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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人世间] “寻业中国”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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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1 05: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留在教培行业中年人的职业末路 | 寻业中国

 一棵树 人间theLivings  2022-06-20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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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又陷入沉思。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工资,牺牲掉休息时间,牺牲掉陪伴家人的机会,甚至可能会牺牲掉生命,究竟值不值?我们这一代人受到的教育多是艰苦奋斗,苦尽甘来,可付出就会有回报吗?我现在是深深地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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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比赛完毕》剧照




寻业中国丨连载



2020年疫情后,好友杨峰因外贸行业停摆而转向教培行业,期间浮浮沉沉,历经各种曲折。去年7月,我已经将他这段经历写成《四进四出教培行业后,他说没必要花冤枉钱了》,刊发在网易人间。

随着去年夏天“双减”政策全面落地,教培行业一时腥风血雨,曾经辉煌一时的K12教培行业全面凋落。再搜同城服务网站,与初高中课程培训相关的信息已无踪影,连课外辅导教师的岗位也不复存在了。

或许是对未能开辟一块新天地的不甘心,杨峰依然执着地选择继续留在这个行业里。只是,对于40岁以上的中年人来说,所要抗衡的东西太多,而手上的砝码却又太少。

以下为杨峰自述。



1


2021年年中经历教培行业的大风暴后,8月中下旬,我又继续向几家培训学校投了简历。虽然不全是学科培训学校,但多少都跟“教育”沾边。作为年过不惑的中年人,我早已看清现实,也没有了最初转行时的雄心壮志,只求能在摸爬滚打1年多的教育行业里找到一份工作。若这份工作能准点上下班、每月稳定到手4、5千工资就更好了,毕竟我还得养家。

我和妻子都来自普通工薪家庭,父母的退休工资都不高,好在身体健康,暂时不需要我们额外补助。妻子在事业单位上班,收入有6、7千,比较稳定。孩子正在上小学,我们不攀比,也不盲目鸡娃,所以花销不算大。我俩早些年靠自己奋斗,买了2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也有一点给双方老人预留的养老钱。

如果我的工作能再稳定一些,每月有固定的收入,哪怕少一点,在这个二线城市,家里维持普通生活水准是没太大问题的;但倘若我没有了进账,生活的压力就会陡然增大,妻子的工资除去支付每月必须的最低生活费、孩子学杂费、课外兴趣班课程、偶尔外出游玩的费用以外,几乎没有结余——出租的房子还有房贷要还,我的医保、社保也要自行缴纳……万一家里再有什么突发状况,就四面楚歌了。


------

一番等待后,最先给我回音的是一家餐饮培训学校,招聘职位是销售主管,底薪4千,周末双休。面试我的校长,是位30多岁的女性,她随便问了下情况,就对我说:“你明天就开始上班算工资吧。”

这速度快得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但同时也忐忑不安,没有培训就直接上岗?

校长可能看出我的顾虑,解释说,这是公司新设的“网络转招”职位,即通过“网络代招”模式为协议企业物色合格的人员,“谁都没做过,不知效果如何,你先试试”。

我心里一凉——“谁都没做过”就意味着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带着一丝谨慎,我又多问了一句:“如果没做成怎么办?”

校长迟疑片刻说:“没关系,万一做不好,可以调到其他岗位,反正都是在一家公司,你不用担心。”

这话给我吃了定心丸,迅速签订合同。

次日上班,我被独自安排在一间大办公室,足有70多平。看着窗外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我幻想着自己在这里做大做强,到时,办公室坐满员工,都由我管理指挥。

回到现实,我梳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却发现只需“守株待兔”——等待那些到“58同城”找工作的人前来咨询就行——学校在网站上设置了“全城餐饮连锁店厨师”岗位,根据厨师的等级,设定月薪在4千到1万元之间。

不过,当有咨询者想要应聘某个厨师岗位时,我会先告诉他们,公司需要“先培训后上岗”,培训费从几千到上万不等——厨师培训是学校的主营业务,也是主要收入来源。上课的教室就在我们的办公室楼上面,有人来咨询时,可以直接上楼“试听”。其实学校整体运营还不错,之所以增加“招转”的方式,无非是想要拓展一条招收学员的新路径。

很多人一听不能马上入职、反而要先交一笔培训费,就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咨询了一次,便没有下文。也有人说考虑考虑,可一到交费环节,就不见了人影。只有少数迫切想找工作的人才会动心。

可能是运气好,上班第三天,我就顺利签了3个人。但好运并没有持续,之后每天来咨询的人倒挺多,但成交率却极低——大部分来找工作的人本就没什么钱,正等米下锅,上千块起的培训费,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

其实这家厨师培训学校比较正规,承诺的工作最后都会安排,厨师的薪水也能拿到4千元以上;针对拿不出培训费的学员,还可以贷款支付,等工作后再从工资里扣除。无奈这样的“招转”太像骗局,让人一开始就缺少信任,所以任凭我怎么努力,都很难成交。

旁边资深销售们的办公室里,却常常传来单子成交后的欢呼声。他们的客源,来自学校在网站上投放广告后吸引来的“精准客户”,因此成单率很高。厉害一些的销售,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客户群,人多的群能有上千的客户,在群里随意发一个课程信息,都会成交一两个。这样的“金牌销售”每天都能正常上下班,一个月下来轻轻松松就有十几万业绩,到手的工资也有一两万。

如果能有这样好的资源,我断然不会比任何人差。可好的岗位没有空缺,即便有,也轮不到我。

1个月过去了,我只做出3万多的业绩,惨不忍睹。学校几个主管领导之前见我面还会热情打招呼,现在都爱答不理。我一个光杆司令也融不进团队,同事们中午出去吃饭也不喊我。偌大的办公室,冷如冰窖。

恰逢中秋,公司说要给每个员工发1盒月饼和1张蛋糕卷。轮到我时,主管淡淡地说:“抱歉,新进员工没有此福利。”话毕,打发似的递给我1个月饼。我捏着那个月饼,只觉既讽刺又寒心。

很快,校长便找我谈话,说由于新设岗位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公司决定撤销,然后把我调到另外一家分公司。我欣然服从,可没想到,当我去新公司报到时,那边的负责人却斜着眼对我说目前公司没有空缺岗位:“再说,即便要招人,我们也想找个30岁以下的员工。”

我脸上保持微笑,心底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哎,超过40岁的中年人,注定得一次次在求职中被鄙视、被嫌弃、被拒绝。

我回来向校长说明情况,她说再去协调,让我稍事等待。这一协调,就好几天没有音讯,等我再问时,校长说那家分公司确实没有空岗,让我去另外一家——但新的去处离我家足有50多公里。

最后,就只剩唯一一条路:离职。

这次离职并非我自愿,而是公司岗位调整导致,按照劳动法,我可以另外得到1个月的工资补偿。可是,公司的人事却回复我说,公司只能给我补偿半个月的工资。

我本来想算了吧,懒得和他们扯。但转念一想,不对呀,凭什么他们利用我做完小白鼠后就过河拆桥?于是,我便对公司说,如果不补偿1个月的工资,我就要向劳动部门提请劳动仲裁。

最后,公司为了息事宁人,同意补偿1个月工资,我才离职走人。



2


2周后,我又入职了一家行业资格证培训公司,叫“戴强培训”,主要业务几乎囊括市面上所有热门的考试门类:建筑工程、消防安全、医药卫生、公务员培训、专升本、四六级考试、考研等等。这家公司位于市中心,离我家不远,规模中等,一间几百平的大办公室里放着数十个格子间。

同上家的厨师培训学校一样,戴强培训也斥巨资在网络上投放了广告,一部分客源就来自点击浏览网页并咨询的人。此外,领导每天还会通过一些渠道购买客户信息(每条信息据说40到80元不等),每天早上,公司管理人员拿到最新数据后,就把它们发给各个销售,让他们开始打电话进行“营销”。

做电话销售,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电话一接通,轻则被直接挂掉,重则被恶语相向。这着实令人不爽,但比起生活的苦、失业的困境,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看着周围的同事都在遭遇此类事情,心里也就平衡了。

公司给新员工安排了2天培训,主要内容是“熟悉业务”和“话术学习”。

比如,像学校、餐厅、娱乐场所这类对消防要求较高的单位,按要求需要配备有消防资格证的专业人员。但专门招聘1个专业人员成本太高,所以大部分单位都选择找有证书的人来“兼职”,俗称“挂证”。一级证书可以全国范围内“挂”,二级证书能在省内“挂”,这实际上是打了政策的擦边球——国家本来是禁止随意“挂证”的——靠“挂证”,持证人一年收入2到4万元没问题。但随着有证的人越来越多,没关系的人其实很难找到单位“挂证”了。不过,我们在推销时,必须极力夸大“挂证”带来的收益和好处。

再比如,学历提升培训。疫情期间,很多人失业,工作机会大大减少,就业条件水涨船高,学历培训这块需求迅速提升。按常规,只要第一学历是中专、高中或职高的,都可以申请专科或本科学历,专科3年、本科4年即能完成。但为了给目标客户制造紧张感,我们一般会对他们说,国家正在加强学历提升资格审查与管控,从今年开始,国家要进一步提升前置学历要求,很快就要实施“专三本四”的政策——“你若是高中学历,就只能先读完专科,拿到专科文凭才能读本科,专科3年,本科4年,加起来就得7年,再不抓紧时间报名,错过机会,必定会抱憾终身。”

这里的课程全部是线上授课,价格从几百到几千上万不等,单价不高,我想着成交难度应该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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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份,恰逢临近许多执业资格证书考试时间,咨询报名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一天,我才打了几个电话,就成了个价格1万元的单,没隔几分钟,又成交1笔。那天我靠2万多的“业绩”,一下子冲到销售排行榜前3名。同事们都纷纷在群里给我发鲜花、掌声,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也找回了长久以来失去的自信。

随后几天,我又陆陆续续成交10多单,业绩冲到5万,提前转正了。其中有几单,还要感谢我很早以前做外贸时的同事。

因为就在那几天,先是许久未联系的前同事王悦打来电话问:“老杨,最近在哪高就呢?”

王悦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辣妹子,外贸生意好做那几年,她一年赚几十万不成问题。疫情后,外贸行业集体失业,她怕是也闲下来了。

“唉!”果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哀叹声,“现在干什么都不成,疫情快搞得家破人亡了……”

“没有那么严重,会好的。”我只得安慰她。

“言归正传,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你现在正做‘学历提升’的工作,就想咨询下,我这个年纪还能考研究生吗?”

在细细碎碎的聊天中,我慢慢知道她近年来的生活境遇:失业后,她四处打零工,但都不太如意,屋漏偏遭连阴雨,她的婚姻偏偏也出了问题,现在处于离婚的边缘——35岁正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高不成低不就,万念俱灰的她,便想通过考研提升学历,看以后是否能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我给她详细说了考研的报名事项和步骤,第二天,她就把学费打给我了。

接着,是另一位前同事老周——他之前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堪为行业翘楚,这两年也是四处碰壁,听闻我转行,还直夸我厉害。他说最近自己有一个路子可以挂消防证,所以便来我这里打听,之后,又介绍了两个朋友到我这里报名。

12月的成功,也有我在工作背后付出的努力。几十个项目的证书考试内容,我在熬了几个通宵后大致记了下来,能做到对所有客户的问题对答如流。另外,看似简单的打电话,实际也大有学问,说话的语音、语调、语气,什么时间打给什么类型的客户,都要仔细研究揣摩。

逐渐地,我总结出一套自己的工作方法,以为摸到了一些电话销售沟通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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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12月份报名季一过,咨询的人数急剧下降,什么秘诀都不管用了,2、3千块的单子都很难成交。我只能暗暗给自己打气,也试图抓住每一个机会。

有一次,一个高意向客户晚上10点来咨询,我给他详细地讲解2个多小时,因他是残疾人,还另行给他申请了最大的优惠力度。他连连给我道谢,说我是第一个如此认真给出专业咨询意见的老师,并再三保证次日一早就来报名。 

第二天我到公司,第一时间就给他在学信网核对了信息,打印出报名表。可直到中午12点还不见他人影,我只好打电话确认。他说有点事耽误,下午一定来报名。结果,等月亮贴上天边,他也没出现。

再打电话,打不通了,发微信,发现他已经把我拉黑了。

这样临时“反水”的客户不少,我有时气愤地想,这些连几千块都不愿意拿出来投资自己的人,活该被社会淘汰。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每每想要去报名学一门技能,却总是被学费“劝退”。

入职第三个月,我只完成了3万的“基本业绩”,因此也只拿到了3千块的底薪。公司40多个员工,大部分人都跟我差不多,每月只能拿到3、4千的工资。他们大多不到30岁,学历不高,找不到好工作,只能来做销售,每天工作10个小时,工资到手后还需支付房租、吃穿用度,根本攒不下钱。他们平时讨论最多的便是哪里的房租便宜、哪家的外卖物廉价美。

比起他们,我至少不用租房。

公司规定我们每天必须打满90分钟电话——因为拿到的“客户信息”都是打过几手的,所以接通率较低,上班时间根本完不成这个工作量,必须得加班。说好的晚上6点半下班,经常都要拖到8、9点。我每天打电话打到嗓子冒烟、精神恍惚,但一想到,每月至少要成交10多个单子才能完成最低工作量,若完不成,底薪只能拿8成,就得继续打。

公司群里每天都会晒销售们的“成单率”,最厉害的“销冠”,一月能做到10多万,但这样的销售,也只有2、3个人——由于底薪低,就算是拼到这个程度,他们几个每个月顶多也只能拿到1万多块钱。

在这样的氛围下,公司的离职率高居不下,每天都有不同的面孔来来去去。我兀自感到悲哀、失望,在现在的大环境下,不要说找一份能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就连想找一份工资不高、但能正常双休、准点下班的工作,都是奢谈。

我萌生了“换一家”的念头——期间有家公司给我抛来橄榄枝,销售主管岗位,6000元底薪,按理说已经很不错了,但我不能接受上午11点到晚上9点的上班时间——这样就彻底陪不了家人了。

妻子对我拒绝了那份工作表示支持。我们俩达成共识:钱可以少赚,但女儿正处在需要父母陪伴的阶段,每天她放学后,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最为幸福,千金难换。我俩在家讨论缩减家庭开支的话或许是被女儿听见了,有时我们想给她买雪糕、买新衣服,她总说:“超过5元的雪糕就不要了,‘衣贵洁、不贵华’,衣服够穿就行,不要买太多。”

女儿的懂事,让我既感动又心酸。



3


怎样才能摆脱困境,我陷入迷茫。

一想到踏进办公室就是无休止地拨打那些无意义的电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获得一点可怜的收入,终将一无所获,我便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恰逢此时,我母亲走路摔跤肋骨骨折,住进医院。想到母亲辛苦一辈子,从没享过一天福,我甚是自责。在医院陪护了半个月,我又变得身无分文,女儿下个学期的课外英语只能暂停。

中年人的悲哀,已具象到每分每毫,但更容不得我自艾自怜太久,当务之急,只能尽快找到一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

2022年2月下旬,此前从“戴强”离职的李雪问我,要不要去她现在的公司“维融”。她之前就在“维融”工作,后来跳槽去了“戴强”,做了2个月又跳回去了。我问那边的工作是否好干,她说“维融”这边每个单子都在7、8千以上,比“戴强”客单价高多了,但只能“单休”。

来不及多想其中原委,春节一过,我就选择过去投奔她了。


------

“维融”以学历教育为主,由于是分校,主要领导都不在本地,一个主管负责所有的管理事务,公司规模很小。入职第一个月,我运气不错,赶上公司的一波促销活动,做了6万多的单子,提成加底薪一共拿到7千多,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维融”很舍得下血本鼓舞士气,每年都会对业绩上了百万的员工提供1次“内部抽奖”,一等奖是20万现金,二等奖一辆7、8万的小轿车,三等奖1台苹果电脑。每天,只要有客户到访或是成交1个单,也会有不同的奖励,诸如饮料、水果、面包等小零食。我才去没多久,同事小张就抽中一等奖,20万现金立刻到账,整个公司都沸腾了。我对小张充满羡慕,期待着有朝一日也能获得抽奖机会。

随着促销结束,单量开始下滑。为了拿到更多分成,“维融”基本不做成人高考教育,只做“自考”(成人高考教育收取的费用大部分都要支付给学校,培训机构赚的只是手续费,而自学考试的网课学费则能全部进入机构账户),专业也只推考试科目较少的“汉语言文学”。这种策略大大限制了报名人数,很多时候,有人来咨询其他专业,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别的培训机构抢走。

渐渐地,我的业绩变得难看,难度也越来越大。我总感觉似乎有一个劲敌躲在暗处——来我们这里咨询过的客户,明明很有诚意,眼看很快就能签单,但总是莫名其妙地流失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大家终于明白,原来在近2、3个月内,市面上冒出来多家类似的学历培训机构,这些机构一部分是新入行者,还有一部分则是之前倒闭的K12教培转过来的公司。随着蛋糕被进一步切分,恶性竞争在所难免,有的机构甚至已经把我们原价为8、9千一门的课程降到5、6千、甚至3、4千。客户不是傻子,同样是网络授课,肯定会选择价格低的报名。

然而,领导们对危机似乎视而不见,不但没有采取应对的措施,反而变本加厉地压榨员工。承诺的不加班都是屁话,每天加班2、3个小时是常态,就连仅有的1天休息时间也经常被各种营销活动占用。

大家都苦不堪言,唯有李雪乐在其中。她的工位就在我的旁边,我知道她业绩一直很好,每月都能保持在7万到10万之间。我猜她之前跳槽的原因,大概也是觉得“维融”项目少,只能“单休”,但到了“戴强”,更为失望——不仅赚不到钱,连承诺的“双休”也经常不能保证。吃了回头草后,反而坚定了她更加玩命工作的决心。

李雪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诀窍就在于舍得投入大量的时间。每天她最早来,每晚不到10点不离开工位,周末从来不休息。30多岁的她,没成家,也不谈恋爱、不买房子,在公司旁租了一套每月800元的单间,每天的生活除了打电话就是打电话,其余再无别的内容。我做不到像她这样拼命,所以业绩始终也得不到提高。

到了4月份,公司很多人都出不了单,熬不住的人纷纷离职。在想尽办法也无法成单的日子里,我咬紧牙关努力坚持着。但每周1天的休息时间,每天10多个小时的工作时长,让我身体出现严重问题,人一回到家就只能躺倒,状态极其糟糕。

这是何苦呢?我不禁又陷入沉思。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工资,牺牲掉休息时间,牺牲掉陪伴家人的机会,甚至可能会牺牲掉生命,究竟值不值?我们这一代人受到的教育多是艰苦奋斗,苦尽甘来,可付出就会有回报吗?我现在是深深怀疑了。

有一天,女儿突然生病,我得带她去医院,于是在线提交了请假单,没想到公司领导——一个90后的年轻人——把请假请求给我驳回了,并且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让我“立刻到岗”。我很气愤,索性提交了辞职报告。

不出几分钟,年轻的领导便批准了。



4


生活仿佛看不到希望。在这座城市,工作只分两种:体制内与体制外。体制内的人待在保险箱里,体制外的人则被分为“40岁以下”和“40岁以上”,连餐厅服务员也标明“只招35岁以下”。经济萧条,做生意更是不可能的,我真的找不到出路了。我好歹也是大学生,英语熟练,懂一些德语、法语和越南语,能很好地与外商进行沟通、协作,但现在这些能力完全无用武之地,连找个翻译的工作都少之又少。

之前我总乐观地想着换一家公司也许就会好,然而现在却发现,无论换到哪里都一样:要么忍气吞声以命换钱,要么完不成业绩惨遭淘汰。

估计有的人会觉得我眼高手低,这年头连才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都找不到好工作,更何况我们这些中年人?但我想说,中年人难道就不是人吗?中年人就活该被社会淘汰?中年人就不配追求工作的价值感、意义感吗?

在失业的每天晚上,我都会遛弯儿到家门口的彩票店,随机打一注2块钱的大乐透彩票,怀揣着它,就仿佛拥有了几分希望,这份难得的好心情,至少可以持续到开奖那一刻。


------

疫情期间,有很多如我一样的中年人失业,而那些不在体制内的同龄人,也多半都在即将失去工作的边缘挣扎。

很多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躺平”。我一个表哥,已经“躺”了10余年,算得上是“躺界”的鼻祖。但他好歹沾了父母的光,父母给了他1套别墅外加2个铺面,不用工作照样过得好好的。另一个朋友,年近半百,身体不大好,也“躺”了有5年了,每天在家接娃送娃,帮开着工作室的妻子加油鼓劲,他经常说,“与其努力,不如躺平,至少还可以保命,钱少就少花吧”。他们过着比我家还简单的生活,小孩子上中学,一个培训班、补习班都没报过。

我和妻子深知父母给不了我们什么,我也不想才40多岁就和社会脱离。所以我还是得接着找工作。但市面上工作机会少得可怜,不是销售、餐厅服务员,就是超市营业员和外卖员。投出去的简历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有回复,都是说我“年纪大了,不适合”。

熬到5月份,我又找一份电话销售的工作,同样是学历培训机构,底薪3千5,“双休”,还反复强调“不加班”。

我想,这次无论如何得耐下性子来工作了。可没想到,上班才第二天——也是培训的第二天,我还在熟悉业务,销售主管,一个约30岁左右的女人,边在办公室里转悠边用尖利的嗓音督促大家道:“快打电话,打起来,不要偷懒,不要松懈。我们这个月的业绩还没有完成,大家加油!”

说着,她踱步到我前面,看我正在翻看资料,就立住,面露愠色对我喊:“诶诶,那个谁,你快打电话啊,别人都开始了,你为什么不打?!”

