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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影乐之声] 徐皓峰:《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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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9、自叹自感乃垂头

    修行者聚集地的夜晚灯火辉煌,女人们引进了欧洲桥牌,修行者们穿上了西装。

    中国的服装是长袍大袖,衣料为柔软的纱绸,身上轻了分量,手中的扑克牌也变得窝囊,所以要玩有重量感的麻将。西装布料坚挺,具重量感,纸牌便显得轻灵,构成轻重对比。

    这个世界需要轻重缓急。

    回军用帐篷的路上,大痴法师发现前一段时间飞机轰炸留下的大坑,何安下告诉他炮与子弹密集打下来,却像长了眼睛,都落在草丛树林中,没有伤一个人毁一座房,问:“难道屈原的《九歌》真有令枪炮改向的法力?”

    大痴道:“古人不可测度,但你描述的高人,没有这么大本事。”他粗喘一口气,两眼放大,直愣愣盯着前方。前方是黑茫茫丛林,垂着稀薄雾气。

    许久,大痴眯起眼,转向远处灯火辉煌的雀楼。雀楼顶部屋脊立着只铜鹤,被楼下灯火勾出一道红边,它是曹操招揽天下智士的标志。

    大痴胸腔鸣响,两手“啪啪”拍了三下,道:“山中另有高明之人,是他令炸弹、子弹改向的。他的法力之大,才真是到了佛境。你想见见他么?”

    何安下点点头,大痴两手合十,向东方鞠躬行礼,纵身一跃,由土地跳到了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宽阔路面,长袖飘飘,竟是向雀楼走去。难道法力等佛之人,混迹在烟花柳巷?何安下心存疑惑,跟着去了。

    雀楼大厅摆上了四五座台球桌,是进口的外国原装,桌面绿绒布的色彩极为纯正,一眼望去,如四五湾碧绿的小湖。穿着黑色西装的修行者坐在台球桌边,打着桥牌,肃穆之极,无半点声音。雀楼姑娘隔三差五地坐在他们中间,眉眼恬静,指导他们打牌。

    大痴在美国留学时玩过桥牌,轻声向何安下说明。何安下心道:西方的牌局,和大吵大闹的中国牌局竟是如此的不同。一脸油滑的修行者都有了绅士相,法力等佛的隐士不知是其中哪一位?

    大痴在一个台球桌边坐下,何安下站到他身后。大痴斜眼看着旁边的人,冷冷道:“你不会玩的,让给我吧。”那是位大眼肥腮的壮汉,披散的长发油亮厚密,上套着一个束发的镏金箍。他转向大痴,脸上的绅士气质转成了土匪气。

    他:“你敢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么?”大痴点头,又说了一遍。他的太阳穴暴起了青筋,蒲扇大的手拧住了大痴的领口,另一只手抡起,便要一个耳光抽下来。

    但他的手就此停在了空中,因为他听到自己头上的镏金箍“喀吧”响了一声。镏金箍有了深深的裂纹,大痴缓缓道:“你三十七岁在河南信阳,毒死了一户人家,劫走三十根金条。你的头上玩意用了几两?”

    “啷”的一声,壮汉头上的镏金箍落在地上,已碎成了数段。壮汉眼角泛红,露出杀气。大痴冷笑一声:“你的拳头曾打死过两个人,都是一击打裂胸骨,力量不可谓不大。但我可以让铁箍断裂,也能断了你每一根骨头。”

    壮汉额头淌下一颗汗珠,他看向刚才教自己打牌的姑娘。姑娘肌肤白润,眼瞳如墨,正是气血最旺盛、心灵最单纯的年龄,也许刚才她对壮汉有着好感。

    壮汉看向大痴,两眼发出兽性的光芒,道一声:“我不信。”一记耳光抽在了大痴的脸上。

    大痴的左脸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头印。

    壮汉的两只眼睛起了惊人的变化,如蜥蜴般一只眼看左,一只眼看右,他保持抽耳光的姿势,僵在当场。

    打桥牌要喝红酒,抽雪茄,大痴从旁边取过一盒点雪茄的长柄火柴,打开抽出一根,“咔”的一声折断。壮汉身上同时“咔”的一声响,似乎被折断了左腿骨,一下跪倒。

    大痴又抽出根火柴,掰断,壮汉右腿一软,整个人滚在地上。

    众人吓得不敢作声,看着大痴一根根抽出火柴,逐一掰断。壮汉开始还狂叫两声,之后便不醒人事,只是随着火柴的裂断声,身上“咔咔”响着。

    大痴掰了十几根火柴后,抬手抚摸红肿的右脸,沉声道:“姑娘,给我发牌,你们谁跟我玩一局?”

    众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言。大痴将剩下的火柴都倒在桌面,道:“想要胳膊、腿的,就玩牌。”众人急忙簇拥过来,霎时坐满了桌子。

    大痴向对面姑娘看去,姑娘哆嗦一下,将扑克牌扔了过来。绒布桌面碧绿如湖水,扑克牌贴着绒布滑行,快到大痴面前时,扑克突然一翻,立了起来。

    扑克牌厚度仅一线,稳稳立着,渐有了裂纹。众人皆看到,仿佛有柄空气的刀,将扑克牌纵切三下,横切四下。

    扑克牌倒下,分成了十二块。大痴拈起一块,是规整的正方形,似乎刀切前经过了仔细的测量。何安下以为大痴又施法力,不料大痴道:“是谁施的法力,站出来吧!”

    众人纷纷摇手,表示不是自己所为。大痴扫视周围,只见屋角站了四五个沏茶倒水的老妈子,窗后挂着两三个鸟笼,楼梯口卧着一条癞皮老狗,不再有余人。

    大痴:“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吧。”此话如同赦令,众人逃命般或上楼或出门,霎时走得干净。

    看着空荡荡厅堂,大痴回首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何安下坐到自己身旁。何安下坐好,大痴低声道:“我这次下山,是要以神通力拯救世人的兵灾火难,原要选你做第一个弟子。我现在要结一个手印,代表着佛法自古以来的传承。结此手印,那位法力等佛的人不能不显身。看好了。”

    何安下看到大痴二无名指、二小指在掌中交叉,二大拇指左押右,捻在二无名指、两小指甲上,之后二中指、二食指并竖直伸,拆开二分许。

    大痴道:“此印模拟篝火,掌心交叉的六指仿佛柴堆,由多条木柴架成,越烧越紧。直竖的四根指头,仿佛上炎的火焰,象征着佛教的灯火相传。”何安下小心记住,大痴持此手印,喉头滚滚,闭目低念着什么。

    念了一会儿,大痴张开眼,道一声:“来了。”何安下急向大门看,并无人影,回头见大痴盯着厅堂的深处,那条在楼梯后睡觉的癞皮狗正晃悠悠地走来。

    癞皮狗身上掉了大片的毛,结了多处冻疮,看着叫人恶心。雀楼姑娘绝不会养这样的宠物。何安下:“是他?”大痴面色慎重,道:“生命没有贵贱,即便蝼蚁当中,也有佛的。”

    断骨的壮汉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癞皮狗走去,伸舌头舔他的脸。舔了一会儿,壮汉“哇”的一声大哭,醒了过来。

    癞皮狗冲大痴“噢噢”叫了两声,大痴喃喃道:“你怪我出手太重,即便对待恶人,也要留有余地么?”癞皮狗垂下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壮汉孩子般哭着,以手抹眼,坐了起来,浑身的骨头似未受过创伤。癞皮狗看了他一眼,晃悠悠走开,回到楼梯口重新卧下,怎么看都是一只昏沉病弱的老狗。

    壮汉的手离开眼睛,两只眼睛恢复了正常。他泪汪汪地看着大痴,哀求道:“我的两只眼睛还是一只看左一只看右么?求您饶了我吧!”大痴:“不,你哭了,所以你的眼睛好了。”壮汉转转眼睛,自我感觉一下,立刻一脸欣喜。

    大痴温言道:“你为什么哭呢?”壮汉:“我哭是因为……我害死的不止一家人。”话刚出口,又一阵大哭。

    大痴:“好了!没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没有洗不掉的罪孽。你就做我的第二个徒弟吧。”壮汉止住泪,怔怔点了下头,跪行到大痴跟前。

    大痴以手按于壮汉头顶,轻声道:“你先学了这首咒语。嗡-拔罗拔罗三拔罗三拔罗-因地利雅-微休达密-哈哈-噜噜恰利-卡路恰利-梭哈。这是禅宗早晚课念的开智慧咒,其中哈哈两字是重音。”

    壮汉“哈哈”两声,一脸的凶相放松下来,获得了真实的快乐。大痴看向卧在楼梯口的老狗,吟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后,问:“雀楼里怎么会养这样的一条狗?”

    壮汉:“我上山时,山上就早有这狗了。不是哪个人养的,而是轮家门吃大伙的剩饭。也怪,它长得这么恶心,大伙却都愿意给它吃的。雀楼盖好后,这里油水多,它就跑来了,姑娘们也看着不讨厌。”

    大痴两手合十,“啪”的拍出一声,道:“能令恶人心生慈悲,你要学的就是这个。”

    壮汉“啊”了一声,随即垂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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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0、暗伤潜恨涂青山

    壮汉叫王大水,想带大痴、何安下去他的木楼安歇。大痴摇手,说还是去何安下的住所。

    到了军用帐篷中,大痴看见西北角的裂缝,何安下告诉他是董安用军刀划开的,大痴嘴角泛起笑意。何安下记得大痴说过,董安所修的大随求咒是“雪山仆人法门”的辅助之法,自己从董安的祭母法会而出,便被大痴跟随,难道大痴从莫干山来到天目山,与董安有着神秘的关联?

    果然大痴问起了董安来历,何安下将自己所知的尽数相告。大痴又问了董安在祭母法会上的表现,何安下也一一描述。

    大痴在军统钢丝床上坐定,吩咐何安下、王大水坐在床角,沉声道:“禅宗的开智慧咒,作为庙里和尚早晚要念诵的功课,已经流传近六百年,却无人知道它的来源。其实它正是佛祖在雪山修炼的咒语,窃法自证的仆人偷听的正是它。”

    何安下与王大水皆一怔,虽没有佛教知识的积淀,也觉得此事蹊跷。大痴缓缓道:“雪山仆人的法门隐藏在禅宗中,这道咒语当做禅宗早晚功课念,可以开启个人智慧。而配上本门的六个手印,就有了等佛之力,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董安划开的布缝随风开合,大痴道:“董安自幼学得本门的辅助之法——大随求咒。如果你们念诵本门的根本咒,他必有感应,会赶来相见。此人手握兵权,前途无量,我便收他做我的第三个徒弟。”

    大痴教何安下、王大水以两中指右压左地交叉在掌心里,二大拇指左压右交叉,各捻本手中指如环状,二无名指二小指竖直并拢,二食指捻二无名指上节。此手印令两掌之间鼓出一个空间,像是乐器的共鸣箱。

    大痴嘱咐:“在雀楼传给你们的是火印,这个是木印,多数乐器都是木料。乐器有共鸣,此手印的共鸣是什么?是诸佛说过的一切音声。佛经上说,宁可诽谤诸佛犯了淫欲,也不能诽谤这个手印——在我的佛经阅读范围里,这句话赌誓是赌到头了。”

    何安下与王大水结好手印,开始念诵开智慧咒。一个时辰后,不见董安的身影,大痴沉声道:“佛在摩诃陀罗国时,曾用此印降伏发狂的大象。难道不能降伏一个军官?不是法不灵,是你们信心不坚。”

    何安下与王大水都面有愧色,抖擞精神,重新念起。董安划开的布缝,吹入一股冷风。大痴摆手止住两人,叹道:“发狂的大象最多伤几十个人,而手握兵权者,却可令一个国家生灵涂炭。的确不是你俩所能降伏。”

    大痴言罢,下了军用钢丝床,迎布缝站立,手结木印。何安下与王大水不敢怠慢,站到大痴身后跟着念诵。大痴虽是轻念,却震动了整个帐篷,布面上起了海涛般的波纹,何安下觉得他的咒音似有实体,小拳头般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舒服,忽然没了意识,迷失在音波声海中。

    不知过去多久,帐篷外传来一片齐刷刷的脚步声,因山谷的回音显得音量巨大,来了数千人似的。大痴停下念诵,松开双手,眯眼看着面前的布缝。

    布缝被风吹得蛇一般扭动,一只手探了进来。这只手慢慢地捋着布缝,捋到下方时,窜进了整个身体,正是董安。

    董安穿着黄呢军装,脚套黑亮马靴,腰部配着一柄军刀,英气逼人。他严厉地说:“原来是你在作怪!”大痴冷冷道:“欠管教的东西,说话客气点。”

    董安“噌”的一声抽出军刀,作出下劈之势,军刀上的寒光自刀根滑到刀尖。大痴右手立于右肩前,中指成环。董安皱眉,眉间两道皱纹通到鼻梁两端,似乎鼻梁在脸上耸立起来。

    董安:“你想做什么?”大痴:“定国安邦!”董安的军刀垂下,大痴向何安下、王大水打个手势,示意他俩出帐篷。

    帐篷外站着二十几名持枪士兵,立着一匹气宇轩昂的白色军马,皮毛上浮着颗颗红珠,竟是血迹斑斑。王大水将何安下拉到旁侧,神秘地说:“那是宁夏产的汗血马,汗水是红色的,如血一般。此马极为狂傲,不是身具贵气的人骑上去,拼死也要掀下来。看来董安不是常人,当今军阀混战,四海不宁,老百姓都等着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

    何安下:“说不定就是董安?”王大水惶恐地晃着脑袋,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何安下想到了段远晨,那也是个自诩为天子的人,不知他有没有配好草药,化出体内的面糊?

    未等多久,董安从帐篷出来,大痴随后走出。董安扶大痴上马,自己挽马缰步行,一脸恭敬。汗血马只在大痴落座时嘶叫一声,随后便乖顺了,放平了脖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大痴在马上作了个手势,何安下与王大水跟入队伍,一群人向山下而去。

    董安军纪严明,无人言语,一队人步伐整齐,静静而行。看王大水脸色,似憋了一肚子话,却被军队的威严震慑,不敢说出。

    转过山坳,道路不再平整,是几百米碎石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马靴不适合步行,董安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去马靴,换上胶底军鞋,整个队伍停下等他。

    王大水终于有了说话时机,对何安下道:“如果董安是天子,法师便是国师。”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彻谷轰鸣。

    士兵纷纷举枪,簇拥在董安周围。何安下看到大痴法师仍直直坐在马背上,任马前行。马行了十几步后,大痴法师跌下来,软软滚了几下,便不动了。刚才那枪竟是冲他开的。

    何安下猫腰奔过去,见血湿了法师的整个胸口,已是活不成了。王大水也奔了过来,见状大叫:“法师不该坐马,董安的敌人把法师当做了董安!”

    枪声大作,打得路面碎石爆出火花,繁星点点。

    敌人在高处。

    何安下与王大水卧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由于跑出了队伍,枪没有打他们这里,士兵们团缩的地方则如沸水,密集地落下子弹,溅出数十股血柱。

    不多时,士兵们便尽数瘫倒,静得像一块块肉砣。上方的子弹仍旧打下,持续了五六分钟方停下来。何安下抬起头,趁着月光,见山岩上站起一队戴鸭舌帽的特务。

    他们拿着短把卡宾枪,飞跑下山坡,从士兵尸体中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汗血马在枪响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却跑出,冲那血淋淋人的连声哀鸣。何安下知道,那一定是董安。

    董安被架起,卧到马鞍上。从他后背的细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个特务赶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晃了晃手枪,他俩急忙高举双手站起。他俩被押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特务跟前,那人作了个手势,要两人退到岩石边,然后举起了卡宾枪。

    这是要枪毙,王大水高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部痉挛,已呈死状。何安下紧闭上双眼,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个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睁眼,见段远晨头戴鸭舌帽,正伸手指着自己。还没来得急张口唤他,王大水的已高喊起来:“我认识你三年了,我也是你朋友!”

    段远晨瞟了他一眼,对瘦小的人说:“算了。”瘦小的人垂下卡宾枪,段远晨走到大痴尸首前,一脚踢上去,大痴尸体晃晃,脑袋歪在一旁。

    段远晨:“什么人?”何安下答道:“一个和尚。”段远晨:“他背后有什么官场关系?”何安下:“他刚自莫干山出来,董安是他的第一个关系。”

    段远晨舒了口长气,哼一声:“跟我走。”向身后挥手,招呼众人下山。何安下背上大痴尸体,跟着走了。

    何安下看着走在前面的段远晨,心中升起寒意,他不再是神叨叨的那个人了,变得果断无情,似乎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杀掉所有人。

    段远晨边走边跟身边的人说话,说了七八句后,他停下等着何安下走来。何安下背着大痴,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旁,他与何安下并肩而行,问:“背着他干吗?”

    何安下:“这是我尊重的人。”

    段远晨没有追问,从怀里掏出烟盒,挑出一根,点着吸起来。烟味清醇,应很高级。他观察到何安下鼻翼蠕动,笑道:“烟丝要以美酒熏制,这是特制烟卷,用的是欧洲最好的白兰地。”

    何安下:“能享用到这种东西,你一定身在一个特别的组织。”段远晨深吸一口烟,轻声道:“小兄弟,我拿你做我徒弟看,所以不瞒你。我是中统第七情报组组长,扮成修行者,是为了监视党内高官动向。”

    两人无言地走出二十余米,何安下开口:“你在养鱼塘边说的话,都是耍我玩的?”段远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戴上这顶鸭舌帽后,便觉得荒唐了。我只是一个有着层层上级的特务。”

    特务们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统一,在碎石子上走出各样的声响,空谷回音,像是怪异的乐曲,其中的高音是马蹄声。望着董安血迹斑斑的背影,段远晨虚声道:“此人胆大妄为,若羽翼丰满,必是天下祸害。他死之后,我也可离开此山,我心里有了接替我的人选。”

    何安下没接他的话茬,段远晨等了半晌,终于自己说出:“高人赏识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报。”何安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俩还有情谊,就不要拖我下水。”段远晨叹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

    转过一座山,段远晨喝令队伍停下,牵马向路边树林走去,他回头以莫测的目光扫了何安下一眼,道:“你也一块来吧,看我了却一件冤冤相报的旧事。”何安下将大痴尸首转给了跟在后面的王大水,随着入了树林。

    入林未深,便闻到一股怪异味道,介乎于烂鱼的腥臭和中药的药香之间的味道。何安下蠕动着鼻翼,发现眼前是一片淤黑的沼泽。

    段远晨笑道:“身陷沼泽,越挣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点力地死去,是最恐怖的死法。但据我在山中多年的观察,发现有沼泽的树林,空气往往新鲜,所以沼泽等于人的肺,它可以吐故纳新。”

    段远晨松开缰绳,走到何安下跟前,正说着话,忽然反手一抽马臀。汗血马受惊,向前急奔,无声陷入沼泽,转瞬间只剩下半个身子。

    马嘶如泣,董安没有丝毫反应,他身体折在马鞍上,垂着的头和双腿已沉入淤泥,仅有后背露出,后背上仍有着微小的起伏,说明还有着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段远晨:“上级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枪,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安的后背消失了,距原后背位置一米处的泥面有着波动,那是沉下去的马头在做着最后的摇摆。片刻,泥面平整如镜。

    段远晨蹲下,掏出烟盒,抽出根烟,在烟盒上敲打了两下。他望着董安消失的地方,喃喃道:“你的祖先将我囚禁在烂泥塘,你也该尝尝这个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安鼻如悬胆,眼如飞燕,正是周天子相貌。

    火苗亮起,段远晨点燃烟卷,吐出一口淡蓝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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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1、千年灵芝

    道路上等待的众特务,见到何安下一人自丛林走出,说段远晨留在林中要处理一件千年事务。古怪的话后,还有古怪的行为,他背起尸体,走向一条陡峭的窄路,要离群而去。

    众特务持枪喝住他,他却全然不顾,只是回头对王大水说:“你不跟我走么?”王大水回答:“段远晨需要个接替他的人。我虚无缥缈得太久,特务工作具体生动,会令我感到幸福。”

    说得众特务一阵迷茫,缓过神来,见何安下已走上那条陡峭山道,几步隐入树丛。

    只听了形意拳拳理,身体已自发地启动,脚踝的肌肉壮实起来,小腿肚里的筋腱枪杆般一探一抽。在高坡度的路上行走,需要一对能撑住劲的脚踝。

    噢,我有着强健的脚踝。我的心,如果像脚踝般强健……

    天亮前有一段格外阴冷的短暂时间,偶有鸟叫。不知去哪里,不知做什么,人能否如天一样有规律?

