人没有逃跑。他们十分愤怒。虽然匪徒人多,但他们据关固守,保护着骡马,以西藏射手的准确性回击。袭击者没有料到会遭遇这样的抵抗,惊慌失措,陷于混乱。大约一半人被打散后四处逃逸。西藏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们发起反攻,把土匪逐回山里,共击毙一人,伤俘四人。他们把俘虏押送进村,交给当驻军长官……就是这一个军官来到围墙外迎接我们,护送我们进入老鸦关。他说如果西藏人把这件事报告给省主席,他肯定要被撤换。”



这也是民国,这也是被今天一些人心醉神迷的“黄金时代”的民国,有“民国范”的民国。

但这不是我的兴趣所在。让我兴奋的是终于在一些文字中看到了普通的世俗的藏族人形象。直到今天,在中国人大部分关于西藏或者藏族人的书写中,总是那些自己就是神的教派领袖与高僧。普通人消失不见,日常的世俗生活消失不见。倒是这些外国人,不受汉藏双方都热衷的权力书写,而注意到了日常生活中,那些更普遍的世俗生活的存在。中国人出于旅游开发的需要,热炒茶马古道这个题材已经十多二十年了,但这样详尽描述茶马古道上流动生活的真实文字,至今不可得见。

所以,今天我们才要感谢斯诺留下这样珍贵的文字,要感谢留下了《被遗忘的王国》一书的作者顾彼德。


(顾彼德著《被遗忘的王国》)

顾是俄国人。1901年生。十月革命后随母亲流亡到上海。青年时代,在上海为谋生从事过多种工作。抗日战争爆发后的1939年,他受雇于国际援华组织“中国工业合作社”,先后到四川西部的康定和云南昆明、腾冲等地工作。

1939年至1940年间,他游历了四川康巴藏区和凉山彝族区,在凉山彝区认识了带有传奇色彩的彝族土司岭光电。根据这段经历,他写下了《彝族首领》一书。1941年他来到丽江,从事“中国工业合作社”在丽江的组织工作,直到1949年。

他曾记述说,他之所以去丽江,是因为在同一组织工作的同事中,“没有一个汉族愿意到丽江去担任此职”。因为在那些同事眼中,“可以说那个地方在中国之外,是‘边远蒙昧之地’”。

而他则把在丽江的九年视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正是这段经历促使他写了《被遗忘的王国》,而这本书也是今天了解丽江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在丽江,随便一个小书摊上的都有这本书的存在,约瑟夫·洛克的书也许是太学术了,反倒难得一见——虽然几乎所有到丽江的人都会念叨洛克,洛克。仿佛这是一个咒语,只要念动几声,任何一个肤浅的旅游者,就真正进入了丽江。


(顾彼德于1941年—1949年间拍摄的云南纳西族之一)

如果说洛克这样的人归根到底还是怀着强烈的殖民心态,那么顾彼德完全是怀着帮助中国人的心情来到丽江的。

这是题外话,还是来看顾彼德的书。这个人在当地的炼铁、纺织等传统手工业领域,推广工业合作社这种现代生产组织方式,帮助当地人提高生产组织水平。同时,他深入到当地人的民间生活中,留下了丰富细致的社会生活记录。

他充分注意到在这个古城里频繁出现的藏族人的身影。并在书中有一个专章记述《丽江及其周围地区藏族》。

“丽江的藏族数量可观。”

“他们总喜欢住在离公园不远处横跨丽江河的双石桥附近的房子里。”

“丽江的藏族社会,人少名声大。”

这些藏族人不是前述传教者建立的多所寺庙里的喇嘛。民国年间,出于信仰同时也出于统治藏区需要而把藏传佛教引入丽江的木氏家族,已经衰微,丽江纳西人对藏传佛教的信仰也相当淡泊了。洛克记述的这些寺庙都已衰败不堪。这时,出现在丽江的藏族人主要是因为贸易而来。

那个时候,“所有的中国沿海都落入日本人之手,缅甸也正在迅速陷落”,中国获得外国援助与商品的滇缅公路被切断,从国家层面讲,驼峰航线的开辟,目的就是从印度往昆明运送美国援华物资。而在民间贸易中,一条完全由马帮承运的贸易通道在喜马拉雅山中兴盛起来。

“藏族商人和其他小商贩组成的大军从冰天雪地的西藏高原下来,进入加尔各答闷热的商场和旅店。订契约、立合同,能用牦牛和骡子运走的东西立即购买。缝纫机、棉布、高级香烟,不管是美国造的还是英国造的,威士忌和名牌杜松子酒,染料、化工品、罐装煤油、梳妆用品和罐头,以及成千上万各种小商品开始汇成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用火车和汽车运到卡里姆邦,迅速包装分发,用马帮运到拉萨。”

