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2015-06-16：走近“高考工厂”

源济

源济

“高考工厂”——我的福地，也是我的灾难 

原创 2017-06-05 冷暖人生 晓世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2015年，前后两次前往毛坦厂，我们虽然没有能够采访到学校，没能够逐一了解这数万人的庞大的群体里每个家庭背后的故事，追踪每一个学生背后的命运，也无从评价在应试教育制度之下，他们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镜头记录下来这样一段可能也是他们人生当中非常特殊的难忘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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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六安市毛坦厂镇地处大别山脚下，没什么名气。但毛坦厂中学的名字，这几年却是烈火烹油一样显赫招摇。

 

作为深山小镇里唯一的学校，曾经的毛坦厂中学根本没有这样的名气。1998年的时候，只有98名学生达到了本科录取分数线，随着大量农村人口向城市迁移，这个学校当时几乎成了一个空壳。它的真正复活源于1999年中国的高校扩招，中国大学的数量一下子增加了两倍，这直接导致了高中的扩容。

 

毛坦厂中学抓住了这个时机，不惜贷款吸纳了很多优秀的教师，成绩、名声都在逐年提升。到2005年，毛坦厂中学又成立了一所可容纳万人的巨型的复读学校——金安中学。

 

此后更是在当地考出了连年惊人的高考成绩：

 

2013年，毛坦厂中学高考考生11000人，一本达线2500多人，本科达线9300多人，这意味着本科达线率达到了82.3%。2014年它的本科达线更是突破了10000万大关。因为在校人数超过2万，再加上有数万名的陪读的家长，它一度被外界称为是“亚洲最大的高考工厂”。 

潮汐

毛坦厂镇和中国南方许多小镇并无二致。

 

小镇坐落在大别山脚下，位于舒城、霍山、金安三县区交界，总面积59.6平方公里，辖7个村，1个街道， 总人口35096人，其中镇区人口22000人（2003年数据）。镇子距离六安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隶属六安市金安区管辖。

但是它也很出名，因为毛坦厂中学。

 

如今，毛坦厂中学占地1500亩，教职工近800余人，在校生近2万人——这甚至比许多三本院校人数都多。这也吸引了数倍于小镇居民的外来的人口涌到这里，让高考成了毛坦厂镇的支柱产业。

 

于是，初来毛坦厂镇的人能看到一些很奇特的场面，整个小镇基本围绕着学生作息时间来生活。学生上课，镇上静悄悄一片，小镇才会稍微热闹。而学生自习的时候，在陪读的家长是根本不会让周围出现噪声的。

 

毛坦厂中学四周，有着极其规律的人流潮汐，受学校的作息节制，日复一日。

一般来说，下午5点10分左右，小镇上的冷清会突然被打破。短短十几分钟内，毛坦厂中学门前的一条街上，几百名摊贩就会不约而同地推着车小车陆续出现，派成一列打开煤气灶摆好食摊，蓄势待发。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父母辈、祖父母辈中老年男女，则拎着饭盒像溪流一样从小镇四面八方的小路上冒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向学校门口。

下午5点40分，校门打开，第一批学生奔出了学校，随后几千名学生行色匆匆的走了出来，迅速的校门口方圆百米，所有的道路被学生和陪读家长占领。在冰冷的户外，学生们匆匆打开了家长送来的饭盒，就地吃起了晚饭。

 

学生食堂人多难以打饭，而学生们的休息时间又非常紧张。家长们怕路上来回奔波耽误上课，即便就住在附近，也要把饭送到校门口。于是，毛坦厂中学门口，每天都会上演类似的群像。

 

不一会儿，抱着饭盒匆匆扒完晚饭的学生，丢下筷子折回学校，而家长们也收起饭盒离去，不到20分钟，刚刚还在沸腾的小镇人潮就如同洪水退去般再次归于平静。

 

类似的小镇人潮，会在毛坦厂中学门口重复三次——中饭、晚饭、放学。

 

毛坦厂镇的日常，每一天都散发着紧张气息。

“在毛坦厂

我只有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出大别山”

毛坦厂中学出名之后，对媒体采访近乎谨小慎微。学校曾告诫过学生，不要接受媒体采访。而它面对的，也是社会舆论“冰火两重天”的评价。

 

它以非常严格苛刻的教学和管理著称，家长们特别信赖甚至纷纷赞许，但社会舆论就曾质疑它根本就是在培养“应试机器”。有人说，它根本是“泯灭了个性”，而当地的学生传说中也是称它为“魔鬼训练营”，甚至有人说它是“人间之地狱”，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毛坦厂中学的生源还是逐年有增无减。

 

在外界看来，毛坦厂中学总会让他们怀着复杂的观感。在知名知识问答网站“知乎”上，有亲历者曾经用这样的话语形容自己的感受——“在北京你有无数条路线通往五道口，在毛坦厂我只有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出大别山。”

 