    天亮时,何安下背着大痴的尸体,登上峰顶,见山势直铺向远方,深绿色丛林隔几百米便有一棵高树,这些高树给了丛林威严的阵势感。万物中都有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者改变了族群的性质。

    何安下看向远处的一棵大树,明白自己入林登山,是要埋葬大痴的尸首。这棵大树主干挺拔,枝叶撑起成盖形,如古代战车的顶幡。在这样的树下,等佛的大痴应能安息。

    目测了到达树的距离,何安下背着尸体下坡。天色大亮,鸟鸣渐弱,行出五百米后,何安下感到大痴的尸体温热起来。他想,那是自己的热量,由于紧贴着尸体,后背不好散热。

    大痴的两条胳膊从何安下左右肩膀垂下,随着何安下的步伐晃动。行到冠如车幡的树下,何安下直起腰,松开搂着大痴两腿的手。大痴的脚慢慢滑落,尸体是站不直的,他准备等大痴的脚一落地,便迅速转身,搂住大痴的腰身。

    何安下的身体没有转过来,因为大痴的脚落地后,便站直了身体。

    大痴的右胳膊从何安下的肩膀上抽走,三五秒后,又从肩膀上探出。手握成拳,打开,是一颗带血的子弹。

    何安下道一声“师父”,转过身来。

    大痴胸口的血迹已干,失去了鲜红本色,旧袈裟像沾了片脏水。布料上有一个破洞,泛起毛边。

    大痴脸色惨白,牵强一笑:“不要问我是活是死,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他的身体明显虚弱,何安下将他扶到树下躺好。睡了两个时辰,大痴侧身张眼,盯着三十米外的草丛。那是半米高的宽叶草,结着暗蓝色的细小草籽,不知是什么品类。

    有风吹过,何安下发现草根闪了一下光。在大痴眼神的授意下,他跑过去,搜索草丛,拣出一个银镯子。

    银镯子光滑晶亮,未经过日晒雨淋,应是有人刚刚掉下的。大痴将镯子握在手中,置于胸前,平躺着再次睡去。

    正午时分,大痴醒来,侧身向三十米外的草丛望去。一分钟后,草丛自内被拨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前额的头发狠劲地向后梳去,在后脑勺结成一个苹果大的发髻,这是老太太们的发型,不料出现在小姑娘身上。

    她的衣着款式也格外老气,灰衫黑裤,没有花饰。她弯腰在地上寻找,很快发现了树下有人,远远喊着:“喂,你们看到一个银镯子么?”

    嗓音甜美脆亮。大痴点了下头,何安下高喊:“拾到了!”她泛起笑容,美得无法形容。

    她连跑带蹦地奔过来,年轻姑娘的活力震撼人心。何安下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不是灵隐寺中的求子少妇,却是雀楼里狐狸精附体的姑娘。

    她向大痴伸手要镯子,一段白藕般的小臂滑出了袖口。大痴将镯子扣在胸口,道:“镯子上刻有铸造日期,在五十年前,是你奶奶留给你的?”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是不是,是我十四岁时,妈妈给铸的。”

    何安下惊叫:“你已六十四岁?”她转向何安下,甜甜地说:“怎么!你一点没看出来么?”何安下苦笑着摇摇头。

    她懊恼地蹲下,两手按着左右太阳穴,说:“我真恨我自己。孙子都显得比我大,太给他们丢人啦。有时候,我恨不得找块石头啃两口,先把满嘴的牙崩掉!”

    她裤子宽大,在蹲着的姿势下,仍能绷出圆滚的臀形。何安下避开目光,见她拾起了脚边石头,忙说:“千万不要。”

    女人总有爱美之心,她也不是真啃,甩手扔掉了,楚楚可怜地望着大痴,道:“给我!”大痴将镯子收入袖中,缓缓说:“你不是六十四岁,而是一千岁。”

    女人吃吃笑道:“和尚真会开玩笑。”她眯起的眼睛弯如钩,单纯的小姑娘霎时有了少妇的春情。

    大痴坐起,右手置于右肩前,中指如环。女人变了脸色,忙跪倒,连磕响头,直磕得前额淤青,方直起腰身。何安下看着颇为不忍,对大痴说:“师父,兽类成精很是艰难,只要她有一丝善心,就饶了她吧。”

    她却急了脸,转向何安下,厉声说:“小师父!我可不是小猫、小狐狸变的!”大痴温言道:“我知道,你是一株千年灵芝。”

    她消了火气,转向大痴,凄楚地说:“我也知道您受了伤,急需补品。您躺在树下以等佛之力,诏摄此地药材。我是最好的药材,不得不现身。但我早脱了草木之形,修出了真正的人身,四十三年前跟一个叫李涛的村民结婚,已有五个儿女,两个孙子了。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大痴冷笑一声:“天下草木,本是任人食用的。就算你修成人身,也可以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株灵芝。”

    她哽咽道:“师父,那可是吃人呀!”大痴阴了脸,不再言语。她双眼含泪,咬得嘴唇滴血,终于叹了口气,两手伸到头顶上,缓缓并拢。

    千娇百媚的女人消失了,地上出现一株植物,叶片肥硕,色泽深红。

    大痴示意何安下摘过来,何安下刚一碰触,便缩回了手。叶片是女人肌肤的质感。

    何安下的手再也伸不下去,大痴眼白如寒冰,示意何安下让开,右手划出一个圆圈。灵芝破土而出,飞箭般射入大痴中指环内。

    大痴捋直了灵芝叶片,置于鼻前,深深吸了一下。何安下惊讶地发现,他惨白的脸有了血色。

    大痴扬手一抛,灵芝落地滚成人形,依旧是十六七姑娘。大痴虽仍气虚,却比刚才说话多了底气:“你是千年神物,所发药香,已足够我恢复元气。”

    她:“多谢师父不杀之恩。”轻欠腰身,道了个万福。何安下没料到女人的行礼,竟可以如此好看。

    大痴缓缓道:“你就做我的第四个徒弟吧。你以后修此手印。”他二小指交叉,屈在掌心。随后二食指顶端钩住二小指顶端,二大拇指并押二食指中节纹上,二无名指直竖并齐,二中指绕到二无名指后,四个指头并齐。

    她眼光闪亮,两手在胸前结出了手印。大痴嘱咐:“这叫女印,结印时需双腿盘坐。永不要轻视女性,得到女性相助,方能圆满成佛。此印具女性美德,持此印便等同于佛,傲慢无比,随心所欲。”

    她盘起双腿,在地上坐好,大痴音调忽然高昂:“傲慢如下,随我念诵——诸佛长生我亦长生,诸佛成道我亦成道,诸佛度人我亦度人,诸佛化身我亦化身,诸佛放光我亦放光。”

    她音如黄鹂,念完后,引起一片鸟鸣,似那一番话余音不绝。

    大痴放轻声音:“随心如下,跟我念诵——能施即施,能割即割,能修即修,须成即成,须破即破。”

    她咿呀地念完,淌下颗泪来,道:“我现在已是人身,以前做植物时的修炼体验都不管用了。你走后,我遇到修炼上的困境,又找谁说呢?”

    大痴:“傻丫头,人与植物有何区别?我再多传你一个手印。”他合并两手腕,以二无名指于中指、食指间出头,二中指二食指顶端相抵,四个指头聚齐。随后二大拇指压在二食指上节纹位置,二小指并头直竖。

    她照作出来,现出柔美笑容,道:“我怎么一结此印,便觉得愉快?”大痴含笑道:“这叫芽印,模拟植物发芽的状态,可修炼顶轮气脉,人的头部虚空有一个气息构成的经脉,如轮子状。植物顶轮成就,方能破土发芽——人也一样。”

    她面色红润,深深道了个万福,忽然右手按住左肩,转身一甩,整条左臂自袖口飞出,落在大痴身前地面。

    她:“供师父疗伤。”

    大痴默然垂头,何安下叫道:“你只剩一条胳膊,如何结手印?”她浅浅一笑,道:“我的心里有,便结成了。过五百年或六百年,这条胳膊会再长出。你就不必操心啦。”

    大痴抬头,泛起笑意,将银镯子扔出。她单臂灵敏接住,行礼告辞。

    她小跑而去,间有蹦跳。怎么看都只是个活泼的小姑娘,没有千年道行,没有身体伤残。

    落在大痴身前的胳膊,化成了深红肥硕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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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2、大西洋神族

    大痴自地上站起时,拒绝何安下的搀扶。他跌倒三次后,终于立住,腿部剧烈颤抖地迈步,状如初生的牛羊。

    牛羊降生后,三分钟内完成站立,五分钟内完成奔跑,因为世上还有虎狼。

    大痴与何安下穿越丛林时,何安下问:“您不想问问董安的情况?”大痴:“不必问,他一定死了。”

    何安下:“您用神通力测出来的?”

    大痴:“不必测,我的生活经验足够判断。”

    大痴越行越快,何安下勉力追随,其间有一段简短对话。何安下:“去哪里?”大痴:“平定天下的人已死,我们去哪里都是一样。乱世里只有乱走,快快。”

    走了二十五天,到达莫干山。

    这是大痴七年修炼的地方,他在一个岩洞中由青年人成为了中年人。岩洞口部沿伸五十米,便是他活了七年的范围。岩洞口有多道垂下的钟乳石,犹如寺庙大殿内悬挂的彩幡,影响风的走向。

    在清晨和傍晚,会有山风吹入,在这五十米范围内形成回旋,带走灰尘和浊气。风是他的清洁工。

    五十米之外,不知深远到何种程度,每天都会有三两声雷鸣般的嗡响。大痴告诉何安下,那是龙的叫声,龙罪孽深重,所以是鳞甲之身,但龙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佛经高明九倍。

    这里隐藏着一条龙,雷鸣般的嗡响是它看佛经时发出的赞叹声。何安下:“你可以培养它做天子。”大痴:“龙和天子是两个概念,就像狼和狗,狗是狼变的,但已是另一个物种了。人们无法把一头狼驯化成狗,我也无法将龙培养成天子。天子和狗都需经过几万年的人性熏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

    大痴给何安下规定了每日的练功时间,早晨四点钟坐两个小时,中午两个小时,子夜十二点两个小时,其他时间则都在睡觉。

    昏昏沉沉过去三个月,在冬季的一个早晨,何安下觉得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大脑格外清醒。三个月来,恍惚记得吃的是一种核桃大小的山果,山果皮为棕色,肉为绿色,里面有密密麻麻的黑籽,滋味酸楚。

    剥下的果皮,每日由风带出洞外。何安下问山果的名字,大痴说叫龙珠,当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去日本诸岛,要寻找的长生不老药便是它。护送徐福的一千侍卫是福建人,他们到达日本后找到龙珠,却发现福建早有此物,人不吃,是山中猕猴所吃,所以叫做猕猴桃。

    耗费巨资,找的却是猴子的食物,无法回国向秦始皇交差,这一千五百人就此留在了日本。

    然而猕猴桃确与修炼有关,它非仙药,是修炼者的食品。猕猴桃不是天然植物,由远古时代的修行者配种而成,一直秘传。其生长迅速,需水不多,一株可供人四季食用。日本在古代被称为“蓬莱仙岛”,古修炼者渡海到那里修炼,所以山间留有猕猴桃。福建山区的猕猴桃,也是远古时代的修行者遗留下的。

    猴子不是人类的祖先,而是远古人类的宠物。猴子善于模仿,所以身上留下了人类祖先的痕迹。比如双腿盘坐,是远古修炼者的练功方式,一度失传,后世修炼者从十三只北印度猴子身上重新学到了这一坐姿。

    猴子吃猕猴桃,也是模仿上古修炼者。

    何安下:“人不是从猴子变的,哪是什么变的?”大痴:“人是由人变的。不是进化来的,而是天地直接生成的。”社会上流行达尔文的进化论,以求在内忧外患的压力下,激发国民的奋斗精神——何安下有所耳闻,问:“世上说,物种进化是由低级到高级,总有一系列低级的动物做铺垫。”

    大痴:“你光知道动物的进化,不知道天地也在进化,天地到了高级时刻,人就生成了。”

    大痴的猕猴桃种在洞外七十米处。何安下从此负责每日摘果回洞。因为树根下埋了特殊法器,此株猕猴桃在雪天也能生长,一夜结三十个果,那便是大痴与何安下一天的食物。

    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晨,何安下出洞摘果,看到远方山路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山中只有土路,虽然相隔遥远,仍能看出吉普车的颠簸。

    当吉普车拐入一弯山坳时,何安下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十秒钟之后,他确定那不是现实的声音,而是鸣响在他的头脑中的声音。似乎是音乐,然而微小得辨不清曲调。

    随着头脑中的音乐,他向西侧树林行去,顾不上荆棘,直行出七八百米,见到一棵巨大杉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门帘为蓝色锦缎,边沿为金线所绣,闪着一圈黄光。

    车外站着一个人,红袍光头,依稀认得是罕拿活佛灌顶仪式上唱诵的小喇嘛。何安下急忙奔过去,向小喇嘛行礼。小喇嘛面无表情,深灰色的瞳孔如冻结的冰面,他手里持着一根绳索,绳索一头是铁刀。

    何安下出于本能,向后退了一步,铁刀无声地擦着他的下巴飞过去。小喇嘛一抖绳索,铁刀回到手中。

    铁刀尾部为钩状,这是青海牧民的餐刀,刀尾可勾出牛羊的骨髓。而在佛教密宗而言,这是降魔的刀。

    当刀第二次袭来时,尾钩对着何安下的右眼。何安下在瞬间产生了五六种应对方案,此时马车内响起一声低喝,刀打了个空旋,飞回小喇嘛手中。

    马车的门帘掀开,露出罕拿活佛硕大的头颅。罕拿:“你是受过我灌顶的人。”何安下惊喜道:“您还记得我!”罕拿:“不记得,但你身上有我的气息。”

    罕拿作个手势,小喇嘛将钩刀系于腰际,赶过去搀扶,何安下急忙也跑了过去。两人将罕拿扶下马车,罕拿一手擒着小喇嘛脖颈一手擒着何安下脖颈,向前行出了十几步。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似乎有光,何安下感到自己的颈骨被照得雪亮。

    通过树枝的缝隙,可见到远处山路上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

    罕拿眯起眼睛,胸腔中有了沉沉的声响,然后手掌从两人脖颈撤离,二手合掌,以头指、无名指掌中相钩,挺出小指、大指、中指。此时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远处山路侧面的岩石突然倒塌,将吉普车掩埋。

    说倒塌,并不准确。其情景更像是从山体里横着伸出一把叉子,将吉普车叉住,然后这把石头的巨叉,将吉普车压入地下。

    细辨罕拿所颂的声音,竟是“嗡-玛尼达里红-啪吐”,那是大痴教给自己的大随求咒。罕拿看到何安下惊愕的表情,浮现出慈祥笑容,道:“你记住了?以后遇到危难之事,结此手印颂此音声,护法神玛哈嘎拉便会现身相助,他的武器是一柄钢叉,可刺破障碍、诛杀邪魔。”

    何安下:“汉地禅宗供奉的大随求菩萨,也是这一咒音。”罕拿双手合十,恭敬说:“玛哈嘎拉是佛教第一护法神,无处不在,汉地必会有他的化身,只是我不知他叫了大随求。”

    何安下讲述了自己学大随求咒的经历,听到大痴所住山洞的情况,罕拿表示去看看,吩咐小喇嘛将马车赶到树丛深处隐藏。

    何安下问:“大师在躲避什么人?”

    罕拿叹道:“阿修罗。”

    阿修罗是嫉妒心极盛的精怪,天神、畜牲、饿鬼都有具体区域,不会相互干扰,而阿修罗没有自己的区域和形体,在天界、地狱、野兽界都有阿修罗,人间也有阿修罗,会引发人类大规模的自相残杀。

    罕拿没有继续解释,何安下认为他受到了某个军阀的迫害,至于为什么会逃到莫干山来,罕拿也未说。他原本有十多名随从,现在只剩下了一名小喇嘛,杭州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虽需要扶人脖颈,罕拿却行走如飞,很快到了大痴岩洞。

    大痴不在洞中,洞深处响着雷鸣般的嗡响。往日三两声便停止,今日则连绵不断。罕拿看着黑暗的深处,脸色郑重,道一声:“扶我坐下,我要歇息。”

    小喇嘛解下自己的红袍,铺在地上,供罕拿躺卧。罕拿倒下后,便响起了沉重的鼾声,洞深处的鸣响顿时弱了,若有若无,似乎龙也不敢干扰他的睡眠。

    小喇嘛赤着上身,神色紧张地守在洞口,手中紧握着降魔的钩刀。何安下有不详的预感,周身肌腱在骨头上抻拉着,如在树枝上爬行的肉虫。

    太阳落山后,洞下丛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洞内则由于角度关系,可照入月光,随月亮升高而逾来逾明。

    照入洞内的月光一寸寸延伸,进展到罕拿躺卧处时,小喇嘛解下腰间绳索,轮了起来,勾刀的破空之声,犀利惨绝。

    约过了半个时辰,洞口地面出现了两条影子,何安下望去,见洞外站着两个穿黑色雨衣、戴皮革礼帽的人,晴天却穿着雨衣,说不出的怪异。

    小喇嘛的绳索抡了过去,两人没有任何反应。钩刀毫无阻碍地削到了一人头上,那人仍呆呆不动。

    皮帽滚落,露出黄灿灿的头发。小喇嘛的钩刀第二次飞过去,那人向前迈出一步,处在阴影下的五官显现出来,瞳孔碧蓝,竟是欧洲白种人。

    两人迎着小喇嘛跑来,一人身形一晃,抓住了绳索顶端的钩刀。小喇嘛不与他拉扯,从腰际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顺着绳索刺了过去。

    抓绳索的人猛然停住,吸引了小喇嘛的注意力,另一人趁机将小喇嘛抱住,然后像将孩子抱上床般,将小喇嘛轻轻放在地上。

    小喇嘛平躺在地,无声无息,牛耳尖刀插在小腹肝部。

    两人掸掸雨衣,并肩走向洞口。何安下站出洞口,两人缓慢走近,作手势要何安下让开,何安下摇摇头。

    两人第二次作出叫他让开的手势,何安下刚要摇头,两人已欺近身来,原来手势是干扰注意力的骗招。

    一人抱住何安下的左腿,一人搂住了何安下的胳膊,他们的力量大得惊人,向相反方向扭转,似要将何安下整个人撕裂。

    何安下想起段远晨说过形意拳内含枪意,淡忘了两人,提起一杆意念的大枪,对着上空月亮一枪刺去。

    蟒蛇般箍在身上的手臂被震开。

    两个雨衣人并不惊慌,敏捷地退后数步,彼此说了两句音调怪异的语言,双双打开雨衣纽扣,伸手入内,动作整齐划一。

    两人的手同时掏出,均握着一把手枪。

    我没有大痴般起死回生的法力,所能做的,只是挨上几枪后冲上去,全力击拳,我的拳力起码可以打死一个人。重要的是头部不能中枪,应以曲折路线冲上去……何安下算好冲上去的曲线,静等枪响。

    此时旁侧的幽暗树林中响起了一声大吼:“等等!”走出了两个人,一人穿藏蓝色西装的高大白人,一人是穿浅灰色中山装的中国人,却是段远晨。

    段远晨介绍身边的白人:“这是德国人类学家贝尔格先生。”何安下拱手行礼,贝尔格也行了中国人的拱手礼。段远晨指着何安下,道:“这是我朋友。”

    贝尔格向两个雨衣人摆摆手,两人垂下了枪。

    段远晨:“我跟他谈。”贝尔格点了下头,段远晨走近,伸臂搂住何安下肩膀。手指刚落在肩头时,何安下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做出反击,还是任凭段远晨搂住。

    段远晨露出满意笑容,搂着何安下,行出十几步,说:“一年前,党内数位高级官员访问德国,得出一致结论,德国的法西斯制度最适合中国。一年内,我们已开始推行此制度,五个月前德国党卫军派考察队到中国的青海,三天前他们去杭州拜访罕拿活佛,结果罕拿潜逃了,我的职责范围就是浙江这几座大山,前天受命协助捉捕罕拿。”

    何安下:“如果伤害罕拿活佛,我便不能做你的朋友,我已决定拼命。”段远晨嘴角挂着怪异的笑,道:“不会有伤害,因为他们将罕拿视为祖先。”

    青海人怎会是德国人的祖先?何安下表示难以理解,段远晨道:“我也理解不了,但他们相信神话。”

    德国纳粹在崛起之初,便笼罩着神秘色彩,党魁希特勒迷恋星象术。他掌控德国后,蓄养了四千名江湖术士,作为高级智囊团。此智囊团从古代文献中发现了一个神话。

    上古时代的大西洋中有一块略小于欧洲的陆地,居住著名为“亚特兰蒂”的神族,具备飞翔、透视、遥感、截肢再生等特异功能。因为地震,此大陆下沉,幸存的神族在印度登陆,流散到西藏、青海,然后向西迁移,一路与当地土着通婚,逐渐丧失了特异功能。

    纯种德国人被称为“雅利安人”,雅利安是亚特兰蒂的近似音,智囊团认为这个音调证明了德国人是神族的后裔。纳粹组织招募有家谱记载的一千六百年以来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青年,经过测试,发现他们有轻微的特异功能,于是定下秘密计划,以良种选配法,逐步提纯血统,复原出亚特兰蒂人,组成神族兵团,称霸世界。

    除了在德国内实施良种选配法,还要寻找当初滞留在西藏、青海的神族后裔,将其带回德国配种。党卫军考察队队长贝格尔认为,罕拿活佛地牢逃生的奇迹,证明了他便是神族后裔。

    段远晨笑容诡异:“可以玩最漂亮的德国姑娘,我都希望自己是神族后裔。”何安下显出怒容,段远晨收住笑,道:“党卫军精于算计,与他们打交道,中统总是吃亏,但这次为派考察团,他们却很大方,给了中统许多优厚的交换条件,所以我受了严命,要拼死办事,直到他们满意。”

    段远晨眼中闪出冷酷之光,何安下警觉,刚要做出反应,段远晨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已钳子般夹入肉里,扣住筋腱。何安下的右半个身体顿时失去知觉。

    段远晨轻声道:“我将你视为朋友,所以给你说了事情原委,希望你能理解。我没有对不起你。”说完手一甩,像扔一个布娃娃般,将何安下扔到旁侧岩石下,向三个德国人招招手,领他们入了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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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3、轴心物质

    右臂右腿没有知觉,何安下艰难翻身,以左臂左腿爬行。

    入洞后,见段远晨等四人呆站着,距离罕拿躺卧处有十几米。何安下趴在地上,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罕拿周围十几米区域的地面,竟有着水面的波澜,搞不清一地岩石,究竟是液体还是固体。

    段远晨等四人正因此,入洞许久却不敢前行。罕拿侧卧,背对众人,鼾声如雷。许久,贝尔格以流利汉语对段远晨说:“不死战士。”段远晨一脸困惑,贝尔格道:“我们考证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是具有神族血统的人,他说过亚特兰蒂人是不死战士,可以形成一种生物场,抵御任何物质的伤害。”

    罕拿止住鼾声,沉声道:“不死?我却要死了。”石头波涛将他的身体横转过来,面对众人,他闭上了眼睛。

    十几秒后,他坚挺的鼻头忽然塌陷,皮肤登时灰暗,逐渐蜕变出一种黑红黑红的色泽,整个人犹如红铜铸就。

    段远晨以颤抖声音地向贝尔格解释:“佛教管这种情况叫紫金檀体,死后有此尸变的都是大成就者。”又过了二十几秒,众人都觉得罕拿的尸体有了别的变化,究竟什么变化,却谁也说不出来。

    两分钟后,贝尔格道:“他的尸体是不是缩小了一点?”众人纷纷惊叫。半个时辰后,罕拿的尸身缩成了一个成年人脚掌大小,只是两耳没有缩小,垂在胳膊旁,像是华丽的装饰。

    罕拿尸身保持着这一尺寸,不再缩小,黑红的肤色开始浅淡起来。二十分钟后,红色蜕尽,变得莹白剔透。

    贝尔格对一个雨衣人说了两句德语,那雨衣人走到石头波浪的边沿,伸出一条腿试探着踩下,不料落实了,与踩在固体石料上没有任何区别,于是他将另一条腿也迈了进去。

    他行了二十多步,弯腰拾起罕拿的尸身。看来贝尔格要将罕拿尸身带回德国研究。

    雨衣人握着罕拿,转身向回走,他刚迈出一步,下半身便陷入地面,石头波浪似乎成了液体,打了个旋涡,迅速将他淹没。

    石头波浪很快凝固不动,恢复成平整的一方地面。另一个雨衣人从雨衣里掏出一个弓形器皿,折了三下,成为一把铁镐。

    他奔到雨衣人消失的位置,奋力抡镐打砸地面。十分钟后,挖出了一米深的大坑,但他的同伴却不见踪影。

    何安下知道,罕拿又一次化身逃生了。

    贝尔格扫视洞内环境,作手势要挖地的雨衣人停下来,说了几句德语,雨衣人从雨衣内掏出一个长方形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副铁夹,经过折叠,成了一个状如羽毛球拍的仪器。

    贝尔格以此仪器对着洞的黑暗深处,仪器中央的网格上有了“吱啦”的声响。雨衣人面露狂喜之色,高举两臂,叫道:“玛哈嘎拉!玛哈嘎拉!”