我回答她,自己才来,还没有收到电话名单。

她立刻炸毛了,数落我:“没有名单难道就不打电话了吗?我们公司不养闲人,你赶快想办法找名单,打起来!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上进么……”

我看到她双手叉腰颐指气使的样子,声音像只啊啊叫的乌鸦,厌恶之心升到极点,加之多时以来积攒起来的对“教育行业”的深度失望,都不容我再在此地久留一秒钟。

回到家,妻子愕然地看着我,听闻我的遭遇,她嘲笑我怎么跟“00后”一样,一言不合就辞职,继而又大度地说:“没事的,大不了你以后在家做家庭煮夫吧,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和孩子。”


------

妻子的宽容与大度,让我有了更多辞职的底气。但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我总归是要找到一个出路才行。

我认真思索了几天,这大半年来的从业经历在内心里不断盘桓:

针对成人的职业资格或学历提升培训,与K12教培存在几点大的不同——其获客方式几乎完全依赖网络,因此电话推销是其主要营销方式;除了餐饮这种特殊行业只能线下培训外,其余培训上课方式多采用网络录播课程,这样一来,课程因为缺乏监督,导致质量得不到保障、以次充好。

另外,采取线上教学的这类培训机构并不是真正的学校,而是类似于中介公司,他们录制或购买课程,然后请一些销售来售卖,赚取中间差价。所以,他们对从业者的要求并不高,中专学历即可,这样运营成本才能远远低于线下培训机构。学员购买的课程,大多1年到2年有效期,如果2年内考试科目还没有完全通过,就需要再次缴费。随着疫情的持续,很多中年人加入了考证大军,除去各种成本后,干这行的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然而,即便有了高利润回报,老板们也并不会给到员工好一点的福利,反而想方设法地盘剥。“电销”是目前压榨员工的新方式,美其名曰“不需要到外面跑市场,不需要风吹日晒”,但考核方式很是苛刻,每天需有90到100分钟的通话时长,看起来工作任务并不重,但实际电话接通率极低。一开始为了吸引人入职,机构会给新员工一些全新的号码,电话接通和成交率都很高,过一两个月以后,业绩上不去的员工拿到的号码都是打过几手的,接通率和成交率都会大大降低。

由于能在工作时间内完成工作的员工寥寥无几,大部分人只能每天被迫加班到很晚,当天工作量没有完成者,还会被扣除50至100元作为惩罚。招聘广告上标明的高提成,其实是阶梯提成,当月一般需要完成保底任务才有提成,否则连基本工资也拿不全。很多人干到3个月就很难继续下去——离职对公司影响也不是很大,反正每天都在招新员工,可以源源不断地收割韭菜。

回想这些,我的心凉了大半,对教培行业彻底失去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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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中旬,我又接到一家学历教培机构的“邀请”,这家公司更狠,不招专职,而是寻找兼职卖课的人。我一看,课程设置几乎和之前的公司大同小异,课程的价格却让人大吃一惊:一门课的价格给到我的底价是1千元,卖出多余的钱都归我。如是推之,课程的成本价还要更低——可想而知,那些卖到几千、上万的课程,是有多暴利。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不再把余生宝贵的时间放在这样的工作上,哪怕目前会面临失业、断收,遭遇周围人的流言蜚语,那也只算是40多岁的我一次苟延残喘的反击。



尾声


5月底,我再次见到杨峰,他剪了一个光头,仿佛要跟过去的一切告别似的。他说他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出国工作。其实这个想法他很早以前就萌生过,但考虑家庭因素,始终未能迈出这一步。现在已然山穷水尽,只能最后作此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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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峰学习外语的笔记(作者供图)

杨峰说,近年来X国出台了一系列宽松的移民和工作签证政策,以前种种限制性条件都没有了,只需要语言过关就OK。他之前在X国待过一段时间,也与一些公司打过交道,了解那边的情况。虽然以目前的年龄过去不可能从事多好的职业,但至少在与国内付出同等劳动的条件下,工资更高更稳定,也不会被无端歧视,工作时间每天8小时,1分钟不会多,加班会有加班工资,周末“双休”。一旦有了工作,医保社保全部涵盖,去医院看病无需再多花一分钱,免了后顾之忧。退休后,还可领双份退休金。

“当然,如果想要赚大钱,干大事业,出国并不是最好的选项。但对于我这样只求养家糊口、工作不想太累的人来说,已经很好了。”杨峰顿了顿,又叹口气道,“虽然很难,但为了未来更长远的打算,只能暂时顾不上家庭了……”

他开始刻苦学习语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都是单词,想着半年后即将参加考试,他又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

(文中人名、公司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澜新




一 棵 树

佛不渡我,我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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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4 09:3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多年前入行配音的她们,还在“用爱发电” | 寻业中国

 殷夕 人间theLivings 2022-07-04 08:05 发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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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影视制作链是成熟的,配音这件事或许本就不该存在吧?或许这就是行业里的一个bug?我们就是bug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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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完美广播》剧照



寻业中国丨连载


1


2022年农历新年前夕,万欣收到老家表妹发来的消息:“姐,我在学配音。”

万欣有些意外,今年读大二的表妹,在她的评判里,普通话还尚未及格——一口南方乡音,平翘舌不分,说话时前后鼻音混杂地咕哝在喉咙里——谈何配音?

“你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学配音?”

表妹不理万欣的发问,直奔主题:“姐,我学出来,可就跟你一样当声优啦!”

闭掉录音棚里最后一盏灯前,表妹的信息闪跳在万欣的手机屏上。她正站在一间狭小的监听室内,面前是被一整面玻璃阻隔的录音室,一里一外的几平米天地,就是她每天工作的地方。

她向录音室内望去,目光快速掠过每一组麦克风和电子屏,十多年来,她已养成每天收工前扫视检查全部设备的习惯。

万欣一只手按下语音键,把手机举至唇边:“你到底怎么回事?”另一只手切断监听设备的总电源。嗒嗒两声脆响,散热扇停摆,静出一片嗡鸣——这是她一手搭建的录音棚,棚内无窗,灯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四周墙壁上是一层厚厚的吸音棉,隔断来自外界的杂音。光源一熄,电源切断,棚内如同蹲禁闭的暗室一样,静得人脑发晕、心发慌。

这些年来,万欣每天推开门便要与这样的黑暗撞个满怀,有时收工后,她会故意关掉录音室的灯,走进黑暗的里间。她也享受这种时刻,就像一个师妹说的,“如同钻进时间黑洞一样,在一片虚无的静谧中跟自己说说话,生命的存在感尤其强烈”。

目光在里外兜过一圈后,万欣闭了灯,拉开录音棚的大门,借着走廊外的亮光拨通表妹的电话。追问之下,万欣得知,表妹缴费99元报名一个网络配音培训班,她心里立刻咯噔一下——这波被同行诟病的配音培训割韭菜,竟割到自家人身上,万万没想到。

表妹告诉万欣,网课上了半个月后,老师称赞她“有资质”,建议她再缴费3999元,进入“下一阶段培训”。“原本他们招生广告里说,99元就能学成做配音员的。”表妹在电话里终于向万欣说出自己的担心。

但万欣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表妹那个发音模糊的“里”字上,轻轻叹气:学了半个月,n、l的发音咬字几乎毫无改进,所谓的“老师”为了割韭菜,竟然罔顾基本事实。

“你交钱了?”万欣紧张地问表妹,表妹赶紧否认。

其实,万欣也并非科班出身。十多年前,她也上过一个“影视配音培训班”,学费过万。但当时那位影视配音界泰斗收学生时,是需要经过严格筛选的,像表妹这样普通话都没说标准的,不仅不会被夸“有资质”,可能连上课的机会都没有。

世道的确是变了。

当然,也有没变的。万欣当年刚入配音行这行,就曾有人大言不惭地说,“会说话就会配音”,如今这个行业经历几番更迭,虽然不乏跃入大众视野的佼佼者,但大多数人对配音的认知仍停留在过去那个“会说话”的层面上。前不久,万欣从一份配音调研报告中看到,因为近5年网络配音软件和平台的发展,“95后”中有不少人倾向“做声优”。与万欣入行时相比,新人入行的门槛低至前所未有的程度。

“门槛更低意味着竞争更激烈。”万欣在电话里告诉表妹,如果她真心想从事配音,要从最基础的普通话练起,“拿不到‘一甲’,拿个‘一乙’也可以。”

万欣听得出,表妹的“99元声优梦”被自己在电话这端击得粉碎,情绪也跌落谷底:“我练好普通话之后,就能做配音员么?”

万欣并不想像那些割韭菜机构一样给表妹画饼:“学好普通话只是往后一百步的第一步,走不走这条路,你现在要想清楚。”

不再作声的表妹用沉默给出回应。万欣离开录音棚所在的楼宇群,踏上深夜里北京寒凛的街道,扎人的冷风裹挟着路上穿梭的车流和人流一起盲目地向前奔。她脑子里冒出一串数字:5年前,在北京从事配音行业的专职人员数量涨至300人,她就是其中之一;但这两年,再没人做过这样的统计,这个群体现在是什么样子?人们只是盲人摸象,说不出个囫囵。

几天前,有同行推给她一段录音,是一个清亮甜美的女声朗读的有声书作品。万欣给朋友回复:“这个配音员声音条件不错,是谁呀?”对方迅速发来一组“三连扶额”的表情:“是AI。”

万欣把录音翻出来,耳机音量调大再听一遍,咬字自然,语调柔和,语尾虚实结合的气声齐备,句与句之间换气的气口竟然清晰可辨,她完全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人工智能:“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配音员……我能感觉到她在呼吸。”

她隐隐感觉到,那种刚入行时对未知的敏感和担忧,正在某一个思想的角落里涌动起来。她想起和自己同行许久、如今已经转行的师妹蔚双,也想起这些年自己与蔚双随着配音行业变迁的起起伏伏。



2


两年前的冬天,看到电影的配音表上有蔚双的名字,万欣激动地打电话过去恭喜她。

手机响时,蔚双正奋力扒掉身上那件厚重闷热的动作捕捉服。这套浸透她汗水的衣服上密密麻麻缀着小粒珍珠一样的反光点,黑色亚光质地,足有十几斤重,套在身上可以实时捕捉她的身形和动作,专为电影特效动捕演员而制。

做一天“动捕演员”的兼职酬劳很可观,配音员蔚双几乎毫不犹豫便接下这份短差。她手背顺着脸庞把淌下的汗珠拭干,嘴里兴奋地对万欣说自己在做“珍珠人”。

万欣也跟着兴奋起来:“你现在戏路很广啊!”

蔚双与万欣说话一向坦率:“什么戏路广,我是最近接不到‘大活儿’,零零散散的不够交房租,什么活儿都得接,昨天还去录了一个AI库。”

“录AI语音?”万欣追问。

蔚双回应说,最近这种需求很多,昨天她为一个“虚拟朋友”录音,除了说些日常交流用语,还要收录她的歌声,唱了50多首歌,“好在酬劳不错”。

万欣明了,话锋一转:“我刚在影院看完一个片子,太惊喜了!里面那个女警的配音自然又贴脸,听起来特别舒服,最后看演职员表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女警是你配的!我的天,你也配得太棒了吧!”

“等等,师姐你说的是哪个片子?”她向万欣进一步解释,“这半年接的工作很杂,有配音的,有补音的,记不清了。”

“你去给人补音了?”万欣的愉悦突然收敛起来。

蔚双答得诚恳:“我奔着‘大制作’去的,但去了才知道要用演员同期声,现在很多组不都这样?不要后期配音,最多用配音员补录个别字,没活的时候这种也只能接呗。”

万欣没立刻回应,心里不满蔚双自降身价去做这类“缝缝补补”没价值的琐碎事。但又清楚她的处境——一个人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花销全靠自己挣。迅速收拾好情绪,万欣才继续开口:“我看的这部是粤语原声,普通话版都是你配的。”

电话那头蔚双突然绽开一声清脆的欢呼。这部片子她记得清楚,是这一两年里少有的完整角色配音。大多数时候,她的工作就是被人叫去郊区的录音棚里,路上颠簸两三个小时,只是为一部院线影片配一场“群杂”(给群众演员配音,相当于配音里的跑龙套),自己的声音埋没在十几个人的声波里,根本听不清自己嘴巴里冒出的是什么调子,反不如刚入行时,总能试上大制作的院线作品,配角也常常得到,那时蔚双总有机会向朋友们吹嘘:“去影院里看我配的电影呀。”

这一两年,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蔚双也很少再能听到万欣的表扬。但于蔚双而言,能得到万欣的肯定,是一种莫大的鼓舞。在她的世界里,万欣不仅是朋友、是师姐,更是把她领入这条路的人,是她对未来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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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刚刚从大学毕业的蔚双只身来京,广告专业出身的她,北漂的第一份工作是做销售。凭着初入职场的热忱,她满怀激情地向客户介绍自己的产品,但得到的只是对方看待小女孩的轻视与调侃。被客户叫去陪饭局时,蔚双在饭桌上遭遇20多年从未经历的奇耻大辱,于是,工作未满半年,她就在对未来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决定转行。

喜欢表演,是蔚双一早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亮点。上大学时,蔚双加入校广播站,空闲时间她常常一个人泡在广播站的录音室里,守着一台设备、一只麦克风、一部电脑,那时她喜欢看《十万个冷笑话》,把里面所有角色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配音一遍。

一条音轨录她配的蛤蟆精,下一条音轨再录一遍蛇精,第三条音轨单独录一群小妖怪的杂声做背景,还要自己加上音效。有时一个角色要录十几条,耗上大半天也不满意……那段在广播站录音室里的回忆,成为蔚双决定转行做配音的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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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的“模样”


蔚双报名加入了北京一家影视配音培训班。招生广告里贴出的介绍很吸引她——“拥有几十年配音经验的行业泰斗亲自授课”——这位泰斗配过的电影,是蔚双这一代人成长中的集体记忆,只要一提,就能在她脑子里自动播放。

但最让蔚双动心的是课程介绍中对于配音的解读,“配音的关键不只是声音,更是表演”。课程一半内容都与表演相关。尽管3个月的入门课程学费1万多块,几乎要用掉她那时的全部积蓄,但她没有犹豫便报名了。

入学那天,万欣作为助教在老师身旁协助授课。向新生们介绍万欣时,老师说:“她是你们大师姐,是我第一批学生,或许你们当中很多人不知道她是谁,但你们一定听过她配的广告。”

蔚双坐在学生中间,一头爽利的短发下闪烁着一双晶亮的眼眸,满是羡慕。那一刻,她把万欣想象成多年后的自己,成为行业里的佼佼者,也会得到同样一句评价,“或许你们不知道她是谁,但她配的作品你们一定看过”。

那时沉浸在憧憬中的蔚双感受不到,自己眼中这个配音圈中小有名气的人,眼里的风景,其实与她看到的不尽相同。



3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正在读研究生的万欣参与场馆播音志愿者选拔,选拔不限专业,非播音科班出身的万欣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万欣的声线是女声中最悦耳那一类,喜笑颜开时会发出银铃般的清脆声,高频的声线里稳重的气息和缓容蓄,层次感立时充盈饱满。

蔚双的起点几乎完全相同,万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线优势,也是在学校广播台做播音员时。午后小憩,万欣的声音随着喇叭传遍校园,无论严冬酷暑,她的声音总如春风般和煦,得到的赞扬更是连绵不绝。

从几百人中脱颖而出,成功入选奥运会播音志愿者,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万欣一直觉得自己是野路子,没受过正规训练,得到奥运会官方认可、在成百上千人面前做播报,对她来说是收获了建立自信的底气。

随后,万欣又赶上彩铃业务最火热的那几年。校园BBS里每天涌现大量彩铃配音需求,万欣录的第一条彩铃:“欢迎您致电XXX,您的电话正在转接中,请稍候。”仅仅几秒,就能赚到20元。课余时,这样随口一录的彩铃她一天可以接10多条,第一个月做下来,拿到近4000元收入(那时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才1000元)。靠着录彩铃,万欣赚到人生第一桶金。

万欣看得透彻,做彩铃不是长久之计。毕业后,她加入一家儿童故事机构,对方答应她可以独享一间2到3平米的小型录音室,麦克风、录音设备一应俱全。对万欣来说,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她没有犹豫,立刻推掉之前的工作,一心扎进这间小录音室里。

那是她第一个录音棚,几乎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天地。每天上午,她花几个小时把当天的故事录音做完,下午,便从网上接一些广告配音的私活。万欣从没做过广告配音,好在那时市场正处于起步阶段,欠缺经验的甲方和新手万欣是共同商量着成长起来的。有时两头都找不准方向,便找来一个“样音”,模仿着配。

万欣的声音优势出挑,学习能力很强,给出的结果总能令人满意,回头客不断。那时她的本职工资4500元,兼职接广告配音的月收入可以达到6000元,在2009年,就已经月入过万。万欣打电话给相恋多年的男友,豪气地问他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能买给你,我可以把全世界买给你!”

最“辉煌”的时候,电视里播放万欣配的广告,出租车的广播里与专业主播穿插在一起的是她的声音演绎。那时没有网银和手机支付,万欣收来的酬劳都是一张张钞票,忙到来不及整理时,就一股脑塞进自己那只红黑相间的格子斜挎包里,得空就要跑去银行将钞票一把把掏出来放在柜台上,存进银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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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忙碌充实的日子过了2年,渐渐地,万欣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在日益凸显:广告词说得越来越流于形式,没有感情,只是一副机械化的情绪面具,她一直在吃声音优势的红利。

她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于是狠心推掉一部分广告工作,加入一家影视配音培训班,跟着行业泰斗从最基础的发声开始,系统学习配音。开课不久,万欣对于声音的认知几乎被全盘颠覆。

老师提问已经在业内小有名气的她:“你知道配音最重要的是什么?”

万欣想了许久答不上话,就她而言,关键的只有那一把好嗓子。

“配音最关键的是表演,不会表演,声音再优美也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子,笑得敷衍,哭得吓人,那根本不是配音。”

这一句话针戳一样刺醒了万欣,句句说的都是她。

从零开始学配音的第一步,是从零开始学表演。上课的前两个月,麦克风没碰过几次,万欣在地毯上天天摸爬滚打,解放天性。像表演系的学生一样,每节课她都要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小品剧,不仅要求肢体协调自如,剧情流畅有趣,尤其要求咬字清晰、语气语调适度恰当。那段日子对万欣来说,是一个广告界配音新秀被击得片甲不存的重生之旅,过往的成就在脑海里都化为泡沫之后,她反而拾获不少曾被自己错过的宝藏。

万欣曾想过从广告配音转向影视配音的领域发展。那几年,影视配音被大众看到,圈子里顶尖的几位配音员从幕后走向台前,活跃在娱乐新闻和综艺节目里,势头正足。

表演能力的提升也给那时的万欣带来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快乐,把自己融掉,进入另一个角色里,人与角色合二为一时的融洽与互动,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奇妙感受。把一个角色配好,配得贴脸、不出戏,就像这个人亲口说的一样,成为那时她最大的目标和乐趣。

为此她试了不少戏,尝试过不少角色,蔚双经历过的跑棚、录群杂,万欣曾经都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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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棚内录群杂的配音员


2015年,与蔚双相遇在配音班时,万欣已是助教的身份,开始用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去引领后辈进入这个领域。但彼时的万欣,却并非和蔚双一样对这个行业充满希望,她站在这条路的下一步,回首看向蔚双时,能感受到自己头脑里那场思想的冲撞和挣扎。



4


蔚双曾向万欣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影视剧需要配音?”她不能理解,演员表演时的原话为什么不能保留?

课堂上,万欣播放一段电视剧的片段做配音练习,片段是拍摄现场的影视原声,嘈杂的人声和轰鸣的电锯,完全掩盖住男女主角的台词,他们的嘴形张张合合,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指着这条视频,万欣向蔚双解释:多数情况下,剧组为了赶工,无法提供一个可以现场收音的拍摄环境,配音便成了影视行业高速发展过程中的衍生品。加之,新手演员的大批涌入,台词功底欠缺,在2015年之前,万欣宁愿在看原片时选择静音播放。

对于那时的万欣与蔚双来说,这个答案足够有说服力,毕竟那时她们身在局中,享受着影视配音带来的愉悦,无法清晰去分辨这种配音需求的市场基础是否存在着致命问题。

第一次对影视配音感到质疑,是在万欣接触到大量影视配音工作之后。有一场哭戏,万欣一连配了十几次,几乎哭得晕厥过去。剧组的导演就站在监控室里,脸上泪痕未干的万欣透过玻璃隔断,看得出,尽管自己哭得如此卖力,对方却并不满意。

“导演,我哭得太难受了,能把灯关了我再试一遍么?”万欣在想解决方法,脑子里转着这个角色此时的处境、人物关系和剧情冲突,希望自己哭得更自然一些。

熄了灯,万欣在黑暗中稳定心绪,随着眼前的电视屏幕亮起,角色出现,一个女孩独自喝着闷酒,醉话越说越急,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张合起来,突然一个瞬间,她崩溃爆发——万欣腹腔里的气息也瞬间跟着引爆,哭腔喷涌而出,鼻腔酸麻肿胀,眼泪夺眶而下。

屏幕熄灭,录音室的灯再次亮起,万欣期盼地看向导演,但对方仍是那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万欣有些泄气。走出录音室,已哭哑的她压着声音跟导演商讨,对方只反复说一句:“你好像不适合这个角色。”

就在万欣也准备放弃时,导演建议再试一条。这一次万欣没了心气,只拿出一半的情绪,但结果却让录音室外的导演兴奋起来:“对,就是这个感觉!”

万欣在那一刻哭笑不得——原来他们对这出戏的理解如此不同。

“广告配音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行业准则,但影视配音讲的是戏,每个人对戏的理解千差万别。”这个想法在万欣脑子里转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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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欣在为那场哭戏肝肠寸断时,蔚双早已从影视配音培训班毕业,每日奔波在各个录音棚里做一只勤劳的“棚虫”。在一次周末聚会时,万欣向蔚双提出了自己“哭”出来的结论,没想到蔚双抛出的一番话,反让万欣讶异了 。

“师姐,你别把咱们当演员,就把咱们看成服务员,做服务行业的。自从我把自己看成一个服务员后,导演要什么我给什么,就当自己是一张白纸,让他随便画,这样就好接受多了。”彼时的蔚双通告不断,奔波在几个棚里拿到不少有分量的配角,成长速度是那一批学生中最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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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音中的蔚双


蔚双这番话说得毫无遮掩,颇有几分现实意味,万欣没想到,向来神经大条的她看事这么透彻。

蔚双笑起来,继续跟万欣打趣:“师姐,我昨天遇到一个导演,他让我用‘一种悲伤中带着一丝甜蜜,甜蜜中透着一股抑郁’的情绪来说台词,你说说,这该怎么说?”

