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No.530：震碎的安居梦

源济

摄影/周娜  编辑/王崴  2015-11-23　腾讯图片

拍摄手记
文/周娜

2015年9月29日
第一次到天津，田讲述了他们的故事，我在他们眼里看到事故五十天之后还残留的恐惧和疲倦。
听到他们的讲述，我才真的有一些感受，这次事故对于这样的个体意味着什么？那个医院里面躺着的没了孙子的一直哭泣的奶奶。那些没有来得及麻醉就缝针的病人，那些耳朵、鼻子丢了的人，那些踩着碎玻璃逃离的人，那些愤怒地站在快车道拦车的人……

2015年10月7日   
这次来看到好多回收家电的，就像一群苍蝇。狗多了三条，一共六条了，还有一瘸一拐的。喂了它们面包。
晚上8点多，出门去海港城，因为想起夜晚再也不会有灯光从家里透出来了。周围没有警察、保安，那几只狗在叫，风有点大，拍得塑料膜和木板贴的窗户怪响，开始不由得不安起来，紧绷，提防周围一切的声响。前几天和Casey找鬼城，这才是真正的鬼城。手动对焦，放大10倍对焦的时候，显示屏拉近黑乎乎的窗户，就像失去了眼睛的生命，但是你不知道里面会冒出来什么，看着就慎得慌。有些后悔没有带伞——我的挡狗棒。但是真走近了，发现我也不是它们的对象，那只瘸腿的一瘸一拐向我摇尾巴，心想或许它还记得我早上喂了它食物了。我就蹲下来开始找角度拍照，它们的影子是此时这座鬼城唯一的生命……

2015年10月8日  
对方叫吃晚饭，我也厚着脸皮留下来。但是特别不好意思，因为凳子只有3个，饭碗也是3个……
他们的不安全感已经顺利抵达我，我知道这个体系会吞灭任何个体。从来没有这样感同身受地害怕过，只是没有遇到事情而已，等运气不好的时候试试看。如果一个个体得不到尊重，那就没有任何一个个体是安全的。  

2015年10月12日
有的家里炸得很烂，有一家床上还有血，墙上也是，地上也是——很多家都是，只是大部分都清理过了。在楼里，要去注意风吹草动，不忍和害怕的时候就念阿弥陀佛，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心理情绪太复杂，被很多其他东西堵塞住了。好好睡在床上，玻璃就变成了成百上千的子弹插过来。用心经营的生活和房子和家庭就戛然而止，生活完全被打乱，特别对有伤亡的家庭来说，生活轨迹就再也回不去了。

2015年10月23日  
凌晨过了2分，刚刚和小峰聊完，一个初二的孩子想的反而纯粹，要顾及到的东西少很多。这次事故，让一个花季少年感叹到活着的意义和生命的珍贵。他说觉得虽然经历了这样的事，但是还活着，亲人都没有事，就突然特别满足，“感谢您还能记得爆炸这样的事，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了”。“跟您分享一个我个人的经历，当时两次爆炸后，我和我妈妈还有姥姥向外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她打着电话，哭着跟电话那头说，‘老公，咱们家没了’，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套房子，更是一个家，爆炸摧毁的是家，不是小区。”

2015年11月9日  
昨天回到开发区，慢慢继续寻找拍摄点，这才知道那篇微博里妈妈就是Q。她之前说等等，或许过一段时间她想讲述了会找我，我在等她面对镜头，她也许会认同这种形式的道别。Q在微博里面讲述，“我俩都来自农村，家里条件都不好，省吃俭用辛勤工作四年，加上老人这么多年的积蓄，凑了首付，于2010年底购置了海港城期房……2011年11月来到了塘沽，终于结束了异地生活，开始经营我们的小家。2012年10月底，海港城交房，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2013年6月份，我怀孕了，欣喜万分……2014年2月28日，孩子出生，是个男孩儿，顿时成为了全家的中心 ……突然一声巨响，把我们的生活彻底改变……爆炸事情发生后，他不敢让我回海港城，可是他自己，每回去一次就哭一次，昨天签署回购协议的时候，我俩又哭了，对我们来说，回购的不仅仅是房子，而是我们的家，是无数个美好的过去。”

2015年11月10日
回海港城，整个36栋业主，还有180户左右没有搬家了，已经换窗户换得差不多了，几个工人在刷墙壁，墙壁上的血渍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一栋新的楼一样，门、窗、墙……都换了。

-完-

源济

2015年10月1日，核心爆炸区附近穿防化服工作的人员。身后是距离爆炸区最近的两个居民小区，海港城和启航嘉园。





相关单位专门成立了“8·12”事故受损房屋服务中心，处理受损家庭的善后事宜。房屋赔偿、伤残鉴定、退电费、水费、燃气费、暖气费、物业管理费、车位费……持续的奔波还没有结束。





2015年10月12日，事故过去了整整两个月，从海港城的残破窗口望出去，清污仍在继续，之前核心区堆成山的废物垃圾，已经慢慢被削平。





陈强（化名）是天津市郊县人，2013年借钱买了启航嘉园。“当时还挺高兴的，怎么也算一个家，结果住了两年，就给炸了。”爆炸产生的碎玻璃划伤了陈强的眼睛和鼻梁骨，他的左眼被摘除，脸骨也塌陷下去。