    何安下奇怪德国人怎么会叫佛教护法神的名字。贝尔格作个手势,制止雨衣人的喊叫,走到段远晨跟前,说:“段先生,你不必跟我们了,我俩要到洞深处探寻。”段远晨惶恐地说:“我受命照顾你们,不能离开半步。”

    贝尔格阴了脸,道:“涉及我国机密,你不便在场。”段远晨:“你国机密?可这是中国的地方,我要负责的。”

    贝尔格使了个眼色,雨衣人的手枪对准了段远晨。段远晨看着雨衣人,笑道:“你是有严格家谱,一千六百年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吧?你有着轻微的特异功能?”

    雨衣人点了点头,他的五官有着完美的比例,皮肤白皙,如东方人般细腻。段远晨脸色一冷,猛然扑过去,张嘴叼住了枪管。

    段远晨哼道:“开枪!”雨衣人扣动扳机,枪响清脆,洞深处传出暧昧回音。段远晨的嘴仍叼着枪口。

    何安下却看到,在开枪的一瞬,段远晨的嘴离开了枪口,他侧头闪过子弹,然后重新叼住枪口。

    雨衣人怒吼一声,连开五枪,段远晨的嘴似乎始终含着枪管,但子弹却打到了对面的石壁上,弹眼清晰。

    贝格尔拍手鼓掌,段远晨吐出枪管,道:“我没有特异功能,但我有功夫。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们。”

    贝格尔笑道:“我们合作!”他向段远晨伸出了手,摆出握手的姿态。他的手上戴着皮手套,可能觉得戴手套与人握手,不礼貌,于是他用左手摸到右手手套口,准备脱下来。

    他的左手在右手手套口提了一下,段远晨感到左腿有一种冰冻的感觉,然后听到了彻耳的枪响。

    何安下看到贝格尔的手套中指顶端破裂,冒着青烟。手套内应该藏着一把袖珍手枪,段远晨左腿插上了一个微型针管。

    虽然段远晨迅速将针管拔出,但挣扎几下,还是倒在地上。

    贝格尔道:“我没有功夫。”

    段远晨:“但你会欺骗。”

    贝尔格:“不得已。”

    段远晨点头,表示谅解。贝尔格瞥了一眼雨衣人,向段远晨说:“我与这个青年一样,有严格家谱证明,是一千六百年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血统。我和他有轻微的特异功能,眼睛可以夜视。”

    段远晨:“看清黑暗中的东西,通过武功训练也可以做到。我所修习的拳术,甚至可发展出蝙蝠的功能,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贝尔格:“那是放大的触觉。汉人不是神族后裔,却有许多奇妙的方法,可以达到近似神族的功能,但我们更推崇天然。等我们征服世界,再来研究汉人。”

    段远晨瞳孔放大,呆呆地看着他。

    贝尔格:“你所中的是深度麻醉药,近似于死亡。好好体会一下吧。”段远晨闭上眼睛,如冬眠的动物般缩紧全身,就此不动了。

    贝尔格看向何安下,何安下的右半个身子依然没有知觉。贝尔格抻拉了一下手套,一个蓝色针管立在何安下肩头。

    何安下忙拔针管,贝尔格摆摆手,说:“不要!药水很贵的。”他一脸温和,就像你多年的老朋友,向你提出善意的建议。

    何安下愣了下神,还是拔下了针管。针管已空,贝尔格发出友善的微笑,表示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雨衣人,两人都流露出慎重的表情,从领口掏出了十字架项链,垂在胸前,然后并肩向洞穴深处走去。

    他俩隐入黑暗,何安下呆呆看着,感到大脑越来越迟钝。段远晨却展开身体,坐了起来,向何安下晃了晃手中的针管。

    段远晨:“洞中危险。有了这东西,他们的死活,就与我无关了。”半晌,何安下嘀咕出一句:“老狐狸。”

    段远晨哈哈大笑,看来他的武功抵御住了麻醉药。他在何安下身上点了几个穴道,何安下的右半个身子恢复知觉,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何安下:“洞中有何危险?”段远晨:“虽然他们对我们保密,但中统早已获得情报,他们来中国,寻找神族后裔是次要任务,主要任务是寻找一种叫轴心物质的东西。”

    德国与意大利、日本的联盟,名为“轴心国”。这一名字隐藏着纳粹内部一个神秘信仰——世上存在着一种轴心物质,具有瓦解和重组一切物质的功能,找到它,便可以迅速改变世界。它的德语发音叫“玛哈嘎拉”。

    何安下惊叫:“这是佛教护法神的名字!”段远晨思索半晌,道:“也许同样的东西,佛教认为是神灵,纳粹认为是特殊物质。”

    两人不由得产生好奇,都转头向洞深处望去。洞深处暗得丧失了深度,如一堵黑色墙壁,寂静无声。

    许久,段远晨叹了声:“德国的东西,还是厉害。”说完倒地昏迷。他未能全部清除掉体内的麻醉剂。

    何安下也脖子一软,扑在了地面。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们得到轴心物质。”何安下以残存的力量,将两手拼在一起,构成了状如叉形的玛哈嘎拉手印,对向洞穴深处。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洞穴深处有了雷鸣般的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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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4、青龙

    何安下醒来时,段远晨仍在昏睡。

    洞中光线充足,已是第二天中午。洞内站了三十几个穿黄呢军装的士兵,地上摆了两副担架,分别盛着贝格尔和雨衣人,正在吸着小罐氧气。

    大痴不知何时已回到洞中,坐在担架旁的马扎上,正在跟一个穿浅蓝色长衫的人说话。那人剃光头,头顶有一层青色发根,下巴刚挺,咬肌发达,虽穿长衫,丝毫不能掩盖凛凛的武将之气。

    大痴:“佛教讲众生平等,有无神通力,在于个人德行,而不是血统,党卫军执着于血统,是邪见。”

    长衫武官:“对于党卫军寻找的轴心物质,大师有何高见?”

    大痴:“轴心物质,便是中国人讲的气,党卫军将其错认为有实体的物质,也是邪见。轴心物质无处不在,否则万物便不能成形,怎么会藏匿在一个洞穴中,与世隔绝?”

    长衫武官侧头思索。

    贝尔格摘下口鼻上的氧气罩,叹了声:“如果轴心物质本是妄想,我便无法回德国了。”大痴:“中国历史上出过相似情况,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去日本寻找不死药——龙珠,却发现龙珠只是食品,也无法回中国了。”

    贝尔格声音颤抖地说:“他后来怎样?”

    大痴:“留在日本,自寻活路。”

    长衫武官:“贝尔格先生,你可以留在中国,我聘你作顾问。”

    贝尔格摇摇头,看着另一个担架上的雨衣人,问:“你的意思呢?”雨衣人摘下氧气罩,道:“轴心物质就在洞中,我们的仪器上有显示。并且我们受到了轴心物质的袭击。”

    贝尔格:“可怜的孩子,我们错了。在我晕倒前,已闻出那是沼气。我们是被最普通的毒气熏倒的。”

    雨衣人碧蓝的眼睛中流出了眼泪。不管是何人种,有着怎样不同颜色的瞳孔,流出的眼泪却都是一样的,无色、透明。

    雨衣人:“不,我要回德国。”

    贝尔格:“寻找神族后裔和轴心物质的计划书,是我写的,共有两千页。看我的报告,元首三夜未睡。你觉得我还能回去见他么?”

    雨衣人:“那我该怎么说你?”

    贝尔格:“说我死了,在寻找轴心物质时,被沼泽吞噬。”

    雨衣人嗯了一声,重新将氧气罩捂在嘴上。

    贝尔格惭愧垂头,习惯性地抻了抻手套。

    一声枪响,震彻洞中。众士兵纷纷掏枪,长衫武官大喝,众士兵迅速安静,随着他的手势,大家看到贝尔格的手套上冒着青烟,雨衣人的额头有个血洞。

    贝尔格的手套枪这次射出的不是麻醉剂,而是一颗真子弹。

    长衫武官:“贝尔格先生,何苦?”贝尔格:“我的国民对元首崇拜近乎狂热,只要他回国,感染到大众情绪,就说不出假话了。”

    长衫武官:“中统该如何向贵国使馆做报告?”

    贝尔格:“身陷沼泽。”

    长衫武官:“你可以做我的顾问。我会在南京给你找一处隐秘的住所。”

    贝尔格:“顾问免谈。青海是我到中国的第一站,我喜欢那里的荒凉,有亚特兰蒂祖先的气息。我打算去那里,自求生路。”

    长衫武官作了个手势,士兵们抬起担架,将贝尔格和雨衣人尸体抬出了洞。段远晨从地上翻身而起,向长衫武官堆出了满脸笑容,高喊一声:“浙江区第七情报组组长段远晨,向长官报道!”

    长衫武官不置可否,段远晨点头哈腰,随士兵们出了洞,搞不清他是恰好惊醒,还是一直在装睡。

    长衫军官两手抱拳,向大痴行礼,道:“多谢大师指点,就此别过。”大痴:“不必告别,我做你的顾问。”长衫军官两眼一亮,道:“我以为大师方外之人,不会……当然很好。”

    大痴:“我要对我的徒弟做些交待,请等我片刻。”长衫军官如电的眼光扫向何安下,略一停顿,转身出洞。

    大痴走来,伸手,将何安下扶起。他带何安下走到一个垂下的钟乳石后,道:“中统由陈大先生、陈二先生执掌,近年来陈大先生已走上政坛,清洗了自己的特务身份,陈二先生实际掌权。中统成立年深日久,大特务各成龙虎,贪赃枉法,所以两位陈先生在本族侄子里陪养出一个人,来制裁中统内部人员,他被人暗叫作钝刀陈。”

    何安下:“钝刀?说明他办事不利?”

    大痴:“不。钝刀割肉,份外痛。他惩处某人,必将罪证搜集得详密,以理服人,让你无法推托,让为你说情的人无法张口。在这个不讲理的世道,一个讲道理的人,不是很可怜,就是很可怕。”

    长衫军官站在洞口外,静如雕像。

    何安下:“他是钝刀陈?”

    大痴点头,道:“他在莫干山有一座别墅,罕拿活佛逃到这里,说不定原想向他求庇护。他虽只有二十六岁,却能主持公道。”

    何安下:“我带罕拿回来时,你不在洞中。”

    大痴:“我在,只是你看不见我。两个德国人深入洞穴后,我方离开,去了陈家别墅。罕拿自有脱身之法,不必我帮忙,我只是借此和钝刀陈搭上关系。”

    何安下:“钝刀陈是第二个董安?”

    大痴摇头,道:“他的秉性太刚直,只能做干将,做不了天子。”何安下:“您有等佛之力,为何屈尊给他做顾问?”

    大痴:“中统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独立于行政之外、不受司法制裁。这群人任意妄为,黎民百姓就受苦了。老天没给我一个天子,仅仅给了我一个头目。或许我有等佛之力,对苦难苍生,却只能帮一点点。”

    何安下:“我相信钝刀陈是正人君子,但特务毕竟是邪门歪道,您何苦与他们混在一起?”大痴:“令恶人少做一件恶事,就是我做了一件善事。”

    何安下垂头无语。

    大痴缓缓道:“我知你不愿跟随我了,但你给我磕过头,希望你能继续修我的法。在这洞中呆三年再下山,或许你我还有见面的缘分。”

    大痴两手合在胸前,交叉屈下两中指,两无名指并排压在中指中节上,两拇指、两食指成环,扣在两无名指指头上,两小拇指并立。

    大痴:“这叫心印,是手能做出的最近似于心脏结构的形状。第一次带你入此洞时,我说过,龙族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精深。你松开此手印时,手指会依次弹起,心脏起搏是此动态,龙飞翔也是此动态。所以松开此印时,将感召龙族现身。”

    深处响起了雷鸣般的嗡响。

    何安下:“你说过,此洞深处隐藏着一条龙,那是它读经时的赞叹声。真的有龙么?”

    大痴:“三年时间不要荒废,你读它的经书。”

    说完,大痴转身向洞口走去。洞口射着白灿灿的阳光,大痴走入光线里,光中有一个晃动的黑影,何安下知道,那是钝刀陈在向大痴鞠躬。

    洞口白光不再闪动,光色纯净,形状完好。

    大痴下山了,人们都走了。

    何安下转向洞穴深处,面对死寂的黑暗,结了心印,念诵禅宗开智慧咒。不是想测试龙族是否存在,而是因为心慌。

    大痴提出居洞三年的要求时,自己有没有点头或是应声?似乎没有,但他一定认为我答应了。沉默便是答应。

    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

    何安下心烦意乱,无力再念咒语,松开了手印。压在中指上的三对手指逐一弹开,状如龙飞。

    洞深处嗡响的音量骤然升大,一声声传来,已是轰鸣。

    黑暗中有青色光亮,一条蛇般的长条身子起伏而来。此物游出黑暗,何安下看到蛇身下有四个爪子,有力地蹬着地面。

    它奔跑而来,有两尺长,背脊波浪般起伏。蛇身鹰爪,正是龙的特征——这是龙的微型化身?还是一条幼龙?

    它跑近,停住不动。

    是一只黄鼠狼。

    黄鼠狼身细体长,还有一条与身体等长的尾巴,奔跑起来,远看似蛇。它不是一般黄鼠狼的黄灰色,而是油亮的青色,呲牙凝视何安下,喉咙发出嗡响。

    何安下哑然失笑,难道洞内回声,将小动物的嘶叫扩大成龙吟?

    黄鼠狼盯了何安下一会,见他无动静,就遛到西侧石壁下。那里摆着二十几个猕猴桃,还有数片吃剩的果皮。黄鼠狼不动果子,吃起了果皮,吃得仔细专注。

    何安下走过去,拿起一个猕猴桃,掰开,扔一半给它。它转头看了一眼,并不理睬。何安下将那半片重新拾起,剥下果皮,再扔给它。

    黄鼠狼敏捷一跃,叼住了果皮,按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何安下笑道:“你很本份呀,不抢别人口粮。好,以后我吃果肉,你吃果皮。”将果肉塞入口中,觉得生活有了滋味。

    何安下距离黄鼠狼已经很近了,它并不躲避,似乎做好了与何安下结伴生活的决心。何安下:“噢,对了,听说黄鼠狼的屁很臭,你可千万不要放屁啊。”

    黄鼠狼一下抬起头,嘴上八根须子挺得笔直。何安下觉出这是它愤怒的表情,忙说:“抱歉。我们做朋友,不相互揭短,好么?”

    黄鼠狼的胡须软下来,低头继续吃果皮了。何安下感受到友情的温暖,过一会想到:它能揭我什么短?唉,我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洞内东壁有两床被褥,上悬着蚊帐,用一个钉子钉在石壁上,以躲避夜晚的蚊虫。被褥、蚊帐的布料高档,前山有七八座别墅,不知大痴是从哪一栋里移来的。

    床铺边摆着两个瓷杯,表面画着古代亭台楼阁,杯口和把子镶有金线,是大痴用来接雨水喝的。黄鼠狼吃完果皮,跑去叼住了瓷杯的弯把,一遛烟跑入洞深处。

    半个时辰后,它叼着瓷杯慢悠悠走出黑暗。为让杯口水平,它斜侧着头叼,原来杯中盛着水。

    它走到何安下脚前,小心地将杯子放稳。

    水清似晴空。

    岩洞中的水,多含矿物质,它一身油亮的青毛,应与长期饮用此水有关。何安下:“你想让我的皮肤也变成青色么?”

    黄鼠狼的八根胡须顿时立起。何安下忙说:“朋友间,开个玩笑。”拿起杯子咕噜噜喝下,水质纯净,如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般快慰。

    黄鼠狼的胡须松软了,何安下友好地笑笑,忽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妙变化。他的脑海中有一部书在慢慢地翻开,书上的字体怪异,如海螺的旋纹,但自己似乎都能看懂。

    看到的是什么?懂的是什么?无法用人间的词汇表达,但确有一些道理在心中明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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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5、白虎

    “纵遇刀锋亦坦然,身中毒药也悠闲。”

    ——三年后的一个夏日,何安下发现洞内一根钟乳石上有碎片剥落,现出这一行字迹。他知道,大痴遇到了危难。

    他手结心印,轻弹而开。半晌,黄鼠狼自洞深处跑出。他两手抱拳,道:“龙兄,我要下山了。”

    何安下走出很久后,回望,洞口前矗立着一线黑影,空中一声闷雷,正是三年中熟悉的嗡响。

    大痴现在何处?何安下相信只要下了山,他就会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联系自己。那么先去哪里?沈西坡让自己三年内不要回杭州,现已三年,扎死中统大特务的风波应该平息了吧?

    杭州有一座断桥,名为断桥却可通行。断桥是断情处,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这里洒泪而别。桥仍在,情已绝。

    何安下站在桥面,看着桥上粗大的电线杆,横行而过的黑电线,想:这十多根水泥柱,坏了千古哀情。管城市建设的官员一定没经历过女人……噢,不对,他们经过太多的女人。

    胡思乱想地下了桥,发现行人都不直行,而是沿边走,将桥下的路面绕出了一个圆形空场。

    圆形空场直径三十多米,无人敢越入半步,造成了人为的拥挤。何安下感到奇怪,径直前行,走了两步便被人拉住。何安下回头,见是一名五十多岁的黑衣警察。

    老警察:“不要命了。回来!”何安下只好退回,问出了何事。老警察向空场指指,何安下看到中央地面上用白色粉笔写了“日本领地,擅入者斩”几个字,字旁摆了一叠日元,空场边沿也用粉笔画了线。

    老警察解释,一个星期前,下桥位置的路面上被人画了这个圆圈,行人以为是日本浪人酒后撒疯所为,任意走入,结果窜出一条黑影,砍杀了五个行人。

    这个圆圈登时成为禁区,后来有几个不知此事的行人走入圆圈,都被黑影斩杀。这白日闹鬼的事情震惊杭州政府,特派警察守在桥头,提醒路人。

    杭州警方怀疑是身具武功的日本武士在捣乱,在空场边沿密集地站上一圈警察,然后派一名警察走入中央……他依然被斩杀,上百人都看不清楚黑影是如何出现如何消失的。

    老警察:“这绝不是武功,只能是来自日本的鬼魂,来专门羞辱咱们的。瞧那叠钱,咱们中国的土地是萝卜白菜,给钱就能拿走的么?”

    老警察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看着地面上的一叠日元,何安下冷笑:“不是鬼,是人。”老警察一愣:“怎么会?”