万欣没作声,眉头却拧了起来。蔚双接着说:“他后来又说,这里我要的是一个水蜜桃,但你给我配成了一个苹果。”

“后来你是怎么配的?”万欣好奇起来。

蔚双嘻嘻笑着:“能怎么办?他想要水蜜桃,我就把自己想成一只水蜜桃呗!他有需要,水蜜桃也得开口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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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一年多后,蔚双几乎很难再有这样跟导演正面交锋的机会。

2018年,高速发展的影视行业猛踩刹车,作为衍生品的影视配音随之一落千丈,像蔚双这样的“棚虫”工作量大幅锐减,“接活儿”也变成了“找活儿”。

随着配音类综艺节目走红,很多人发出共同疑问:演员的台词功底这么好,为什么要用配音?——用配音等于演技差,在那段时间成为压倒影视配音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次试音时,蔚双的声线几乎完全贴合荧幕上那张脸,试戏的几句台词说得导演十分动容,让她一度以为这个角色非自己莫属。但几天后得到的答复依旧是“沿用演员原声”,并询问蔚双是否有意帮演员补录个别有问题的台词。

收到消息那一刻,蔚双给万欣发了一条讯息,给多年前自己的那个问题补上一条新的解读:如果一个影视制作链是成熟的,配音这件事,或许本就不该存在吧?或许这就是行业里的一个bug?我们就是bug本身。



5


2018年后,万欣鲜少再参与影视配音,将工作重心全部放在广告配音上。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与先生一起接广告、广播剧与有声书的配音工作,组建起一支由20多位配音员组成的团队。

广播剧早几年刚起步时,有不少人找万欣合作,但那时影视配音市场火热,万欣一心磨练表演,错过了广播剧起步的黄金期。有没有后悔过?万欣觉得一切只是机运,错过不一定只有遗憾,有时也是开启另一种视角的机会。

而蔚双依旧奔波在各类补音及群杂的琐碎工作里,工作质量一路下降,职业生涯亮起刺眼的红灯,但又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

2021年,经朋友介绍,蔚双接触到一个从幕后走向台前的机会——出演一部短片,饰演一位风尘女子。这个被很多人推掉的角色,被蔚双一口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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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拍摄短片处女作的蔚双


在那之后,紧接着一部话剧邀约找到她,钱赚得不多,但舞台的魅力足以弥补掉这些不足。向剧组投递资料时,她翻出自己的简历,将职业一栏从“配音员”改成“演员”,决定正式转型。

2021年秋天,万欣受邀去看蔚双的话剧首演,为了这次演出,蔚双在暑热里一连排练了几个月。演出当天,在位于北京东郊一个文艺气息浓厚的小剧场里,蔚双身着一袭白色的吊带棉布裙,头发披散落肩,赤足踏在光洁的地板上,惊艳出场。

蔚双一开口,自白式的开场词足足说了5分钟。万欣的血液翻腾起来,她已经许久没听过蔚双这样念白了。即便在大制作剧目里,这样的重场戏也只属于主角,如果运气不济,熬上8年10年才能有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

但在这个舞台上,蔚双就站在那盏聚光灯下,剧场不大,她是这里绝对的女主角。她看向观众席的眼神是一种锐利的自信与傲气,和当初那个坐在教室里、留着短发的小丫头相比,判若两人。

那场话剧,稳扎稳打的台词功底把她的戏感撑足了,为她收获足够的尊敬与掌声。谢幕后,万欣从观众席离开跟着蔚双走进后台,蔚双兴奋地过来与她拥抱,脸上的浓妆花了,和着浅浅一抹泪痕挂在脸上。

“师姐,能这样痛快地演戏真好。”蔚双在万欣耳边轻轻地说。

万欣把蔚双抱紧了些,千万祝福只化作一句:“你要加油。”

不再给别人补音,不再为别人的表演做嫁衣,蔚双逐渐认清自己:她曾以为自己热爱用声音去表演,但兜兜转转几年才发现,她热爱的只是表演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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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剧舞台上的蔚双


万欣与蔚双不同,从广告到影视再到有声书和广播剧,一次次尝试后剥离出的那颗本心里,她依然热爱着用自己的声音去演绎人生百态。去年一年,万欣忙得浑浑噩噩,被项目统筹塞满了日程,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拿出几小时坐在麦克风前,专注去录一段作品。

2022年第一天,万欣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挤出一段时间享受配音的乐趣,把那些遗失的枝蔓再找回来,滋养生命。

不久前,万欣停更一年多的公众号重发推文,一首用声音演绎的诗歌《触摸自己》里承载着她温柔恬静的自叙:“其实,你做什么样的工作,我没那么想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在渴望什么,你是不是敢梦想。”

就像她选择的这条配音路,总有人走着走着便走向一处,成为同路人与知己。也总有人在路的另一端笑着挥手告别,从此天涯相隔。“能陪着我们一路同行的,也只有内心的执着与勇敢”。

最近万欣遇到一次声音采样邀约,让她感触很深。在1小时内,她要围绕一个主题随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1小时后,一个伴随型机器人通过采集她的声音样本做数据分析和学习。成型后,这个AI机器人将拥有与万欣同样的音色、语调、语气,甚至说话节奏也十分雷同,她的部分思想也将成为AI的思想。

万欣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样的AI机器人将会成为有声作品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而配音员即将被AI取代的可能性也将随之升高,甚至演变成未来的大势。

“这或许是必然的,不用逃避也不需自欺欺人,因为从以前到现在,这个行业里最不缺乏的就是竞争。我们十分清楚一个道理,一个配音员能否被替代,不取决于对手,只在自己。带着目标和实力的人,总是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后记


今年春节回老家时,万欣找到表妹,想当面帮她做些配音入门的指导,她翻出自己在配音班学习时做的笔记和一本普通话教程书,打算一起送给表妹。

但意外的是,表妹早把这件事抛在了旧历年里。看着万欣带来的普通话教程书时,她庆幸地说:“学说话还要读这么厚的书啊,还好我没交那3000多块钱哦。”

万欣笑了,不是笑自己比当事人还重视,也不是笑表妹的三分钟热度。

她笑的是,无论蔚双还是自己,曾经的她们把梦想和热爱看得比钱重。配音不挣钱,有机会进棚就好。拿不到好角色,能说上几句台词当配角也满足。但现在,进入这个行业里的、以及还在这个行业里的人,还有多少保留着这份最初的赤诚呢?自己的赤诚还在吗?

总有太多杂事和人间烟火,就像仲夏夜里的蚊子,搅人清梦,一次次打断她回到最初的决心。在反反复复和柴米油盐里,青春时的热爱,终于被这些蚊子瓜分得七零八落,被永远留在了年少时的热血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万欣、蔚双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崔袁



殷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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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7-18 09: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3岁的民办幼儿园园长,一直在离职的路上 | 寻业中国

 尚一言 人间theLivings 2022-07-18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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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 ,教育部印发“十四五”学前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区政府将一些集体承包、国家用地建成的幼儿园收归为公办幼儿园,公开招聘园长和教师。但李红因为受制于年龄,只能继续选择应聘民办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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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可爱的你》剧照




寻业中国丨连载



我和李红都是民办幼儿园的园长,曾一起参加过幼儿园园长培训班,也经常在大小会议和活动中碰面。我俩谈论的话题,多是有关幼教行业面临的种种压力:没完没了的评估、检查,社会对幼教行业的轻视,家长过度敏感的维权意识……

去年7月,李红给我说,她离职了。细想起来,这是她从事幼师以来第四次离职,个中艰难与辛酸,我也心有戚戚焉。

以下为李红自述。



1


我来自农村,父母务农的收入,只够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作为家中老大,我初中毕业后没继续念高中,选择读了中专。原本志愿选的是中师,分数够了,但因为没关系,被涮了下来,最后进了一所幼儿师范学校。

1998年毕业后,19岁的我应聘到佛山下辖五区的一所公办幼儿园,开启我的幼教生涯。这所幼儿园是机关幼儿园新设的分园,“机关二幼”,名义上是公办,实际是自负盈亏,政府对老师并没有多少额外补贴。扣除社保,我每月实收到手的工资是500元,给父母300元,自己留200元。

虽然拮据,但我工作得很开心。因为是新幼儿园,这里的老师大多是应届幼师毕业生,大家年纪相仿,工作氛围很好。园长是高我六届的师姐,年轻有活力,素质和业务能力都很强,给了我许多专业的指导意见,坚定了我在这行坚持下去的信心。

当幼师,除了要有爱心,还要特别有耐性。我原本性格有点急,但与孩子相处中,性子被磨得“慢”下来,渐渐喜欢上当“孩子王”的感觉。加之我是家中老大,自小便学会自己拿主意,这让我比同龄人多了一份老成,让师姐对我颇为赏识。2003年1月,她将我从“级组长”直接提拔为“园长助理”。此时我新婚不久,可谓是双喜临门。

升职后,我对工作更加上心,原本5点左右就可以下班,我基本都会加班到7点。很快,我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但仍坚持参加本科学历提升和各种培训。

次年3月,我生下大儿子,因为市一级幼儿园评估即将到来,我产假只休了1个月便主动要求回园上班。在我们的努力下,幼儿园顺利通过评估,同时被评为“优秀家长学校”,成为区内为数不多的“市级优质幼儿园”,我和师姐都颇有成就感。

但这种成就感并没有维持多久,这年6月,有关“幼儿园要转制”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当时大家对“转制”的理解便是“下岗”,一时人心惶惶。

我问师姐:“幼儿园转制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要失业?”

师姐摇摇头:“如果幼儿园还要办下去,总是需要人做事的,你们不一定会失业。”至于转制是好是坏,师姐也说不上。

我又问她:“如果转制了,你还留在这儿继续当园长吗?”

师姐说:“我已经找了关系进小学。”

听到师姐这样说,我更是心乱如麻。

7月,转制大潮席卷而来——区里所有公办幼儿园全部转制为民办,连中心、机关、妇联等历史悠久、老牌的公办幼儿园也未能幸免。我们园因为建成时间较短,教学楼是集资兴建,因此比其他幼儿园转制得更彻底——本地一位搞房地产的罗姓老板,以竞拍的形式连地带建筑将幼儿园买走。“遣散费”按工龄计算,我的工龄只有6年,平时工资不高,补偿到手,不足1万元。

转制后,有门路的老师都凭关系进了小学或是其他机关单位,我跟10多位老师没有关系和门路,只能选择继续留在这所幼儿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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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制后的幼儿园改了名字,法人代表也换成罗老板的太太,我们管她叫王董(事长)。王董当时48岁,许是早年跟丈夫辛苦打拼,面相有点老。她穿着华贵,但搭配得有点花哨,加上发福的身材,有种农村富贵老太太的即视感。

王董对员工还算客气,但很抠门。她虽没学过幼教,可除了当董事长,还要身兼正园长——这样就能少支出一份“正园长”的工资。她让我当“副园长”,给我的工资也只比我当园长助理时多几十块。此外,她还削减人员,将原本每班“两教一保”,削减到每班“一教一保”。

人员精简了,幼儿园的设备、设施也不再更新维护了。幼儿园的茶杯柜柜门烂了,只用一道布帘子遮挡;操场铺设的地胶老化严重,让人铲掉烂的地胶、涂上地漆就算了事……看着幼儿园日渐从色彩和谐、雅致的环境向花里胡哨、低档俗气的方向沦落,我却无能为力。

王董不止一次对我说,不必再按以前公办幼儿园的标准办学:“买下这所幼儿园已经花了不少钱,如果要投入资金改造更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本。如果没有多少钱可赚,我就将这所幼儿园再转手卖出去。”

2008年4月,我们迎来4年一次的“市级幼儿园”复评。与4年前幼儿园第一次进行市级评估得到的赞誉有加不同,这次复评,评估组专家对我们幼儿园从办园条件到教师素质、工资待遇存在的问题,不留情面地痛批一顿,提出了不少整改意见。

会上,我强作镇定,但每一位专家的意见都跟打我脸一样。评估结束后,我从提升教师工资待遇到改善办园条件等方面写了一份长达5页纸的整改报告,郑重交到王董手中。谁知,王董翻了翻,不以为意地说:“那些人提了这么多意见,幼儿园还不是照样通过(复评)?评估都过了,没有必要花这些冤枉钱。”

她没有丝毫要改变现状的想法,让我深感失望。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她为了应付复评,多请了3个教师以达到“师幼比”的指标,在复评结束后1个月,她连知会我一声都没有,就把那3个老师全炒掉了。

在这所幼儿园里,我没有实际的财务、人事管理权和决策权,也没了从前对幼儿园的归属感。2008年7月学期结束,我提出辞职,王董没有半点挽留,还以合同未到期倒扣我半个月的薪水。



2


辞职后,我到区内一所连锁式民办幼儿园应聘。这所“阳光国际幼儿园”开办1年多,号称培养国际视野的孩子,以“浸泡式”英语教学为特色课程,双语教育。幼儿园的装修下了血本,在室内还铺设了当时少见的原木地板,配置中央冷暖空调和教学一体机。

我应聘的是教学副园长的职位,面试我的是西装革履的年轻总监,姓李,是老板请来专门负责管理和销售的团队负责人。我当时还想:幼教行业里,男教师本来就少,担任负责人的更少,能投身这一行业,勇气可嘉。

李总监问了我一些关于市场定位及如何做好课程营销、提升品牌和业绩的问题,这让我有种错觉:我面试职位的不是幼儿园园长,而是销售主管。对于这些超出我专业范畴的问题,我自然是答非所问,于是李总监又给我科普了不少市场需求、客户整合等知识。

说实在的,他的言论让我刷新了对幼儿园管理和办学的认识,但我内心有种抗拒和隐隐不安——将营销手段引入幼儿园办学,将家长和孩子作为“客户”对待,是否偏离教育的本质,最终导致幼儿园办学只为赚钱?

入职后,我的顾虑很快便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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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宣传幼儿园、招揽生源,李总监让我和正园长带领老师要每周搞一场活动。不仅在园内搞生日会、表演会,还要到外面的商场搞促销会,碰到节日更是大搞主题活动——就是以“洋节”为主题开展教学活动,比如万圣节,我们需在教室挂满各种南瓜鬼脸、幽灵、蝙蝠造型,老师和孩子穿着各种“创意”搞怪的服饰,玩吓唬人的游戏……

我并不反对让孩子感受多元化文化,但幼儿园的教学完全摒弃中国传统文化,我并不赞成。对此,李总监不以为意地说:“这是市场的需要,只有迎合家长的需求,为家长提供更多元、更新的价值,他们才会为我们的服务和课程埋单。”

李总监口中的“家长需求”,就是“与国际接轨”,“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为了保持幼儿园的“国际”品牌,这里开设了很多课程,除了“浸泡式英语”还有 “万能工匠”、“奥尔夫音乐”、“蒙氏数学”等名目繁多的科目,都是要家长另外付费的。

李总监还要求老师们对家长进行“精准销售”,“一对一”宣传服务。幼儿园分设普通班和国际班,普通班的收费比区里幼儿园的“保教费”(也就相当于学费)略高一点,而国际班配有外教,每个班的名额比普通班的人数少,保教费更比普通班贵了不止两倍。老师的工资奖金都跟业绩挂钩,有详细的奖励方案——如有孩子成功报读付费课程或入读国际班,视人数和入读时间,发放500到1000元不等的提成。因此,国际班就成了幼儿园的主要“拳头产品”,为了拿更多提成,老师们将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对家长的宣传和搞活动上,无暇做好日常教学工作,加班更是家常便饭。

李总监精力旺盛,还经常对我们进行“高端”培训,内容多是与“销售”、“话术”等有关。起初,他把培训时间安排在中午或晚上7点后。中午培训最难熬,老师们上了半天班,带着孩子又唱又跳又玩游戏,已经十分疲累,想要休息,这个时候培训根本没有任何效果。在我和正园长多次提议下,李总监才勉强改为周六早上培训,但这样一来,老师们的休假时间更少了。

因为工作强度大、休假少,我在这里工作的两年里,每学期至少有5个老师的“流动”,最后连比我早入职的正园长也辞职了。临走时,她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觉得两人一起走对幼儿园影响太大,而且我家当时的现实,也让我不能贸然离职——老公比我更早下岗了,之后开过餐厅、搞过货运和送水公司,但都只赔不赚,反将单薄的家底折腾得一干二净。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我还要帮衬娘家,压力巨大。在这所幼儿园工作,的确很辛苦,但提成能按时兑现,收入也比区内其他民办幼儿园高,我只能咬牙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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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园长离职后,我“顺位”补了这个空缺,表面看是升职加薪,但压力也前所未有的大——家长的投诉越来越多。投诉集中在三个方面:老师经常换,无法保证保教质量;幼儿园以各种名目“乱收费”;国际班除了多了个外教,其余教学与普通班无异,与宣传所述的“货不对版”。我既要答复家长的投诉,应付上级部门的检查,还要写整改方案及与李总监进行沟通,身心俱疲。

压倒我最后一根稻草,是2013年的调价事件。

区内幼儿园的“保教费”是按学期收取的,调整保教费需要在教育局备案,经物价部门审批,办好手续才能调价。我园的调价申请早在这年1月就递交,但直到7月上旬学期结束还没有批复。按以往惯例,学期结束后我们便要收取下学期的学费,好避免生源流失,同时如果有孩子不继续在园就读,空出的学位就需要另外补充。

在如何收取下学期的费用问题上,我跟李总监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执——我认为要等新的调价批复后才能收取保教费,减少家长的投诉与后期沟通麻烦。但李总监认为,现在不收费会造成生源流失,坚持按旧收费标准先把钱收了,等新的收费批复下来后,再让家长补交调高的费用。我俩僵持不下,最终,因为决策权在他而不在我,收费还是按他的方案进行。

2013年9月开学,新的调价申请终于批复下来,我们向家长发放一份补交费用的通知,立即掀起轩然大波。家长们以幼儿园存在乱收费、欺诈行为向媒体曝光,还有家长组成维权委员会,在幼儿园门前拉起了维权的横幅。家长们强硬表示,不按原来的保教费收费,他们就集体退学。

这件事因为媒体的介入,发酵得越来越大,幼儿园之前存在的问题也被一一放大、曝光。最后,由教育部门出面,让我们按原来的保教费收费,才将事件平息下来。

经此事件,“阳光国际幼儿园”的声誉一落千丈,从“高大上”沦为“劣质”,孩子纷纷转学,老师集体离职。这种影响,直到我离开这所幼儿园5年后才慢慢消除——这也许就是对幼儿园急功近利、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反噬吧。

李总监并没有让我背锅,他一力承担了这件事,承认是他决策失误,也没有辞退我的意思。但我觉得自己继续在这所幼儿园干下去很没意思,在处理完调价事件后,我再次辞职。



3


这次辞职后,我考虑过转行,但在幼教行业干了这么久,就这样放弃,我并不甘心。思考很久,对比过其他职业,我还是觉得自己喜欢孩子,也适合在幼儿园工作。孩子的世界单纯,没有算计和心机,再调皮的孩子在我眼中都有可爱之处。孩子们纯真的笑容,对我毫不设防的信任和依恋都会带给我满满的感动。经历两次离职后,我觉得民办幼儿园管理不够规范,经费投入不足,教师工资待遇没有保障,不想再去民办幼儿园工作了,于是就将目光投向公办幼儿园。

当时,幼教行业又经历了再一次“转制”。因为自2003年公办幼儿园转制后,虐童事件、幼师素质低、幼儿园老板只顾赚钱不管教育质量等负面新闻层出不穷,国家意识到将幼儿园全面推向市场和社会并不适当,又于2010年下发文件,将原本转制的中心幼儿园收归国有,变回公办,而且规定每个镇街必须保留一所公办幼儿园。

曾与“机关二幼”同期转制的区中心幼儿园和妇联幼儿园在2011年转回公办。在职的老师们通过考试可获得编制,编制老师工资待遇可享受小学老师待遇的65%——虽然跟小学正编老师的收入还有一定差距,但这个收入比民办幼儿园的园长收入高多了。我想,以我的资历和经验,考进这些公办幼儿园当个老师,应该不难。

就在我积极备考时,却意外又怀孕了。当时计划生育还抓得紧,虽然我已不是编制内的人员,但生二胎还是要罚钱的,而且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会导致我无法再报考公办幼儿园,我无比烦躁。老公却坚决不让我打掉孩子,他承诺会努力赚钱,不会让我受苦,在他的强烈请求下,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躲藏9个月,2014年8月,我顺利生下小儿子,交了一笔罚款后,给孩子安上了户口。第二个孩子的到来,让我们的经济更加捉襟见肘,为了赚奶粉钱,我出了月子就开始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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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我应聘到一所名为“聪明树”的民办幼儿园担任教学园长。

我选择这所幼儿园,实属无奈——一般的用人单位是不会招我这种刚生完孩子的人的,而我又急于找工作,所以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这所幼儿园原属于工业系统,是由旧厂房改建的,有30年的办园历史,也曾在2003年进行过转制,转为集体承包的股份制幼儿园。幼儿园占地面积大,还有充裕的户外场地,但地处旧城区,师资力量单薄,无法提高保教费。

这里的生源大多是周边外来租户的孩子,家长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也很忙,没有时间陪伴和管教孩子,对孩子在园的生活只要管吃管喝,不出安全问题就行。这也导致教师们对孩子的管理十分严厉,孩子大多被限制在室内和课桌前,活动室里配有积木、图书、棋类等教玩具,数量不足,给孩子玩的机会也不多,更多的时候,孩子都被老师要求趴在桌子上“静息”或是埋头写字、计算。孩子们表现得都很乖,但乖得让人心疼。

造成这些情况的原因,也有教师的素质问题。全园36名教师,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不超过10个,很多老师都是从工业局属下各个单位抽调过来的,之前的职业五花八门,工人,财务,销售人员,兼而有之。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是幼儿园的管理机制不完善。所谓集体承包的股份制,意味着所有工作人员都是“股东”,都有管理幼儿园的权利,无法有效实施层级管理。园长的职责和权利并不明显,规章制度形同虚设。比如:有保育员在中午值班时睡觉或外出逛街买菜,这种情况属于违反岗位职责、擅自离岗,根据制度是要进行扣罚的,但最终由园长私下批评了事;变相体罚孩子更是普遍现象,有一位老师因为孩子调皮,将他独自关在睡室里,但并没有人觉得这种做法已经违反师德,老师也没有受到处罚……在这种无章可循的工作环境下,工作人员违章违纪更加肆无忌惮。

在“聪明树”工作1年多,我发现这里的内部管理、卫生、安全、教学教育等方面存在诸多问题,但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的,更怕自己温水煮青蛙,被这里同化,我再次思考自己的出路。

2017年10月,在一次教育会议上,我碰到旧同事邓琳。她当年跟我同在“机关二幼”,家庭条件本来就好,老公家又因为征地分了不少钱款。所以在2003年那次转制后,她就回到村里,盖了一层四层高的楼房,自己办起幼儿园。当年开办幼儿园政策宽松,没有现在这么规范和高门槛,邓琳很快便赚到第一桶金,听说还开了几间分园。

多年不见,她的气质已非当年青涩少女,举手投足之间俨然一副女强人模样,只是直爽的性格没有改变多少。她听说我在“聪明树”任职,连说“大材小用”。她极力怂恿我跳槽,说她跟两个朋友投资承包了一所新幼儿园,需要我这样的人才加盟当园长。



4


2017年岁末,邓琳第一次带我到“亲宝贝幼儿园”参观时,占地5000平米的幼儿园还处于毛坯状态,水泥、木板等建筑材料堆得横七竖八,室内裸露着岩灰色的墙体。

和我们同去的,还有承包幼儿园的两位女老板,萍姐和叶薇。

我跟萍姐是第一次见面,她50多岁,衣着随意,但看着很精明。她年轻时曾在一所公办幼儿园当过保育员,后来老公发了财,就辞职当起老板,手头经营着3间幼儿园。叶薇是我高我两届的师姐,平时也有见面,但少有来往,她衣着讲究,话不多,略显深沉。

“参观”全程,邓琳话最多,大概是怕我不愿意到这所离城区30公里的乡镇民办幼儿园当园长,她一直强调:“我们将会投资300万对幼儿园进行内部装修,以广东省省级幼儿园的标准打造。”她又指着周边正在兴建的楼盘对我说:“这所幼儿园邻近有几大楼盘和工业园,招生不成问题!我们给你的待遇是底薪加提成。如果招满100小朋友,我们还会给你分红。”

邓琳还承诺,除了财权,这所幼儿园由我说了算,招生由我全权负责,而幼儿园的理念、特色、办学目标都按我想法制定。我被说动了心——工资待遇当然是最大的吸引力,年薪15万,这比之前高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过去我曾经工作过的民办幼儿园都存在着办园不规范、老板掌控幼儿园管理的情况。我想,如果真能如邓琳所承诺的那样,我就能按自己的想法打造一所孩子喜欢的“自然生态化”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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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年初,我开始到这所离家30公里的乡镇幼儿园上班。因为是新园,“亲宝贝”还没有工作人员,只有我这个光杆司令。我一人身兼数职,跑装修、办幼儿园办学许可证、招聘老师、员工以及招生,都要亲力亲为。“亲宝贝”离城区颇远,招聘工作人员并不容易,我发动身边的亲戚朋友帮忙招人,将招聘启事广发朋友圈及各个微信群,还在当地的招聘网站花了1万多元办了个年度会员,才勉强拼凑出一个12人的团队。

招生也同样艰难,幼儿园附近确实有楼盘和工业园,但这几年,各行各业的老板们看到幼教行业收益稳定、投资风险小,且国家有扶持政策,都一窝蜂地投资办幼儿园。在“亲宝贝”周边,大大小小的幼儿园不下8所,有3所幼儿园的规模比“亲宝贝”还要大。我们要跟这些比我们早开办的幼儿园竞争,除了打价格战外,还要想更多的办法吸引生源,甚至做过“0元体验课”、前10名报读小朋友免费入学等促销活动。

这期间,邓琳给我的支持是最多的。叶薇和萍姐则很少出现,她们比较关心幼儿园的运营和收入情况,每次到幼儿园都是查账目。叶薇倒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情绪,但萍姐却将不满挂在脸上,总是皱眉:“生源这么少,什么时候能回本?”“你有没有想过办法招生的?”