“在那里这股商品流涌进宫殿和喇嘛寺的院子和厅堂,转交给一大群分类工和职业包装工。最不易碎的货物挑出来放到一边,由北路用牦牛运到打箭炉,其他货物打包后运到丽江,特别是到昆明,那里挤满了干渴的美军和英军。为了让商货越过世界上最高的大山,经受风雨和烈日,在山石路上拖拉三个月而能存留下来,商货必须包装精巧而仔细。”
“据估计,战争期间所有进入中国的路线被阻时,马帮运输曾使用八千匹骡马和两万头牦牛。几乎每天都有长途马帮到达丽江……这些来往于印度与中国之间的马帮运输规模的宏大和史无前例。”

是的,今天中国知识界突然流行起一种风气,热衷于传说民国年间知识分子的“民国范”,说他们那时短暂的思想与表达自由,以及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但没有注意民国知识分子视野的局限,那是中国许多大知识分子云聚于昆明的西南联大等机构的年代。

但那些知识分子,有多少人意识到过城外的云南大地,分布着众多非汉族族群的地带是否也是中国,有多少人对这些地方与族群有过道德的和学术的关怀?

别的学科姑且不论,那时这些人中也有经济学人吧,为什么对这样突然兴旺起来的民间国际贸易情形视而不见?而这样轰轰烈烈的情景,只是在一个外国人笔下才得以被记录,激活我们对于那个时代更全面的记忆。

不得不说,今天中国学界的主流,大部分时候,依然自说自话着儒家的天下,而对中国是多民族国家的真正现实视而不见。无论左派还是右派,对边疆地带仍然缺少关怀,缺少体察。

而那些从事商贸的藏族人就这样来到丽江。

“身居高地的拉萨藏人,不顾路程的遥远,还是喜欢来丽江做生意或度假。藏人都善于旅行,而马帮旅行在那个辽阔的地区只要组织得好,是相当快乐的。”这是今天的国人普遍缺乏的一种能力或精神,即工作,而且能在工作中享受到快乐。

商人之外,还有逃避藏地不利处境而在丽江的藏族上层人士。

“有一家从拉萨来的出身高贵的藏人在丽江定居。这家人有两个男子,一个女子生个小孩,另外有一队随从。他们温文尔雅,待人相当讲究礼节,处事周到。其中一位先生稍为矮胖,蓄着胡须。他通常穿着一件紫红色短袖束腰上衣,用一根彩带系在腰间。还有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衫,这暗示了与一个宗教组织的联系。他的伙伴也是个矮个子。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也留一撮胡须,稍带苦相却非常聪明。他公开地身穿喇嘛服装,但不是普通喇嘛长袍。那个女子高大、白晳,很漂亮。她打扮成出身名门的拉萨女子。穿着传统的彩色丝绸条纹围裙。小孩大约有五岁,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藏族男孩。”

原来这两个男人,一个是这个贵族的管家,一个是这个贵族的法师。这个贵族在西藏的权力斗争中失势而被投入监狱,并死在监狱。贵族的管家和法师却带着金银财宝一路逃到丽江,这个靠近西藏,而又在西藏地方政府势力范围之外的地方,“他们定居下来,需要时卖点他们的金子和货物”。

“对于纳西人和其他藏人来说,一个名门藏族家庭出现在他们当中,是非常讨人欢喜的。管家和喇嘛经常应邀赴宴。为报答人家的热情,有一天这两位先生安排了一场宫廷宴会。”

“藏族饭菜没有什么烹饪法而言,由于他们宗教的强加的限制,纯粹的藏族食品是极为单调的。”

“正像英国富人靠雇佣法国厨师解决烹饪问题一样,藏族社会靠雇佣汉族厨师解决问题。”

不过这一次宴席的厨师是一位姓和的纳西族大妈。顾彼德还详细记述了那次宴会上丰富的菜肴:“但凡是丽江能准备的每一道珍贵而高雅的菜都有了。有清炖鸡、油炸鸡和烤鸡,鸭、猪、鱼也做同样的烹饪。”“定了多种烈性酒,用金壶银壶大量斟来。”

至今为止,不管是外国人中国人,还是藏族人本身,很少有人关注藏人日常的世俗生活场景,而是不约而同地做着一种并不真正存在的神性精神生活的虚无构建。因此,我珍重这些文字。这样的文字把藏族人还原成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的人,一样可以以日常性的生活化的姿态跟外部世界沟通的人。

