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2015-04-28：小城谜案

源济

源济

两判死缓，一次无期，周远案今日宣判无罪 

原创 2017-11-30 冷暖人生 晓世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周远母亲的朋友圈

今天（2017年11月30日）的14：17，一位叫李碧贞的母亲发了一条这样的朋友圈——“新疆第一冤家周远案被伊犁中级法院（现在的伊犁州高分院）两次判成死缓，一次无期，今天周远在这个法院被宣判无罪。”

冷暖人生2015年节目《小城谜案》节目完整视频

 

1997年被押上面包车的23点

 

1997年一个寻常的周六夜晚，三个穿着警服的人闯入新疆伊宁市27岁青年周远的家中，他的母亲李碧贞看了看墙上的钟，23时，很多年以后周母都没有忘记这下意识的一瞥——周远跟随三位警察出门前还特意换了干净的衣服，并安慰惶惑的母亲：“妈，我没事”。

李碧贞从窗户探出头去，远远看着儿子被押进面包车里。而这一走，就是足足十五年。

那个夜晚开始，李碧贞毫无预兆地摔进另一种生活里。在此之前她是新疆伊宁市第三中学（以下简称伊宁三中）的一名普通勤杂工，丈夫周佩是这所中学的历史老师，这位上世纪50年代毕业于西北大学的知识分子，远离家乡湖南带着新婚的妻子来到塞外边疆，并生育了四个儿女。

1997年的周远是一名留着长发的待业青年，多少有点不羁，大哥眼看着就要办妥人生大事，姐姐的孩子已经出生。李碧贞对生活是满意的，退休后她在校园里打理着一个冷饮摊，生意出乎意料地红火。

入狱前的周远

但随着周远被带走，大儿子在婚礼前夕突发重病身亡，几个月后女儿也罹患癌症被丈夫抛弃，这个家庭一夜之间承受了任何普通人家都难以消化的苦难，多米诺骨牌一张一张地倒下。

 

被剪开内衣的17岁女生

 

在周远被带走的前一晚凌晨四点，伊宁三中的三间女生宿舍被撬门，一名17岁女生的内衣被剪开，下体被利器插入，伤势危殆。此前伊宁三中接连发生了多起类似案件，伊宁警方成立了专案组在校园内进行排查——周远的“被抓捕”便是这次行动的收网之作。

在过去的三年，整个伊宁小城超过三十名女性遭遇类似的侵害，案发现场极为相似，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在上世纪90年代这座位于伊犁河谷腹地人口不到三十万的偏远小城，人人谈案色变。

周远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李碧贞和丈夫正经历着为人父母最大的不幸。1996年12月，即将成家的大儿子因病去世，次年4月，女儿罹患癌症被丈夫遗弃，李碧贞和老伴在乌鲁木齐的医院守着女儿，看着外孙女。周远的事儿让两老猝不及防，她给时任副校长的龙富初打电话，才知道儿子是因为三中女生宿舍猥亵伤人案被抓。“啊，我儿子干的？他干这个事情？他就应该枪毙。”李碧贞说，她当时蒙了。脑子有很多问号，但她不能说儿子没干，要是万一干了呢？“我害怕我说错了，人家说我包庇。”

周远的母亲 李碧贞

而作为母亲，李碧贞也只能像任何一个处于消息末端的普通民众一样，在最后一刻从《伊犁日报》上读到这则报道——“周远被捕后，很快便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且一并承认了从1994年到1997年间的24起案件……”如果说儿子被捕那一刻李碧贞是头脑发蒙，那么这则新闻对她而言就是当头一棒，前所未有的惊惶侵蚀了她 。

消息迅速在小城内传开，比起校园侵害案件本身，声望颇高的老教师周佩与“凶手”的关系似乎让大家更加难以接受。过去周家因为周佩老师的缘故，享受着高级教师三室一厅的住房待遇，案发后李碧贞希望和邻居们讨论案情，但从人们刻意回避的神色中，她被生生地拒绝了无数次——“一开门看到是我，大家就把我挡在门外对我说：‘看看你们两个怎么教成这么一个娃娃，我们这个单元楼都没有老师敢上来了，阴森森的，好多人都说要把你们家赶出去，好在我们这个是教育单位，如果说是工人，工人家属把你们家不砸了才怪。’”