    何安下:“当然会,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高级的武功。”

    说着,何安下走入空场。

    老警察惊叫一声,何安下道:“老爹,别怕。我是道士,专门捉鬼。”洞中三年,衣衫破旧,须发从未刮过,头发在头顶挽成个发髻,用一根筷子插着。想不到自己此次回杭,和第一次到杭州时一样,都是道士打扮。

    何安下摸摸头上发髻,自嘲地笑笑,一步步走着。人们顿时拥过来,但在地上的粉笔印前止住。

    何安下处在人围成的圆圈中,呆了五分钟,黑影并没有出现,于是何安下伸脚抹去地上的字迹,对围观群众喊:“诸位,把你们脚前的粉笔印涂了吧!”

    人们迟疑着,终于有一人伸脚,其他人才逐渐伸出了脚。大家低头抹粉笔印,没有一人出声说话。粉笔印干净后,何安下拾起地上的日元,喊道:“哪位先生借我个火,把它烧了。”

    众人久久没有反应,何安下知道黑影斩人的事件太过恐怖,虽涂去了粉笔印,但大家仍不敢走入圈中。

    一个站在边沿的青年掏出了火柴,何安下打算走过去,却听身后响起“咔哒”一声,回头见老警察手捧一个铁质打火机走入圈中。

    老警察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对着何安下手中的日本纸币,“咔哒”一声打出火苗。

    火苗凑上了纸币,老警察浮现出笑容,展开了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他一生卑微,一生为虎作伥,打出这个火苗,也许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尊严的事情。

    纸币燃烧。围观群众仍在观察、等待,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迈过已消失的粉笔印界限。

    合上打火机,老警察直起了腰。他延续着笑容,扫视围观的群众,绕场行走。他已是个老人,再没有做出英雄壮举的机会,他渴望一点喝彩声。

    老警察突然后背一挺,跌在地上。

    群众终于出声,却是恐惧的惊叫。他们看到白光一闪,老警察后背中刀。

    何安下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与地面一样颜色衣服的人,砍了老警察一刀后,就伏在地面上,游蛇一般向自己袭来。此人速度极快,常人的眼睛不会看清。旷野中,三十米距离内冲来的豹子,也是看不见的。

    此人野兽般用四肢奔跑,到何安下脚前三尺处,自身下翻出一把薄细的刀,刺向何安下小腹。

    何安下感受着刀头的寒气。刀刺破衣服,点在皮肤上,即将穿肠而入。

    何安下抬腿上踢,踢在刀刃上。

    那人仰面翻倒在地,手中的刀刺中自己的大腿。群众方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浅灰色紧身衣,细腰宽胯的女人。

    何安下的鞋头被切裂,但没有伤及脚趾。他刚才判断,刀在前刺时,刀上的力量是纵的,横面没有力量,即便刀刃锋利,也不会将鞋切得再深一厘。

    判断正确。

    女人以灰色丝巾蒙面,仰在地上,慢慢拔出大腿上的刀。有一人尖叫了声:“日本鬼子!”众人猛醒,骂成一片,纷纷冲入场中,无形的圆圈崩溃了。

    她将被殴打致死,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制止群众的公愤。何安下站立不动,看着鞋面破裂处露出的脚趾。杀人者被杀是否值得怜悯?

    人们逼近,在暴力即将发生时,她做了一件事情——将自己的衣服迅速脱光,只留下浅灰色的蒙面丝布。

    骂声止住了,远处风吹柳叶的声音变得清晰。这是年轻的身体,肌肤雪白,将血映衬得格外红艳。血不像是血,像是出于爱美之心,精心点缀上的饰物。

    没有人能伸出打她的手。她开始爬行,人们闪开道缝,之后跟随着她。

    她一下一下地爬着,隆起的脊椎骨扭出明确的线条。人群缓慢地移动,鸦雀无声。何安下观察到她各关节处的肌肉上,有着时隐时现的小坑,这是自小习武的痕迹。

    一个人有力量,不在于肌肉的隆起,而在于凹陷。她身上的这些随着运动而出现的小坑,说明她在瞬间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并极为敏捷。骨瘦如柴的狼和豹子,有千里奔波的耐力,能扑倒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野牛,因为它们的身上有这些小坑。

    这是令人血脉喷张的女性躯体,而其本质是野兽之身。野兽很少血流如注,那是人类才有的状况。她左腿的刀伤,深可及骨,未敷任何药物,血却已经止住。

    她的左腿在地上拖着,展示出了脚底。脚后根的茧子呈现出暗黄色,大拇指下的茧子裂出了一道纹,与白皙润滑的身子对照,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脚。

    这是一双在水田里插秧的脚。

    也是一双刺客的脚。再轻便的鞋子,在光滑的屋脊上,都会成为累赘。脚趾的灵敏,是翻墙越脊时维持平衡的保障。如果她在西式舞会、酒会上行刺,脱掉高跟鞋,便可以直接奔跑。

    她爬向断桥。

    断桥桥头立着两只汉白玉老虎。何安下的眉毛皱紧,在他的记忆中,断桥桥头从未有过这两只石雕。

    她艰辛地爬到桥头,爬到老虎下。汉白玉的色泽,犹如她的肤色,没有人间烟火气。

    众人忽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她的踪迹。

    何安下看到的是,她借着石雕老虎的白晃晃色泽,迅速起身,翻过桥栏,跳入湖中。利用色彩进攻和逃逸,是日本武学的特色。

    汉白玉老虎是她早早留下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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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6、云雨难忘山河新

    离开断桥,行走出三十步,何安下发觉自己受到了跟踪。

    桥头群众回过神来,骂声四起,一会儿便散了。断桥交通恢复正常,圆形空场被人流淹没,似乎从未存在过。

    何安下又走了十几步,左脚的鞋便散开了,无法再走。他将左脚的鞋甩开,索性将右脚鞋也脱了,赤足行走在大街上。

    西湖有一棵垂柳,他第一次到杭州,便卧在此树下歇息,当时考虑的是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

    何安下再次卧在此树下,但他没能享受到睡眠,很快走来两个穿铁掌皮鞋的人,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何安下的回答是:“断桥桥头的汉白玉老虎,是公家放的么?”两人彼此询问:“有老虎么?”

    唉,国人真是太粗心了。何安下感慨着,起身,说:“好,我跟你们走。”

    原以为他们是便衣警察,但他俩没去警备厅,而去了一座茶楼。登楼梯时,何安下想他俩应该是中统特务,沈西坡的手下。

    二楼最好位置的单间,可以眺望西湖。单间门口遮着一扇碧绿的屏风,屏风上是浅浅金线勾勒出的荷花。荷花盛开,荷叶上有着残破的窟窿,荣败同时存在。

    屏风后坐着个高瘦的人,正独自饮酒。他做手势邀何安下坐在身旁,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说:“从你的步伐看,你练的是形意拳。我也是,白次海先生门下。你是谁的门下?”

    杯中是产自德国的红葡萄酒。

    他是段远晨。

    何安下知道三年来自己相貌有所改变,但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连他也认不出自己了。何安下岔开此话题,道:“你刚才在断桥桥头?”

    段远晨不置可否。

    何安下:“以你的武功制服那日本刀客,只是举手之劳。为何不出手?”段远晨一脸正色地说:“让日本人闹闹,可令民众警醒。”

    何安下:“死了数条人命。”段远晨叼起酒杯,仰头喝下,道:“他们死得其所,我们可借此号召当地富商向军队捐款。兄弟,一个日本士兵的子弹配备是一千八百发,一个浙江士兵是三十五发。中日必有一战,那时死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他的话令人无法指责,因为是为了国家。何安下思索不清其中的逻辑,垂头看着眼前的酒杯。酒红似血。

    何安下:“为了一个崇高的理由,就可以伤害民众么?”段远晨哈哈大笑:“我也不忍心,但为了做好事,先要做恶事。政治,从来是忍痛作恶的。”

    段远晨给何安下倒了一杯酒,再次询问何安下的形意拳学自何人。何安下沉吟一下,说:“你。”

    段远晨大惊,仔细看看,叫道:“兄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何安下的脸脱去了油脂,五官干硬,颧骨犹如刀削。

    段远晨的胳膊搂了过来,显得十分亲密。三年前,他曾以这种姿势暗算过何安下。现在,他搭在何安下肩上的手,也处在穴位上。

    何安下任他搂着,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段远晨:“谁?”

    何安下:“沈西坡。”

    段远晨沉下脸色,道:“你怎么认识他的?”何安下:“我连你都认识,还有什么人不能认识?”

    段远晨泛起诡异笑容,道:“他是中统杭州分站的站长,三年前,被内部枪决了。”段远晨观察着何安下的表情,道:“他杀了自己的上司,有一个同伙,至今在逃。”

    何安下面无表情,段远晨的手指在他肩头穴位上轻轻敲了两下。段远晨:“三年的时间不算短,许多严重的事情都变轻了。我现在坐上了沈西坡当年的位置,追究不追究,全凭我一句话。”

    何安下抬头看着窗外西湖,水面上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整个湖面像个巨大的镜片。何安下:“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

    段远晨的手撤离了何安下的肩膀,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可以在杭州生活,我派一个人先带你去理发、洗澡、买身干净衣服。”何安下:“天目山有个人跟随你加入了中统,你让他带我去就好了。”

    段远晨:“你说的是王大水?”何安下:“嗯,是这个名字。”段远晨大笑,道:“他已青云直上,成了南京总部的大特务,我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

    何安下也笑了,说:“那就不必了。”起身作揖告辞,段远晨沉声道:“你不愿跟我沾上关系?”何安下:“不是。我自己可以活下去。”

    走出茶楼,何安下想着沈西坡,不自觉地走上了一条僻静小路。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上了通往药铺的道路——走过数十万次的回家之路。

    路旁有沙沙作响的竹林,穿过竹林便是药铺。三年了,它没有破败倒塌,甚至外墙还粉刷一新。我受通缉后,它难免被没收的命运。

    药铺的招牌已不见,药铺的门板换成了寺庙的木栏,里面供奉着药神孙思邈泥塑。一个老头在门口支张竹椅,正缩在椅中打盹。

    何安下走近,老头醒了过来。见到他的道士发型,老头忙站起身,说了声:“道爷。”何安下问这座药王庙怎么建得如此不正规?

    老人说:“这是私人的庙,并不供外人上香。这原是一所被政府查收的药铺,两年前拍卖,被杭州丝绸大户王家买下。王家三代单传,这一辈的娘子在灵隐寺中求子生下了孩子,但也吃了这家药铺的助孕之药。”

    王家买下这所房子,供上药神像,是为了纪念不知所踪的药铺主人。每月十五,王家娘子都会带着儿子来上香。

    她还记着我?孩子拜的不是药神,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了这个儿子,她坐稳了少奶奶的位置。儿子生在王家,可保一生富贵。啊,一切是如此圆满。

    守庙老人变了脸色,惶恐地问:“道爷,您怎么哭了?”

    何安下急忙摸脸,触手温热。眼泪为何总是热的?

    以手捂脸,他转身跑了。夏日阳光充足,叶片上的反光,像是数万颗泪珠。

    何安下猛地停下脚步,迎面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女人竖着高高发髻,上插一枚绿玛瑙头饰。她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我已相貌全变,连段远晨都认不出我,而她却认出我了?男女之情,常会超出常理。何安下暗自思量。

    何安下向她走去。她一搂小男孩,将其紧贴住自己的大腿,对何安下有着明显的防范之心。

    何安下恍然明白,她愣愣的眼神,不是认出了自己,而是自己的古怪装束吓着了她。

    何安下垂下眼,默默经过。今日不是十五,她为何来上香,难道今天是孩子的生日?

    万箭穿心。何安下向前艰难迈步,身后却响起了她的一声呼唤:“道爷!”

    她还是认出了我?何安下缓缓转过身来,她的手中拿着一块银元,说:“买双鞋子吧。”

    银元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跑过来,将银元交到何安下手里,又跑了回去。她盈盈一笑,牵着小男孩向竹林深处走去。

    银元冰凉。握着这块银元,何安下去了灵隐寺。灵隐寺中,有如松长老。

    灵隐寺的山道上,卧着一块飞来石。这是来自外太空的陨石,与地球上的石质不同,凝结如钢,有三百米长宽。

    飞来石上开辟出一条小道,道上坐着一个乞讨的女人,女人五官尚算清秀,脖子手上结了厚厚的泥垢,不知多久未洗澡。一个同样肮脏的小孩头枕着她的膝盖,正在酣睡。小孩五六岁。

    她愣愣地看着何安下,没有发出乞讨之声,可能认为何安下是个与她一样的乞丐。她膝盖上的小孩惊醒了,狠狠地瞪了何安下一眼,转身打开了女人的上衣,掏出乳房。

    她乳头有五厘米长,这是长期吸食的结果。农村的孩子吃奶,可吃到十岁。小孩叼住乳头,吸了起来。吸了两口,就吐出了,怨道:“娘,我要吃干饭。”

    她把乳头又填到孩子嘴里,以手拍着孩子的后背,轻声说:“再嘬嘬,睡着了,就不饿了。”

    何安下掏出银元,放入她的乞讨碗中。她流露感激之色,随即一脸紧张。因为何安下的手又探到碗中,指头在银元上在轻轻地抚摸,似乎要将银元拿回。

    何安下摸着银元,仿佛摸着儿子的头顶。这块银元是儿子亲手给他的,是他与儿子的唯一联系,本该永久保存,却随手给了人。

    女人伸手握住碗的边沿,试探地轻轻移动。何安下猛抬头,她眼神惶恐。

    何安下的手脱离了碗,她迅速将碗藏在了身后。她的动作,令她的另一只乳房也甩出了衣外。

    何安下站起身,向更高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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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7、锁麟囊

    飞来石更高处,有一条四尺长的暗蓝色,近似人形,据说是神僧济公的影子。何安下看到,济公影壁前坐着一个穿浅灰色长衫的人,他留着短短头发,已大片花白。

    来庙里烧香的,总是有心事的人。何安下没有多想,经过了他。走出十几步后,恍然觉得他的身形有一丝熟悉,便转过身来,登时惊住。

    那是大痴。

    何安下急忙奔回去,跪在他身侧,叫道:“师父!”大痴转过脸来。他的脸失去了往日等佛的神气,皱纹如网,在额头、腮部结了三块暗棕色的老人斑。

    何安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

    大痴叹道:“钝刀陈死了。”

    大痴辅佐钝刀陈,为了提高他在中统内部的权力,有时会以法力为他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这些事善恶难辨。

    一年前,大痴发现自己的法力急速减弱,他努力修炼,仍不能挽回。十五天前,法力消逝殆尽,钝刀陈也在那一天飞机失事,死在贵州山区。

    对飞机残骸的调查结果是,飞机被人安了一颗定时炸弹,在驾驶舱底板下。内部推测为,钝刀陈得罪的人太多,是他们联手做的。

    持掌中统的两位陈先生,并没有调查内部特务,只说钝刀陈被妖人所误,将罪过归咎在大痴身上。目前,大痴正受到中统特务的追杀。

    何安下:“你传的五个手印,我已小成,可保您平安。”大痴惨然一笑:“等佛之力,不过是如电如露的幻影。你如要学,我还有一个。”

    大痴将两手无名指各叠在中指后,两食指压在两无名指上,形成食指、中指夹无名指的状态;两大拇指各压两小指甲上,成环状;两中指指端相合。

    何安下:“这叫何印?”大痴却失神了,良久方说:“虎是百兽之王,皇帝是万民之王。这个手印,是所有手印的王,称为王印,修此手印可将修其他手印获得的法力加大。依个人的信心、品德,小则两倍,大则无限。”

    而他现在却空无法力。

    何安下感慨片刻,道:“师父,虽然今日上香人少,但毕竟是在路旁,不宜久留。”大痴从长衫中掏出一个白色口罩,遮住了口鼻,然后起身前行,何安下追上,焦急地问:“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

    大痴:“当然是去灵隐寺。”

    灵隐寺的黄色院墙不知用的是何种涂料,莹灿灿的,令人陷入惶惶的自责情绪中。

    大痴带何安下走到第二重院落西北角的藏经阁下,道:“对你说过,我是从《大藏经》中查出了雪山仆人法门的,没跟你说过,我是在这座楼看的《大藏经》。此庙主持如松向我提供了一切方便,却又说我为获得法力而学佛,虽然救众生的愿望悲切,但毕竟偏激,将来恐不会有好结果——不料被他说中了。”

    何安下:“要不要与如松长老相见?”大痴:“我戴口罩,不是躲避中统特务,是为了躲避他。”

    两人在楼下站了一会,大痴道:“我们去大殿,给本师释迦牟尼佛上一柱香,然后离开。”

    迈入大殿门槛,大痴与何安下都顿住了身形,第二条腿无论如何也迈不进去了。殿内佛像前有供香客跪拜的蒲团,蒲团侧面有一张摆有铜磬的小桌。香客跪拜一下,殿内值班的和尚便要敲一下磬,以表示佛心与人心相应。

    坐在磬后的是如松长老。

    大痴收腿,闪身出殿。何安下也要退出,如松长老却开口说话了:“何安下,既然来了,就向佛磕个头吧。”

    段远晨与我对面不相识,如松却一眼认出了我……何安下忙跪倒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铜磬连响三声,音质清亮,如天亮前的鸟鸣。

    何安下抬头,如松一脸慈祥。何安下:“长老!”如松:“今晚有大菩萨来杭州说法,这有两张入场卷,供你和你的朋友。”

    如松自袖口掏出个白色信封。何安下迟疑接过,如松向殿外瞟了一眼,道:“你的朋友走远了,快去追他。”

    何安下忙起身,追出大殿。

    一阵急跑,在寺外松林里追上了大痴。何安下递上信封,大痴打开,抽出了两张戏票。

    唱戏的角是程砚秋,剧目是《锁麟囊》。

    夜里八点二十分,大痴戴着口罩坐在剧场第三排。他的左侧是何安下,第一二排坐着杭州高官,中央最佳位置空着两个坐位。

    八点二十三分,段远晨穿着灰色中山装走入,他站在最好的座位前,却并不坐下,引得整个剧院的人都起身站着。但他不跟人寒暄,也无人敢跟他说话,场面极为怪异。

    二十七分,如松到达。段远晨恭请如松坐在首排中央位置,然后在如松身旁坐下,整个剧场的人方才落座。

    三十分,锣鼓响起,剧开演。何安下观察剧场内的各个门口都站着便衣,方醒悟到如松请看的戏,竟是中统特务的包场。

    刚才整剧场的人起立时,大痴与何安下没有起身,大痴戴着口罩,何安下赤足束发髻,是以十分显眼。现在,不断有人侧头观察他俩。

    如松令大痴深陷虎穴。将戏票交给大痴时,何安下转述:“如松长老说是大菩萨说法。我们去不去看?”大痴:“长老做事,必有深意。去。”

    大痴已失法力,从三百个配枪特务中带走他,十分艰难。何安下无心听戏,两手缩在衣服里,结起了王印,期望自己的法力翻倍。

    锣鼓声加大,演到了“同亭避雨”的场次。暗中修法的何安下不由得被吸引,剧情说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在出嫁路上遇到大雨,婚礼队伍躲入路边亭中时,亭中躲着另一队出嫁队伍。

    那是一个贫家女,因穷得没有嫁妆,而在轿中哭泣。平时娇生惯养、自私使性的薛湘灵顿悟到人间疾苦,将自己装满珠宝的锁麟囊送给了贫家女做了嫁妆。

    薛湘灵这一段唱词快言快语,引得众特务爆声叫好。何安下则听出了唱词先是讥讽世人追逐名利而丧失本性,后上升为悲天悯人之情。

    转头向大痴看去,大痴的口罩上有了两道湿痕。何安下叫了声“师父”,大痴抹去泪水,轻轻说:“我佛原本贵为王子,也是娇生惯养,看到人间生老病死而顿悟,产生拯救世人之心。薛湘灵向贫家女赠锁麟囊,正是我佛的初心。”

    前排座位有几位资深老人,为照顾他们,有中场休息。老人由小特务搀着去上厕所,而几个特务围住了大痴座位。

    一个特务的手伸入衣襟内,暗示有枪,对大痴说:“摘下口罩。”大痴站了起来,前排的如松长老也站了起来。

    两人遥遥相望,如松也是眼挂泪花。大痴摘下口罩,道:“多谢。一谢你当年供我读经,二谢你今日请我看戏。此剧的确是菩萨说法,我已找到了我当年的初心。”

    如松:“大愿望就是大法力。这些人困不住你了吧?”大痴一笑,猛然跑了起来,他的身前身后都坐着人,摆满放着茶果的桌子,而他则无障碍地穿行过去,跑到剧场墙壁,迎头一撞,消失在累累青砖中。

    满场惊叫,段远晨站了起来,扫视全场。眼神没有一丝凶光,全场特务却都住了口,乖乖坐好。

    原要捉拿大痴的几个特务,要带何安下出去。段远晨道:“他与妖人大痴没有关系,我可以作保。”几个特务点点头,走回了座位。

    如松向段远晨行合十之礼,道:“我事已了,先行告辞。”段远晨合十,嘱咐身边特务开车送如松回寺。

    他目送如松走出剧场,叫自己身边的特务跟何安下换了座位。两人落座后,段远晨说:“没想到你认识如松长老。”何安下:“我也没想到他认识你。”

    段远晨解释他母亲得了癌症,是如松长老教她念经,减去了临终前的痛苦。正值程砚秋在杭州演出,段远晨暗中买下了全场票,以犒劳手下特务。他给如松送去十张票,原本是供如松给寺庙关系户的,不料如松亲自来了。

    和尚看戏,总觉蹊跷,果然中间出了变故。如松是借戏恢复大痴的法力。

    锣鼓声响,戏再次开演。不管世上有了怎样的变故,戏总是要按部就班地演下去。故事延续,薛湘灵嫁人后,因水灾落魄到给大户人家做哄小孩的老妈子,小孩把皮球扔到楼上,薛湘灵低身找球。

    这个简单情节却是《锁麟囊》全剧华彩处,称为“寻球九步”。只见扮演薛湘灵的程砚秋矮下身形,两腿时盘时展,连做出九个步态,以妇女的身姿演化出龙腾蛇盘之势。

    此九步妙到极处,不懂戏的何安下也看得心旷神怡。他猛鼓掌时,段远晨侧过头说:“嗯?他怎么会打形意拳?”