顾彼德还记述了一个来自拉萨的藏族青年:“那是1946年底,当时战争已成为过去。一个文质彬彬的藏族青年来到丽江。他作豪华的旅行,从加尔各答乘飞机到昆明,从昆明坐私人小汽车到下关。他住在我一个朋友家里,我这位朋友半纳西族半藏族血统。我被及时地介绍给这位有文化的藏人,他身着西装,英语讲得很漂亮,名叫尼玛。”尼玛是某个西藏地方政府官员的秘书,来丽江办事,却和房东家漂亮的女儿发生恋爱。结婚后,这位年青人带着新婚的纳西族妻子回到拉萨。

这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中国沿海口岸重新开放,以丽江为重要节点的繁盛一时的马帮贸易通道重新归于沉寂。西藏以贸易打开的门户已悄然掩上了。

而经常出现在丽江古城街头的是金沙江两岸的康巴藏人。

他们当中有强盗,有合法的生意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东旺人,有巴塘人,有乡城人,有木里人。“康巴人从来都使其他藏人敬畏和羡慕。男子通常是身材魁梧而貌英俊,女子长得美丽,肤色白皙。”

顾彼德书中还有更多关于与这些康巴人交往的故事,陷于篇幅不再摘抄。他不厌其烦所做的这些记录,可以帮助我们打破把藏文化藏族看成一个固化整体的迷思。


他郑重写下这样的文字:


“外界对藏人的理解通常是:同一祖宗相传的人口,口语和宗教信仰相同,都一致效忠于达赖喇嘛和他的政府。其实不然。西藏分化为许多家族和部落,小王国和领地。”


他举了距丽江很近的木里小王国。藏化的“木里王是个蒙古人,他的始祖是忽必烈大军中的一名将军”。而今天,许多人还在对藏区做着顾彼德反对的那种虚假的整体性描述,一些人(包括学者)自然是满足于肤浅的一知半解,而一些在今天的国际政治背景下,所作所为却是在建构一种并不存在的藏文化整体性,其目的不言而喻,那就是煽动民族主义,以其作为藏独的理论依据。



(顾彼德于1941年—1949年间拍摄的云南纳西族之二)

今天,走在丽江街头,除了偶尔见到一两个身穿袈裟的僧人,顾彼德所描述的那些穿行于街市的各各不同的藏族人已消失不见。也许他们还如我一样,依然出入在丽江街头,但时代已使我们和所有人一样穿上了相同的装束,使用着能与更广大的人群相互沟通的语言,而融汇进今天的社会。穿着同样装束的人群在丽江古城中涌动,潮流一般在那些曲折的街巷中回旋。

我也希望一些汉族朋友不要自以为是的,把这样的情景叫做汉化。在丽江,也遇到对我说这样荒唐话的人,他脚上穿着耐克鞋,身上穿着奥索卡的冲锋衣,这样的装束与我几乎一模一样,他手里也跟我一样提着日本产相机,背包里背着一部手提电脑。这个朋友辩解说,你不是正在使用汉语吗?我提醒他,更重要的是,我们使用这种语言中所包含的认知方式与价值观。

其时,我们正坐在街边的某个酒吧里,我得说,这个情景不是汉化,而是西化或全球化,而不是某种虚无的中国内部一种文化对于另一种文化的胜利。事实是,每一个人都在是某国某族人的前提下,同时也正在变为一个世界人。

我遇到这位朋友的时候,正坐在一个咖啡座里,在苹果电脑上读一本新下载的书,叫做《历史的终结》。作者是著名的日裔美国人弗朗西斯·福山。我们也许不同意他冷战结束后,人类文明在社会制度上除了西方民主再无新选项的说法。但全世界的人与社会发展模式,几经优选,确实越来越少选项,而某种文化以多样性的理由而自外于世界潮流而单独存在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当年,因抗日战争而来的短暂而繁盛的马帮已成过往,那些顾彼德笔下更世俗化、更生动的藏族人的群像,还是不时闪现在我眼前。今天马帮来往的茶马古道已淹没于茂林荒草之间。滇藏公路上有一群群年轻的骑游者进入金沙江峡谷,他们中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的目标是拉萨。头顶上,飞机在蓝空下闪烁着光芒。

丽江又一次成为外部世界前往拉萨的一个新起点。


作者:阿来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著有《尘埃落定》、《空山》等。

2015年3月,知名作家阿来的《武威记》《山南记》《丽江记》《平武记》系列文章开始在《大家》连载,关于藏文化内部多样性及其流变,关于中国今日之民族问题,相信读者在此系列中,会得到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启示。

本文为“阿来行走藏区”系列《丽江记》第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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