事故当日，陈强的妻子方丽与女儿（窗台上站立者）在东北老家，刚好躲过一劫。待方丽回来，见到的是已经失去一只眼睛的陈强。方丽怀里抱着的幼童是小姨子的女儿，尚不足两岁，事故发生时她正住在陈家，亲历了爆炸，幸运的是她没有受伤。





事故后，夫妻俩考虑到接下来照顾家庭的重担更多会落到方丽肩上，为方便方丽上班，一家人搬到市里租房子住。政府的伤残评级和房屋的赔偿他们都不满意，对未来的生活也充满未知，他们担心的是几年以后的并发症，到时候谁来管？





10月24日，启航嘉园某家的窗户。窗外，核心爆炸区的污水在这里进行处理。





宋（化名）在国企工作，事故当晚正好参加塘沽三天的培训，只有自己的老父亲在家。得知消息后，宋满城寻找父亲，他的父亲在逃离中丢失了鞋子，脚底被玻璃划伤，都不知道疼。当初买房子时，宋对周边环境做了大量调研，重重把关，最后确认房子是安全可靠的，才出手购买。包括他在内的业主们都不知道附近有危险品仓库。





10月16日，宋回到海港城拿东西，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他精挑细选一件一件淘回家里的，他打算在微信群里低价拍卖。事故后他想通了，他要用赔偿金买辆车当做固定资产，这样更容易申请签证，然后去各地旅游。

源济

陈明（化名）和黄志（化名）家的卧室。黄志说，当时买海港城，一个因素就是这个小区邻里间太和睦了。他家住一楼，事故后陈明的母亲遗憾地说，“以后再也没有人到我家院子来晾被子了”。爆炸时，陈的母亲以为是打雷，去关窗，结果伤到角膜，留下后遗症。至今她一听打雷就喊“别去关窗户！”





黄志手里托着邻居家的钥匙，那是以前邻居托他帮忙保管的。现在房子没了，但是钥匙他还留着，等到更合适的时候还给邻居，这是一种信任。黄志感叹，花了父母两家人一辈子的心血买了房子，刚要没有束缚，展开拳脚在工作上有一番作为，却发生这种事。





小峰今年初三，经过这次事故，他有了许多自己的观察和想法。“我和我妈妈还有姥姥向外跑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打电话哭着说，‘老公，咱们家没了’，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小峰最珍贵的物品是一条帆布床单，陪了他11年，他坚持要妈妈从废墟里取回来继续用，不然睡不踏实。搬到现在的住处后，爸爸把之前收起来的全家福照片重新挂出来，想让这个地方有家的感觉。





小峰在事故当晚第二次爆炸的时候本能地护住妈妈，胳膊、后背、腿上到处都是划伤。爆炸后夫妻俩对孩子的要求更宽松一些了，现在觉得活着就是最重要的。





曹和李夫妻俩来自安徽，是附近厂里的工人，当晚正在各自上夜班。爆炸后公司给他俩安排了“夫妻房”临时住所。李说，“在家天天喝水也不要出来打工了，赶紧回家，在这儿要是把命送了就完了”。但是慢慢恢复以后，又为挣钱担心起来——家里的工资太低了，儿子以后结婚什么都要钱。





爆炸中，李的脚筋被割断3根，奔逃时却完全没有意识，坐到马路边好长时间后，发现地上一滩血，才知道自己脚受伤了。养伤的这两个月中，李的消遣就是十字绣，上面绣着“一帆风顺”。





秦英（化名）2012年带孩子来天津读书，出于安全考虑，她在2013年五一以后入住海港城。对于爆炸，她的描述是“以为世界末日天上掉陨石了，或者是打仗了”。当时她以为自己肯定走不出去了，然而15岁的儿子对她说：“妈妈，要走一起走，我把你带出去。”





当时秦的侧腰被玻璃划过，腿部也被玻璃扎进去。腿上的伤口太深，没有打麻药就硬生生缝了3层，20多针。腰上缝了30多针。里面可能还有玻璃，听说慢慢会长出来。





胡月（化名）和田可（化名）在开发区经营一家蛋糕店，店名的寓意是“幸福”。胡月是台湾人，5年前来天津出差遇到开面包房的田可，为了“每天都吃到好吃的面包”所以留了下来。但是经历这次爆炸事故，让他开始考虑回台湾。





10月12日，胡月和田可回到海港城搬家。这次事故对田可影响很大，以前田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家人不那么上心，事故发生的时候才真的觉得除了家人，其它什么都不重要。本来之前准备要孩子，但是这个事情让他们决定先缓缓。

源济

事故后两个月期间，田可持续担忧，失眠，腹泻。后来找了医生，说她是心理疾病。田可听说是心理疾病反而释然了。现在田可每天早晚都会诵读圣经，自己慢慢调试后，已经好多了。





10月17号，海港城南面新铺的草坪已经开始第一次割草。新区在事故原址上规划了总占地43公顷的海港生态公园，配套建设小学、幼儿园等公共服务设施。





昔日热闹和谐的小区如今已变成空荡荡的“鬼城”。夜幕下，途经此地的三个工人是这里唯一的人气。问他们为什么不离远一点？这里空气不好。其中一位说，我们的命不值钱，真的有什么事儿，医治不起，就算了。





海港城外，几条流浪狗静静徘徊。楼上那一套套残破的房屋曾经满足了业主们所有的期待，寄托了他们小小的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