有些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保持沉默,倒是邓琳经常替我辩解:“幼儿园开办时间不长,现在能有接近100人也不错了。”

2019年2月,幼儿园的小朋友人数增至150人,我向老板们提出给工作人员涨薪酬——教师现有工资扣除社保后不到3000元,保育员老师就更低了。另外,我还申请增加管理人员,配备副园长或是主任。

萍姐不同意,理由是现在幼儿园的收入不多,不能给工作人员涨薪水,至于人员配备,她认为幼儿园只有一个园长就够了。叶薇则没有表态。邓琳只能安抚我说:“幼儿园现在收支刚好平衡,你再等等,等招多点小朋友,我一定加老师工资,还会给你配备人手。”

我心里虽然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有再坚持,这事情最后不了了之,我还得硬扛着一人身兼数职。



5


2019年6月的一天,萍姐忽然带了几个穿银行制服的人到幼儿园,也不让我作陪,一行五人将幼儿园里里外外走了个遍。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说“抵押”、“贷款”之类的话。

萍姐前脚刚走,邓琳就来了。

我问:“你怎么才来?萍姐他们刚走。”

邓琳有点诧异:“萍姐?她跟谁?”

我将刚才看到、听到的事情跟邓琳说了,谁知邓琳一听就炸锅了:“要将幼儿园抵押给银行?这个林萍真是太老谋深算!”

我连忙说:“我也听不太清楚,可能听错也说不定,你别冲动。”

邓琳冷笑一声:“林萍和叶薇之前想卖掉幼儿园,我没同意,她俩现在又想到将幼儿园抵押给银行这一招,真以为我很好欺负!”

我一听,头都大了。

“我跟你是老友,也不想瞒你了。其实年初我就跟她们大吵了一场,她们说给你的工资太高,要减你工资,还说过要再请另外一个园长。我说人是我请回来的,我不会换人的。她们又说这幼儿园不赚钱,要将这所幼儿园卖掉。这幼儿园我可是花了不少心血,不能说卖就卖,我忍不住跟她们吵了起来。”邓琳在气头上,便竹筒倒豆,将她跟萍姐吵架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得我满心郁闷。

因为经营理念不同,萍姐她们跟邓琳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常常同时出席幼儿园的活动,但全程无交流。2019年9月开学后,邓琳忙着筹办月子中心,很少到幼儿园,倒是叶薇来得很勤。除了查账外,她还会亲自动手整理幼儿园的档案资料。

临近幼儿园评估,我复检幼儿园的档案资料时,发现董事会的资料没了邓琳的名字。我问叶薇是不是漏写了,叶薇轻描淡写地说:“董事会可以不写邓总的名字。”

见她无意再做进一步解释,我虽然有疑问,但因为不知道她们是怎样的合作方式,所以也没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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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寒假还没有过完,新冠疫情便来势汹汹,让生源和收入十分不稳定的“亲宝贝”雪上加霜。幼儿园从2月开始停课,一直到4月还没有复课的迹象,我内心十分焦虑——幼儿园的主要收入是孩子的保教费,停课不仅没有收入,恐怕还要退费给家长,此外还要支付水电费及每月接近10万元的租金,幼儿园不知能否支撑得下去。

再者,就是幼儿园员工的工资不知怎样发放。从2月开始,我就不断打听别的幼儿园疫情期间怎样发工资,但听到的消息让人心头发凉:有的幼儿园跟我们一样至今还没有发工资,有的幼儿园则是发50%工资,还有些幼儿园则所有人一刀切,每人每月只发600元生活费。

我分别给3个老板打电话和发微信,问她们怎么发工资,邓琳和萍姐都让我找叶薇。叶薇说每人发600元,我说600元太少了,估计以后复学老师都不愿意回来上班。跟她一番讨价还价,拖到4月,终于按本地最低工资的八折给工作人员发了工资。

6月,幼儿园终于复课了。没多久,萍姐便将原来的门卫换了。邓琳再到幼儿园时,便被新门卫拦着不让进,气得她在门口大吵大闹。我闻讯赶来时,邓琳已经将保安室的窗玻璃都砸了。

我打电话给叶薇,叶薇淡淡说:“邓琳已经不是幼儿园的股东了,我们不想见她,她真要闹,你就报警吧。”

我感到十分错愕,但还是让邓琳进了幼儿园。她一屁股坐在园长办公椅上:“她们两个想将我踢出局!”

她说,叶薇和萍姐趁她忙着搞月子中心,瞒着她找了个买家,要将幼儿园盘出去。但这事最后还是让她知道了,就去找到她们又大吵一场,这一次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这之后,叶薇和萍姐不再跟她见面了,甚至连她的电话也不接,继续物色卖家。她找不到人,就直接“杀”到幼儿园来。

邓琳说:“她们不承认我是股东,我打算到法院起诉她们。”

我吃了一惊:“你跟她们合作,没有签合同或是协议的吗?”

邓琳一拍桌子:“我就是太信任她们,当初只是口头说好大家都是股东,一起分红,要知道她们这样奸,我肯定要她们签好协议和合同!”

我想起叶薇删除了董事会里邓琳的名字,有点担心说:“你没有证据,怎么证明你是股东?”

“不是还有你吗?你只要做我的证人,证明我是幼儿园的股东就行。”

我沉默一会儿,轻叹一口气,说:“邓琳,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糟心的事情一大堆。家里两个小孩,还有四个老人要养。我老公去年跑货运出了车祸,在家养了大半年,家里积蓄本就不多。现在疫情严重,大环境不好,我还需要这份工作,不想牵扯进太多的是非和麻烦。”

邓琳难掩失望,半晌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凝滞。最后,她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一场老友,我也不想为难你,当初也是我拉你入局,现在幼儿园搞成这样,也是很对不起你……我自己另想办法吧。”



6


2020年9月,邓琳以“职务侵占”为由起诉叶薇和萍姐,要求两人停止幼儿园的出让和买卖,叶薇和萍姐则反诉邓琳不是股东,无权干涉她们行使股东权利……双方都请了专业律师,这官司一打就是半年。

这半年,因为老板的“内讧”,我们的工资无法按时发放,有老师投诉到教育部门,有老师选择离职。幼儿园人手不足,对孩子的照顾不到位,又引发家长的不满和投诉。而一拨一拨的买家到幼儿园“参观”,又增加了幼儿园防疫和安全的压力,状况百出,我每天基本处于“扑火”状态。

我越来越焦虑,进入2021年6月后,天气变得炎热,晚上我经常睡不着,即使睡着了,凌晨4点左右就醒了,脖子和额头都是虚汗,有时还伴有心悸。我的月经很不正常了,有时来得很多,有时来得很少,且断断续续的延绵一个月才会干净,头发也大把地掉。我到妇幼保健院找相熟的医生看病,做了各项检查后,医生说我这是更年期开始的症状。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才四十岁出头,怎么就开始更年期了呢?

医生说,随着社会压力增大、环境的污染,“猝死”年轻化,现代女性的更年期比以前提前都是普遍现象。

医生的话让我心情更加糟糕。一天傍晚下班后,我开车回家,天色阴沉,我的精神有点恍惚,在一处窄道上,一辆车迎面而来,我反应不及,猛打方向盘,车向旁边一棵树撞去。在撞上树干的一刹那,我急踩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因惯性身体前冲,又被安全带勒回座位,惊魂未定。

我长久地坐在座位上不能动弹。我想起许多事情:如果我死了,我的工作会有人代替,我的朋友和同事会忘记了我,但是我最亲近的人——父母,儿子和丈夫,他们怎么办?工作让我“精神内耗”,我爆发的情绪又让家里变得一地鸡毛,如此恶性循环,最终伤害的是我自己和最亲近的人。

我想,也许只有逃离“亲宝贝”,我才能有一个好的心态,做到精神“止损”吧。

6月中旬,我正式递交辞职信;7月,在完成交接工作后,我离开了这个一手“开荒”出来、工作3年的地方,心中有遗憾,但也没有多少留恋。



后记


2021年12月 ,教育部印发“十四五”学前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区内又迎来新一轮幼教行业大振荡。区政府将一些集体承包、国家用地建成的幼儿园收归为公办幼儿园,并开办了多间新型公办幼儿园,公开招聘园长和教师。

但李红因为受制于年龄(应聘园长年龄要求限于40岁以下),只能继续选择应聘民办幼儿园。

2022年2月,她再度成为一所民办幼儿园的园长,她笑称,自己跟公办幼儿园“情深缘浅”。但她也没有特别的沮丧,毕竟随着“三孩”政策实施,国家对学前教育高度重视的背景下,“民办园”和“普惠幼儿园”同样受到国家的扶持和关注。

她对我说:“其实对于我来说,也不是非得要进公办幼儿园,如果民办幼儿园能解决经费投入不足、成本分担机制不健全、教师待遇保障不到位等的问题,让所有的幼教工作者都能得到社会的重视、公平对待,转制不以对孩子的伤害为代价,那么在公办幼儿园或是民办幼儿园工作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文中机构和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崔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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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4 04: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学了“不会失业”的土木工程,我三年换了四份工作 | 寻业中国

 柴禾 人间theLivings 2022-11-23 07:05 Posted on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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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这个专业既不好,其实也好。很辛苦,但是能赚到钱。很乏味,但是能攒下来钱。很折腾,但是不会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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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我要我们在一起》剧照





2021年底,我校土木工程系的同学们在武汉相聚。毕业近3年,原本40余人的班级,准点到场的不过寥寥10多个——还全是仍在读书或者已经转行的,真正从事土木行业的,都不见踪影。

“我们在工地的同学,大概都比较忙,抽不开身。”班长端起酒杯,替他们解释道。

我们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觥筹交错间颇感可惜。直到聚会进行到一半时,王超突然推门而入,才打破了这场没有“土木人”的土木专业同学会的尴尬——他目前仍活跃于工地,称得上“不忘初心”的优秀代表。

王超当年是我们系的明星人物,学习好,长得帅,个头高,颇讨女孩子喜欢。他毕业后去了一家不错的单位,接连涨薪,这一年听说赚了近30万,是我们班所有参加工作的人里最高的,作为普通学校的本科生,他已十分符合“成功”的标准,尤其是符合土木行业的成功标准。

说实话,当初我们大家选这个专业,看重的无非是工作后钱多、稳定,但后来却发现,也不是谁都能端得起这碗饭。我毕业前去修地铁的工地干了2个月,就知道自己吃不了这份苦,找工作时,迅速换了赛道——大多数转行的同学,也都跟我的情况差不多。

而王超,看起来应该是捧稳了这碗饭。

“对不起诸位,我来晚了。工地有些事,坐迟了车。”他一边寒暄一边抱歉。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我想他大概不是专门为聚会而来的。果然,他接着说:“其实我是从甘肃赶来武汉述职,才有机会和大家相聚。”

听到这里,我们方知他已经被破格提拔为项目副经理,暨储备项目经理,不愧“优秀”二字。

一阵稀疏的掌声过后。班长当着各位同学的面举起白酒杯对他说道:“不管怎么说,能来就好,你现在一定是我们班混得最好的了——王总,我们祝贺你,干了它。”

周围起哄起来,王超举起酒杯,神色复杂地笑笑,仰头一下就干了杯里的酒。

然而,这次聚会之后没几个月,我便听说王超辞职了。我很是讶异,便趁他回校做分享时,又约他聚了一次,听他细聊了一下这几年的经历。

以下是他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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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97年生人,家在湖北省恩施的农村。

2015年高考结束,我的分数刚够得上一本院校。选专业时,我没多犹豫就报了当时最热门的专业之一——土木工程。各种宣传上说,土木工程专业学得到技术,将来赚得到钱,而且“工程师”的名头也特别唬人,可以考证、“挂证”,额外收入不菲,等再“往上”走走,就可以当专家、做评审,甚至自己分包工程,“越老越吃香”。

再说,即便将来不成为像模像样的总工程师、专家、包工头,最低也能有工地上包吃包住、收入稳定增长,这对于出身农村的我而言,是一份切实的保障。所以,对我选择这个专业,父母亲戚都表示满意。

大学新生见面会上,土木学院的副院长给我们放关于中国基建的纪录片。看到在建的港珠澳大桥、重庆来福士摩天大楼时,我十分笃定,自己的前途也会像这些巨无霸工程一样光明。

4年本科时光,我也努力学习了不少力学和造价知识,做过测量实习,参加过全国大学生结构模型大赛,也曾亲手养护半月的砼试块(用于测定混凝土强度的试块),那时,我觉得这个专业有无限的趣味。

我还喜欢上了土木系仅有的几个女生里长得挺好看的一个。大学时不讲究钱,不讲究出身,只讲究外表和成绩,我自觉长相尚可,也一直保持全系前十的绩点,于是就真追上了那个女孩子。她叫小迪,皮肤是闪亮亮的白,身高差我一头,留短发。她是杭州人,家住西湖一公里远。

小迪和学业两者贯穿了我整个大学生涯,但不知哪个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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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系的就业方向不算多,大抵是施工单位、房地产企业以及建筑设计院三类。刚毕业的本科生,多半去的是施工单位,一来是最容易进,二来,那里也是老师们常言劝告“施工最能学到技术、最能赚到钱、最能攒下钱”的工作。

2019年临近毕业,我就想着直接去施工单位上班,因为我需要赚钱。有些同学去考研,想走学术研究的道路,那时我们都笑称:“土木工程有什么好搞学术研究的,尽头无非是当个大学老师。再说本科没有优势,又没出过国,能去什么样的学校当老师?”

在我看来,老老实实工作就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读书这4年,土木工程行业对于 “基建狂魔”的吹捧愈来愈少,“房住不炒”的声音则在渐渐增多。从事这个行业的师兄师姐们也在逐步离开,常常能听到一些诸如“谁谁谁提桶跑路了”的消息。虽然这都是些不好的信号,但既然已经学了这个专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再者,我想毕竟中国幅员辽阔,还有不少地方等着我们土木人的建设呀,我仍旧不乏信心。

我在秋招季收到了不下5份offer,有的是进去走两圈,蹲起两下,再走两圈,就会有工作。更有XX隧道集团,上来先发4万块钱现金,当场签约,面试官说可以拿这钱带家里人旅旅游,给家人买些礼物,然后不忘提醒:“但如果5年内离职,需要全款退回,并按银行的年化标准支付一定利息。” 我听了就有些害怕,怕从此我这人等于完全卖给了他们,再也见不到家里人。更怕抗不过两年,回头苦了自己,亏了利息,没了工作。我拒绝了那沓红彤彤的人民币,心里绝不认同一个本科土木人的身份只值区区4万块。

与此同时,我还收到了驻非洲和中东的施工单位邀请,比国内offer高五六万,赚的是美元,能额外再吃一个汇率的便宜。不过我也拒绝了,——国际新闻看得太多,在外怕有莫名的危险。

经过深思,我最后选择去了世界500强前几名的某建某局。他们号称自己为“天下第一局”,薪资高出普通单位好几万,每月有探亲假,报销路费,晋升渠道看起来也很清晰。当然,好单位的要求也高得多,面试了3轮,淘汰了一大批人。最后,包括我在内,我们系只有2人拿到了这个局的offer。

拿到offer让我甚是自豪,当时唯一让我难受的是小迪找不到相关的工作。她成绩一般,加上性别原因,岗位很难找,用人单位看到她细皮嫩肉更加不敢要。这种现象也算不上性别歧视,因为那些工作实际上确实不适合女生,我想让她瞧瞧有没有什么机关单位可去,却也没有合适的。

她给我庆贺了一番后,听了家里的话,学习雅思,打算去国外念个别的专业的硕士,环境一类的,随后再回国工作。没毕业之前,她就收到了英格兰一所学校的offer,排名靠前,周期2年。

我略微有些失意。我俩做了约定,说了些等待和承诺一类的话,没到分手的程度,我祝福的话更多些。



2


2019年7月,我正式入职,第一个任务是修路,云贵高速,工地在偏僻的山区,风光旖旎。当地有几十个标段属于我们单位,每个标段10到20公里,平均造价约莫有20亿,周围还有大大小小“各建各局”和我们多线并进。

在施工单位,有个大致的“升级打怪”的顺序——测量员、施工技术员、副部长、正部长、生产经理、项目副经理、项目经理,我们这里也差不多,我也是要先从测量员做起。

测量员,顾名思义,施工前放线测量地面的标高,施工中复核检验数据,施工后监控地面沉降,时时记录整理,再用电脑计算绘图。说起来麻烦,其实并不需要自己动脑,将数据导入一些软件即可。一套流程下来,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了测绘专业的人,事情简单,却很枯燥。

带我的“师父”是个80后,但沧桑得像个70后。他安慰我说,新人总要做半年、一年的测量才能转去施工,哪怕是现在的庄总(我们当时的项目总经理),也是从测量做起来的,熬了10来年,才到现在这个位置。

其实我不太认同硬熬资历的鬼话,想问他为何至今仍是测量员,但怕他难堪,便没开口——细细想来,既然有成功的人,必然有失败的人。

可没多久,他就“原形毕露”,安慰我的话渐渐变成抱怨各种不公的话,后又扩大为对整个公司乃至行业的诋毁:“食堂阿姨是他表姑,总工是他侄子,那个油水大的活,故意分包出去吃回扣,全都靠关系的,这里也好,总部也好,都是靠关系的——他奶奶的,下辈子绝对不干工程!”

我问他为何不跳槽,他才又改了口:“这里管吃管住,能存住钱,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得不图个安稳。再说了,在哪儿都要靠关系。”

我抱了几个月测量用的水平仪,基本都和我的搭档杜晖一起干活,他拿标尺,我拿仪器。杜晖来自河北农村,听说家境清贫,还有个在读大学的弟弟。他毕业于专科学校,虽和我做一样的事,工资却少一半,也没有正式编制。我俩几乎同时入职,所以结成了吃苦吃肉的伙伴。我俩虽说身处底层,却兢兢业业,都怀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成为项目总经理。不同的是,我的第一步是转成施工技术员,他的第一步则是转为正式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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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的饮食条件不错,顿顿好几个荤菜,主食可以选面条、米饭、馒头、红薯。人一累,吃得也多,加上在项目上时常喝酒,我比以前胖了不少。工作之余,我起得早,睡得晚,晒得黑。

一期标段即将结束时,项目经理给大家放了2天假,路途太远,回家并不现实,于是我们搞了活动,约隔壁单位打篮球——他们负责的是紧挨我们的标段。

许久不运动,我上场打了一会儿就体力不支,被大家嘲弄了一番,杜晖说:“你这个样子,女朋友怕是也快分手了。”“去你妈的。”我骂了这小子一嘴,随后下了场,让别的同事上场替我打一会儿。

场下休息时,隔壁单位的一个兄弟走过来,喊我名字:“王超,王超。”我愣了一下,他又喊道:“是我啊!”

天色有点黑,篮球场的灯又暗,我实在认不出来。一直等他近到眼前了,我才看清楚,原来是陈鑫,我大学“隔壁的隔壁”的室友,一个系的,先前读书时不是太熟,只记得是江西人,成绩吊车尾,挂科不少。他以前是个较瘦较白的小个子,现在也变得像碳一样黑,肚子圆鼓鼓的,像怀了孕。

“抽烟?”他随即掏出了一包利群,动作自然连贯。

“不会哈。”我推脱了一下。

他有点惊讶:“还没学会?”