当时《伊犁日报》上关于案件的报道

这些硬邦邦的冷言冷语倏倏地砸向二老，尤其是周老所承受的不解和强压旁人根本无法分担千分之一——李碧贞叹道：“那个精神压力啊，你想想他能受得了吗？他一个1950年代的大学生啊，什么事情都像那牙齿打掉了就跟那血一块咽下去一样。死的心都有啊，死的心情都有。”但就算在这种时刻，周老还是一字一顿对李碧贞说：“碧贞我们也是生儿生女的，我也有女儿啊，他要干这个事情，打掉他我们不收尸，绝不姑息。”

 一案两凶？

 

在1997年的春夏之交，在这个家庭遭遇了致命打击的时刻，在近乎失控的舆论和是非滋生之时，长达三年的伊宁女性侵害案宣布告破。这一年的6月11日，在伊宁市的一间出租屋内再次发生凶案——房内发现一名女尸，死者下体被利器插入，第二年相似的案件又多次发生。

在频频听到类似案件的消息之后，李碧贞和老伴意识到案件有蹊跷，他们更加坚信儿子是被冤枉的。此时，周远案已经进入庭审阶段。开庭当天，李碧贞终于在重重监护中又见到了儿子——“我儿子出来看到我在那里，他爸爸一个耳朵（听力）不是那么好，他叫的就是我：‘老娘相信我，（事儿）我一个也没干，他们不要我说话！’声音很大的。”那天之后，李碧贞吃了持续一周的安眠药，就算加到每日两、三片的量都没有用——“我眼睛都不闭，总是想到这个声音，它就在我跟前回荡，‘老娘相信我’，我心想儿子啊，妈妈什么时候都是相信你的。”

李碧贞和老伴

1998年8月26日，距离周远被捕一年三个月后，伊犁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伤害罪一审被判处周远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李碧贞和老伴从漫长的惊慌中等来这一纸判书，内心都是绝望的嘶叫。但是出于为人父母的强烈本能，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扯着衣领命令自己从手足无措的困局中爬出来。在这种周而复始的绝望里，某天的一则新闻让他们看到一线可能——在儿子一审判决的前两天，警方把1997年7月21号，用刀捅入一名28岁女性下体，导致其死亡的犯罪嫌疑人霍勇抓获了，并在其家中起获了大量作案工具。

霍勇的出现，对周家而言是日后对簿公堂为儿子翻案的最有力筹码。1962年出生的霍勇时年45岁，1983年曾因流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此次抓获，他一共交代了从1991年到1998年的34起用利器插入女性下体的伤害案件。然而警察对此却不以为然：“噢，像照你这样说，凡是抓到一个罪犯就要另外成立一个专案组去审，你掏经费啊？”李碧贞愤而甩话：“行，我掏，我愿意倾家荡产，我愿意没钱，我去卖房子，我掏钱，你们成立专案组去审。”

 

周远和父亲的合影

“别说判15年，15天、15小时、15分钟都不行”

十五年的时间，李碧贞靠短工度日，为案件奔走取证上诉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内容。李碧贞曾是每一位人到中年依然保持内敛的妇女剪影，她对法律几乎一无所知，仅有的一年半小学教育经历甚至没有教会她足够的词汇，十九岁以后的全部生活是相夫教子和黄沙烈风——但是今天她独自面对一批又一批的记者和律师，正襟危坐，整整五个小时的采访过程中，没有喝过一口水。

她走出了曾经生活的方圆十里圈地，走出州和县，来到北京，跟那些名目各立的政府机关一个个死磕——公安、检察院、法院、伊犁中院、州法院、新疆高院、最高法院，最终找到中央政法委。有的时候她觉得好像自己真的是有点神经质了，就像戏里面的祥林嫂一样，见人就想说“我的儿子被狼吃了。”

她会哭，也喊话，但哭过之后会跟受理的工作人员道歉，从来不闹访。这个小学一年级学历的老人，研读《刑事诉讼法》中所有条款，寄出无数的信件。如果能回到周远被带走的那个夜晚，李碧贞会拒绝三位警察的闯门而入：“不出示证件，没有传唤手续是私闯民宅的违法行为。”