    段远晨教何安下,只教了形意拳的意,而未教形。形意拳有十二形,总结了龙、鹰、猴、马等十二种动物的天赋运动方式,虽仅十二形,却可概括天下全部动物的动势。程砚秋的“寻球九步”,是形意拳中的龙、蛇两形的组合。

    戏完后,段远晨带何安下去了后台,对正在卸妆的程砚秋说:“我是白次海门下,你是谁的门下?”程砚秋转头,一副完全不理解的神情。

    段远晨咳了一声,道:“你的形意拳,谁教的?”程砚秋单眉一竖,喝道:“出去!”

    何安下以为段远晨必会发作,不料段远晨陪着笑,乖乖出去了。不但他出去,还把何安下也领出去了。

    两人站到舞台上,看满场观众已退,三五个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剧场。何安下问:“你怎么脾气那么好?”段远晨叹道:“角儿就是角儿,不得不服。”

    舞台与后台仅一方布帘之隔,段远晨不断掀开布帘,窥视程砚秋卸妆的进度。约过了三十分钟,段远晨叫声“好了”,拉何安下走入后台。

    千娇百媚的女人,变成了英气逼人的男子。程砚秋身高一米八三,见段远晨又来了,咳一声,有了令人不敢走近的震慑力。

    段远晨离他六七步远就停下了,堆笑说:“程老板,我没别的意思。给你看样东西。”

    段远晨在拥挤后台中,沉身作了几个盘旋,与“寻球九步”极为近似。程砚秋从梳妆台前站起,道:“方二先生的拳,你怎么会?”

    段远晨收势站好,道:“是早年以一杆大枪,在海上押货船的方二先生么?”程砚秋:“我说的人,以前是上海查老板的装箱先生。”

    京剧行头装在大木箱子中,后台摆行头有各种讲究,负责装箱的人相当于古代的巫师,地位很高。查老板是上海第一扮相,他失踪后,他的戏班就散了。程砚秋的戏班聘了他的装箱先生。

    程砚秋:“寻球九步是京剧原有的动作,为旱水、卧鱼、剪子股组合而成。今天练晨功时,方二先生向我展示了你刚才打的拳术。我向他请教,他却不说话了。作戏的人,看见了好姿态,就像收藏家看到了千年古玩,拼死也要占为己有。我白天都在揣摩,晚上演出时,终于能将拳术融到了寻球九步中。”

    说到这,程砚秋不由得浅笑一下,俊朗的汉子又有了女性的妩媚。

    段远晨喃喃道:“你是练武的天才。他是我师叔。”

    方二先生说感冒了,未来剧场,在旅馆休息。程砚秋晚上有饭局,告诉了方二先生的旅馆房间号,就与段、何二人告辞。

    方二先生住的是单人房间,他瘦小枯干,缩在床上,翻看一本印满时髦女性的画报。段远晨道:“我是白次海弟子,给方师叔请安。”说完跪下磕了一个头。

    段远晨起身后,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何安下也磕了个头。

    方二先生仍盯着画报,直到将画报翻完,方开口说话:“白次海?唉,我这位师弟爱玩花活儿,妄想成仙。他教的徒弟,狗屁不通!”

    段远晨却面露喜色,道:“多谢师叔指点。”方二先生哼了一声,道:“指点谈不上,你出手吧。记住,下狠手!因为我要杀你。”他不再看段远晨,又看起了画报。

    段远晨犹如受老师当众表扬的小学生,美得合不拢嘴,又向方二先生磕了一头,起身后整肃面容,出拳向方二先生左额太阳穴击去。

    太阳穴是头部要害,重击必出人命。方二先生忽然自床上滑落,以类似寻球九步的姿态,闪过段远晨,扬手摘下了何安下扎发髻的竹筷子,反手一刺。

    何安下长发披下。

    竹筷插入段远晨后脑。

    脑骨坚硬,竹筷却像捅窗户纸一样捅了进去。段远晨低喝一声,像是“师叔”两字,便卧在床上不动了。

    方二先生凝视着何安下,道:“你是他的属下?”何安下:“山中修炼人,刚刚下山。”方二先生:“你与他有何渊源?”何安下:“他也曾在山中修炼,那时他教过我拳术。”

    方二先生叹道:“我师弟的天赋远在我之上,我原以为他徒弟会跟他一样……此人在杭州欺男霸女,闹出了十余条人命,我借程砚秋的戏,将他引来,是为了清理门户。”

    竹筷竖在段远晨后脑上,创口未有血流出,他脸下的床单却渗出了一圈血。竹筷刺入时,通过一个力点,震坏了他全身。血是从口鼻里流出来的,那是内脏的淤血。

    方二先生:“你既然学过形意拳,我就留给你一句口诀,做个纪念吧。”何安下愣住,只听他言:“发力时,脚趾间的蹼要松展开来。口诀为——不学鸡爪,学鸭掌。”

    方二先生拎起皮箱,哼一声:“不给程老板添麻烦了。”带何安下出了房。

    两人走上大街,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分手时,何安下问:“您去哪里?怎么生活?”

    方二先生:“找一个着迷武术的富商,将教你的那句口诀卖给他。开价三十万大洋,我后半生就有了保障。”

    他费力地拎着皮箱,笨拙地躲闪车辆,过了马路,很快隐没在阑珊灯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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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8、宇宙节拍

    披散着头发,何安下再次登上去灵隐寺的路。夜已深,飞来石上的乞丐母子蜷着睡觉。一块银元,并不能改变她的生活。

    何安下轻轻经过,不愿惊扰她。然而女人却醒了,叫了声“道爷”。何安下回身,见她坐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筷子,道:“您要不嫌弃,拿它扎头发吧。”

    他以仅有的一块银元给了她,她也用仅有的东西作报答。不能逆她的好意,何安下走到她身前,欠腰伸手。

    她却未将竹筷抵过来,依旧握着,道:“您要不嫌弃,我给您扎头发吧。我保证给您扎出一个最庄重的发髻。”

    我一身破衣,连鞋也没有,要庄重的发髻作什么?——这是何安下说不出的话,他背坐在她身前。

    孩子在酣睡。她的手指插入何安下长发中,捋顺,盘起,插入筷子……在插入筷子的同时,何安下感到一条冰插入了自己的后腰。

    何安下前扑,滚出两米,回头见她持一把雪亮的短刀,含笑看着自己。她矮下身形,连续劈刺,步法近似于寻球九步。

    何安下躲闪间,想到“放松脚蹼”的口诀,便甩出一脚。她正俯身追击,被一脚踢中胸部,跌出七八米外,后背撞上石壁,慢慢下滑,落地后便不动了。

    孩子仍在沉睡。

    何安下的脚上挂了一层肉色皮革,摘下展开,见上面有两颗乳头。月光下,七八米外的女人上衣敞开,露出一片如雪的色泽。

    皮革是她的假胸,模拟给孩子喂奶而变形的乳房,而她本身的乳房则挺立饱满,乳头小如初蕾,其色浅粉。

    何安下走近,她的嘴角流出一线血,滴在胸部,那是比乳头更红的色彩。何安下:“断桥桥下,我伤的人是你么?”

    她点头,伸舌舔去嘴角的血迹。何安下:“听说日本管中国人叫支那人——不配拥有土地的人,我们真的不配待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么?”她惨然一笑,道:“我有中国血统。”

    她断断续续地说,在日本有许多华人富商,日本平民女子以给华商作妾为荣,她的母亲便如此,而且还是姐妹二人嫁给了同一位华商。

    她:“我抱的小孩,是我最小的弟弟,托你将他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何安下:“你既然有一半中国血统,为何还要杀中国人?”

    她张嘴,似要辩解,话未出音,又一滴血滴在胸部,眼神就此凝固。

    何安下掩好她的上衣,念一句“阿弥陀佛”,以抚慰她的亡灵。转身,熟睡的小孩竟不见了。

    自小在奇特的家庭下长大,会比一般小孩敏感多思。也许他刚才一直在装睡,等待逃走的时机。何安下站起身,感到后腰剧痛,摸了一把,满手血迹。

    何安下敲开灵隐寺大门后,就晕厥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了。他卧在床上,腰部敷了厚厚的草药。

    他住在藏经楼下的耳房,午饭时分,如松随着送餐和尚一块来了,说:“好险,如果刀再深一分,刺破肾脏,你便无救了。”

    何安下失血过多,如松安排他住下调养,一日吃三服中药。因伤在腰部,无法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由小和尚伺候。

    奇怪的是,如松从此不再出现,小和尚脸上逐渐挂上了惶恐之色,并越来越重。何安下问他出了何事,他说方丈吩咐了,要何安下专心养病,别理睬外事。

    恍惚间又过了两日,何安下勉强可以下床,便一路扶墙,去了如松禅房。禅房外跪了一百多位和尚,都在肃然念经。

    何安下问出了何事,被告知如松长老即将圆寂。何安下跪倒,央求守门和尚让自己入房,见如松最后一面。守门和尚摆手拒绝,禅房中却响起如松浑厚的嗓音:“是抄经的人吧?让他进来。”

    数年前,为化解何安下的心中郁结,如松曾叫他抄写了四十九天《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何安下一迈入禅房,两行泪便淌了下来。室内站着两位四十岁的和尚,体格强壮,气度威严,应是监院大和尚与首座大和尚。

    如松毫无死态,反而气色红润,盘坐在床上,裹着一条金黄绸面的棉被。如松:“你养病这几日,世上有了巨变,日本军正攻打上海。而我也要走了。”

    何安下先是愣住,听到后一句,迈步跪在床前,以额头碰触如松的膝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此刻监院大和尚说:“何人为新任主持?请您示下。”

    如松:“灵隐寺将有浩劫,谁做主持,谁便会以身殉教。何苦害人性命?所以我死之后,不立主持。寺内事务,由僧众自理。”

    监院大和尚沉声答应,随后首座大和尚慎重地问:“浩劫过去,谁做主持?”如松:“浩劫中,自会长出大悲大勇的人才,比我指定的要好。”

    首座大和尚沉声答应。

    如松仰望屋顶,屋顶上有一块黑斑,那是室内燃香熏出的烟痕。如松缓缓道:“除了大痴,在二十年前,还有一位来读《大藏经》的俗人。他是个穷学生,还有咳血的毛病,但他将六百部显法、八百部密法的《大藏经》通读完毕后,便不再咳血了。”

    “我那时尚有去外地讲经说法的体力,留他做了我的文书,记录言论。后人看我的修为,要看我留下的三十一篇文章。而这三十一篇文章,都是他为我整理,其中也有他的见解。我常想,他倒是新主持的人选。”

    监院与首座齐声道:“此人现在哪里?”

    如松笑道:“此人已是他山的风景了,他读了佛家的《大藏经》后,又去研究道家的《道藏》,宁做贫寒学子,也不做尊贵主持。”

    如松瞟了何安下一眼,继续说:“唉,宋代之后的修行者多由道入佛,以道家做路途,以佛家为归宿。他则由佛入道,以道家做归宿,真是千古例外。”

    首座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道家自古是佛家的友教,他吸收了另类知识,重回灵隐寺,必会令灵隐佛学别开生面。”

    如松:“当今已非做学问的时代。”

    监院:“如您不愿立主持,灵隐寺可恢复方丈制度。”

    主持是帝王制,作为第一领导者的主持独权决策,由首座和监院执行;方丈是丞相制,由首座和监院决策、执行,作为第一领导者的方丈保留对监院、首座的评判罢免权,平时仅作精神领袖,不参与具体事务。

    如松叹道:“群龙无首,百姓自理——是人类最合理的制度,但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所寺庙,都不可能做到!一管就死,不管就乱——你们看着办吧。”

    监院问那人姓名,得知叫司马春夏,不由得惊呼:“是那个在上海写武侠小说的人!”如松孩子般地笑了,道:“对,他是做了这事。”

    如松与他失去联系多年,并不知他在上海的具体地址。监院和首座要亲去上海寻找,如松摆手:“你俩请不来他的。文人自有怪癖,不对脾气,他不理你。”

    监院询问何人能请,如松指向何安下,说:“他。不像你们自小在庙里修行,他是个在野山野水中活过来的人,对司马的脾气。”

    窗前供桌上的香将燃尽,首座脸色沉重,拿起一块浅黄色硬纸板和一杆毛笔,递给如松,道:“请主持留下训世遗言。”

    每一位禅宗和尚临终前都要写一首诗或一段语录,作为对弟子的最后教导,也借此显露自己一生修为的程度,是隆重大事。

    如松接过纸笔,却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方才睁开,道:“前些天,我听戏了。你们知道么,许多人听戏时都爱打拍子。就不写字了,给你们留下个拍子吧。”

    如松曲右手食指,以指节在硬纸板上敲打。何安下听到的声音为:“啪哒,啪哒哒,哒哒哒啪哒”。

    如松道:“此拍子是宇宙的节奏,以此节奏做任何事都容易成功,但人类社会的整体走势却又不按这个节奏走——真是一个悖论。供你们好好参究。”

    言罢将纸板一折,斜头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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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9、可能千载永悠悠

    何安下到达上海时,没有赤脚,穿上了僧鞋。他披着灰色僧袍,头上仍束着道士的发髻,发髻中是日本女刀客插上的筷子。

    其时,中日松沪战争已打了四天。

    中方空军轰炸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在京沪杭上空共击落日机四十余架,随后中方海军鱼雷快艇在上海外滩重伤日本军舰“出云”号。

    上海青帮持刀封锁住各个路口,盘查行人。何安下的奇装异服引起怀疑,被押解到路旁询问,很快被认为是日本间谍,押到了黄陂南路。

    黄陂南路一家酒楼后院中,站着三十多位穿古装的人,多是和服的日本浪人,因为日本僧人在上海为数不少,所以也有一些穿僧服的人。一个相貌凶恶的军官正在逐一盘问。

    何安下被推入受审人群中,当军官问到他时,何安下叫了声:“王大水!”

    军官愣住,何安下讲起天目山中事。他咧嘴笑了,原本被烟熏黑的牙齿竟已白净。他一把搂住何安下的脖子,叫道:“三年不见,我成了小白脸,你成了糙爷们。”

    王大水将审问交托别人,带何安下入了酒楼,酒楼里站着三个身高腿长的女特务,迎过来沏茶倒水,摆上果盘。

    王大水是大痴所收的第二个徒弟,他加入中统后未对任何人说过。大痴受中统通缉时,王大水暗中照应,令他躲过两次追杀,觉得自己对得起师徒情谊了,从此不再过问他的生死。

    王大水叹道:“他是等佛之人,我你是凡人,有点黄金、美女的小幸福,可要牢牢抓住。”何安下问他是否还修大痴传下的法,他说早不修了,过一会两眼放光,说:“我现在对道家感兴趣。”

    道家有采阴补阳之说,王大水做了中统高官后,得到个美女,成了易如反掌的事,他决定利用这一优势,采阴补阳,长生不老……最低限度也要通过睡女人的功法,锻炼出七八十岁仍能睡女人的体质。

    何安下听不下去,王大水仍滔滔不绝,说他已经用实践证明了采阴补阳的科学性。松沪战役开始后,他白天在上海搜集情报,晚上坐火车去南京汇报,清晨前赶回上海,根本无法睡觉,但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垮掉,反而精神越来越旺盛,似有使不完的力量。

    他的秘诀是坐火车时,挑两个年轻漂亮的女特务作陪,聊东扯西,打情骂俏。在眉目传情间,度过生理疲惫的极限。

    王大水:“光是聊聊,就有这么大功效。证明了采阴补阳的科学性。”何安下觉得无聊透顶,说有事在身,要告辞了。王大水:“上海乱成这样,你走在马路上别给流弹打死,有什么事,我给你办好了。”

    何安下想,找人正是特务的专长,说:“找司马春夏,帮我查一下他的住址?”王大水笑得灿烂,连拍何安下肩膀,道:“问我可是问对人了,我去过他家多次,熟门熟路。你们只知他是写武侠小说的大家,我则知道他是隐秘的道家修炼者。”

    何安下:“啊,你拜他为师了?”

    王大水脸一红,道:“我至今没见到他。”

    司马春夏近五十岁,无有子女,妻子逝世多年。他现跟着侄子生活,其实是他租下了侄子家的一间房,每月交房租。他也不跟侄子家一块吃饭,各有各的炉灶。

    他用的是一个烧煤球的小炉子,没有厨房,就在院中做饭。王大水拜访多次,问他侄子都说他在屋里,但王大水每次打开门,均见不到人。

    听说何安下是代表灵隐寺请司马春夏做方丈,王大水迸发出巨大热情,高声说:“我陪你去。我有车!”估计他觉得这次总算能见上面了。

    司马春夏侄子家是座二层木楼,楼下院子狭隘,不到二十平方米。

    王大水推院门而入,仰头冲二楼喊:“在么?”二楼一扇细小窗户中传出一声:“在!”

    王大水满意地笑笑,领何安下入了院,走到一楼最里的屋前。屋窗户下摆着一个铁皮炉子,窗户上满是油腻的烟垢。因为阴天,屋里开了电灯,透过污浊的玻璃,可见里面有个人影坐在桌前。

    王大水:“真有人!”何安下点头,表示也看到了。王大水脖颈胀红,道:“让我先进,想单独问他几个问题。”

    何安下退到院中,看王大水推门进去。

    半晌,王大水出来,懊恼叫喊:“屋里没人!走了走了。”

    王大水拉何安下往外走,何安下抵住他手,道:“我想试试。”

    站在门前,何安下思绪万千。想自己十六岁上山求道,至今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学过太多的功法,却依然没有找到活着的核心。

    何安下隐隐感到,屋里的人能给予自己一个核心。至于他去不去灵隐寺做方丈,对于他,对于自己,都是太轻太轻的事了。

    何安下推门,迈入。

    室内狭小,仅放了一张床和一个书桌。书桌前坐着一个消瘦的侧影,背靠藤椅,左手握着一本卷成桶状的线装书,右手悬肘悬腕地用毛笔在书上写着眉批。

    何安下愣在门口。

    他没有回头,道:“今日风大,关门说话。”

    屋门关上。

    其时,八十七师攻占日本海军俱乐部,八十八师攻破日军坟山阵地,三十六师攻入日军运兵的汇山码头。

    中方取得绝对优势,和平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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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前传 1、药铺学徒

    童年的家已记不清了,也许在门前有一片梅林。如果有梅林,那么在冬春交际时,梅花应该盛开。江西省石门县十三驻头村,1907年11月23日何安下降生。

    两岁时,母亲辞世。父亲梳理着几块不大的田地,早出晚归,所有时间都消耗在田野里,回到家中,也无言语,有时怔怔地望着何安下,似乎对这孩子的未来极其焦虑。

    何安下游荡在山野水滩,常在玩得兴高采烈时,忽然一种极度的烦躁袭上心头,感到百无聊赖。为了压制这感觉,他只有更投入地去玩耍,以欢乐来制伏痛苦——这一人生技巧,他早早便知道了。

    十岁,父亲何东山染病身亡。何安下被外祖母领走,他的手握在外祖母黄斑块块的手掌中,回首向出生的老屋望去,泪花中是一片梅林。

    何安下住来不几日,外祖母买了礼物送何安下去读书。私塾设在一座闲弃的大庙中,学生不足十人,庙中有多尊神像。在这种环境中,授课的周先生会讲些神话故事,来娱乐学生。

    印象最深的是《人参果》,孙悟空毁坏了一棵能令人成仙的人参果树,树的主人是一位道家神仙,令齐天大圣吃尽苦头——这是何安下听到的第一个神仙形象。

    私塾岁月一晃三年,一日晚饭后,娘舅告诉他:“明日不必上学了,去家铺子当学徒。”娘舅的目光很快转向别处。

    何安下走进了石门县城护生堂药铺,领他来的娘舅将他交与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后,便告辞而去。那时淫雨霏霏,娘舅后背湿了一片,拣着无积水的地段一步一跳地走了。

    肥胖中年人是护生堂的账房先生,名俞喜仁。他带何安下去后院安歇,后院晒着一团圆澄澄的药材,何安下定睛看是数十个果物,皮表墨绿,质地坚实如玉石,握在手里,不舍得再放下。

    俞喜仁见何安下拿着果子看个不休,便说:“你要喜欢,拿着玩吧。”何安下:“这叫什么?”俞喜仁:“罗汉果。”

    这名字十分神气,不由得令人想起《西游记》中的人参果,何安下高兴地扬扬手中的罗汉果:“它能长生不老吧?”俞喜仁一惊,忙摇头:“它是治嗓子疼的。”

    两人无言地走了几步,听到何安下又说话了:“它很名贵吧?”俞喜仁犹豫了一会,十分为难地说出:“一个铜板一大堆。”见何安下有些丧气,便不想败这小孩的兴致,又多说了一句:“要是精制一下,一个罗汉果能卖……好几个铜板。”

    俞喜仁领何安下进了一间大屋,屋里摆着十余张大床,床上床下散着各种东西,屋中通风不畅,积着股汗臭味。

    俞喜仁拣了一处靠墙的空床,将何安下的包袱扔过去,说:“你收拾一下,这床是你的了。”何安下走过去,在昏暗光线中,整理床铺。

    俞喜仁想他是孤儿,便又多说了一句:“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墙根。你能分到这张靠墙的床,真是不错啊!”