“没有,学会喝酒了。”

“等会儿整两杯去。”他提议。

即便再不熟悉的同学,哪怕曾经有过矛盾,毕业后在荒郊野外相遇,也像是见了亲人一样,拥抱在一起感觉,仿佛胜过拥抱女朋友。打完篮球,我俩约去宿舍,在住宿区的临时超市里买了一些真空包装的鸡爪、鸭腿、花生米、白酒。酒是小瓶的郎酒,酱香型,一人3瓶,半斤多。这是我工作之后第一次主动喝酒,我们一边吃一边喝,怀念完大学生涯,接着就谈到了当下。

“你们单位发工资可准时?”他问我。

“准时。”我答道。

“唉,我们可就不行了。”他摇摇头。

“什么意思?”

“我们公司是小公司,从我7月份毕业到现在只发了1个月的工资,现在拖了快4个月了。”他一根烟接一根烟抽。

“啊?!”我颇为惊愕,难以想象。

“现在抽烟的钱都是花我以前存的积蓄,我每天还得给工人、吊车师傅发烟。”

“怎么?还要讨好他们?”

“我们单位给工人开的工资低,有时还不及时,所以不太听话,动不动就撂挑子不干活了。唉!”

“那么惨啊。”

“可不是,现在我每天抽一包烟,得给工人发出去半包,这样下去,一点钱都没了。”幸好工地吃住不花钱,不然他早崩溃了。

“要不你试试换个公司,反正我们这行,也好找。”我安慰他说。

“唉,咱们这行,在哪儿干不是这样?”他摇摇头,呷了一口酒。

这话和我“师父”的口吻有几分相似,陈鑫像是已被老土木人洗了脑。当时我虽同情他的遭遇,却不能感同身受。



3


小迪在2019年下半年去了英国,这是令我痛苦的一件事。临出国前,我们见了一面,她几乎没变,我比以前朴素,主要是黑多了。她没感到意外,对我感情仍在,好好告别,好好离开。

没多久,新冠疫情爆发。随之而来的就是,我们公司也开始拖欠工资了——除了保证民工的工资,其余人的工资得都根据甲方给我们支付工程款的进度来定。而甲方(某省高速集团)打着疫情的借口,故意延后(其实,山里的疫情并不严重,工程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项目总等“老人”,包括“师父”在内,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或是早就经历过,只讲了些“公司暂时遇到困难”、“大家要共克时艰”的话。可我理解不了,坚决认为该什么时候发工资就应该什么时候发。而在这里,甲方开始不讲诚信,不按时付款,公司也不讲诚信,不按时发钱。

我生硬地安慰自己,被拖欠的工资就权当存钱,也笑话自己,一开始的目标是做项目总经理,现在的目标是准时发工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大过人和狗的区别。

而杜晖比我还要愤怒,暗地里咒骂的次数不少,因为他比我更缺钱——他还得打给家里一部分。但等领导一拿编制或是涨薪的话安慰他,他立马就温顺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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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在几个大标段干过之后,公司出于大局考虑,要把我派到四川雅安的一条路去,据说那边缺一个熟练的测量员。我不愿意去,再加上已被拖欠了3个多月的工资仍迟迟没有发放的迹象,就动了辞职的念头。

虽说在这里存下了不少钱,但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让我觉得枯燥,看着别人在朋友圈频频晒出的花花世界,而我放眼望去看到的都是些水泥钢筋,总有种虚度光阴的感觉。更令我难受的是,偶尔和小迪视频,看着她光鲜亮丽,背后尽是异国精致的风景,而我灰头土脸,总觉得我俩的世界隔得越来越远——那些大学里没有显现的差距,在此刻一寸寸地露出来,残忍又真实。

那时她总给我说,“等我一毕业立刻就回国”,当然,说完这句,就会问及我将来会定居在哪里。我有些心慌,总是打哈哈应付着。

是啊,难道未来结婚后也常年在山里待着?——当然,这是绝大多数“土木人”的宿命,像我“师父”,一年在家的时间总共不超过10天。但我知道,小迪肯定不可能忍受这种生活,如果我继续待在山里,我俩的结局只能是分手。一想到这些,我心里还是像被剜了一刀,再者,这个工作如今连唯一的优点——工资高——也不能兑现了,这让我更加觉得憋屈。我更怕的是,再过十年,我还跟“师父”一样,依旧在山里做着最简单测量工作,拿着不能按时发放的薪水。

夜晚,我打电话给陈鑫,得知他已经被拖欠了7个月的工资了(中间补发过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在电话那头严肃地问道。

“我被拖欠了3个月工资了。”

“哈哈哈哈哈哈。”电话那头,他也放肆地笑了出来。

我也应和着继续笑着,第二天就开始投简历。

我投了不少做住宅施工的公司,其中有几家都是在大城市里做项目的,甲方都是万科、龙湖一类的知名房企。我想借跳槽回归城市,哪怕坐在城市郊区的工地里吃糠咽菜,也不想继续待在山区硬挨了。当然,私心也是想着下次小迪再问我以后定居在哪里,我也好有个明确的答复。

我想叫上陈鑫一起“跑路”,没想到这货给我来了一句:“都一样,在哪儿干不是干。”

没多久,我成全了自己,告别了“师父”和杜晖,去了一家房建的乙方,位于南京,不是世界500强,也没有编制。我没敢将这件事告诉家人,因为他们总会觉得这是胡乱折腾。临走时,连“师父”也苦口婆心地劝我:“小王,你得在一家公司熬几年才能出头,你这样跳槽是犯了职场大忌。”

我只能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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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南京以后,我晋级成为一名施工员,年薪比先前多2万。表面上看,这份工作的职责是管理施工过程、现场指挥作业、协调工程进度,其实大部分时间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打灰”,就是看着工人们浇筑混凝土,一待一整天,一看一个月;第二是应付甲方和监理,甲方说话总是不客气的,检查非常多,不满意的地方也多,骂来骂去,连监理都骑到我们头上拉屎,动不动罚钱,趾高气扬。

这工作不比在山里轻松,夜晚的天空没有太多星星,我还是住在工地,同时也有点孤独。我已完全听命于项目总经理,没有什么“师父”和搭档,只有上下级。我对于“当上项目总”这个目标开始不清晰了——因为现在的项目总经理只比我大8岁,我估计我在这里再待8年恐怕也到不了那个位置,他太年轻了,占上的坑会一直占着,项目副经理则是由另2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前辈占着——我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一直“打灰”。

这家公司唯一的好处就是按时发工资,在职的小一年里,工资几乎没有拖欠过。这段时间,我在业余时间考了“二建(二级建造师)”、备考“一建”,有了“二建”证书,公司把每月工资给我上浮了1000元,听说如果拿下“一建”证书,工资会上浮更多。

但我并没赶上这个行业最好的时期,这时候地产开发商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政策的打击、经济的下行、疫情的影响接踵而至,暴雷的越来越多,工程量逐渐减少。我们除了维持着基本薪资,先前承诺的奖金几乎全泡汤了。偶尔我想,比起修房子,我还不如待在上家单位继续修路呢——毕竟山河广阔,还有很多路要修,但是以后显然没有那么多的房子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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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下半年,我和小迪分手了。

其实这个结果,我也早已预见到了——疫情之下,我们没有再相见过;时差之中,视频电话变少,我时间也不够多,天天被工地套牢,更不可能飞奔到英国去找她。彼此的缺点被极度放大,她不满我的种种,也是我不满她的种种。索性就分了。

分手的那晚,我一个人喝了三四两白酒,哭了,这是我第二次主动喝酒。但第二天,我还是早起“打灰”,应付了甲方领导的视察和谩骂,赔着笑。我觉得房建的甲方过于抬高自己的地位,对人极为不敬,践踏了我的尊严,再加上我受了分手的伤,很想找个地方避一避,便再次准备辞职。

其后,我和陈鑫又通了一次话,问他先前被拖欠了1年多的工资发了没有,他答复“发了”,现在是又新拖欠了3个月的。我问他要不要辞职,他还是那句话:“在哪儿干不是干。”

此时,陈鑫还是测量员,单位不但欠薪,连职位都没给他提。

这回我没笑,我想我们似乎是走上了两条路。



4


朋友介绍我去了一家专做厂房的施工方,总部在武汉,业务在甘肃。那边十分缺人,能比南京这边多赚很多钱,但多多少,没有说。于是在2020年年底的时候,我连年终奖都没有等就离职了。后来听说留下的人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奖金,聊胜于无,我没感到失落。

走了足足两天的路程才到新的工程部。那是甘肃北部一个很小的县城,人是黄黄的脸蛋,漫天黄沙,树是枯的。但工地没多大差别,以前的路桥、高层房屋换成了厂房、机房罢了,还是钢筋、混凝土、灰色的森林。

我们的甲方是某大型互联网公司,我们的任务是在西北给他们建设数据机房,存储东部的流量数据,从大局上说,这个工程叫作“东数西送”,有政策支持。

一定程度上讲,这种工程是我们这代“土木人”的“小风口”,刚兴起,缺口大,工程量足够我做三五年以上——比起疫情时代各个行业的动荡,这算是一颗定心丸。所以我也给父母坦白了来回辞职折腾的事,他们也只能接受,“男孩子多出去闯闯也没事儿”。

在这里,我仍然是施工员,主要工作还是负责“打灰”,但也开始兼搭负责起更多的职能,俨如杂事管家:现场材料是由我一一验收签证的,进度和施工工艺也由我协调,工人们的活儿由我负责组织,日报周报月报由我按时更新,就连工地上丢了什么东西,也往往是我去管。

除了以上这些,我还接了做投标文件的工作,这算个好差事,“内业(项目建设中负责工程项目资料档案管理、计划、统计管理及内部文秘管理工作)”多了,受晒就少了。

项目总经理对我做的标书很满意,各类材料详尽全面,内容美观,没多久,干脆叫我转去干工程商务,专门搞招投标——除了做材料以外,还要搞成本分析、合同起草、商务谈判。

这下反而糟了,因为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肚子越来越大,逼近曾经的陈鑫的体重。有时候喝完酒后回到宿舍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这才是小迪应该和我分手的时候,因为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所钟情的地方。

除了赚钱。

2021年年底,项目总经理给我发了很多奖金,我算了一下,一年的综合到手收入超过26万。项目总经理许下承诺,“明年30万,后年35万”。当然,更大的承诺是叫我接替他的位置——为了让我相信他所言非虚,他直接给我升职成了项目副经理,跳过了中间冗长的升级过程(当然,那个项目的分工非常扁平,没有一步一级的讲究,纯靠领导赏识)。

这也是我理论上离自己当初立定的事业目标最近的一次。我多敬了总经理两杯酒,喝得烂醉,年终时被他选为代表回武汉述职。他回不了老家过年,因为他是第一责任人,又在赶工期。没多久,他老婆带着孩子来找他,从武汉搭火车来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读小学,现在放了寒假,来工地陪他一个月。

看着他两个孩子,我想到,如果自己有了女友,结婚,有了孩子,多半也会这样——土木人,自古家人、工作难两全。

我又开始思考工作和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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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觉得我“钱途”一片光明之际,2022年初,我又辞职了。

这次辞职的原因是表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她是武汉本地人,独生女,家境不错,在通信公司做财务,长相也甜美,算是我在和小迪分开后见到的最为心动的女生了,不想错过这段姻缘。对方对我同样满意,但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我离开工地,找一份武汉市区的稳定工作,早点结婚。

我答应了。

项目总经理开始很是不解,对我再三挽留,即便我一再解释,他仍有微词,认为我正是前途大好的时候,不出几年,大约可以如他一般。但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如他一般多么好,一样要喝很多徒劳的酒,一样要离开家人。赚了那几十万,又有什么具体的意义?

见我不为所动,总经理没再多说什么,叫我保重。家里人也对我辞掉这个工作多少有些惋惜,但我相信自己在哪都是优秀的,接下来也会有个不错的去处。

辞职以后,我来到武汉光谷,入职了一家当地的建筑设计院,民企,主要做地产相关的业务。我的职位是商务经理——说是经理,部门其实只有3个人:一个负责人,据说是老板的亲戚;一个女孩子,商务专员,负责貌美如花;还有我,负责项目投标及各类协议拟定、材料编制、成本预算等。至于升职,几乎没有可能,我归负责人管,负责人归老板管,小公司就是这样,一眼望到头。

如果说有什么盼头,那只有老板许诺的奖金。我难能可贵地得到了双休,工资算不上太低,唯一可恨的是需要加班的时间长过我先前的3份工作,晚上没有10点之前下班过。

我给女友说:“这份工作其实一般般,加班挺累的。”

女友说:“我在公司做报表,也要加班,也很累。”

是的,新的阶段有新的痛苦,什么工作又是“钱多事少离家近”呢?这份工作忙归忙,周末也能跟女友到武汉各处转转,而这里的房价也算是能企及的高度,我开始期待婚后的日子了。大概我不必像以前的“师父”和领导那样,为了职业放弃对家人的所有陪伴。

我给陈鑫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又被拖欠多长时间工资了。

电话里他顿了顿说:“我辞职了,回老家了。”

我以为他大概回老家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去了,因为如今流行这个。他却说:“不是的,我找了个老家的工地。嘿嘿嘿。”

“还做测量员么?”我问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是的。”

哑然。



5


今年中旬,大学老师邀请我回母校来做“毕业分享”,我推托了很多遍,还是推不掉。在他们眼里,我毕业3年多做了4份工,经验值得分享。但我却觉得自己哪份工都没干超过1年,实在是经验欠佳,连我都觉得是自己在“作”,周围人像我这样折腾的也不多。有同学说,是因为大家没我这样的实力,折腾不起,我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我,还是在“点醒”我。

做分享前,老师特意还和我交代了一些事儿,大意是,现在经济下行,土木专业的学生们就业压力大,社会舆论都不好,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点鼓励,分享一些好的事情。为此,我专门写了演讲稿,尽量让大家避免一些可能会踩到的坑,但多余的忧愁,我实在也开不了口,因为说太多负面的东西没用,“土木人”只会更担忧。

临结尾,我夹带私货,分享了一点自己的故事。

“给大家讲个趣事,我以前有个女朋友,白富美哦,家住西湖,英国留学,后来我们分手了,我一度觉得是因为我去了工地的原因,所以我恨透了工地。我有段时间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找了施工单位的工作,如果没有去工地待着,会不会还在一起,不会分手。”

“其实不是的,一样会分手,现在反过来看,我们分手的原因怎么能归咎于工地呢?那会儿是我离不开工地,我靠它赚钱,不是它离不开我。当然,你要是让我说工地有多好那也罢了,绝对不好,它只能满足基本的保障和稳定,同时确实会带给你痛苦,但是社会上没啥轻松的事。”

“所以去哪里、做什么工作,还是应该结合自己的情况来看,不是前辈做的一定是对的或者错的,每个人都不同。就像你谈一个并不能接受异地恋的女孩子,那么你去了工地极有可能分手,做别的工作会好一些。但如果你只需要一个包吃包住赚钱攒钱的地方,那么工地不外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话里话外,没那么多正能量,也没那么多负能量。临了,和老师们一起吃了晚饭,喝了酒,一些相对熟悉的老师们,也对我说了一些很拧巴的话:“土木这个专业既不好,其实也好。很辛苦,但是能赚到钱。很乏味,但是能攒下来钱。很折腾,但是不会失业。”

他们和我一样,一边说行业不好,一边又说行业好。估计其他行业的人也一样,一边吐槽着,一边以此为生。只是,我也清楚,从我2015年入学至今,土木行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时代洪流之下,个人选择只能是在理性和感性中不断摇摆、不断变化。

我也不知道我做出的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或者,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雅坤   实习 | 黎欧



柴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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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1 07: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降薪一半,我也要继续干物业 | 寻业中国

 吴进达 人间theLivings 2023-02-28 07: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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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业与业主之间的敌对关系也许是从收物业费开始,也从收物业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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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新居》剧照





1


2015年年初,26岁的我从外地酒店辞职回到省城,入职了一家物业公司。

一般来说,物业行业分为“前期物业”和“后期物业”。前期物业是在售楼部,主要负责配合地产开发商的营销部门促销,提供端茶倒水、指挥停车等服务;后期物业则是在建成的住宅、写字楼、商业、工厂等场所负责维修、养护、管理等工作——也就是大多数人知道的那样——大部分是开发商的附属服务单位,独立运营。

我最初的工作就隶属于前期物业——售楼部的“礼宾员”,说白了就是保安,每天负责立正站岗充当门面,给来看房的客户指挥停车。要不是单位有央企背景和五险一金,年纪轻轻的我怎么也不会选择干这个工作。

我们几个礼宾员分为白班夜班两个班组,每半个月换一次班。相比白班工作的细碎,夜班工作比较简单,一般就是两人一组,穿着反光背心,手持警棍、手电筒和对讲机等装备在售楼中心各区域交替巡逻,每半小时一次。

起初很多上夜班的同事熬不了夜,等适应后,不少人又开始“摸鱼”,要么隔几个小时巡逻一次,要么直接一觉睡到白班同事来接岗。这种情况,不遇到事儿还行,但凡要遇到点事儿,值班的人就得负责。

当然,在售楼中心一般也不会遇到什么大事儿。我入职后,夜班唯一一次遇到的大事儿,是一个小毛贼夜闯样板间。等我和同事陈杰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打碎厨房玻璃逃走了。经查看,样板间里没有大件丢失,只有一瓶XO洋酒样品被打开了,看样子小毛贼应该还喝了一口。后来听说那瓶酒的单价才56元,而旁边那套价值千元的刀叉厨具还在原处。

陈杰问主管需要报警不,主管瞪他一眼说:“那口酒别把小偷喝出毛病就行,他不来找我们就万事大吉,还报什么警。”

我和陈杰没有被表扬,也没被记过。往后,样板间安排了夜间固定岗,大家上夜班时,谁也不敢再掉以轻心,唯有在对讲机里相互聊天,打发漫长、无聊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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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难熬,白班有时候也并不太平。

2016年春天,我身着礼宾统一的白衬衣,正指挥着一位开奔驰的客户停车,对讲机的耳麦里传来了主管的紧急呼叫:“所有礼宾员到售楼部门口集合,立刻,马上!”

我到达时,看见一辆挖掘机轰隆着开上了售楼中心正门前的马路牙子,吊臂被操纵着堵在售楼中心的门口。挖掘机旁站着两女一男,满嘴污言秽语,其中那位男士看起来40岁左右,左手臂打着石膏,缠着纱布跨在脖子上。

见我从外边过来,他气冲冲地朝我走来:“昨天有没有你?”还没等我回答,他用右手一把拎住我的领口,开始骂骂咧咧。我本能地就要挣脱、反击,好在被从挖掘机缝里挤出来的同事拉住了。

我刚被解救下来,那位男士又将气焰烧向其他穿白衬衣的礼宾员:“昨天就这群穿着白衣服的乃球货(晋中骂人的话)!”之后,他打了一通电话,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同样气焰嚣张的年轻人,在售楼中心的大厅里继续疯狂叫嚷,甚至驱赶来看房的客户,现场混乱不堪。

一旁的销售经理告诉我们,暂时不要理会对方,因为他们在寻找穿 “白衬衣”的工作人员。随即,我们所有穿白衬衣的男同事都被安排从另一个门离开售楼中心,避免出现在这群人的视线里,激化矛盾。

溜走的过程中,我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售楼部除了物业和销售,还有个拓客部,负责在售楼中心以外的拓客工作。这个部门一般会通过中介公司招聘兼职大学生或者临时工去街上发放宣传单,挖掘潜在的买房客户,工资日结,如有成交的客户会得到额外提成。我们都叫这群人“小蜜蜂”。

前一日,这位男士从街上路过时,与搭讪的“小蜜蜂”起了冲突,随即还被一群穿着白衬衣的“小蜜蜂”在大街上围着揍了一顿,被打折了左臂。事后找不到打他的人,他只能找亲戚一起大闹售楼中心。

等我们从外边被叫回售楼中心时,挖掘机已经撤下马路牙子,停在了路边,拓客部的领导和受伤的男士在警察的见证下“握手言和”——据说拓客部私下赔付了对方两万元才了结此事。

后来,售楼部统计了受伤员工的情况,拓客部的领导们对两名被打的女员工进行了慰问,我们几个礼宾员在拉扯之下虽有不同程度的皮外伤,但看起来不算严重,就不了了之了。几个当过兵的礼宾员义愤填膺一番之后,还是被主管打压了下来。

这是我刚入行后第一次遇到这种比较大的冲突,虽然并没有深入参与,但我也知道了,这行没那么容易干,也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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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中,我竞选为礼宾领班之后,被调到另一个项目的售楼部,没多久,又在区域物业王经理的提拔下,竞选为物业主管。但我越发觉得这个工作没什么挑战,而且工资即便一再调整,也少得可怜。

彼时的我在父母的帮助下买了房,结了婚,婚后不久妻子又怀孕辞职待产,全家的经济压力陡然大了起来。我动了离职的心思,也给王经理讲明了原因。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售楼部物业只是前期阶段,项目交付后才是真正的物业管理。你现在完全可以沉下心来,慢慢学习……”

与王经理深聊过后,我对物业这个行业的认知才从“水吧员都是漂亮姑娘,礼宾员永远是退伍优先”的局限中跳了出来——物业不仅仅是配合销售开盘维护现场秩序,也不仅是给来看房的客户端茶倒水,更不是简单地指挥车辆,弄几个不符合食品规范的茶点,而是“还有很多经验和认知以外的事情需要处理”。

当时地产行业如沐春风,我们的公司有着央企背景加持,在城西南最具潜力的商务区开发一个综合体项目,有购物中心、住宅、公寓酒店和写字楼等业态,作为地产附属单位的物业公司,可谓前景一片大好。经王经理的点拨,我心潮澎湃,打算留下来等着项目交付之后大展身手。

但事与愿违,限于公司的用人标准,项目交付之际,我们这些没有后期物业经验的礼宾汉子和水吧姑娘鲜有人被调岗,后期物业大部分是从外招聘成手。调岗无望,涨薪无期,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



2


运营部的彩珍和人事部的素娟先我一步离职,入职了另一家物业公司。经她们介绍,我也入职了这家W公司的商业项目,做“客服管家”,算是正式进入到了后期物业管理。

W公司是家民营企业,但在我们当地口碑很好,是行业里的第一梯队。我所在的项目有一栋写字楼,一栋公寓楼,下边是裙房商铺,处处彰显着都市繁华。

刚入职时,项目负责人韦总并不看好我这种没有后期经验的新人。我自己也很心虚,毕竟我物业工作经验止步于“指挥停车、端茶倒水”。最后还是在彩珍和素娟的一番“标榜”下,韦总才勉强答应说让我“试试看吧”。