周远出狱后再次出现在庭审现场

她曾在周远案一审宣判前和时间抢赛点，任何关于女性被侵害案件的风吹草动都让李碧贞死死拽住。当时伊犁州邮电局114查号台有一个来自巩留的女孩被伤害了，李碧贞立马前往寻找受害人。在邮电局门口她被拦了下来：“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李碧贞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巩留来的，看着她长大的，她上学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小时候我们都叫她红红。她妈妈忙让我来看看。”随后对方就放行了——原来受害人的姓名里真有个“红”字。李碧贞事后感叹：“我觉得真的有神灵，是我那个过世的儿子在帮我。”

在申诉的十多年间，李碧贞永远失去了丈夫——即使她在探视期间对儿子只字未提，而事实上周远已经从父亲的久未露脸中多少猜到了他的离世；李碧贞也在这漫长的申诉路上罹患癌症。

二老曾经的合影

2011年，这个案子进行到第十四年，新疆高院再审推翻了之前的判决，改判有期徒刑15年，半年前周远已经期满出狱，但即使儿子重获自由，李碧贞仍然没有放弃为儿子讨回清白。再审法官曾让律师劝李碧贞，“不要再上访了，没有意义。”李碧贞的申诉并未就此打住——“我的儿子没有犯罪。别说判15年，15天、15小时、15分钟都不行。”

 

“法律可能是公正的，人是不公正的”

 

出狱后的周远和母亲同住，阔别了足足十五年的自由气息却并没有让他舒坦一些——这个47岁中年男人的过往人生在牢狱中耗费了将近1/3，在被三名警察押进面包车的那个夜晚之前，他不过27岁，双亲与姊弟尚在；而今，出狱已经近三年的周远，却始终习惯不了使用手机——“那时候传呼机是有的，出来一段时间以后，我老娘大概给我讲说了一下手机应该怎么接，我当时感觉到我会了，然后在路上，那个手机响了以后，我一下不知道该咋样接。”

今天他保持着惯有的姿势逃避着这个世界——上体前倾，双膝并拢，两臂紧夹。和母亲的滔滔不绝相比，他木讷又寡言，抽烟很凶，从不直视旁人，他脸上不存在任何过去的痕迹，那个27岁的少年，永远被带走了。

出狱后的周远

今年八月二十五日的上午十点三十分，周远故意伤害、强制猥亵妇女一案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高级法院二审开庭。当被问起“你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吗？”周远说：“法律可能是公正的，人是不公正的。”

   

李碧贞 | 她身上只剩下“母亲”这一个标签

 

今天下午14：17，李碧贞发了一条这样的朋友圈——“新疆第一冤家周远案被伊犁中级法院（现在的伊犁州高分院）两次判成死缓，一次无期，今天周远在这个法院被宣判无罪。”

二十年过去了，她失去过骨肉和至亲，在看不见尽头的奔走和上诉中花光了所有力气。这位鬓发几乎已经斑白的母亲，走在街上和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老人没有什么异样，人们很少会想起二十多年前伊犁三中的那个勤杂工，她的丈夫是这所学校的历史老师，那个教师公寓里曾经住着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家五口。这位老人的经历早已被时间洗得斑驳，这二十年来，她只剩下“母亲”这一个标签，只做了一件事情——不让儿子受一天冤枉。

 

今天周远母亲李碧贞拿到的无罪判决书

事件回顾

1997年5月17日，周远在伊犁家中被警方带走。

1998年8月30日，一审判处周远死缓。

1988年12月2日，新疆高院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1999年4月18日，伊犁中院再次作出一审判决，判处周远无期徒刑。

1999年5月1日，州分院将案子第二次发回重审。

1999年11月，伊犁中院第二次判处周远死缓。

2002年，周远在狱中申诉被驳回。

2003年起，周远父母开始上访。

2011年3月14日，新疆高院决定再审。

2010年11月，新疆高院终审判决周远无期徒刑，周远被送往新疆第三监狱服刑。

2011年5月21日，周远出狱。

2011年12月13日，新疆高院以故意伤害罪和强制猥亵妇女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15年。

2017年11月30日，伊犁中级法院（现伊犁州高分院）宣判周远无罪。

 

文字编辑：YiingHu

视频编导：裴天懿

视频制作：邹温阳

统筹：蒋涵琦

微信编辑：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