    何安下立刻转身:“靠墙根有什么好处?”俞喜仁耐心解释:“你看这些摆在中央的床,处于四目窥窥之下。而靠墙的床,只要你一翻身,便神不知鬼不觉了,有什么小零食,偷偷地吃了也就吃了,不必有什么还要分给大家的顾虑。还有,受了什么委屈,对着墙根偷偷地哭上一场,只要不出声,没有人会知道。”

    越说越惨,俞喜仁暗骂自己又错了。不自觉的,与这小孩相处,总得陪着小心,看这小孩的脸色,自己账房先生的气派一点施展不出,很不是滋味,摆摆手,示意何安下继续收拾,一转身走了。

    刚走几步,何安下在身后叫了声:“俞先生!”听音调充满敬意,忙欣喜地回过头,见一颗黑乎乎的东西带着风声向面门打了过来,急忙用手一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何安下认真地说:“俞先生,这罗汉果是店里的东西,我就不拿着玩了。”俞喜仁忙点头称是:“好,好。”露出一脸赞许之色,何安下受到了表扬,高高兴兴地继续整理床铺了。俞喜仁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看着手中的罗汉果,心中别扭之极。

    下午三时,一艘小船停泊在人寿堂门外水道,下来一位神色肃穆的中年人。他是护生堂主人郑佑全。

    他进店向俞喜仁交待几句,大意是今日出诊颇为牵强,一位病入膏肓的患者本无痊愈的可能,自己上次敷衍地开了方子,不料气色竟有好转,病人家属就此奢望上自己,几日后病情再度恶化时,不知该如何下台。

    医者不是神仙,俞喜仁应道:“为难,为难。”招呼来一条热手巾递上。郑佑全擦着脸,觉着忙碌一天,只想找个地方一场大睡,紧擦了一把,将手巾摔给身旁的活计,说声:“回家了。”

    郑佑全行至门口小船前,见俞喜仁仍紧步跟随,觉着不应如此殷勤,忽然想起一事,问:“何家小孩来了么?”俞喜仁:“早来了,安排下了。”郑佑全点点头:“孩子怎么样?”

    俞喜仁:“我虽然讨厌小孩,但他好像挺懂事的。”郑佑全又聊了几句,吩咐一声:“这孩子以后你调教吧。”一撩袍襟,转身上船。

    望着小船漂远,俞喜仁后悔自己对这小孩的赞美之词,引来“这孩子以后你调教”的后果。回到店中,抬眼见到何安下在柜台后面一脸兴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撕来扯去。

    俞喜仁心叫“糟糕”,蹿到柜台后,见何安下手中是一张黄纸,已被揉得稀烂,登时心急脑热,暗道“糟糕之极”。

    原来何安下收拾完被褥,便四处溜达,行至账房,瞅见柜台下贴着张黄纸,上面勾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笔画,不知是什么文字,反复揣摩,仍不知究竟,心想贴在这么不起眼的位置,一定也不会是什么重要事物,不如撕下仔细研究。撕下后又想,会不会其中奥秘不在字上而在纸上,便揉来揉去,仍未有发现,一时兴起便要将其扯个稀烂。

    俞喜仁开春后染有牙疾,郑佑全开了几个方子,俞喜仁连呼“管用”,其实仍疼得死去活来。求医不成便求巫,俞喜仁从龙颈山道观请来一张符,按道士的吩咐贴在自己常坐的地方——账房柜台下,然后取个锤子在符上狠敲一下,口中大叫:“还疼不疼?”竟然从此不疼了。

    他对这张符视若珍宝,见何安下将它揉得像一块抹布,登时眼前一黑,觉得满嘴牙“咯咯”作响,久违的牙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恨不得在眼前这个小孩身上咬上几口,表面仍很和蔼地对何安下说:“玩什么呢?”

    何安下一抬手:“这个!”俞喜仁接过那张皱皱巴巴的符,一阵心酸,劝告自己不要和小孩斗气,强忍着怒火和牙疼,慢慢转过身去,摆摆手:“回屋休息去吧。”

    何安下:“好啊!这要是没用,就给我吧!”一抬手从俞喜仁手中抽走了那张符,鞠了个躬,快步去了后院。

    俞喜仁还没反应过来,手心一空,符已不见,听着一串小脚丫劈里啪啦地跑向后院,满腔怒火再也无法抑制,暗叫:“打他!”

    捂着牙追向后院,见何安下立在庭院中,观察着新的环境,神情畏缩,和刚才初生牛犊的劲截然相反,俞喜仁不由得一愣,想到他是个孤儿,心肠又是一软。

    俞喜仁的怒火化成了满腹心酸,惭愧地走到何安下面前:“那个符是治牙疼的……我牙疼。”何安下仰望着俞喜仁,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神情:“它怎么治牙疼。”

    俞喜仁觉得这小孩还讲道理,便一五一十地讲了,想让这小孩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要是产生内疚也就不用打他了,后来见小孩眼中闪烁出无限好奇的目光,像在听评书。

    俞喜仁登时没了讲下去的心情,凑合着说完:“拿锤子一敲,说还疼不疼——就好了。”不由得又是一阵牙痛,嘴里的声音变了调。

    俞喜仁急捂着腮帮子,死去活来时,感到周身衣服一紧,被何安下揪住了袖子,不知要拉他去哪。俞喜仁浑身无力,也就随着何安下跌跌撞撞地去了。

    行至前厅账房柜台处,何安下晃晃手中的符,仰头问:“真的灵么?”俞喜仁哭笑不得,点点头:“灵!”何安下动作很快,将手中的符放在柜台上,拣了块砚台盖子,在符上一敲,问道:“还疼不疼?”

    俞喜仁气得几乎晕过去,但想到自己说了半天此符的灵验,“还疼”这两字实在说不出口来,只得强忍着痛苦,脸上绽出笑容,叫道:“不疼啦!”

    何安下看看皱皱巴巴的符,看看俞喜仁,双眼满是钦佩之色。俞喜仁看到何安下的表情,显然对自己崇敬之极,心情登时一畅,一整天的别扭随风而去,对眼前这个小孩越看越是喜欢。

    俞喜仁觉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符不会再灵验,尤其是明明嘴里火烧火燎,还要在何安下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第二天清晨向郑佑全借了船,决定再去一趟龙颈山求符,将上船时,忽然一阵激动,想起了何安下,产生“不如带这小孩去见见大场面”的念头。

    何安下早已醒了,但见周围床上没有动静,不敢一个人起床。正彷徨间,耳听得房门“吱呦”一响,银灰色的晨光中,一条身影闪了进来,何安下登时闭眼,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喜仁站在床前,颇为踌躇,万一这小孩不能领会自己的美意,倒显得自己神神叨叨了。看这小孩一动不动,似是睡得正香,俞喜仁叹了口气,心道:“也罢。”蹑手蹑脚遛了出去。

    走到院中,忽觉得身后似有动静,俞喜仁保持步伐,猛然回头,余光中瞥见一条矮小身影飞速地躲进水井台后面。过了一会,井台后露出一个小脑袋,见俞喜仁还在,惊叫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分明是何安下。

    两人隔着十多米,僵了许多分钟,俞喜仁终于走过去。何安下慢慢从地上爬起,笑道:“俞先生,您刚才是要叫我起床吧?”俞喜仁忙道:“是啊是啊,你想不想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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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龙颈道观

    河面起了雾,将两岸景物包裹成白莽莽一团。何安下立在船头,忽觉着有股凉意自脚心袭上小腹,引来一阵疼痛,急忙钻入船舱。

    俞喜仁靠在船壁上闭目打盹,两只耳朵被船窗透进来的凉风打得通红。何安下大叫:“俞先生,坏了!”俞喜仁大惊:“什么?”何安下:“肚子疼。”

    俞喜仁沉默半晌,从身下取出坐垫,喝道:“抱着!”

    见俞喜仁威严无比,隐含着一股怒气,何安下不敢多言,糊里糊涂地抱着坐在一旁。俞喜仁再次眯起双眼,一层红润染上面容。

    坐了多时,何安下叫一声,语调凄惨。俞喜仁睁开双眼,见何安下抱着垫子在船板上滚来滚去,忙伸脚一横,将他挡住。

    “俞先生,我肚子好疼啊!”

    “我知道你肚子疼,所以我才让你抱着个枕头嘛。”

    “枕头有什么用嘛?”

    “……往疼的地方压一压。”

    何安下从未坐船出过远门,站在船头过久,中了江水阴寒。俞喜仁早知道何安下呆在舱外会有受凉闹肚,但不想扫他的兴致,想过会再说,便练起龙颈山道士的功法来,渐渐的,体内气机松松洞洞,说不出的舒服,对于此事也就忘了。

    不料寒气如此猛烈,一个枕头绝难解决,见他冷汗淋漓,俞喜仁想到自己练的功法。

    自己学起来千辛万苦,奉献了许多银两,经历了诸多为道士们端夜壶、跑腿等“有没有诚意?”的考验,方才学得。尤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在传授完毕时,道士竟然说:“此法至高无上,而你资质欠佳,能有一分收效已是难得。”费尽苦心,竟然换来个“你练了也是白练”的潜台词,心中窝囊之极。

    俞喜仁怀着愤恨练功法,十来天过后,体内气机层层变化,逐渐晓得其中味道,满腹的牢骚化为感激,始信天外有天,资质之说不谬。

    该不该将这功法传给何安下,俞喜仁心中唠叨不已:“俞喜仁啊,这个小孩凭着肚子疼,就要得到道家大法啦!与你当年的辛苦比起来,天理何在?”转而又想:“俞喜仁啊,用道门大法来治肚子疼,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始终有一种想教这孩子的冲动。于是,一咬牙,说:“就这么定了!”一口咬下,满嘴牙响,立时钻心疼痛,暗道:“我就不信好心没好报!”当即扶起何安下,说:“翁然如云雾之四塞……”

    阳光消散水雾。

    何安下闭目坐在船舱之中,感觉阳光似乎渗进皮肤,点点滴滴渗进体腔。积郁在腹中的寒气,如同江面上的烟雾,随着太阳升起,被一缕缕光亮击碎、融化。

    俞喜仁坐在一旁,口含热茶,借以抵抗牙痛,注意到何安下面部泛起神秘的笑容。

    俞喜仁教何安下的是明代道书《性命圭旨》上的口诀:“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骤然如风雨之暴至,恍然如尽梦之初觉,涣然如沉疴之脱体,如男女之相亲,如澡浴之刚起。”

    何安下瘦弱的两臂挽在小腹,打坐的姿势很不标准。俞喜仁却觉得非常欣慰,自己随便一教,有人竟然学得如此认真,不由得以师长的心态打量着何安下,暗道:“陪你练一会。”俞喜仁一挺脊椎,双膝盘上,眼皮慢慢垂下。

    俞喜仁与何安下端坐在船中草席之上,一大一小两尊身躯,姿态一致,嘴角上挂着一样的笑容。

    傍晚时分,船到龙颈山下。

    俞喜仁跳下船,小腿一震,觉得腹部坚实,回肠荡气。几个时辰的静坐练功,令精力格外充沛,不由得兴起:“安下,腿上有没有劲?”

    “坐麻了。”

    俞喜仁爽朗一笑:“我怎么就没麻呢?还是你没有掌握技巧,来,咱们一路跑上山去如何?”何安下揉着双腿,抬眼见郁郁葱葱一座山,草木甚是茂密,不见楼阁宫宇,只一条小路蜿蜒而上,与俞喜仁向自己渲染的“龙颈山道场富贵非凡,好大场面”差别甚大。

    何安下:“俞先生,这好像是一座荒山!”

    俞喜仁:“这是后山!从前面上山谁都行,能从后面上山的,就不是一般人了,得有特别关系。”何安下:“从后面上山有什么好处吗?”

    俞喜仁想了想,说:“近。”

    他心中万分得意,一拍何安下脑袋:“跑吧!”不待何安下反应,已一个健步窜出好远。

    一阵好跑,汗流浃背,回头看去,不见何安下身影,便坐在路边石头上,感慨自己数年道门修炼没有白费,竟然身轻如燕,不由得哼起小曲。

    陶醉不已之时,脖颈一疼,一粒小石子从肩膀上滑下,落在双腿间的地面,犹自滚动不已。俞喜仁大怒:“是谁打我!”左右看去,不见人影,心中一惊:“难道我骄傲了一下,过路的山神看不过去了吗?”又语调谦恭地问了一遍:“哪位打我?”

    飘忽忽传来一声:“是我。”

    俞喜仁向上看去,见何安下在上方,大惊道:“你怎么上去的?”何安下:“我找了条更近的路。”

    俞喜仁黑了脸色,半晌后说:“近路在哪?”

    何安下:“顺着树根间的缝隙,一点点钻过来。”

    俞喜仁在何安下的指点下找到了“缝隙”,绝不能容纳自己的身量,心中暗骂:只有小狗才能钻过去。

    两个时辰后,俞喜仁领着何安下爬上山顶。

    没有一个人影,道观庭院中飘散着焦黄的纸灰,夕阳之中,竟是十分凄凉。何安下见俞喜仁满脸沮丧,便问:“先生不高兴?”俞喜仁:“今天的道场已结束,没有大场面了!”

    何安下受他情绪感染,也沮丧地坐下。晚霞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在一起,显得格外愁苦。

    忽然丝竹声响起,婉约清逸。何安下眼前出现梅花幻觉,雪花与梅花交融,白茫茫一片,渐渐泪花也融了进来。俞喜仁两眼放光,一努劲站了起来,叫道:“雪地红花!”

    耳听“雪地”两字,何安下一惊,以为俞喜人看到自己心中的幻像,抬眼却见庭院已坐满了道士。俞喜仁抓住何安下,哽咽道:“瞧,大——场——面!”

    一时钟鼓大作,丝竹声骤然拔高,高到不可再高,几近绝境,颤出几个尖利之音,便断了音调,十几秒后才续上,开始低得几不可闻,慢慢回升,终与钟鼓融合,形成一派草木生春的气象。

    何安下缓出口气,问俞喜仁:“这曲子叫什么?”

    清朝光绪年间,道教界出了一牌大型曲目——《雪地红花》,意境是在肃杀的冬天,雪地中依然存有生机,开着一朵红花。比喻衰老不是绝境,其中仍有生机。

    俞喜仁拉着何安下奔到场面中跪下,随着场中道士的指示不断叩拜,一起一伏间仍念念叨叨:“想不到还有夜场……”过了一会,不断有人哭啼,仔细看去,发现场中之人都披麻带孝。

    俞喜仁精神涣散,动作有一搭无一搭做得很不成样子。何安下受场内气氛感染,渐渐的鼻头红红,泪眼汪汪,只是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俞喜仁在一旁小声嘀咕:“安下,控制一点。咱们虽然赶上个大场面,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又正好是夜场?唉,这是个水陆法会。”何安下:“名字很好听嘛,什么意思?”

    俞喜仁涨红了脸:“就是家里死了人,作个法事超度一下。咱俩谁也不认识,磕头就不要磕得那么认真了。”何安下:“那咱们到旁边歇歇。”俞喜仁:“不可,刚才咱俩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已经有很多人不高兴了,法事还没完,现在出去,会被人骂死的。”

    何安下:“那就坐会吧。”俞喜仁:“不可不可,这显得对死者非常不尊重。”何安下:“怎么办?”

    俞喜仁沉吟一会儿,说:“还得磕。”

    磕下数十个头后,何安下新鲜劲过去,无聊起来,不断找俞喜仁说话,弄得俞喜仁心惊胆战,不断提醒:“小点声,再说我就把你送回姥姥家去。”

    何安下安静了半晌,又一张口,俞喜仁忙说:“嘘。”何安下:“我这回是正经事。家里人死了,为什么要做法事?”俞喜仁:“显得孝顺呗。”何安下:“这么吹吹打打的就孝顺了?”

    俞喜仁道:“人这一辈子,最不关心的往往是父母。上学,关心的是老师;当官,关心的是上司;做生意,关心的是合伙人。谁去关心父母?父母肯定不会害你,所以就没有必要关心他们了。只有当他们死了,才会去注意他们。”

    何安下:“那吹吹打打……”

    俞喜仁:“吹吹打打就是向他们的遗体表示一下,喂,我注意你啦!”此一番回答十分机智,俞喜仁感到自己好几年都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不由得洋洋得意,猛然听到“哇”的一声,何安下伏在蒲团上抽泣起来,而且声音越哭越大。

    俞喜仁心想,忘了这孩子是孤儿,刚才自己一番看透人生玄理的话,这小孩竟然理解了!

    何安下的童声元气十足,在场中显得声响极大,全场在其带动下,达到了哭诉的高潮。俞喜仁坐立不安,觉得场中两百余人,唯有自己是个局外人,便开始想自己的父母,不一会也是泪眼汪汪。

    死者家属们惊觉,在哭得最响的小孩身旁升起了一个更为嘹亮的哭声,而且一起便不可收拾,直至惨不忍睹。等法会结束,道士散场后,犹自哭个不停,死者家属人人感激。

    俞喜仁在哭得近乎气绝时,忽然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大哭一场吗?”于是抹了把脸,从蒲团上仰起身来,发现庭院中空空荡荡,家属和道士已走干净,唯有何安下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

    俞喜仁抢先说话:“安下,你刚才哭得很凶啊,是不是想起你的父母了?”何安下:“俞先生,你也哭了。”俞喜仁:“哈,凑个热闹。”眼中泪水仍不断涌出。

    俞喜仁领着何安下走东走西,指指点点,跪拜了不少神仙雕像,最终来到一挂着“知客”字匾的房前。房中飘着水果的清香,俞喜仁一个健步窜进去,何安下跟进,见地下桌上摆满了桃子、香蕉。

    俞喜仁从腰上掏出口袋,抓了把枣放进去,转手递给何安下,说:“拣喜欢的装吧。”见何安下发愣,便急躁地说:“这可是神像前的贡品,刚撤下来的,吃一口就是一口福气。”何安下:“让你随便拿啊?”

    俞喜仁:“我是熟人!”

    刚说着,从屋角转出一个道士,手中浮尘向俞喜仁肩上打了一下:“那还有一西瓜,一块抱走吧。”俞喜仁:“不敢。”道士微微一笑,轻飘飘走了。

    俞喜仁冲何安下一眨眼,意思是:“看看,连西瓜都能给我!”一指墙角西瓜,冲何安下道:“抱着!”

    在道观吕祖殿东侧一间小平房,是道观主持的住所,俞喜仁带何安下又转到了那里。

    何安下身上背着巨大的口袋,抱着个西瓜站立在一旁,看着老道士给俞喜仁画符。符画好后,俞喜仁给了道士一个信封,似是几张银票。

    老道士收好,便咽了口茶,坐着养神,好一会睁开眼,惊讶地说:“你还在这啊!”

    俞喜仁忙道:“弟子还在。”老道士:“你要这么晚走不方便,就在观里住下吧。”俞喜仁:“住当然要住,只是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叹气:“你除了牙疼,还哪疼?”俞喜仁:“弟子入秋以来,口苦、腋下肿痛、咳痰、气短、小腿骨节疼。”老道士一惊:“这么多病?”随即一笑,“那你是跟我一样,没事。”

    俞喜仁:“弟子怎敢跟师父相比。”老道士:“能比能比,你的毛病我也有,不是病,是老了。”

    俞喜仁忙道:“可是您气色多好啊!”老道士一笑:“行了行了,你是不是想学点东西啊?”俞喜仁点点头。

    老道士从怀里掏出信封,向俞喜仁一扔:“要教你也可以,这你先拿回去,因为道门的功法是无价的,要的是缘分而不是银子,如果有银子就教,学会了拿去为非作歹,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俞喜仁急忙从地上拾起信封,重新递到老道士手中,递上去时又加了一个信封。老道士淡然一笑,将两个信封揣进怀里,说:“反正你的资质不佳,学了也是白学,索性教给你吧。”

    俞喜仁心中暗骂:“又玩这一手!”可表面上毕恭毕敬,向何安下一指:“师父,教之前,要不要让他回避一下。”门外冷风嗖嗖,何安下的眼神令俞喜仁脸色一红。

    老道士摆摆手:“不用不用。我给你本书,回家照着练就行了。”站起身从书架取出一册新书递给俞喜仁:“这是山上新印的书,有体有用,送你了。”俞喜仁大摇其头:“书我不要,我要秘诀。”

    老道士:“公开的书里就没有好的?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俞喜仁花了不少银子,要真是收下这么一本书,可就冤枉了,于是一个劲地坚持。老道士耐心解释:“你看,书上说了,这法子是吕洞宾传下来的,这法子是铁拐李传下来的,好家伙,这本书中收集了多少……八十四个神仙的功法,乖乖的了得,你还不赶快收着。”

    俞喜仁一脸苦涩地接过书,转手将书扔给何安下,向老道士一抱拳,拳中竖起一个信封:“师父,弟子不看书!”