而毛坦厂中学也确实有别于衡水中学一类的超级中学。它的出名，更多源于在相对较差的生源条件下通过严格乃至严酷的管理，达到一般中学可望不可即的高升学率。

 

而代价，当然是学生，和学生家长。

陪读家长

 

毛坦厂中学的复读生和应届生规模庞大，而数量更庞大的，是浩浩荡荡的“全职”陪读家长队伍。

 

相对大中城市的复读家长，毛坦厂的陪读家长们似乎更朴素，也更执拗。据了解，在毛坦厂陪读一年的费用大概最少要5万块钱，多则10万。陪读的家长们大部分其实都是普通的农民工，家境优越的并不多，复读的学生也大多是一些成绩徘徊在三本以下的孩子。为了儿女能改变命运，不再重复他们的人生，有好多家庭甚至是举债来复读。

 

在这里，家长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做好后勤。他们不能让小孩为生活琐事浪费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精力，有不少人甚至会替孩子把牙膏挤好。而面对家长这样一份厚重的期望，学校自然也是发动了非常多的力量，比如说，不让学生使用手机，不准谈恋爱，出租房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视……而当地政府甚至取缔了一切的娱乐场所——这可能是中国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的电子游戏厅、台球厅和网吧的小镇，高考是这里唯一的中心。

陪读父亲张维青

 

张维青就是这样一个陪读父亲。

 

这个46岁的合肥人只是初中毕业，在建筑装修行业一干十几年，一直在全国各地辗转奔波，曾参与过苏州和南京高铁站的装修，事业小有成就。然而2014年儿子高考不及三本线，给了他巨大的打击。

 

儿子的一模、二模成绩出来，张维青就知道迟了，“我们在高中的时候付出得少，监督的孩子也少，经常出去，感觉小孩的教育也拖延了”。

 

高考结束，儿子张坤主动提出独自到毛坦厂复读。张维青实地考察一番，才了解到学校不给复读男生提供宿舍，早上6：30上课，晚上10：50下晚自习，吃饭时间非常紧张，甚至没有休息日。不放心儿子独自生活，而妻子又在照顾生病的老父亲，无暇抽身，于是他作出一个决定，暂时解散自己组建多年的施工队，亲自陪读。

 

“虽然事业丢了，反正是有点惋惜，但想想对父亲对小孩子对我这个家庭，我感觉我做的还值得。” 张维青说

 

2014年7月，毛坦厂中学复读班开始报名。八千左右复读名额，三天就被一抢而空，许多来晚的学生还要花钱托关系。这里的复读费一年一万起，分数越低收费越高，最高可达4.8万元。

 

与此同时，学校周边的房子也成了紧俏资源，根据距离远近和居住条件，一个不到20平米的房间，一学期租金从六千元到一万五千元不等，堪比当时北京等一线城市的房租。

 

张维青花一万四千元在离学校门口10分钟路程的小院里，抢租了一个小房间。在这里几个家庭共用一个卫生间和厨房，他也正式成为了一名陪读父亲。

 

张维青相信，陪读是必要的。“不陪读的话，我跟儿子也没感情，”他分析，“来了就是想让他满意，不然一点功劳也没有。如果考不好，他妈妈也会怪我，你怎么陪读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儿子张坤也承认，这一年里，和父亲的距离感近了许多。在自己压力最大的一年里，父亲的陪伴给了他巨大的情感支撑。“原来小的时候一般就是很怕接触他，相处在一块的时间太少。在这里复读，我就感觉就跟爸爸的距离就感觉近了很多，然后什么事情都可以和爸聊。”

 

相比之下，他的邻居，来自安徽农村的粉刷工董德霞更多是为了弥补儿子。

陪读母亲董德霞

 

董德霞的儿子是应届生，成绩优秀，有望考取重点大学。董德霞20多岁就和丈夫离开老家，在工地上做粉刷工，把儿子留给了公婆。儿子上学后，一家人更是聚少离多，就在高三开学前，儿子突然向董德霞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说妈妈你6岁的时候就扔下我离开了，到现在都没有带过我，他说你一年都不能带吗？”40岁的董德霞提起这些仍旧语带哽咽。尽管对于董德霞这样的打工家庭，一年不工作还要额外花销四万多元，经济压力很大，但出于对儿子的亏欠，夫妻俩还是决定一方停止工作一年来陪儿子。

 

董德霞对重点大学之间的区分不甚明了，她甚至不大清楚211和985。但她相信，这会是儿子改变命运的起点。“我们对大学方面根本就不懂。讲实话，我就听张大哥在这里给我说，什么大学好，什么大学不好，我基本上听懂一点点，好的大学以后找个工作不好找点吗，我的印象就是这个意思。”

 

儿子说，他以后想学金融管理，“我其实就是想上好一点的大学，以后什么城市就以后再决定，反正就在东部城市。”而董德霞的逻辑更为简洁： 城市越大越好，越大见得越多。

考生

 