没想到,我这一“试”就是5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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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项目里,我们整个后期物业团队有120人,分为保洁、秩序、工程和客服4个部门,每个部门又有不同的工种。我所在的客服部,顾名思义,属于直接“对客”的窗口,前台和礼宾在固定岗位上办理客户常态化的业务,客服管家负责客户的所有事情。

作为写字楼高区兼商铺的客服管家,从上一任手中接过工作手机时,我几乎每天都要接打70多个电话,除了办理装修和入驻手续以外,大部分时间都要在楼层里解决装修问题,以及与入驻客户讲解电梯、空调、门禁、停车等一系列设备的使用事项。我从接起客户电话时吞吞吐吐到对答如流,中间并没有多少波折,但工作里总有一些我解决不了的事情。

一个证券公司在29层买了半层写字楼,由于行业的特殊性,他们在装修时将楼层的“回”字形走廊安装了电动门,想与另外半层的写字间分隔开,但也封堵了同层其他客户进出的另一条过道。对于物业来说,这种情况在装修时是坚决不允许的,但这家证券公司确实把消防备案弄下来了。

同层的2905业主秦生生已经将写字间出租,有一天来收租的时候发现公区的走廊被封了一道门,就给我打电话。他明显一副“吃人相”,上来就质问:“他合规合法,凭啥侵占我的利益呢?”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几经周折,证券公司的负责人黄总答应我,可以与秦先生见面商谈。我们三方在一起聊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彼此早已就此事洽谈过,只不过证券公司不同意秦先生提出的高额补偿款,遂将物业作为责任人进行威胁。

那次商谈仍然没有达成共识,不欢而散,难受的是我这个小小的管家。在秦先生的一再责问之下,我把情况上报给我的主管,但是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最终,我们建议秦先生起诉那家证券公司,他对此嗤之以鼻,说:“我有自己的办法。”

几天之后,证券公司黄总给我打来电话,怒斥:“我门上被加了两把铁链锁还怎么营业?你们物业就不管吗?我还交不交物业费了?”一连三问,瞬间让我没有了底气。

我第一时间到了现场,走廊里站满了证券公司的员工,都在愤愤不平地指责秦先生,说我们物业不作为。我实在没有处理这方面的经验,上级也给不了切实的解决方案,无奈之下,我拨通了秦先生的电话:“您这样合适吗?已经影响到别人的正常的办公了。”

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鼓足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公司培训中,物业服务人员严禁用质问的语气向客户说话,即使有否定的意思,也要委婉交流沟通,可这事已经折腾了我相当一段时间,实在憋屈得难受。

然而秦先生并不理会,直接挂断了我的电话。无奈,在证券公司众人的逼迫之下,我协调了工程部,用一把钢钳子暂时解决了问题。

铁链锁被剪断之后不久,我又被双方叫到了写字楼的大堂。原以为他们双方矛盾升级,没想到事情却有出乎意料的转折——黄总表示,公司只出两万元,“秦先生同意的话,就在物业的见证之下签字”。秦先生点头同意,事情就此结束。

之后,每到过年过节,秦先生都会给我打电话问:“小吴,快过节了,还不给我送东西?” 公司有这项客户关怀费用,我自然也不愿意得罪这样一位业主:“送,当然送。”

不过,也还得感谢秦先生,自那以后,再有占用公区装门禁的客户,除了有消防队的备案以外,必须有同层其他业主的签字确认,否则我会请秩序队员对装修现场强行叫停。当然,也有特例——比如有领导通知:“某某户装一个门禁,不用备案,不用签字,让他装吧,不要卡。”

也许这就是当初王经理跟我说的“认知以外的事情”。



3


作为客户对接的第一责任人,客服管家的招聘信息里经常会要求“有一定的抗压能力”。而大部分管家离职,也是因为扛不住业主的压力,但凡能熬得住,晋升为部门主管,指日可待。

2018年初,韦总已经成为物业公司的“城市总经理”,与前司那位王经理职位相当。我也被推选为客服部的临时代理人,负责管理部门的大小事务。

经过一年对后期物业的了解,我觉得除了业主们难缠的事情以外,其他基础业务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只要肯认真总结和学习,很快就能熟练掌握工作流程。就像韦总她经常在培训时说的话:“物业不是什么高精尖行业,不研究飞船导弹,只要肯用心就能干。”不过我对自己担任部门主管仍然没有信心,韦总也是这个意思,让我先兼任3个月,然后再对我进行考核。

那几个月,我除了潜心学习客服部的工作内容之外,大部分的精力依然花在处理管家们处理不了的客户投诉。虽说客服部的专业就是干这个的,可我发现自己并不能完美地处理好每一起投诉。

对于客户的投诉,公司是有严苛的考核标准的:投诉率不得超过1%,也就是说,100个客户,1年之内不能超过1起投诉,否则直接影响年终奖。因此,客服部及项目经理对每一起投诉都异常重视,尤其是客户致电集团的“400电话投诉”。

有天晚上11点左右,公寓楼2903的租户费先生的朋友黄女士刷卡进不去家门,随后去物业前台咨询并寻求帮助。前台告诉黄女士:“可能是由于门锁亏电不能感应智能卡,只能使用机械钥匙进行开启。”

黄女士在电话中将情况告知费先生,费先生不愿意来送钥匙,要求物业将门锁撬开。在电话中,管家向费先生说明情况:“物业人员不能随意撬锁,而且我们也没有这方面的技术。我们可以提供正规的开锁公司上门处理,也可以帮您预定公寓楼里的酒店临时住一晚。”

费先生一听,逐渐有了情绪,在与管家沟通中,双方就发生了争执。第二天,他就以“管家服务态度有问题而且还骂人”投诉至集团的400座机。

我向那个管家落实情况,他很委屈地表示,自己没有骂人,是费先生出言不逊,先是指责物业不作为,又口吐芬芳针对他。作为自己的下属,我宁愿相信管家所说的。

在与费先生通话致歉并恳请撤诉时,他要求管家本人登门道歉。一来二去,我逐渐失去了耐心,内心开始偏向自己人,一改致歉和撤诉的初衷:“我们物业没有做错什么,管家也没有骂人,要不然咱们当面和管家对质?”

费先生听出我语气的变化,没再说什么便挂了电话。

我想将此事申请为“无效投诉”,签批至韦总时,她破天荒地要求听处理过程的录音。听到我最后和费先生的通话时,韦总把我和项目经理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一番:“我们不怕投诉,投诉也能间接督促提高我们的服务工作,同时也反省我们的服务细节。况且,处理投诉的流程和话术标准你们不清楚吗?能和客户较真争论谁对谁错吗?”

我知道韦总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她很不满意我作为服务人员要与费先生争论“对错”,而且还要当面“对质”。我惭愧地低下了头,认真反省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了那一年唯一的一单“有效投诉”。

我们虽然不坚持“客户永远是对的”和“客户就是上帝”的服务理念,但也绝对不能当面与客户争论对错,因为即使客户真的有错,在那种情况下也不会向一个服务人员认错,坚持让客户认错,只会让客户气急败坏,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4


从一线管家到部门的负责人,先不说工作业绩是否达标,光是跟上领导们的管理思路、成长为领导们认可的人选,就没有那么简单。

3个月后,我第一次竞选失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干这一行。我没有什么信心继续代理客服部主管的工作了,刚好那几天老上司王经理约我吃饭,我就抱着“二次入职”前司的希望赴了约。

离开前司后,我和王经理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之前他一直忙于各个项目的交付和筹备,如今已经是前司物业的城市总经理,管理着一个70万方的商业综合体项目,还有40万方的住宅项目外加3个售楼中心。

了解我的近况后,王经理并没有让我“回去”的意思,只是说:“要对自己有定位,不能只想着客服管家那摊事,站位要高。”末了又吩咐我说:“坚持干着,跟着有经验的师父们持续学习。”

就这样,我又磕磕绊绊地做了半年代理部门主管,再次站上了竞聘台。我念完了彩珍帮我润色修改的PPT,看得出来领导们的兴趣不大。但第二天竞聘出结果时,竟然有我的名字,我想,领导们在“是否同意转正”那一栏画勾的时候一定很勉强。

但接下来的工作,我却并不能“勉勉强强”地干——正式被任命为客服主管之后,我需要带领下面13名下属处理好与业主们的关系,保证物业费按时按量收缴上来。那些流程化的工作并不牵扯我多少精力,只要各个管家和前台按部就班就能完成。

但我有时又陷入一些费力不讨好的旋涡中。

有一天开完早班会,有管家向我反映,1608客户的办公区出了老鼠,很多电脑数据线及网线都有被啃食的痕迹,招来了业主的严重投诉。管家抱怨说:“本来客户按时按点缴纳物业费,现在已经拖了1个多月了。”

我去现场查看,把1608整个办公区布满粘鼠板后,第二天看到的还是散落的老鼠屎和被啃食的电线。

和王经理聊及我消灭老鼠的事情,他满脸不屑:“这是你该干的事情吗?”

我不知所以然,一脸茫然。

他着急地说:“站位,站位,站位要高!作为客服部门的负责人,你应该干什么?”

“总之不是搞老鼠。”我低下头,羞愧难当。

我开始反思自己:作为一个部门负责人,怎么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具体事情上?要把控整个部门的大局,保证与项目运营接轨,而不是被一件事情牵着鼻子走,专业的事情还要交给专业的部门去协调处理。

被王经理点拨之后,我把鼠害情况反馈给保洁部。不久后,专业的灭鼠团队进场,在整栋大楼里放置了一种神奇的鼠药,据说老鼠吃了以后不会立马死掉,而是会口渴难耐,然后寻找水源,进入下水道死掉自然被冲走。

一段时候后,管家告诉我说,1608没再出现老鼠的痕迹了。我问物业费呢,管家说已经交上了。

之后,我一直在寻找王经理所说的“站位”。可是这种感觉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在与其他部门不断合作中找到位置,需要在为业主服务过程中不断总结经验,需要在领导们面前展现出色的处突能力,需要在自己不断自我评估中沉淀……总之,没有那么简单。



5


直至2019年7月份遇见了“师父”,我才找到了“站位”的感觉。

师父是公司新招聘的项目经理(之前的项目经理已经离职)。他很少点拨我什么,也不会指导我工作中的方向,全靠个人魅力和办事风格影响着我们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半年时间,他就将物业各个部门的主管们都“盘活了”,部门之间联动强了,上下一心。加班后他会组织酒局犒劳大家,也会单枪匹马参加“上边”的酒局为我们争取资源。那段时间,整个项目的物业服务工作和收缴业绩蒸蒸日上。

师父从事物业工作二十余载,是行业中真正有经验的物业人,也是专业的职业经理人,对于商业项目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这是他舍家在外一个人打拼出来的结果。出生在小县城的他说:“想在物业行业里混,就得有大平台,小县城有大平台吗?”

如果说地产商开发建设的能力多少决定了物业公司平台的大小,那么物业费的标准也多少决定物业人收入的高低,一定程度上与能力无关。

在酒桌上与师父聊起他的从业经历时,我发现似乎所有物业人都有些共性——物业的门槛比较低,对学历要求不高,专业更无所谓,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么“物业保安”和“物业前台”就是不错的选择,所以大部分人都来自农村和小县城,没有任何社会背景。

师父当年大专毕业后只身前往北京闯荡,在一家物业公司做保安久了,觉得工程技工的活儿挺好,每天扛着梯子换换灯泡,拧拧螺丝,开开水阀,至少不像保安一样天天站在大太阳下百无聊赖。于是他毛遂自荐转到了工程部,从扶梯子开始干起。再之后,他又在保洁部担任了领班。

他对保洁工作情有独钟,经常用“垃圾”定律给我们提供思想指导:“哪怕是一堆臭垃圾,也要先分出个三六九等,打上标签分成类。”外行人可能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平台有大有小,物业有好有坏,事情好不好办谁都清楚,重要的是你能把一些烂事“处理到什么程度”。楼宇硬件品质的高低决定于开发建设阶段的工程设计和质量标准,这些通过后期物业的软服务是无法改善的,但是用师父的理念来说:“再烂的硬件也要体现物业软服务的价值。”

我们项目的车库逢雨季有很多渗漏情况,长年累月的渗漏把墙壁冲刷出一道道水印,既然漏水解决不了,墙上发黄的水印也没有必要处理,好几年都没有人关注这件事。2019年冬天,雨季一过,师父组织各部门负责人联合起来将地库所有的水印道子和潮湿起皮的墙面进行清理,工程部又重新将墙面粉刷,崭新如初。有个不长眼的员工抱怨说:“明年一下雨,又要渗漏,这不是白干了吗?”师父听见了,也没有生气:“彻底解决渗漏之前,只要过了雨季就这么干,总有不是雨季的时候。”

项目南广场的绿化带经常被外卖员、快递员踩踏,逐渐形成了一条小路,客户们为了方便也从那条小路通行,屡禁不止。绿化师傅补了好几次新苗木,仍然扛不住众人脚下的踩踏,没几天又“还原”回了一条小路。师父说:“既然扛不住,那它必定是条路。”于是花一周时间,让绿化师傅将被踩踏的苗木清理掉,铺上了青石砖,让这里成为名正言顺的路,周围还点缀种上了鲜花。

我不禁佩服师父这种推陈出新的管理思路。受此启发,我告诉大堂的礼宾员,早高峰时把门禁系统完全打开,客户进出不再受限——早高峰时,客户都在赶着时间上班,不带门禁卡的情况很多,每次都要求礼宾员去刷卡,而按规定,这种情况必须接受礼宾员的盘问才能刷卡放进,客户嫌麻烦又耽误时间,有些白领们不等礼宾员核对信息就已经颐指气使起来,每天都有类似的投诉。

师父那天早上来了之后问我:“彻底放弃了?”我说没有放弃,只是“放开”。

师父疑惑地问:“那推广信用卡的、办理POS机贷款的、发传单小卡片的不都进去了吗?”

“我分析过了,推销的外来人员没有这么早就混进去的,基本都是上午或者下午,那个时候门禁就启用了。再说了,平时投诉不给刷卡开门的次数远比投诉推销人员进去的次数多,我干嘛不避重就轻呢?”

师父会心一笑,给我一个大拇指:“真传。”末了又不放心地吩咐我说:“要把控好。”



6


物业也像其他行业一样,在市场的竞争中,总要不断扩大自己的管理规模。也许是提前嗅到了地产行业即将暴雷的气息,我们很快意识到,只依附自家地产公司开发的楼盘,已经远远不能满足物业公司的集团化运作了。

2020年初,我晋升为客服经理——只是职级提升,业务内容基本没变。6月份,公司在外地成功签约了第一个外拓楼盘,我被推选为项目负责人。韦总很看重这迈出的第一步,临走时嘱咐我说:“物业人很辛苦,走下去也不容易。但是人需要在事上多磨练,方能立得住。”

我听得出她的意思,这是对我有信赖也有担忧——果然,我们与这个外拓楼盘只合作了4个月,就解除了合同。

对于公司来说,这个外拓项目与我们自有物业管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双方的期望值和利益均衡始终不能协商一致,及时结束合作,也是及时止损。对我个人而言,这4个月感觉像被剥了一层皮一样,面对这样的结果,只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足。我悻悻地回到公司总部,继续在师父麾下做客服经理。

师父也许是宽慰我,照顾我的感受,在我回来的那天组织了几个部门负责人为我接风洗尘:“终于回来了,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是的,又到年底物业费收缴的冲刺阶段了。

我们项目业态多样,物业费标准也不同,写字楼是15元/月/平方米,商铺是8元/月/平方米,公寓楼包括能源费和物业费两部分,平均下来是11.25元/月/平方米。这价格在我们这个二线城市算是中上水平的收费标准,面积大的店铺,物业费的确是商家很大一笔开支。

物业费也是我们物业公司最大头的收入,如果物业费收缴的指标完不成,不仅影响从上至下员工的年终奖,还影响公司在集团的排名。在我们行业,年底物业费收缴率达成90%就算比较出色了,而我们项目的指标要求是年底得收到95%以上的物业费,压力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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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姐是我们这里的一个老板。2018年,她从在各业主手里承包了项目里的两整层公寓楼,开了家月子中心,物业费由她出。第一年,月子中心生意兴隆,华姐赚了不少钱,很快又租了两层,扩大规模,物业服务也为她提供了很多便利。那时的华姐从不拖欠物业费,与我们也相处融洽。

第二年,一位朋友在华姐的月子中心缴纳了1万元的定金,后来由于特殊原因不能到那里坐月子了,向华姐讨要了几次定金无果后,便让我去说说情。然而我刚说明来意,华姐就一改之前的客气:“这事跟你们物业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欠你们物业费。”我无奈地从华姐的办公室退了出来。

那事之后,听管家说,很多业主都说华姐拖欠他们的租金。我不太相信——毕竟,华姐生意风生水起,不像拖欠费用的生意人啊。

可没想到,2020年底各大商户清缴物业费时,华姐真的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

我与华姐洽谈几次后,她表示会在11月30日前缴纳完当年所欠的16万物业费用,还拍着胸脯保证说:“我像是缺钱的人吗?这么多‘宝妈’入住,你们大可放心,到期肯定会给你们,一分都不会差。”

我被华姐的承诺打发了出来,回去后也像她一样拍着胸脯向公司和师父承诺:“包在我身上,肯定能收上。”

然而我还是想简单了——到期时,华姐声称自己在外地,说回来再打款。我去华姐的月子中心转了一圈,发现走廊里虽然挂满锦旗,但房间里的“宝妈”却寥寥无几。我才明白,月子中心的“风生水起”,在疫情的影响之下早已成了往事。

疫情以来,我们项目里不少商家都受到了冲击,关门的不在少数。从合同角度考虑,这个跟物业没有直接关系,延迟缴纳物业费的政策我们也不敢轻易放出——因为客户们已经本能地选择了延迟缴纳,我们只能软磨硬泡,实在不行,也只能对簿公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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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2月中旬,华姐还没交费,我只能带着管家上楼去找她。面对我咄咄逼债的架势,她也不客气,埋怨道:“‘宝妈’投诉屋里的中央空调总是时不时有异响,严重影响休息,客户不给我尾款,我怎么给你们结算物业费?”

我当即打电话,协调工程部处理空调异响的问题,华姐答应先缴纳5万元,如果异响处理不了,她说就不打算缴纳剩余的物业费了。我答应华姐空调异响一定处理好,“处理好之后务必缴纳剩余物业费……”

空调噪音解决后,华姐又有了新的拒绝缴费的理由。眼看马上就要到考核的时间,师父亲自出马找她洽谈。华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再说“实在没有钱”,最后还向我和师父借钱凑物业费。

华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内心也是五味杂陈。物业与业主之间的敌对关系,也许是从收物业费开始,也从收物业费结束。我和师父私下商量后,决定借钱给她,我刷信用卡套出1万,师父拿出5000元现金,华姐总算将剩余的物业费补齐,清算了当年的物业费。

财务在群里宣布最后一笔物业费到账后,我们如愿达成了公司的收缴指标,我心里却不是滋味:难道物业就真的这么无情?为了收缴物业费用就把客户逼到这种地步?可是回头想想,公司也是做生意的,华姐也是生意人,在利益面前,谁又会心怀慈悲让出自己的利益呢?