    老道士将他从地上扶起,俞喜仁站起后发现手中的信封已不知去向。老道士落座,双目紧锁,显得十分为难。

    俞喜仁心头狂喜:“这回要教真东西啦!”忙将何安下拉出房去,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道家的规矩,传功法要回避的。等我一会,不会很久。”见何安下满脸不高兴,又说:“我可是把那本书都给你了,有体有用,多好的东西啊!”

    何安下抱着西瓜走了出去,在寒风中呆了好一会,时而掀开帘子,将门推出一条小缝,见俞喜仁正在老道士的指点下作出一个古怪的姿势。

    何安下怕被发觉,不敢一次看得太久,隔一会看一次,每次见俞喜仁奇形怪状的都有所不同,心想:俞先生怕是要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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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深夜窃法

    第二日清早,俩人下山,一路无语。坐上船后,见俞喜仁气质稳重,眼神高深莫测,何安下更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俞先生成仙了。

    午饭时,俞喜仁让何安下一个人吃,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桃子,小口啃着,好像吃得十分伤心,见到何安下询问的眼神,便说了一句:“以后我就靠水果维生了。”

    何安下钦佩之极:“先生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啦!”见俞喜仁不理自己,只好呆坐着,随船摇晃渐觉困乏,就倒头睡了。一觉醒来,见俞喜仁仍在原位一动不动,不由心中暗叫:“仙人!”

    低头见到俞喜仁脚边一大堆果皮果核,一摸口袋,袋中水果已没了大半。这时,听到俞喜仁说:“安下,咱们把那西瓜切了吧。”

    边吃西瓜边听俞喜仁解释:“请符哪是平常的事,得斋戒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吃肉吃米。”何安下:“那饿不饿?”

    俞喜仁:“饿。越饿头脑越清醒,越饿越虔诚,这学道是饿出来的,等成仙了,就可以见什么吃什么啦。”见何安下听得认真,俞喜仁忍不住哈哈大笑。

    回到护生堂,天色已黑。入了药铺,俞喜仁大叫:“饿死我了!”在柜台上贴上新请来的符,回自己房间见伙计已摆上饭菜老酒,觉着牙也不疼了,心情愉快,很快吃出了一身热汗。

    饭后想到了何安下,便遛遛达达出去,见何安下在后院厨房中。伙计们的吃饭时间已过,他正在吃着凉了的剩菜,便喊一声:“拿碗米饭,到我这来吧。”

    何安下在俞喜仁屋里吃得津津有味,俞喜仁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你们小孩胃口真好啊,吃得很有感染力,以后你就专门陪我吃饭吧。”何安下:“那太好了,俞先生,我挺佩服你的。”

    俞喜仁脸色一沉,缓缓道:“佩服我什么?”何安下:“你和道士那么好,你还会练功。”俞喜仁面带喜色:“你别总说那虚的,如果我不和道士有交情,不会练功,你就不佩服我了吗?”何安下:“不,一样佩服。”

    俞喜仁:“佩服什么?”

    何安下:“你身上带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哗啦,真神气。”俞喜仁大笑:“有道理有道理。”起身去了里屋,找出许多没用的钥匙,穿在一起,系在何安下腰上,道:“这钥匙你也有了,今后最神气的是你。念在你陪我出去一趟的份上,这串钥匙就送给你了。这串钥匙非同小可,掌管着全店所有的门和所有的柜子,一共只有那么两串,一串在我这,一串在你这。很可能有人会偷,小心。”

    俞喜仁心想着何安下为这串钥匙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不由得发出坏笑。何安下:“俞先生,你笑了。”俞喜仁:“是啊,是啊,你早点回去吧,今晚我还要练功呢。”

    何安下带着钥匙哗啦哗啦地走了,回到宿舍时,见众人在打麻将,忙一把将钥匙抓紧,不让它发出半点声音,见无人理睬自己,便坐在自己那张靠墙根的床上,从衣兜里掏出龙颈山老道的书,见封面一行大字为《万育仙书》。

    《万育仙书》出自明朝,仿效五代时著名医书《诸病源侯论》,不用医药而用体操来治病。何安下昨晚在山上等俞喜仁时已翻过,知道里面张张都是图画,画的是伸臂撑腿的小人。

    心想:“此书价值不大,唉,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不要奢求太高了,先当个半仙吧。”

    何安下边看边比划,有个伙计跑过来瞅了眼他手中的书,说:“你也看道书?”何安下终于和众人找到了一个可以沟通的话题,急忙攀谈起来,却发现本店伙计在俞喜仁的熏陶之下,竟然人人对成仙极为厌恶。

    何安下心中不平,就将从龙颈山看来的“大场面”向众人讲了一番。十句未说三句,便被人打断:“俞先生早对我们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比你说的好。”

    一个伙计说:“你要是想修炼,就到东库房去,俞先生说那里有仙气。”何安下想反正说不到一块,便起身去了。

    来到东库房,将腰间的钥匙一一对去,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一不小心将门碰开,原来未锁。说是库房,实际并无贵重物品,只有几个大柜子摆在中央,余处堆着几个大筐、几把铁锹,药店有两个库房,想必这个一直没用上。

    几个柜子严密地围成一圈,向里看去,发现中间空处摆着一块小地毯,地毯上有一个黄色蒲团。

    蒲团是龙颈山法会中用的那种,估计是俞先生悄悄拿来的。地毯鲜红,上面织着一个字,除了笔法有点象草书外,根本就不是汉字。何安下想起治牙疼的符,就是这个字,想必俞先生天天坐在这个字上,祈祷“牙别疼了”。

    何安下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大叫:“牙别疼了!”然后在地毯上捂着腮帮子滚来滚去,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最终白眼一翻,说了声:“疼死我了!”就此一动不动。

    忽然库房门一响,何安下急忙抓住腰上的钥匙串不让它出声,从两个柜子的夹缝钻出去时,见一个胖大身影走进柜子空场,正是俞喜仁。

    俞喜仁脱了鞋,在蒲团上坐定,慢慢活动手脚,脖颈伸来伸去,两眼左顾右盼,摆出昨晚龙颈山老道士教的姿势,或吐气吸气,或喉咙呱呱作响。好一会,两眼发直地抱腿而坐,久久不动,最终斜斜躺倒,响起鼾声,竟睡着了。

    何安下离开柜子,蹑手蹑脚向库门走去,听到俞喜仁鼾声依旧,便加快了脚步,忽听一阵“哗啦哗啦”的金属声响起,心道:“坏了。”连忙抓住腰间的钥匙串,然而为时已晚,只听柜子后传来一声咆哮:“是谁?敢窃法!”

    何安下急忙将身旁的筐扣在身上。

    俞喜仁没穿鞋,从几个柜子里冲出来,见一人飞快地钻入筐下,便慢慢走上去,在筐上拍了几下。筐动了动,一个身影从筐下窜出,哗啦哗啦地出了库门,俞喜仁大叫:“何安下!”

    在宿舍里玩牌的伙计们惊讶地看到何安下冲了进来,一个健步窜上床,不脱鞋袜地钻进被子里,立刻响起鼾声,然后,俞先生飞奔而入,掀开被子,何安下惊叫了一声,便被俞先生拉着走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个人突然而至,转眼就走,伙计们面面相觑,许久,有一个人说:“看来,他俩没有成仙,反而中邪了。”其余人都点了点头。

    回到东库房,俞喜仁搓着两手来回走动,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冲何安下怒吼:“说,你在干吗?”何安下:“偷看你练功。”俞喜仁一愣,心想这孩子倒还敢作敢当。

    何安下:“俞先生,你为什么不要老道士的书?”俞喜仁:“哈,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我看书干吗?不要打岔,为什么偷看?”

    何安下不再说话,只是坐在地下摇头晃脑、伸腿撑腰,然后抱腿呆坐,最后睡在地上,抬眼见俞喜仁脸色渐成紫色,忙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万育仙书》向上一递:“这书上都有。”

    俞喜仁接过一看,自己练的功法上面画得清清楚楚。原来那老道士拿了三份的钱,最终教给俞喜仁的还是书上的内容。

    俞喜仁:“你偷看我练功,是因为你早已觉察其中有鬼?”

    何安下用力点头,俞喜仁被老道士搞得心灰意冷,摇摇手:“你回去睡觉吧!”过了一会,听到何安下的声音响起:“咱们不能饶了那老道!”

    俞喜仁大吼:“行了!”转身到柜子后面,一脚踢开蒲团,躺在地毯上。被俞喜仁揪回来的一路上,何安下脑海中灵光一闪,感到俞喜仁所练的功法和《万育仙书》的内容十分相象,危急时这样说了,不料真是如此。

    自己逃过了一关,没想到俞先生如此沮丧,心中十分不忍,坐在俞先生旁边好一会,见他并不理自己,只是气哼哼地躺着,便掏出那本书看了起来。上私塾时养成边读边念的习惯,看一会,不自觉地念叨起来。

    俞喜仁昏沉沉躺着,听何安下小声嘟囔:“七宝林下竹根边,水在长溪月在天。天丹练就炉无火,地在开花知几年。”

    俞喜仁怔怔坐起,见何安下在看《万育仙书》,伸手夺过,发现书中每一幅图画的后面都印有一首诗,一页页向前翻去,第一页印着一张木刻白描画,内容是一对男女神仙正在葫芦架下摘葫芦。

    见俞喜仁脸色慎重,何安下问:“俞先生,什么意思?”俞喜仁沉吟半晌,道:“鬼知道什么意思!”

    他拿起那本书走到门口,见何安下跟着,钥匙仍哗啦啦响个不停,说:“把钥匙给我。”走几步见何安下无声无息地跟着自己,也甚是讨厌,回身又说:“你在这,别动。”反手将东库房锁上,回自己卧室去了。

    何安下给锁在库房里,心知惹恼了俞先生。他躺在地毯上,觉得十分舒服,心想:“比我那床舒服多了,天天睡在这倒也不错。”

    又想:“要天天睡在这,就得天天气俞先生,每天想出个法子气他,倒也并不容易。”正在胡思乱想间,库房门一响,刚爬起来,俞喜仁阴沉的面容已在眼前。

    何安下急忙恭维道:“俞先生,您参悟了么?”俞喜仁出门想诗,揣摩不出个道理,进门见何安下在自己宝座上折腾,原想发怒,但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懂,就说:“参悟了!但你资质太差,不能告诉你。”

    俞喜仁放了何安下。何安下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对自己的资质十分担忧,心想:“唉,资质不高,看来当半仙也难,不要奢求了,既然在药店中,就先当个神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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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万法秘藏

    江西的春季含有过多的水份,伤寒着筋骨。何安下十六岁,已在护生堂三年了。三年来一直随着俞喜仁吃素,淡忘了荤腥。

    那年端午,俞喜仁带何安下去买布。俞喜仁常年住在药店,好像没有家室,但每当过年过节,总是去布庄买回一大堆布来,东寄西送的不几日便没了,又像是有许多女眷。

    俞喜仁讨价还价十分腻烦,何安下等一会,就跑到外面等了。布店旁边是个茶馆,一个小艺人慢慢走上场子。何安下见他与自己年龄相若,不由得好奇,便进去找了个角落站下。

    小艺人语调沧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这张口是多少帝王的皇陵、埋了多少将相。唉,话说在东汉年间……”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要讲《三国》,茶馆中纷纷叫嚷:“换个别的!”

    小艺人叫道:“好,说换就换,话说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有座白鹿宫……这是个妖怪的故事!”茶馆中立刻安静下来。

    小艺人语调阴森:“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接连三个晚上,灯点了一个时辰就全灭了。管大殿的道士叫季玄静,被怀疑监守自盗,卖了香油换酒喝。”

    “季玄静有冤无处伸,这天晚上,他手持钢刀,趴在供桌下面,一夜没有动静,天将亮时,响起了‘啪啦啪啦’声。”茶馆里一阵惊叫。

    “只见一只驼着石碑的大龟,正将灯油洒在背上。季玄静勃然大怒,举刀便砍。”茶馆里又是一阵惊叫声。

    “那老龟却抿着嘴说开了人话,说它原是一块大石,被工匠给雕成了驼石碑的大龟。它整日背着石碑,痛苦不堪。”茶馆内响起叹息声。

    “它遥感日精月华,受朝风暮雨吹洒,更被一等不知避忌之人,将男女精液落于其上,结果修成了妖精。先讲讲一对小男女在龟背上做的好事……”

    小艺人摇头晃脑说下去,越说越不堪入耳,竟是一个荤段子。众人叫起好来,小艺人将扇子一立,众人急忙纷纷掏钱,于是荤段子一段子接一段。

    何安下见别人笑得前仰后合,自己却不知所以,干笑两声,转身走了。回到店中,见俞喜仁已买了七八卷布匹,还要去另一处逛逛。何安下要求先回药店,俞喜仁就让他抱着布匹走。

    何安下出了布店,见刚才讲评书的小艺人正在街头小摊上买桔子吃,就走上去问:“那大乌龟后来怎么了?”

    小艺人声音苍老:“下回分解。”何安下从兜中掏出两个铜板:“你就讲个来龙去脉,简单点没关系。”小艺人压低了嗓子:“话说,龟背之上真是风光无限……”

    小艺人动情地说完,见何安下表情呆板,不由得一愣。何安下干笑两声,道:“老兄,我就对那大龟感兴趣,可你说了一堆也不提大龟。我没法给你钱。”小艺人忙抓住他,一阵纠缠,最终何安下给了他两个铜板。

    何安下背着布匹回到了药店,坐在东库房蒲团上,猛跺一脚地毯,觉得两个铜板花得真是不值。正生着气,库房门打开,俞喜仁跑了进来,何安下忙道:“您回来了,把布搬到您屋里?”

    俞喜仁:“不忙不忙。你看看,我今天碰到了一个宝贝!”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蓝皮金字,纸张焦黄,在何安下眼前一晃,闪电般的又揣回到怀中,悄声说道:“《万法秘藏》!”何安下心道:又是一本万字打头的书。

    俞喜仁眯着眼睛,一笑,说:“毕竟是孩子,得给你讲讲此书的非凡来历。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白鹿宫中,有个道士叫季玄静,负责晚上看油灯……”

    何安下立时圆睁双眼。俞喜仁心头暗喜,继续讲了下去:“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

    何安下悲观地想到:“可能我真是长大了,俞先生要对我讲荤段子了。”不料说到季玄静抓住大龟后,却是另一回事:

    “大龟哀求,如果季玄静将它背上的石碑推倒,就传给他一本书。此书是九老仙都府九侯先生的秘本,有排山倒海之能。季玄静见石碑高耸,分量沉重,便又在龟背上倒下了几十盏的灯油。”

    “石碑底部被润滑,终于给推倒了。大乌龟便给了季玄静一本书。”俞喜仁从袖口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何安下见书面上印有一行小字:“诚可穿山入壁,点石为金,撒土为川,撒豆为兵,入火不焚,入水不溺……”再往下看,字体已被俞喜仁挡住。

    俞喜仁慢慢的将书收到袖子里,目光深沉:“这本书就是大龟给的书。将这本书放在衣服里,衣服会发光的——人看不见,鬼神能看见。”

    何安下因这书的开场白和茶馆荤笑话的开场白一样,自然对此书不以为然,道:“这么珍贵的书怎么到了你手?”

    俞喜仁登时语塞,半晌吱唔一句:“大街上买的。”见何安下一脸轻蔑,又道:“这可是奇缘啊。”

    俞喜仁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布庄时,见到对面茶馆已散场,小艺人坐在里面看书。俞喜仁听过他说书,感到好奇,便偷偷凑上前去,发现书里印着符。那些符弯弯曲曲,比起治牙痛的符,拐的弯更多。

    见到这么一大堆弯,俞喜仁心里有数了,不动声色地跟小艺人聊天,不料小艺人知道那是法力无边的符。俞喜仁便以老修行者的身份,跟他讲起道理,说如此厉害的法术,如果能驾驭,就像小孩抡巨斧,必会伤着自己,小艺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损害。

    何安下:“小艺人慌了?”

    俞喜仁:“吓呆了!于是我说我可以帮他保管这本书,小艺人哭得象泪人似的。这书是他爷爷的遗物,他的爷爷用一生积蓄买了这本书,说钱是死的遗产,他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活的遗产——法术。我一狠心,给了他一叠钱。看着他欢蹦乱跳离去的背影,真为他惋惜,这本千古奇书就这样被我骗到了手中!”

    何安下:“不对!我觉得是他在骗你钱,咦,俞先生,你买的绸缎呢?”

    俞喜仁道:“我身上的钱都给他了,他还说不够,就把那些个绸缎也给了他。”

    何安下:“看来是个骗子。”

    俞喜仁:“不,决不会!”何安下:“要不咱们把那书中的法术随便挑一个试试。”俞喜仁:“……原来你是想变着法学我的法术啊!”何安下不再说什么话,转身走了。

    俞喜仁一骨碌坐在蒲团上,将书打开,准备好好研究一番,不料一遍过去,索然无味。原来,俞喜仁学道的最大乐趣,就是让何安下羡慕自己。俞喜仁思考再三,终于决定让何安下看这本书,心想:“大龟啊大龟,你可别让我丢脸呀!”

    俞喜仁将那本书给了何安下,商定一块试试书中写的“掌心雷”。护生堂后面有道青草依依的小山坡,试验地点就在这里。上了山坡,俞喜仁慌张地说:“要不咱们先试试隐身法吧?”

    何安下:“不行,这就咱俩人,你要说看不见我,我又不知道真假。”俞喜仁干笑着:“这孩子,连我都不相信。我主要怕掌心雷的威力会不会太大?”

    何安下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手掌上画出一个符来,俞喜仁惊讶的看到何安下的手心银光闪闪。只见何安下双臂一振,向着护生堂药铺的方向打去,俞喜仁大惊,跑过来大叫:“不要!”眼前光电一闪,抬头看时,原本护生堂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

    俞喜仁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面无血色:“你怎么把咱们的药店给炸了?”

    何安下大惊:“俞先生,药店在那。”

    俞先生顺着何安下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护生堂。俞喜仁大喜过望,跳起身来:“万幸万幸。”扭头一看,见何安下表情怪怪的,忙问:“安下,你施展了这么大的法术,很伤身体吧?”何安下摇了摇头。

    原来何安下虽然口头硬,但对于此书毕竟敬畏,上山前带了一块烟盒里的锡纸,在做法术时将它蒙在手心,心想:“如果发不出雷来也应该有点火花,只要锡纸上有一点烧烤的痕迹,就说明法术是真的。”

    何安下手上蒙有锡纸,远看自然银光闪闪,向护生堂方向一掌打去,其实没有任何动静。俞喜仁跑来调转何安下手臂方向时,锡纸令他眼睛一花,再睁眼,由于站位已经改变,自然看不见护生堂。

    俞喜仁不承认刚才见到的霹雳只是锡纸上的闪光,反复向何安下讲述自己刚才还听到了雷声,他将那锡纸揉成一团,远远扔开,然后念动口诀,一掌掌向天空打去。

    随着试验次数的增多,山坡上的树影逐渐拉长,直至太阳落山,也没有任何火光声响。回到药店后,俞喜仁七八天没有跟何安下说话。

    那本叫做《万法秘藏》的书,从此被俞喜仁扔在一旁,何安下倒是偷偷看了几遍,见其中有一法术为“相思密咒”:“精秉太阳,气秉太阴,汝受一颗,卦意系心。三山九侯先生摄。”

    作用是,见到一个美女,等她走后,从她的脚印中捻起一撮土,然后念咒,这个路遇的美人就会主动来找你。

    何安下当初只是因为小艺人的缘故,对这本书恨恨不已,后来翻翻,也被其中四百个法术的信誓旦旦所打动,常想:“如果当初没有破坏俞先生研究此书的兴致,他真的去实施了,说不定已经变出了好几十个师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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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5、三指禅学

    俞先生的脾气日渐古怪,也显出了老态,更为沉迷于打坐练气。由于正在长身体,食量很大,何安下坚持吃了三年的素,终于废止。

    作为药店最底层的学徒,整日劳作,不知冬夏。他为将来作了打算——做名医生,像郑佑全般有间自己的药店。

    店主郑佑全原是一名儒生,从未拜师学医,先是落第不及,后是科举废除,闲在家中看医书解闷,后来索性就以医为生,竟成了名医。医道不同于诗文,人命关天,不容闪失,竟然给他作通了。

    药店里教给学徒最初学的是切药,切药的技术称为“三把刀”。第一把刀切块,第二把刀切片,第三把刀切薄片。有句歌诀形容第三把刀的技术为“附子飞上天,槟榔两百片”,说切附子要薄得风一吹就飘走,一颗槟榔要切成两百片,并且形状完整、刀口清晰,可见刀功的标准之严。

    刀功之后是配药,旧时药店是不贴标签的,一面墙两架大柜三百多个抽屉,每一个装什么全凭记忆。站在柜子前要见功夫的,抓一味药如果抽了两个抽屉还没找对,就要挨骂了。

    抓药要一手抓,精细到毫厘,即便是几钱一份,也要份份包好。包药有特定的手法,折出的纸纹也有规矩。以前的人对药极其重视,所有的药材都是分开包的,完全按照方子,几钱的量也要分开,而且取药的时候每份都要自己称好,因为中药配在一起,药量稍有不同就是另一种效果。