2015年6月入夏，高考即将开始的时刻，却是毛坦厂中学每年紧张气氛的尾声。

 

考生们开始准备奔赴考场，而家长们开始做后勤之外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保障——求神拜佛保佑孩子。

 

校园一角的大树

在毛坦厂中学东北角有一棵大树，当地人称之为百年"大神树"，大家口口相传，拜过神树的都考上了大学。临近高考，每天成百上千的家长来这里烧香祈福，有的时候，家长还带着孩子烧香。

 

6月4日中午，校园墙壁上贴满了考试榜单和备战百日的誓词，课桌上也贴着励志标语，而毛坦厂中学大部分班级上完了最后一节课。那是学生们唯一的一天放松，他们可以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在无人督促的情况下不去背负任何压力。

 

作为高三应届生，王子博说自己感觉还好。“毕竟，一天肯定是放松够了，真的很少有这种时候。”他更怕的是“丢脸”，那在他的想象中不能承受的。“我要是考不上，我就是我们小区，第一个考不上大学的，邻居的闲话太多了，丢脸啊，给家里面都丢脸，真丢脸。”

 

而作为高三复读生，海洋显然感触更深。

“毛坦厂，其实我挺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一想到我是因为这个地方考上了大学，我想的话也是，可以说这个地方是我的福地，也是我的灾难。”海洋说。

 

毛坦厂中学的复读班在学生口中，被称为“二本加工厂”。班里通常170人左右，讲课需要扩音器，最后几排的同学甚至需要站着上课才能够看到板书。经过一年的学习，三分之二以上的学生，可以考取二本，个别突出的可考一本或者重点大学。

 

而像这样的一份成绩单，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一套非常严格的教师考评制度。在毛坦厂中学，班主任是公开竞聘上岗，一般由男性担任，然后再由班主任去聘用自己的各任课老师。每一个团队的任期一年，一年以后要根据教学成绩来进行末位淘汰，只有领先的老师才能继续和班级一起升到更高年级，否则要么“解聘”，要么继续徘徊在低年级任教。更重要的是，考试成绩和奖金挂钩，为此每名班主任每天在校的时间甚至可能会长达17个小时，这也成为高考机器上不能松懈的一环。

 

海洋今年19岁，高二时来到毛坦厂中学读书，第一年他考上了专科，决定复读一年。

 

高三复读生海洋

“机械化地训练你，让你拿到试卷之后，哪一题考什么我们都知道，”海洋很平静地回顾，“但你要我们给你们讲一下为什么的话，基本上讲不出来，就是说，都已经做成习惯了。”

 

毛坦厂中学考试频繁，有周考和月考。每次月考上万人统一大排名，几分之差就会相差几百名，十几分之差，可能相差几千名。海洋的班级规定，名次下降超过500名，就会被惩罚。

 

刚开始实施这个惩罚措施的时候海洋几乎成天被罚站。“我站过一个星期，站的腿都麻，就成天的站，就是从早上6点20站到晚上10点50，就想着下个学期千万不能站了，再站就疯了。”

 

灯火通明的毛坦厂中学

复读期间，为了避免学生在校外贪玩，学校尽可能压缩一切个人时间。除去两餐饭，学生的在校时间长达15个小时，甚至午睡也必须在教师里。海洋每天的生活就是不停地做题，上课，考试和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任何个人娱乐时间。

 

海洋说自己完全没有时间去交流，事实上，他自己的天地仅限于座位左右，“下课后，班主任会在后面跟着你，就会在后面注视着你，如果你要说，说很多话，他会过来教训你。”

 

但海洋也承认，班主任虽然严苛，却也辛苦付出。“他挺辛苦的，每一个下课间他都来。早上比我们来得早，晚上比我们走的迟，中午他也是12：20进班，陪着我们一起睡觉，他在全班的最后一个座位睡。”

 

在毛坦厂复读一年，海洋的成绩进步很大，考前模拟考试排名都在全校1000名左右。如果发挥正常，他可以考上一本甚至重点院校。最后几个月，海洋偷偷在课桌下养了一条小鱼，当然这并没有逃过班主任的法眼，挨了一顿骂后，老师难得的没有让他丢掉鱼。

 

海洋说，他是想在最后课堂的时光里给自己一点乐趣。“在教室无聊的时候，看看它游着，那样觉得心里比较舒服一些。”

 

2015年6月5日，早上七点多，毛坦厂镇上万人空巷。人们纷纷举着相机手机，等待着迎接小镇上一年一度，比春节还要壮观隆重的盛事——欢送高考学子离校，两天后，这些孩子将踏上高考考场。

 

如同往年一样，早上8点08分，毛坦厂中学40辆考生大巴徐徐驶出校门，前往考场所在地六安市。根据惯例，头车的司机要属马，第一车的学生要么属马要是姓马，寓意“马到成功”。

视频编导：赵丰 

文字编辑：王小舒

微信编辑：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