2021年初,全国疫情多点散发,断断续续的封控和管控,让实体经济一再萧条。华姐的月子中心名存实亡,8个月后,她才还清了我和师父的钱。

再之后,比收缴物业费更重要的是防疫工作了。



7


疫情初期,很多客户难以接受防疫政策,当我们在大厦入口处查验客户行程码时,经常遭到质疑和拒绝,即使提前公示了通知和防疫要求,仍有“顽固”的客户我行我素。

为了严格执行社区要求的防疫政策,遇见不配合的客户,难免由解释变为争执,以至于引来一圈大规模的围观。有心的客户就会趁机打开手机录视频发到网上,然后来一句“物业拿鸡毛当令箭”,在评论区必然会对物业展开无休止的恶评和讽刺,很少有褒语。

这还不算完,更让物业人难受的是,如果不小心放进楼里一个不带口罩的人或是漏查一个行程码,就会有另一种客户的声音出来:“疫情这么严重,物业也不管控,万一有一例就会被封楼,那得耽误多少事?”更有甚者,会举报到社区或者防疫办,接下来作为物业的我们就会被监督部门兴师动众地责问并要求整改。

夹板气最让物业人怀疑自己职业的价值,这份委屈只能自己消化和平衡,两头的事还得照办。然而,疫情反复,防疫政策一天一变,我们得加大人力、物力、财力投放到防疫工作当中,尤其我们商业体,每天客流量大,一旦有确诊和密接,整个项目都会被牵连。

或许是发现大家不过是一条船上的人,渐渐地,客户们习惯了配合我们的工作。这也让我们这个日流量8000多客户群体的商业体,直到2022年初,还幸运地没出现一例感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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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防疫方面的幸运,行业的大环境却并不眷顾我们。受地产暴雷的波及,我们物业公司被大老板“资本运作”之后变得摇摇欲坠,韦总在2022年春节后发完“开工利是”便离开了这个她奋斗了6年的物业公司。

韦总一走,公司里人心惶惶。那时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年前,我们签约了一个外地的项目,有“出征”经验的我,被再次“翻牌”,是好是坏,不容我有顾虑和选择,毕竟在这样的就业环境下,服从才可能被留下。

可原定于2022年4月去外地项目上任的我,碰上了省城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别说去外地,连出小区门一度都变得困难。但那个短时间合作的项目正值交付的阶段,我不想因此耽误,也不相信“出去就回不来”,还是出门了。还没有出省城,一路上到处可见“红马甲”“白大衣”“黑保安”……路上车少了很多,横亘在路上的绿铁皮围挡分外醒目,疫情来势凶猛,看来管控也动起了真格。

我怎么也绕不出省,也回不到公司,几经周折,晚上寄宿到了前同事祥兵的家中。我询问师父公司里的情况,他说他已经提前住在了项目上,为了保障两栋大楼的防疫工作,他把重要骨干员工都安排好了,确保物业的防疫工作正常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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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晓伟也来到祥兵的家中。他也是物业人,负责一个住宅小区的物业管理工作,管控前从家偷跑去了单位,已经参加防疫工作一周没有回家了,单位住宿条件太差,才来祥兵家借宿——此前,为配合社区对小区里3000多名业主进行核酸检测,他连续几天都是睁眼睡觉。

吃饭时,晓伟接到一个次密接的流调电话。在电话中,客服主管向他汇报,业主不配合行程调查,“再三解释过后,只说了一些不详细而且不符合逻辑的行程数据”。

大家都知道,如果次密接的行程不真实,会造成管控不准确,一旦确诊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而真出了事儿,除了当事人需要负法律责任以外,负责流调的物业人员也会受到牵连,所以晓伟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但是作为物业人,我们也在问自己——我们有权利去流调业主的行程轨迹吗?对于这位业主来说,面对没有知情权的物业人员,凭什么详细地透露自己的隐私呢?晓伟也跟我们说:“没有办法,面对密接和次密接的业主,社区一般都会要求物业进行流调,但又没有正规的授权手续,办这种事,我们是两头为难。”

我们正讨论着,社区主任又给晓伟来了电话,催促流调数据,晓伟说明情况后,社区主任让晓伟以社区工作人员的身份去流调。这个方法的确有效,听说是社区工作人员,业主虽不耐烦,但也算是配合。

晓伟整理完流调内容已经是凌晨,心里不踏实,干脆直接去了单位,投身一线防疫,又是不眠夜。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晓伟当时的健康码已经黄了,但是作为物业负责人,作为社区防疫工作最具有组织力的物业,能在家里躺平吗?疫情之下,很多时候我们都手足无措,面对社区过硬的防疫要求,我们在落实时畏手畏脚,生怕防疫不当、不够,又怕防疫过度,只能摸索着过河。



8


在祥兵家住了7天,外地的项目基本也没后续了。我只好回到了项目上,迅速组织物业力量筑起防疫的堡垒。

当疫情趋于平缓,公司又有了重大变故。2022年5月,公司“换股”后,“合并”成了既定事实。大家风言风语说“我们公司被收购了”,业主们也在“吃瓜”打听。

“收购”我们的是一家行业内的龙头企业,从规模、口碑、实力、体制等都堪称“大哥”。大哥归大哥,生意是生意,人家不可能全盘接受我们。人事部门挨个找我们谈话,大概意思就是,要么走,要么去一个自己不愿去的岗位,或者是外地——新岗位的工资和待遇都会大幅度调整降低……

对此,大部份同事选择离开自寻出路了,我也一样。我突然想起来刚入行时韦总说的话,“物业不研究飞船导弹,只要肯用心就能干”。物业确实不研究飞船导弹,所以可替代性很高。

素娟觉得疫情期间就业环境不好,忍了忍,还是选择留下——留下的人大多跟她想法一样。她亲自为我办了离职手续,说:“我帮你留意同行的招聘信息,到时候联系你。”彩珍留了一阵,没坚持多久,也离开了公司。

我师父也没有离职,他说:“回不到过去,也回不了家,再他妈难老子也要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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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职后,我坦然地在家待业3个月,为了弥补5岁儿子缺失的父爱,我陪他徒步了郊区几乎所有的山头丛林。看着孩子一路在前面走,我突然发现,做物业久了,天天照顾别人的家,而对自己的家却忽略了很多,甚至是陌生。

8月份,疫情稍微缓和了一点,我开始找工作。令我没想到的是,历经13家物业公司的20多场面试,我逐渐成了一个“物业侏儒”。行业内可提供的岗位少之又少,薪资更是大幅度缩水。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像W公司一样的工作了。

期间我和师父见了一面,酒后吐真言,师父在新领导、新平台之下过得并不如从前。但他仍旧舍家在外,坚持在那个让我持续积累“后期经验”的项目之中。留下来的素娟,依然还是说:“大形势不好,姑且坚持着。”

给王经理打电话聊天时,他说:“正忙着防疫,稍后联系……”事后他给我回电话,征询我是否愿意离开家,跟着他干——早于2019年冬天,他就选择了回老家发展。这次我犹豫了——行业的飘摇让我觉得前途渺茫,不再想常年在外,况且薪资也不理想。

有一天,彩珍给我发信息说:“在哪个山里呢?带着我们也放松一下。”我当然清楚这是物业人最后的倔强,不卑不亢,宁愿山里浪,也不愿降低标准再入行。当然,人总要吃饭,8月底,我入职了一家管理住宅小区的物业公司,薪资比以前少了一半,好在可以每天回家。

去年年底,老同事陈杰通知我们一起吃饭。他早已从物业转行房产销售,地产行业暴雷后,便辞职开了一家餐厅。见到我时,他惊讶地问:“还要干物业?”

我点点头。我想,在物业行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不后悔,也不可能再从事其他行业了,谈不上热爱,单纯为了柴米油盐。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王智畅



吴进达

苟且在笔墨纸砚之中自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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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1 03: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内耗8个月后,工作3年的地铁值班员选择下车 | 寻业中国

 铁血绵绵 人间theLivings 2023-07-20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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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了,以我的专业出去之后又能干什么呢?现在疫情,企业纷纷倒闭,活下来的公司也都在裁员,我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稳定的国企上班,多少人羡慕不来,干一辈子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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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北京地铁》剧照




寻业中国丨连载


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疫情走向仍不明朗,找工作愈发艰难。而此时,大专学历的我放弃了国企五险一金的待遇和辛苦一年的年终奖,裸辞离开了地铁。

裸辞的前两个月,我搜了关于抑郁症的各种药——太贵了,我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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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学校的绝大部分专业都与铁路行业对口,毕业生八成都进了地铁或高铁工作。即便如此,我们对这个行业也称不上有多了解,2018年毕业前夕,班里同学甚至对地铁上不上夜班这件事产生了分歧——大多数人都觉得晚上地铁里都没人,“哪来的夜班”?当时的我也这么认为,同时暗想:就算上夜班又怎么样,累一点罢了。

这年6月,我通过校招进了地铁公司,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千名应届生一起报到。公司给我们统一分班,并且安排好住宿点,我和另外5个女生住一个宿舍,相处还算和谐。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室友有2个:琳琳,很漂亮,长得很像韩国明星金敏喜,情商也很高,会在周末休息的时候自费给大家点奶茶;田田,记忆力出众且上进,一直在自学英语。

培训期间,老师给我们讲解了各种关于地铁的知识:一般来说,一个地铁站包括“一线岗位”和“二线岗位”,一线岗位里有站务、工班(负责各类设施维修)、司机和行车调度(简称“行调”,负责一条地铁线各项事务的监管把控)等,二线岗位基本就是站长等管理基层的各类小领导。除了这些基本岗位,地铁里最常见的就是安检,但他们属于“委外人员”,是跟地铁公司合作的乙方安检公司派遣过来的,工作十分辛苦,需要一直白夜倒班,甚至24小时连上。

我干的就是一线岗位里的站务(),升职之后是值班员,然后是值班站长(值站),再往上升就是二线岗位的站长。培训老师调侃说,站务是“地铁的门面”,是广大人民群众最常遇见的地铁员工,要负责车站内日常的运营——解决乘客票务问题,给不认路的乘客做引导,在站台随时观察站台门及列车运行情况,好在站台门开关异常或乘客“闯门”时及时做出相应的安全措施,保护乘客的安全。同时,站务还需要对车站内部进行巡视,查看有无可疑人员、环境是否卫生整洁等。

老师还告诉我们,地铁工作是需要上夜班的,原因很简单:地铁里的各种设备,比如FAS火灾报警系统、BAS环境监测系统、各种监控设备、站台门等都是需要定期维护检修的,这些设备白天基本都在运行,所以会在晚上安排检修。检修由各种类型的工班负责,但在检修过程中,站务要监管部分作业规范,还要给在夜晚进入车站工作的各类工人开地铁口的卷帘门和站台的端门。

除了监管设备维修,站务人员还需要在夜里进行多种演练,以确保在突发情况下能保护乘客的生命安全并维持车站正常运作。我们需要演练如何应对“车站大面积停电”、“突发大客流”、“车站水管爆管”、“踩踏事件”和“恐怖袭击”等各种情况,要知晓在地铁停运时如何提供公交接驳服务等信息。虽然这些演练并非每个夜班都会进行,但通常每个月会进行两三次。

除了各种演练,我们夜里每两个小时还要巡一次站。所谓“巡站”,就是把车站各个角落都巡视一遍,包括乘客无法进入的放置设施设备的设备层。这是没办法偷懒的,因为我们有专门的“巡更棒”,到了一个地方,要用它打一下对应的“巡更点”,这个地方才算“巡”完。一般只有4个出入口的普通车站,需要“打点”的地方就有30多个,若是被分到有6、7个出入口的大车站,巡更点多达60个左右,一趟下来要走1个多小时。

不只是我们站务岗位,地铁站其他一线岗位也各有各的辛苦:

工班分不同工种,通风工班负责地铁内空气与地面空气的接壤流通,如果地下层没有新鲜空气输入,人在底下基本是待不了半天的;通信工班负责各种通讯设备的维修,地铁员工上岗是不允许带手机的,我们用手持台和座机相互联系,通讯设备坏了,可以找他们维修;此外,地铁还有站台门工班、轨道工班、信号工班、水电风工班、电扶梯工班等等,各司其职。

地铁司机负责整条列车的安全,普通情况下,列车虽说是“ATO自动驾驶模式(Automatic Train Operation)”,但也是要司机操控全局的,若列车遇到恐怖分子袭击、火灾、站台门夹人等不可测因素,更需要人介入处理。司机岗位最辛苦的地方在于,他们呼吸的是整个地铁里最劣质的空气,许多司机上岗一年就会出现鼻窦炎等各种呼吸道疾病。他们工作时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司机室里,面对压抑的地铁通道,时间长了心理难免会出现点问题,所以公司为司机岗聘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师。

论工资水准,行调是超出站务、司机、工班的,一上岗就有5位数。但这份薪水绝没有半分钱是白拿的——在上岗前,他们要先在其他3个岗位轮流实习半年左右,等东西学会了且通过公司的考试,才能变成“跟岗行调”。“跟岗行调”拿很低的实习工资,得2年甚至更久的才能转正。能上这个岗位的人,可以说基本没有一个是废物——光站务的工作内容和规矩,要背的东西就至少近万字,司机岗要背的东西更多,工班的动手操作性比站务工作更复杂,而这些,行调都得过硬。所以,地铁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调侃的话,“有头发的行调不是好行调”。他们通常要远程操控管理一条线的各种大小事务,其他3个岗位的日常事务多是要先向他们汇报申请,他们觉得没有问题才可以进行。比如,工班需要在轨道上施工,施工前由站务向行调“请点”,行调要在监控上确定轨道内没有异常且没有列车运行等情况,才会同意工班施工。

当然,每个城市的地铁内部规划都是不一样的,比如我们邻市的地铁,行调每个月也就4000多的工资,但相对来说,他们的地铁线路少,里程短,事情不多,上岗要求也很低。



2


为期2个月的培训结束后,老师给我们实习生安排了综合测试,通过后才能跟岗实习,实习结束,才能独立上岗。

综合测试就是独自面对3个领导,然后分别回答他们的问题。测试的难点在于,不会给你划重点,考的内容全在一本4厘米厚的专业技能书上。我们这些新人只能背诵各路老员工“流传”下来的资料。室友们都是在测试前1周才开始突袭背书,而我在前1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彼时的我怀着一腔热血,想要在工作中改变自己,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

测试当天,我自认很顺利,不到5分钟就出来了,但结果却是,我没通过,而室友们都通过了。后来在公司待久了,我才慢慢对综合测试的玄妙之处心领神会——它虽有运气成分,但那运气绝不是像电脑抽题一样自动、智能,它是“人工”的。

第二次复测,我不出意外地通过了。9月,我顺利“下站”,穿上实习马甲,成为一名实习站务员,工作是两班倒,白班是早上8点到晚上8点,晚班是晚上8点到早上8点,一周休息2天。

我的带教师傅人很好,对我有问必答。我和她一起坐在售票岗,看着她和路过的同事一个接一个地打招呼,半天下来,当班、值班的同事全都招呼了个遍。我心里开始暗暗羡慕她的高情商与好人缘。

不过,在相对轻松的实习期中我发现,自己的体质真的不适合上夜班——我的记忆力明显下降,学过的东西很快会忘或者干脆记不住。大脑的衰退使我在工作上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加上我本身就是个一出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路痴,所以,我经常在“打点”结束之后又在担心某个巡更点究竟有没有“打”过,然后重新跑到走过的地方,十分形式化地将“打点棒”按在巡更点上。这导致我巡一次站要比别人多花10分钟,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即便多花20分钟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把“点”打全。

那时的我还是个只会照本宣科的“死呆子”,没有经历所谓的“社会的毒打”。新员工入职手册里面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车站员工穿统一的制服是为了和谐统一的平等观念,弱化等级制度。其实制服的作用有很多种:树立品牌形象,提高企业凝聚力,规范员工行为甚至只是为了好看,我没有细想过“平等”为什么要单独拎出来说——这就类似草坪里“禁止踩踏”的标识,这个标识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之前有人做了、并且之后还可能会有人继续做标识上禁止的内容,如果我早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会少走很多弯路。

同事之中有像师傅一样善良能力又强的人,当然也有不那么“善良”的人。一个车站几十个人,人多了,不善良的人的比例就容易变多。因为我是实习生,比我转正之后还高一级的老员工可能就会在我夜班后小眯一会儿时去踢一脚我脚底下的瓶子,又或者在我晚上站了2个多小时的站台、关完电扶梯,费力地用脚爬上来时,才告诉我上来之前要在站台完整地转一圈才行……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也许只是闲着无聊戏耍别人一下解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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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2个月实习期结束后,我转正了,进了王值站的班组。

在车站,每过12小时都会有一次班组之间的交接班——值站与值站、值班员与值班员之间先把事情交接好,然后由值站组织班组开会。值站会先把问题以及车站重点情况念一遍,然后点名抽问。

每次王值站强调重点时,我都会全神贯注地听,拼命尝试去记住他的每一句话——因为我们是新人,经验不足,很多问题都会先问我们。但是,我学东西慢,不熟悉的知识和专业术语又太多了——像什么“互锁解除”“好了信号”,它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只是一种动词或者名词——可我真记不全,每次回答问题时总是磕磕巴巴的,于是就成了每次交班时抽问的重点对象。这是那段时间我最为痛苦的事儿,但这没彻底打消我对工作的热情。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踏入社会的第一步,所以一定要认真对待。

在独立上岗的初期,我在巡站时还是经常漏掉巡更点。王值站忍无可忍,在考核本上扣了我4分——总分100分,4分算是比较重的处罚了,一般犯错扣分只会扣1到2分,如果我不小心再犯个什么错,这个季度的站区评比,我就会得C,不仅要扣钱,还会变成车站一两天的热门话题。但这4分,我认。

季度末,我果然没能平安度过,我的评分不是C,而是更差的D——因为夜班行走电扶梯,又被扣了2分。那天夜里上厕所,一个“打点”结束的同事和我打招呼,然后从电扶梯上走下来,我还冲他点了个头。等到凌晨2点我“打点”时,疲惫的我忽然觉得眼前的电扶梯似乎比步行楼梯少了几级台阶,就鬼使神差地走上了电扶梯。碰巧那天上边发邮件通知车站,查一查前天夜班有没有人不按规定行走关闭的电扶梯,我就被查到了。事后出于好奇,又或者是试图寻求安慰,我悄悄打开考核本,翻了又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跟我打招呼的同事的名字。我握紧了手中的本子,不愿深思。

没过几天,和我同期“下站”的一个男实习生扛不住了,辞职了,而琳琳已经顺利考上了值班员。我打开公司内部软件搜了一下,同宿舍的女生,已经有2人离职了。



3


也许是因为不适应地铁站的氛围,我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那么讨人喜欢,也许是夜班凌晨1点的演练、凌晨2点和4点的“打点”、4点10分的“运检”的摧残,让我身体发抖,头脑越发灵光。总之,由于我绩效不达标,偏见也随之而来。

车站员工如果有事要请假,一个月可以有2次和同岗位同事换班的机会,我用了这个机会,换到了秦值站的班组上白班。

那段时间,下午的客流高峰期站台要“双人立岗”,但排班的时候由于人手不够,售票岗和站台岗的人员安排总会发生冲突,所以,部分班组会在指定的半个小时内只留一个站务“立岗”,另一个人则去售票结算。于是有天我在结算完后,以为不用再回去“立岗”了,就点了一份外卖,打算享受一下难得的休息时间。我刚吃到一半,秦值站进来了,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饭,问:“你为什么不在站台?”我愣了一下,赶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回答说我在的班组就是这样安排的。

秦值站是个老员工,平时和大家嘻嘻哈哈的,人也随和。当时站台有人,同站的许多同事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下站台,然而,秦值站罕见地板起了脸:“‘脱岗’是很严重的,弄不好是要被公司通报批评的。”

大概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在一旁小声聊天的同事们也都瞬间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有人替我插了一句:“有的班组确实是这样(单人立岗)的。”

可秦值站不买账,冷着脸对我说:“等下我打电话问你们王值站,如果你们班组不是这样的,你等着!”

我手里的饭实在是吃不下去了。

王值站曾经当着我的面说过:“我们班组没有懒人,不像其他班组,总有一两个不肯干活的。”这让累死累活的我有点欣慰,觉得自己的努力别人是能感受到的。我自认从业以来没有半点态度问题,我总试图以勤补拙,即便最累的活总是轮给我,也没半句怨言。接班时,我甚至提前几分钟去,让同事早点下班,就这样以最笨最实在的方式试图博取别人的好感。

像秦值站这样的老值站,阅人无数,什么离谱的员工都见过。我明白,他的态度是用来应对那种软硬不吃的懒散人的,但地铁站的消息传播速度很快,他的那番话传出去,别人又会用怎样的话来描述我呢?

此刻,我突然觉得,原来自己的努力只是对自己而言有意义,对别人的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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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说,如果寂寞能分等级,最高一级和次高一级分别是“一个人过春节”和“一个人看病”。

工作第一年,我就经历了一个人的春节,2019年的5月,我又体验了一个人看病。

当站务员,一坐就是3小时,一站就是2小时。起初,我只是腰酸不适应,时间久了,偶尔站3、4个小时也能勉强熬住,但我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坏得那么快。

那天夜班,我没敢麻烦同事,自己扛着腰疼着硬是站完了2个小时。我以为我还年轻,回宿舍睡一觉就好了,没想到腰竟疼到睡不着觉。眼看觉是睡不成了,我洗了把脸,咬着牙自己去了医院。

打车要103块,我有点舍不得,骑共享单车先去坐地铁。到了医院,我努力用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将上半身撑在护士台的询问口,问:“你好,请问核磁共振往哪里走?”

护士看了我一眼,说:“现在都(下午)3点多了,做核磁要排队,你今天不一定来得及。”

“你能不能用医院座机帮我打个电话问一下那边,前面还有几个人?我一个人来的。”

护士没有打电话,脸上很平静:“那你的家人呢?”

“我一个人在这里工作。”

“同事呢?”

“在上班。要不你问一下吧,打一下很快的。”我眼睛看向她手边的座机。

护士终于拨了电话,我还是在当天拿到了核磁共振的片子,并从医生口中听到了一个很耳熟但又让我觉得不应该与自己这个年龄有关的词:腰椎间盘突出。

在身心双重负荷之下,我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开始怀疑这份工作对我的重要性和价值,是不是值得我拿自己的健康去换。我多想有个人商量一下,告诉我下一步怎么走,可爸爸联系不上,妈妈又是一个靠想象去想象社会的人,她只会觉得我不懂事,吃不了苦:“这份工作又好又稳定,别人想上还上不了。”

我开始沉寂、默默无闻,试图隐身、试图讨好,只想和其他人一样随便混日子。



4


我们每年有2次升职的机会,都是通过机考、实操考试、综合测试来决定的。

机考和考驾照的“科目一”差不多,需要背书本上关于值班员的题目,然后在电脑上考试,这种考试有点呆板,据我所知,很多值班员在升为值站后,都不知道考的那些专业名词是什么意思;实操考试就是考对各类设备的操作,比如自动售票机卡票该怎么处理,消防设备的操作,IBP盘(综合控制后备盘)的操作等;综合测试依然和实习培训时一样,3个级别比你高的人依次对你进行提问。

为了保护我的腰背,我开始蓄力升职。一切都很顺利,虽然最后的综合测试我是第一个进去的,但我准备的确实不少,甚至还扩展答出了考官问题以外的知识点。

2020年1月,我升了值班员。工资加了1000左右,每月到手能有6000多,工作内容在我看来也变轻松了——不再需要每天站4、5个小时了,只是在车站控制室内记录台账、监控设备是否异常、统筹联系各方车站人员。

这时,恰逢有一条地铁新线路要“开荒”,我就报名去了。

进行“开荒”工作时,我们要驻站值守,监管未开通地铁线的剩余施工,确保安全。同时,我们也要看守地铁通道,防止闲杂人群进入,并在后续阶段协助地铁进行试运行。在地铁站正式对外开放前,我们需要保证一切运行正常,为运营做好准备。

此前我听人说“开荒”很累,也有人说“开荒”很爽。我的体验是,去“开荒站”比待在“开通站”要舒服很多——至少是朝九晚五的作息,女生甚至不用上夜班。有了之前的经验积累,我的紧张感少了很多,很多事也变得得心应手,我能感受到工作氛围明显轻快了起来,大家一起点奶茶的时候也不会“漏了”某个不起眼的站务员。

我以为自己又可以继续每天努力工作了,直到那天下班,我站在小区门口的黄泥地上,腿上裹着厚厚的过冬打底裤,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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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荒”相对轻松,但工作环境也恶劣,开荒中的地铁站相当于一个大型的封闭的地铁隧道。戴上白色的N95下站台,口罩不到半天就开始发黄,一天下来直接发黑。最要命的是,这里第一个建好的,并不是厕所——地底下的工人太多了,以前有过很多先把厕所建好、然后他们不规范使用的案例,所以后来干脆把厕所安排在最后建。

和我一起守站台的保安小哥,在混熟了之后跟我透露:站台这层有一个隐蔽的小房间,男生大多会在那里解决“小需求”。我面上做出一副“真的假的”的表情,心里暗暗皱眉:这帮男生……

但这还算文明的,毕竟只是解决“小需求”,工人们大多没有那么文雅,我有一次巡站时有幸亲临现场——走到工地上没有门的门口时,看见一个戴着顶安全帽的人蹲在空地上,我没敢看真切便退了出去。等我巡完一圈再回来时,地上果然多了排泄物。

在这个地方,男生尚且可以用手一遮,然后毫无顾忌地酣畅淋漓,女生呢?站外有一条泥巴小“路”,通往一个临时的公厕。说那是路,实在是勉强,它只是开垦的湿泥地里较为好走的硬泥。为周边建筑工人使用的临时公厕往往没有排水系统,寿命通常只有两三年——地铁站完工了,它自然是要推掉的,建得那么好,没有必要。我去的女厕臭气熏天,每个坑的落脚处甚至排水道里都丢满了卫生用品。厕所的门还是坏的,冬天风裹挟着雪“呼呼”往里刮,夏天蚊子苍蝇的数量堪比一个养蜂场。

那个冬季多雨,一下雨泥巴路就会变得湿滑软塌,踩一脚鞋都能陷在里面拔不出来,然后人还可能因为惯性摔在又冰又水的泥巴里。我的裤子常混着工地上的泥巴湿上一下午,次数多了,我也不愿意去厕所了。工地里不再有人问喝不喝奶茶,连饮用水消耗得都比别的站慢一半——女生基本不喝水,我们一般会憋着,基本上一天只去一次厕所。

但在那一天,快撑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憋不住了。24岁、刚毕业没多久的女生,像一个尿失禁的老年人一样尿在了裤子上。为了保持仅有的尊严,我站在了小区路边的草地上,我不想让尿液渗到水泥路面,这样水泥路上会一直有我尿液的气味。天空飘起了小雨,我担心尿液的气味会因为下雨变得更浓,又愚蠢地祈求这些雨可以让别人以为那沿着我小腿滴下的液体只是雨滴。

自此之后,我的泌尿系统出现了毛病,我明明什么都没喝,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上厕所,我开始尿频、尿急,赶去医院的路上,坐一站地铁我就得下车,体会血液伴随着尿液一起被排出体外的刺痛感,然后继续循环。医生说我这是尿路感染,复发率很高,确实,直到今天我还没有痊愈。



5


2020年的7月底,“开荒”结束,新车站开始投入“正线运营”,我不用再忍受临时公厕了。有乘客入站乘车,要处理的事务和台账的记录也更多了,随着第一年疫情进入了人人自危的时期,车站里隔一段时间就发现“黄码”的乘客,我们又得抽出额外的十几分钟去处理这件事,一天至少得3个。

仿佛除了我之外,其他同事都游刃有余。尤其是和我搭班的新值站程程,她聪明、漂亮、情商高,无论男女,她都可以谈笑风生,从不因为自己的职位等级对谁颐指气使。就算新地铁第一天向乘客开放,整个车站忙成一团乱麻的时候,她说话依然笑呵呵的,一开口,让整个氛围都变轻快了,我顶礼膜拜。

正式运营的第一天中午,我们都忙得没有空吃午饭,程程一边在电脑上飞快地打字,一边和安检交代注意事项。我一边接行调的电话,一边在本子上写台账。临近下班,车站又出现了一名“黄码”乘客,程程放下手中的活就跑了出去,我吃了一口晚饭,和她在对讲机里沟通一句,手上的笔都没有停过。这时,接班的值站老魏来到车控室,他扫了一眼满桌面的台账稿纸,皱眉问我:“怎么那么乱,真的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吗?”

虽然我们叫他老魏,但他也比我早2年来地铁。我不知道他之前有没有开过荒,有没有时间收拾,看我的样子不就知道?但我默认了他的不满,继续搞我乌七八糟的台账,程程还在窗外马不停蹄地处理事务,老魏很潇洒地签到打卡,去男更衣室换衣服了。我那时候还是很天真,为了讨好老魏,我又留下来加了1个多小时的班,后来程程进来,和他交接,我才感觉他对我说话好像缓和了一点。

第二天我是来接老魏他们的班,我特意看了下桌面,也是乱的。老魏瘫在椅子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而他的值班员在赶台账。我抿了抿嘴唇,不敢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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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同事请假,我上了他的夜班。夜里1点多,我一边处理手头所剩不多的事一边和当班的值站冉冉闲聊。冉冉也是管人事的值站,请假调休都要经过她的手。我俩正聊到“干到50岁还有没有命上夜班”时,她的手机声响了,她要打字干活,就把手机开了免提:“喂?”

“喂。”对面的声音带着哭腔,嗓子里像是卡着一滩没来得及咽不下的痰。

双方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一会,电话那头的声音又虚弱地开口了:“冉冉,我生病了,明天要请个假。”

“你怎么了,人没事吧?”

“我癫痫……医生说我太累了。”

电话那头的女孩好像快哭了,冉冉赶紧安慰了几句,老练地和她沟通好了请假流程,末了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太累——我抬眼看了一眼排班表,程程是明天唯一的女生。

程程生病期间,我一直和老魏搭班。我以为自己的努力会得到他的认可,直到某天,他翻开了一本台账,皱着眉,几乎是用训斥的声音问我:“这条记录你怎么没写?”

当时恰逢站长也在,我为难又尴尬,只好强笑着说:“我看前面的人也没写。”

因为这本台账写得少,“开荒”期间又完全没有用过,对于它的格式,整条地铁线十几个站都争议,没有定论。老魏没有翻我前一天的台账,而是翻到更前面的人的台账:“他不是写了吗?”

我只好笑得更加小心翼翼:“我第一次遇到,不知道。”

对于我的退让,老魏完全不买账,大有考核我的架势:“第一次?现在你又跟我扯‘第一次’,你知不知道这个本子没搞好要扣6分的?”

考核最终没有落到我身上,但是我每天花费心血最多的就是这本台账:翻看前面的人怎么写,再打电话问隔壁站怎么写,甚至下了班我们几个值班员都会私下讨论怎么写。没有人教我们,值站们也不会,这些内容全都是我们自己按照上面下发的不清不楚的模板,瞎子一样摸索出来的。

过了几天,这本台账格式终于被摸索清楚,趋于统一——跟我之前写的格式是一样的。委屈愤恨自然是有的,可笑的是,我更庆幸我没有被考核。此时,我更加体会到新员工入职手册上摆放那句“平等”的必要性。我升职成了值班员,但似乎还远远不够,我变得老练了,又好像不够老道。

我再次开始怀疑自己,我一面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觉得自己很废,一面又逼迫自己强打起精神变得更完美、更优秀。那以后,我常常白天很亢奋,夜晚也很亢奋,上了一夜的夜班老魏瘫在椅子上起不来,我却能跟刚睡醒一样精神百倍。



6


我知道我病了。

深夜,一切都很安静,我闭眼躺在床上,呼吸平缓,听着自己强劲有力的心脏在我的身体里跳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我猛地从床上坐起。

生不如死。我的心里自动浮现出这个词,一遍又一遍。

我让自己的身体给自己穿好衣服,直奔下楼,在凌晨3点半的昏黄路灯下,我拨了自杀干预热线,一边听着电话那头“嘟嘟”的排队等候音,一边焦躁又绝望地踱步让自己冷静,电话自动挂断,我就继续打。我在夜里看到了一只又一只野猫。这时离医院开门太早了,心理援助热线得不到回应,我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漫长的4小时2分钟——我不记得后来我那天是怎么一个人到的医院,只记得医生很和蔼,诊断单上的诊断结果是“重度焦虑”。

那些日子,我只能靠佐匹克隆片入睡。我打开公司内部软件,搜了当初同宿舍的几个女生,想看看她们如今怎么样了——不是很意外的,琳琳升了值站,田田升了值班员,别人全都搜不到了。

辞职吧。

这个想法一次次在我脑海浮现,又一次次被我立刻否定——辞职了,以我的专业出去之后又能干什么呢?现在疫情,企业纷纷倒闭,活下来的公司也都在裁员,我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稳定的国企上班,多少人羡慕不来,干一辈子都够了。

焦虑症的事我不敢说出去,别人能扛得住压力而我扛不住,这理所当然地被我归结为自己的错。家人那边我也要瞒得严严实实,因为以往我对妈妈形容我的压力时说:“我脑子里总是会浮现出用直尺插进自己脑袋的画面。”她便会生气地反驳我:“说什么屁话。”

我本该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然而在第二次去医院的路上,我对着医院门口一个履行自己职责的保安爆发了,起因是我进去的时候没有给他看行程码。

“我刚刚才(从门诊楼)出来,里面信号不好,我就是出来找个信号!”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努力控制情绪,那已经是我当时能控制得最好的状态了,我以为我在讲道理,并且语气和以前一样平和。

但他的反应告诉我:不是的。于是我觉得下不来台,像别人想象中的泼妇一样,在公共场合与他争执、吵闹。如果是10年前,有人告诉我会像现在一样撒泼耍赖,我一定会骂他神经病然后扭过头去,继续像小鸟一样和同学聊天。

我感觉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这份工作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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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我向老站长提出了离职。

老站长并不惊讶,因为这行辞职的人平均下来每天都有两三个。他和蔼地问我原因,我不能说我焦虑症,扯了个谎说适应不了夜班。

按流程,他应该先对我进行心理辅导,问我是否考虑清楚,然后才能同意我走离职流程。但这次,他沉吟着对我说:“我这里有个机会,你再等等,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争取到。”

他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应下来,在岗位上苟着,想着再找个机会提离职。

没过几天,程程回来了,和她搭班,我的日子松快许多。她依然处事得当,接人待物中仍旧能听到她标志性的笑声。如果不是那天夜班意外听到她和冉冉的电话,我只会觉得她是家里有事请假了。

至于老魏,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找我的茬。某天,我路过站长室,隐约听到里面传出来老魏的声音:“又是她们班组……”

隔壁几个站都在传,我们站长要升走了。老站长走了,谁当新站长呢?几个值站之中,能者居上。但我想,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要离开了。

不过,我等来的不是离职流程,而是老站长所说的“机会”——借调集团的后勤部,做五休二,朝九晚六,通勤有公司专门的接驳车到固定地点接送,工作清闲,就是工资和晋升渠道可能会少点。

其实老站长没有必要这么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大可以按照流程让我走人。他做到这一步,若我再走人,实在是有点不知好歹了。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直到现在,我仍是很感谢他的。

老站长打开富光杯,吹散浮在表面的热气,喝了一口茶:“你们这些孩子啊……”然后头也不抬地向我一抬手,示意我“走吧”。

所以,我们这些孩子到底怎么样呢?



7


2021年5月,我侥幸通过面试,调到了后勤部,进行为期3个月的实习,算是过上了闲适的生活。去了那里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名额本来就是集团总部下发给一线工作人员的,要我们自愿报名,因为工资不高,升职也难,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来。

当时和我一起面试的还有5个女生,等待时我问过她们,她们并不想来,都是被拉过去谈话之后“自愿”要求来的。我所在站区除了我以外,也有几个人也想来混日子,但都被拒绝了。我猜测,也许是下发的邮件被拦截,由上一层挑选合适的人,毕竟,车站某些重点岗位的人离职,于车站整体运作不是什么好事。

但后勤和车站完全不同,因为在集团总部,楼里随处都是在车站八卦里才能听到的大领导。人生地不熟,我走路都得挑选路线,生怕不小心碰到大领导,给他们留下一个我支支吾吾、不会说话的印象。

车站那种快节奏的压抑生活一步步离我而去,后勤岗位的工作内容本就不多,薪资也随之调整,很多同事都是家里有矿来混个五险的。我本该在这种环境下慢慢地重新变回正常,但因为一个人对我的态度,这事变得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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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办公室的同事有3个人——奈德,满满和富贵。

奈德执行能力强,一个人几乎承包了办公室所有的事务。在我看来根本搞不定的事,他一个电话就能处理好,为人处事面面俱到,对接任务发条消息都要三思而行。和他比起来,之前的搭档程程简直就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很是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在这里存活得更舒适:“领导给你发任务,不管多简单,你都不要马上做好,你做好之后要等到最后一天再交上去,因为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

满满很呆。我第一次跟她交流工作事项的时候,她一边打字一边回答我提出的简单问题,打字速度慢得像个老年人,大脑转动速度也像老年人。话说到一半,她甚至会忘记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我试图引导话题,将她往正轨上带,但她彻底屏蔽了外界,仿佛她在说话的时候,大脑就无法接收别人的信息。那次她花半个小时交代了我下午的两件任务是什么,那感觉就像有人花了半个小时断断续续地给我念了一遍26个英文字母。

富贵人如其名,家里资产千万。有钱真的可以解决大部分烦恼,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我们这个阶级装都装不出来的宽和安逸的心态。

我刚来后勤部的时候,部门领导大手一挥,将我交给奈德“培养”,嘱咐他好好教。跟着奈德的第一天,他在电脑上打开钉钉,拉开公司的部门框架结构,指着上面问我:“你看这里,你看出了什么?”

上面先是几个大领导的职位和名字,然后就是各部门。我看了半天,什么门道都没看出来。他神秘一笑,鼠标在后勤部上晃了几个圈:“知道以后各部门的老大是谁了吗?”我配合着他点头,恍然大悟般地拖着声音回了个略为夸张的“哦”。他接着对我说:“新人进来之后一般都会问我‘晋升快不快’,我们现在接触的都是大领导,你干得好,领导看得见,升职机会肯定比车站多。”

后面我一直跟着他,上班前几天他对我还像同事一样,来时打招呼,走时说再见。但是很快我又发现了他的另一个优点:精简人物关系,从来不会在不重要的人身上花精力。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按规矩给奈德“敬香”,他对我冷淡下来。他没有教我在后勤部会接触什么工作内容,也没有告诉我做什么事应该找哪个部门、哪些人我们以后会经常接触到。我甚至不知道我当下该做什么才能尽快融入这个群体、接触到我将来的本职事务。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奈德打招呼他大多不会听见,他忽视我的肢体动作、口头语言,戴着耳机低头看着路,直接走到他的工位上去。即便如此,我下次、下下次还是要和他打招呼——我们看似是同事,可他随便一个动作就能让我焦头烂额。

让我觉得融入困难的不仅是奈德对我的冷淡——开会时我发现,我所要接触的人中,不仅是同事,包括领导,除了满满,全是男性,乌压压一片。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谈论工作,可工作上的事奈德几乎一点都没有交给我。我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实习生,和他们任何人都不熟悉,一天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几次,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建立联系。

更糟糕的是,这里分工不是十分明确,本该和我对接的人,也是从其他部门拉过来临时兼任的。这就像,我是学校的专职老师,到了学期末的时候被告知要接手兼职老师带的班。兼职老师时间一到就会走,才不会管那个班的成绩如何,而我得使出吃奶的劲把这个班的成绩拉上去。我不可避免地被“兼职老师”坑了不少——他对我的到来表示十分高兴,然后在他离开这个岗位还有2个月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将我拉进了一个又一个的群。也就是说,这2个月里,他还是这个岗位的员工,但所有的责任和工作,都是我这个实习员工来包揽。

更绝的是,他还交给了我一个十分离谱的活儿:排除一楼和负一楼的消火栓,并画出消防疏散图,截止日期是1个月之后。两层楼的消火栓有100多个,光一个个找一遍,没有两三天的工夫是不行的。更麻烦的是要画图——不是简简单单在纸上画,而是要先用app建立一个区域模型,再将模型里消火栓的位置一个个标出来。这活儿画图老手就要3天,我这样连模型都不会建的人,估计一整个月可能都要耗在这件事上。而这件事是1个多月之前就安排下来的,他纹丝不动地在任职期就留给了我,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我和满满在办公室讨论了这件事,她强烈表示这种事不应该让我这个新手来做。奈德则一直低头刷着手机,不语。



8


临近任务结束期,“兼职老师”给我发来了微信,问我画图完成得怎么样了。我委婉地表示,这个活我干不了。第二天,他部门的主任级别的领导就来找我谈话了。

我并不属于那个领导管辖的员工,而他说的话也十分微妙。他并没有像其他领导一样先寒暄几句新工作适不适应,而是后仰在椅子上觑着我,隐晦地表示,“新工作要做好”。我估计是“兼职老师”向他吹了什么风,他部门不想接这个活,又觉得我这个新来的好糊弄,所以才有了这次谈话。

我微笑点头诺诺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回去后,我把这件事和满满说了,她和我一起吐槽了好长时间,并表示会和领导反应。中午我和满满在食堂排队的时候,又好巧不巧地遇见了上午谈话的领导,他和上午的表情神态完全不一样,主动和满满打了招呼,脸上恨不得笑出一朵花。他们随意攀谈了几句,又各自找了位置吃饭。

后来我才知道,满满的哥哥,级别比那位领导还大上许多,属于我们基层员工见不了面的那种。满满很笨,她自己清楚这一点,但从未因此庸人自扰,工作对她来说很难,她就耐心地坐在工位上用食指将该录入的文字一个一个敲进去。像她这么有“背景”的人,在整个公司里都屈指可数,但她半点架子都没有,她似乎就不像一个在国企混了那么些年的人,不会只看利益说话,她曾经给以前的同事打了一下午的电话,就为了给我弄到一个奈德一句话就可以搞定的内部电话。

就是这样一个能力薄弱至此的人,在那个时候成了照亮我的微弱光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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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来后勤部的第二个月,满满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安全部来检查,发现安全通道里的一扇窗户不够稳固,当风吹来时会有声响。通道是满满的管辖范围,整改的责任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她和奈德讨论的时候,我想学点经验,就在旁边听着。这件事在我和满满看来,牵扯颇多:

窗户是设施维修部负责维修的,大可以让他们来处理,但通道又是满满的辖区,且安全部是向满满交代的问题,维修部自然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推诿扯皮,更何况我们的工作以后少不了维修部帮忙,就这么大手大脚把问题一甩,似乎也不大合适 。

当年安装窗户的是外单位的施工部门,他们愿意过来修,但现在他们远在安徽,因为疫情工人们回来至少也要7天,但安全部要求窗户不仅要在7天内修好,还要走审批,系统上领导挨个看过觉得没问题才算通过,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奈德提供了两种方案:一,私下里找维修部关系较好的工班来修;二,打电话给维修部的工程师,让他交代手下的人把事情接过去。

“一个工程师而已。”说到第二个方案的时候,奈德的语气很轻巧,仿佛部门工程师遍地走。

在地铁单位,工程师几乎是和站长一个级别的,区别在于站长多接触基层,工程师多接触高层。奈德的级别和这两者差了不止十年光阴,却能说出这样看似初生牛犊的言论,也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性质——他的职位放在古代皇宫,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官衔不高,门门道道不少,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要经过他的手。在我和满满看来进退两难的事情,对于奈德来说,只需要一个电话,一个人情。在国企,级别也并不完全能压制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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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的第三个月,我突然被通知要调回车站,会有一个新来的女生来接替我的岗位。

我坐在工位上,一天没有说话,无意义地刷着手机里的短视频。

奈德难得语气缓和地问我:“晴晴,车站给你安排工作了吗?”

我头也没抬:“没有。”

到了下班时间,想着以后可能跟他们再也不会有交集了,我刻意没有打招呼,以免发生没人回应的难堪,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想要悄悄地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在打字的满满目光移向我,随意又自然地说了一声“再见”,跟着,富贵似乎也发现我要走了,抬头笑着说了一声“再见”,奈德依然低着头,刷着自己的手机。

晚上,我歪坐在床上,眼睛看着斜上方。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可看的,一个空调,什么都没有。我只好盯着空调发呆——我已经3个月没在车站待了,专业知识我已经忘了四五分,更别说操作那些一个按钮摁错就会满盘皆输的仪器。

从前的焦虑又在我的脑海里自动播放,恐惧慌乱从我的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再通过一个个颤抖的细胞重新输送回去。我忍不住像剧烈运动时一样张大嘴不停地大口呼吸。那晚的痛苦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猛烈,理智驱使我强行控制住颤抖的手,手指敲击手机上的键盘搜索抑郁症相关内容:安眠药,一盒150元;帕罗西汀,一盒236元;氟伏明,一盒389元;氟西汀,一盒472元;喜太乐,一盒569元。

工资就这么点,还得付房租,一个疗程下来,我怎么负担得起。

我关闭手机,合上了双眼。



9


2021年的8月,我回到了车站。程程成了新站长,老魏还是原岗位,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

冉冉先我一步辞职,原因是作为人事值站,在疫情期间,竟连自己的年假和调休,都因为车站人手短缺无法请到。11月份,她放弃年终奖和十几天没休完的假期,毅然走人。

我点开钉钉,她的头像还在,点进去,个人资料变成一片空白。她的朋友圈发了一张钉钉主页的空白截图,配文,“人生不是赛道,而是旷野”。我又点开了同一批次进来的琳琳和田田的头像,她们主页正常,琳琳还是值站,田田还是值班员。

之前,我一直在这条赛道里拼命奔跑,但是现在,我也许该离开了。

第二天我找到程程,第二次提出了离职。她和我谈话时笑容里多了点和蔼可亲,少了她标志性的笑声,整个人显得更加沉稳:“现在疫情那么难,多少公司因为疫情倒闭,你要出去,真的考虑好了吗?”

我笑了笑:“我已经考虑8个月了。”

待在车站的最后一个月,程程给我安排了相对轻松的岗位。走完流程从人事部离开的那一天,我站在马路上,远处过往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绿化带的植物红的红、紫的紫——周围的景象随着我的辞职离开流动起来,事物又开始有了色彩。很快,我的焦虑症不治而愈。

我将我离职的消息分享到了大学宿舍群里。不出我所料,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们都很好奇我为什么要离职,我大概说了一下原因,他们都纷纷安慰我。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当初和我同一批去那个地铁公司的同班同学,都早于我离职了。

每个城市地铁的管理制度都是不一样的。我私下里稍微问了一下在邻市工作的同学,她那里的地铁只通了一条线,虽然日常工作也繁杂,但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回头想想,在这份工作里我也有收获,至少我再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职场小白了,让无数年轻人叫苦叫累的工作,我甚至觉得还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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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休养了2个月,我凭借平时对素描的练习积累找了一份教培的工作,做六休一,每天工作7个小时,工资待遇确实没有地铁好,但是我觉得轻松许多,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干了一段时间后,前台老师找我闲聊:“小姑娘,你真的能吃苦,之前我们这里也有一个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干了没几天就觉得累,走了,我看你好像一点都不怕苦的样子嘛。”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哪有人天生会吃苦?我爸爸腿上有一道疤,肩膀上有一道疤。腿上的疤缝了6针,那是1993年他为了跑业务骑摩托车路过泥泞的河道摔的;肩膀上的缝了13针,离脖子几厘米远,那是他1995年外出跑业务时遇到抢劫被砍的;他的脚底板老茧特别厚,他睡着后我用指甲挠,他都没有反应,那是连摩托车都没有的时候,为了跑业务磨出来的。

离职的事我始终没有和父母说,毕竟在上一代人眼里,现在工作的苦还算什么苦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王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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