    学药要先从识药开始,观形色、闻气味,何安下在《本草纲目》一类的书籍上,每读到某味药轻身、某味药久服成仙的内容,都倍感兴奋。到底是受了俞喜仁的影响,无时不想着成仙,见到医书上那些内容,自然有了学药的兴趣。

    一些医案的书籍,往往将配药说得十分神奇,多一味活人少一味死人。初学配药时,何安下整日战战兢兢。后来一个伙计告诉他,药很好学,只要不放砒霜就成了。

    何安下回想一下,的确有毒的药不多,但还是不敢有丝毫差错。但在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

    一个本镇富商要到外地做生意,临走前生了场病,便来开药。由于店里有许多剩的药渣子没有处理,一位伙计就统统混在富商的药里,杂七杂八的有二十多种。何安下心想富商此命休矣,不料两个月后,富商回来时竟然白白胖胖。

    何安下方悟到原来诸多讲究皆是表面文章,用药多了之后,自然明白十来味药几乎可以应付一切病症,药店中摆着的几百味药都是在锦上添花。当然多一味活人少一味死人,确有其事,但那种程度一般医生很难达到,而且对付的是非常病症。

    而常见病分三种,一是吃药也能好,不吃药也能好,主要靠人的自我恢复能力;二是吃药不好,不吃药也不好,那是癌症;三是吃药能好,不吃药就不好,这才需要医生的真实本事,而只要大路数不差,急病缓治、细病粗治也不会致死。

    护生堂的日子过得尚且愉快,唯一难以忍受的就是药店的脏。许多人从药店的大堂看,认为药店是所有店铺里最干净的,各种药草香气适人。但走进后院,就大不一样,因为中医什么都可入药,所以后院什么都有。

    比如人的头发叫“血余”,发为血液之余,名词如此诗意,自然可以入药,入药的方法是烧成灰,气味可想而知。鸟粪被称为“禾多”,要经过多次打湿和晾晒,有时还要混进人粪中让其发酵。

    一日郑佑全乘舟归来,带一个人到药店。那人比何安下大六七岁的样子,双目转动极为灵活,透着股诡劲。

    他不时耸动肩膀,捉弄衣角,似乎对身上穿的粗布衣服感到十分不满。有伙计端上茶来,郑佑全尚未拿茶杯,那人已咕嘟咕嘟喝起来。

    吃中饭时,那人闷闷不乐地被俞喜仁带到伙计们的饭桌上。那顿饭无端地吃得很拘谨,饭后,轮到何安下刷碗,俞喜仁神秘地凑过来,小声说:“那小子是……的儿子!”然后带着慈祥的笑容走了。

    三年来,俞喜仁越来越显出世外高人的举止,总是将一些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无比。青年是郑佑全的儿子,郑佑全想让儿子日后继承家业,便让他和伙计们吃住在一起,干所有的粗活,以磨炼性情。

    郑佑全的儿子叫郑梦祥,刚刚从外地学医而归,入店后粗活一样没干,也没人敢叫他干。郑佑全执意要他从头干起,所以不让人表明他的少东家身份,但是谁都知道他是少爷,有不少人原本就见过他。这层毫无必要的窗户纸,令所有人都感到很累。

    大家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与他接触,往往一见他的身影就远远避开,或是他一说话,立刻鸦雀无声。少东家晚上和大家住在一起,他来了后,大家都睡得很早。他发现自己说话根本就没人敢搭茬,这样的夜晚实在无聊,便气哼哼地每晚蒙头大睡。

    何安下倍觉好笑地看着这一切,有一天对郑梦祥说:“我听过一个故事,挺逗的,想不想听?”何安下讲的是大龟与季玄静的故事,故事讲完,他俩成了朋友。

    郑佑全有几个正式的徒弟,能拿得起拜师礼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家里有钱就不用功了。郑佑全每天的病人很多,几个徒弟围着他写方子、抓药忙得团团转,等病人都走了,那些徒弟又开始忙着制药了。

    于是郑佑全就在他们干活时溜达来讲两句治病心得,但那些徒弟往往很难边听边干,听着听着注意力就被手里的活儿牵走了,每当见到徒弟们忽然津津有味地干起活了,郑佑全哭笑不得,于是又溜达着走开了。

    何安下每每都注意听,手中切出的槟榔依然整整齐齐的二百余片。一次郑佑全讲着讲着,忽然听得“啪啪”声越来越大,见一个徒弟正在起劲地轮着斧头剁一块树根,看到他全身心投入的样子,郑佑全终于发火,大喝了一声,向那徒弟一指:“我刚才说的什么?”

    那人抱着斧头嘟囔,郑佑全一听完全不对,用手指了一圈,竟然没一个人能说出来,正在痛心时,忽听一人说起话来,将自己的话复述得一字不漏,定睛一看,见是小伙计何安下。

    经过这一事,何安下天真地觉得郑佑全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说不定就不要一文钱地收自己做徒弟了。但看着郑佑全一天天溜达来溜达去,并没有什么举动,方知自己的期望落空。

    何安下很羡慕那些学生,自己和郑佑全说不上话,学制药、配药都是跟郑佑全徒弟学的,自然所学低了一等。和少老板郑梦祥成为朋友后,注意到他常常出门,一聊方知道他医学程度已经可以行医,常有人请他到外面出诊。

    何安下知道了郑梦祥的本事,便寻思让如何让他教自己,但自己除了几本从俞喜仁处得来的道书,真是一无所有,一日忽然想到了“掌心雷”,心想上次不灵可以再试,万一成功了,以一个想炸什么就炸什么的法术换一点医术,他应该不会拒绝。

    事过很久,何安下又找出了那本《万法秘藏》,书上写明练上七八十遍,虽不能发出闪电霹雳,但掌心略一舞动就会响得如打雷一般,何安下心道:只要能出声就行。

    为了让掌心雷具有说服力,何安下决定自己先练。药店后院中有一堆高过屋脊的沙土,是去年郑佑全心血来潮要扩建药店而购得,一日读书,他又悟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这堆沙土就此闲置。

    何安下抱着“打不出雷就不下去”的决心爬上沙堆,一直练到夕阳血红。由于后院空间局促,院子里的人视角够不到沙堆顶上,何安下无声无息地在沙堆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众人找他吃晚饭,也没有吭声。

    但时间一长,不由得尿急,心想:“反正打不出雷就不下去。”于是衣襟一撩,站在沙堆顶上“哗啦啦”起来。

    郑梦祥出诊归来,一进后院,觉得白亮亮的一道光闪进眼角,向上望去,一股水流星星点点扑面而来,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郑梦祥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见事出非常,立刻视而不见,平心静气地走到伙计宿舍中,不经意地说:“外边下雨了?”

    原想立刻会有伙计出去看天,没料到由于自己平时和大家交流得太少,话出口半天,竟没一个人反应,于是用少东家的口吻严厉说道:“谁出去看看?”大家立刻放下碗筷,走得一个不剩。

    伙计们刚出门,郑梦祥就听到一阵狂笑叫骂之声,于是回身扶着门框看去,只见一人站在高处,被夕阳镶嵌了一道金边,犹如天神一般,正在当空撒尿。

    此事在护生堂药店引起不小的震动,店主郑佑全更是勃然大怒,大骂“成何体统!”,责令俞喜仁将何安下送回姥姥家。

    俞喜仁只好将何安下带走,何安下抱怨说:“俞先生,都怪掌心雷不灵!”俞喜仁听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闷头走路,忽然喜悦地一拍脑袋:“难道说,你的缘份是在这里!”

    俞喜仁双目炯炯有神:“你今天因为撒尿而倒霉,正好提醒了我,所谓童子尿,赛黄金,清肺补脑,天天喝可以长生不老。”望着俞喜仁真挚的面容,何安下说:“好,我以后尿尿都给你。”俞喜仁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将何安下送到姥姥家,俞喜仁没说两句话就走了。姥姥家住着三个娘舅,他们都在药店做伙计,终止了孩子的学业,多少令娘舅们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姐姐,不愿与这孩子天天面对,于是挑了个三人都不在的药店——护生堂,将何安下送去。

    今天见孩子回来,不但没有训斥反而造出欢天喜地的气氛,做出满桌菜来。何安下也没料到如此热烈,见一盘肉香喷喷地炒在葱叶里,就夹起一块,却吃不出味道,甚至还觉得有点头晕,便说:“这是什么肉啊,我吃不习惯。”

    此话出口,三个娘舅长嘘短叹,终于姥姥哭出声来:“好孩子,不吃羊肉,因为你妈就是属羊的呀。”何安下不知道母亲的生辰,觉得口中的肉苦涩难咽,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去了。

    何安下从此羊肉再没吃过一口。

    在姥姥家住几日倒也舒服,但总是被药店赶回家中,虽然娘舅们热情,毕竟不很光彩,于是便聊从俞喜仁听来的神仙之说,表明自己学了不少。三个娘舅都不大感兴趣,只有姥姥十分爱听,何安下有一次问她:“我去学仙怎么样?”姥姥说:“去吧,去吧。”

    不久,药店又召他回去,何安下知道是俞先生的努力。

    回到药店,却不见了俞先生,账房座位上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一口宁波话。何安下找伙计们询问,原来俞喜仁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已经离开了石门县,他的位置便被这个宁波先生所顶替。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俞喜仁总买绸缎的谜终于揭开了。

    对于那个女子的相貌,众人都说“漂亮极了”,何安下觉得俞先生辛苦一辈子也算有了好报,为他高兴,但他突然离去,总是茫然若失,不由得想起俞先生种种好来,最后记起俞先生说过的童子尿,就想试试喝尿。

    由于俞先生平日神神怪怪,所说的话五分只信得两分,为了慎重,专门查了《本草纲目》,见这部医学着作写道:“人尿,味咸,性寒,无毒。有明目益声,润肌大肠之功效。”总算放心,喝了数日,觉得将这法子传给郑梦祥吧,兴许他喝得高兴,就教自己中医了。

    郑梦祥很爱聊俞喜仁娶媳妇的事,完全改变了寡言少语的作风,由于这事是药店中的最大话题,而郑梦祥是有文化的人,他将此事分析得头头是道,旁征博引,妙趣横生,一时间所有的伙计们都和他亲密无比。

    那天见郑梦祥兴致很好,就将自己的用意表明,郑梦祥立刻圆睁了双眼。何安下见他表情不对,正要将喝尿的种种好处详细说出,忽然打了个嗝,一股浓郁的尿骚味从内脏中翻腾上来,忍不住的恶心,跑到院子里哇哇呕吐。

    郑梦祥象他父亲一样溜达过来,道:“这尿,我看谁也别喝了。”郑梦祥懂得“童子尿”的童子是指吃奶的小孩,那是可以入药的,并非是未经男女之事的男人。

    何安下呕吐时有了新主意,几天前在姥姥家,受到各种好菜的招待,护生堂伙食十分粗糙,于是总跑到厨房看娘舅们做饭。一见郑梦祥对童子尿不感兴趣,就想到诱之以美食。

    几日后,何安下溜到街上买了一袋鱼元,等护生堂大师父作完晚饭离去后,就遛进厨房,炸起了鱼元。

    郑梦祥就着一盘萝卜吃饭,忽然一股令肠胃舒服之极的味道飘散而来。他掩饰着冲动,平心静气地对伙计们说:“好像有股味?”众伙计以为是药店来了客人,反正没自己的份,只埋头吃萝卜。

    郑梦祥口气变得严厉:“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个人不情愿地出去,立刻气喘吁吁地跑回:“何安下在炸鱼元!”登时哗然。

    由于何安下做菜爽口爽胃,郑梦祥决定教他中医。

    先教了一首歌:

    〖灵枢素问,一笔可钩,

    汤液难经,百年难学。

    古籍千百方,算来只用两方。

    本草千百味,约之不满十味。

    不论内伤外伤,概为一补。

    不论阴阳之症,总是一温。

    汉唐宋元之书,许多阐发。

    张朱刘李之论,徒事铺张。

    从来医书万言,记得仅有三言。

    医者开口不曰脾胃土败,

    便曰命门火衰,

    或言气血两虚。〗

    郑梦祥嘱咐:“懂了大原则,什么医书都不用去读,只要记住‘脾胃土败、命门火衰、气血两虚’三句话就可以应付门诊。因为什么病都不出这三样,只要振振有词,张口迅速,就会生意兴隆。”

    何安下方知道,郑家行医和走江湖算命一样,是有套话的。医书上的种种玄妙道理,琢磨得再深,不会说套话,还是会被病人们认为医术不行,没有一开口便将病人折服的口才,是不敢开诊所的。

    郑佑全收藏有一本《牙牌命数》的算命书,许多人都以为此书是预测的宝典,郑佑全也人前屡屡夸耀这本书的神奇。儿子郑梦祥道出了底细:“父亲爱它的文字,八面威风。”

    水平在于卜词的文笔厉害,任何事都可放上去解释,但给人的感觉却像专指,真是一流的江湖手段。郑家行医正如算命一般,需要八面威风的语言。

    有所谓“名医杀人”的话,因为名医不可能好好看病,他没有时间。一天两百多病人,基本上都是靠着套话应付过去。说的都是两可的话,如算命般,好坏都是它。

    郑佑全看病,自己不写方子,总是口述,两三个徒弟抄方子,他说的药名听不清,可以问,但问第二遍便要发火,这边发火边看病的做法,是杀鸡给猴看的道理,令病人们敬畏。不是自己不能写方子,而是要这等架势。

    诊所中总是满满当当,因为有些病郑佑全要反复看,一个病人看三次就等于是三个病人。人忙时两三个病人一起看,由于他是读书人改行行医,思维敏捷,自圆其说得很是精彩,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气势。

    郑佑全和县城里一位算命先生交情好,时常派伙计们去给他送礼,何安下便送过几次,当时觉得蹊跷,以为是郑佑全试图将病理和命理结合起来,要达到医学的最高境界。

    经郑梦祥一讲,才明白另有门道。那一时代的人求医问卜是联系在一起的,问家人的安危,到算命处得到的回答是:“医者在东。”向东方一找,只有郑佑全一家药店。而当郑佑全说:“能过春天便好。”或“不受惊便好。”一类模棱两可的话后,紧接着便说:“不如去找某某一算。”彼此拉着生意。

    这一类经营技巧令何安下眼界大开,却又严重失望,原本“当不成半仙,不如先做个神医”的想法受到了挫伤。

    但名医家庭除了门面手段之外,毕竟还有真实本领,他在郑梦祥的指点下看了四本医书,《瘟病条辫》、《平湖脉诀》、《三指禅》、《治病法持》,最喜欢的是《三指禅》。《三指禅》几乎就是道书,有“一痕晓月东方露,穷取生身未有时”的名句。

    郑梦祥教了何安下一些行医套话后,没几日就被父亲送去省城的大药店了,从此再没见过。

    郑梦祥走后,何安下学医全凭自己揣摩。由于早年失学,何安下读书全是自发,所以很少记书名、作者、具体词汇,只在会心处慢慢参觉。

    还有一种特殊的学习方法,就是见郑佑全有什么书,马上自己从街上买一本,溜进郑佑全的书房中,将郑佑全在书上所做的眉批、勾勒照抄一遍,再在私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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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6、宁波先生

    顶替俞喜仁的宁波先生大目高鼻,很有福相,最喜欢将何安下一班小伙计叫过来训斥一番。

    由于每天有事没事都要挨顿批评,伙计们寻思,似乎宁波先生是借此解闷。奇怪的是,郑佑全每每看到宁波先生训斥伙计,总是流露出一种赞许的表情,也许是觉得宁波先生训人正是他对药店上心的表现。

    比何安下还小的有两个伙计,是郑佑全的晚辈亲戚,一个被郑佑全喊作“鹅蛋”,一个被喊作“金生”。宁波先生口才极好,训起人来连绵不断,一次他训鹅蛋时,郑佑全刚好路过,听了几句,受其情绪感染不由得怒火冲天,将鹅蛋揪出去揍了一顿,打完之后,一声喝问:“你太不像话了,说,宁波先生为什么训你?”

    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先生怪我不长个。”听完如此回答,郑佑全只好溜溜达达走开了。

    鹅蛋和金生是远房亲戚,郑佑全十分推崇“从亲制严”的古训,认为越是亲戚越要严格管束,如此方能服众。郑佑全平时对两人好脸色都不给,一见面就是:“你俩要给伙计们做个表率。”

    鹅蛋和金生平时便精神压力颇大,宁波先生来了后,每天一训的日子更加苦不堪言,以至萌生了学仙之念。

    一个晚上,两人抱着一个坐垫来到何安下面前,坐垫上绣着治牙痛符的图案。自从宁波先生来了后,东库房便锁了起来,一见这个坐垫,仿佛俞喜仁牙痛的情景就在眼前。

    鹅蛋和金生彼此望了一眼,向何安下作揖:“你要能让我俩成仙,这坐垫就给你了。”

    何安下以前受俞喜仁连累,一说神仙立刻招来众人唏嘘,现在终于有人对神仙感兴趣,心中自是欢喜异常。三人商量一晚,觉得不如将学仙放置一旁,耽误之急是找个法子将宁波先生惩治一下,先出口恶气再说。

    想惩治法子令三人十分头痛,既要毫不留情又要不留痕迹,否则追究起来被赶出药店,就不太美妙。三人都是在药店中长大,知识范围稍稍狭窄,想了一圈又回到药材上,鹅蛋一拍脑门:“干脆咱们把他毒死吧!”

    何安下:“我有那么多医书,肯定里面有法子的。”所有的医书都对病因剖示详细,治病的道理反过来可以害人,鹅蛋和金生点头称是。

    学医有“医非博物,不能治疑难杂症”的名言,所以许多医书中都有名为“博物”的一章,纪录了种种古怪的病因。鹅蛋和金生受这些记载的启发,设计了不少巧夺天工的方案,虽然没有一个真去实施,但整日沉浸在报复的臆想中,心情转好。

    宁波先生见两人变得双目炯炯、精神饱满,而且常对自己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微笑,心中煞是厌恶。而郑佑全见这两个亲戚忽然学习热情很高,总到自己的书房中翻书,不由得倍感欣慰。

    宁波先生是郑佑全从一家大药店中请来的,他整日衣料光鲜,众伙计虽然恨他,也觉得有这样个人坐在大堂很是脸上有光,相形之下爱趴在柜台上瞌睡的俞先生就让药店有点掉价。

    在不骂人时,宁波先生的口才是宝贝,只要有人进门,必将大包小包方能出去。看着他迎客、送客的手段,对人购物心理的精准掌握,正在研究行医套话的何安下不由得感慨:一行有一行的门道。

    宁波先生主管经营,虽然向顾客介绍药材时头头是道,其实半通不通,平时也不见他对药理有什么兴趣。大堂中的药柜有两百多个抽屉,药店的规矩是不上标签的,除了整日抓药的伙计,旁人想找出味药来颇为困难。

    旧式的药店上门板关店都很晚,为了急病的情况,不论夜多深,一有人敲门得立即开门,所以值班伙计要在大堂中睡觉。

    一日轮到何安下在大堂睡觉,听一串脚步声从过道而来,那是皮鞋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店里只有宁波先生一人穿皮鞋,正是因为是皮鞋,伙计们能预先做出严肃认真的架势,要是双布鞋由远而近,大家就很轻松了。

    一听到宁波先生的皮鞋声,何安下立刻从床上翻起。宁波先生出现了,不料竟是满脸笑容,十分虚心地讨教了许多药材的问题。

    何安下心中起疑:“难道他看出了什么,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了一会,宁波先生话锋一转,让何安下带他去药柜开抽屉辨别药材。他先是说了几味寻常药材名,紧接着说了两味名贵的药材,何安下开抽屉让他看了,宁波先生眼神定定,像是将抽屉的位置记下了。两味名贵药材看过,宁波先生又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和颜悦色的宁波先生令何安下很不适应,第二天,何安下发现那两味名贵药材少了很多,当时不敢声张,只是用笔小心记下来。

    药柜中的药材量,每天关店时从不清点,当用完后便去库房中重新填满,如果有人偷拿,很难追查。宁波先生让何安下教他识别药材的事,后来又有几次,一问过后,两天内肯定问什么药少什么药,何安下均一一记下。

    转眼到了夏天。

    虽然天气昏恶,但宁波先生仍然坚持每日一训的习惯。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他从讲道理到发火之间的过程大大缩减,有时还抓起手边的东西砸人,郑佑全对于宁波先生乱砸东西的行为并不表态,有伙计告状,就说:“他们大药店都这样。”

    宁波先生最喜欢训斥鹅蛋和金生。由于不知道每回扔过来的是什么,两人偷偷将桌子柜台上的玩艺统统收走,宁波先生近日发现自己一走进药店,四处都是光光的平面。

    一天何安下晚饭后不见了鹅蛋、金生,就遛出药店,见两人正在郑佑全的船上,远远望去,和船夫聊得十分的开心。

    何安下走到船边,见金生手里拿着一把小刀,眉宇间十分兴奋。等何安下跳到船上,鹅蛋郑重地说:“如果宁波先生再惹我们,就有办法了。”何安下:“什么办法?”金生一挥小刀:“跟他拼了!”何安下一瞥,见船夫蹲在一边无声地发笑,心知是他出的主意。

    船夫曾载着何安下、俞喜仁去龙颈山,他不喜欢和人往来,总是呆在船上。

    何安下心想对鹅蛋、金生的复仇情绪不能鼓励,便凑上去和船夫聊天,话题自然还是俞喜仁。俞先生带着个漂亮女人不知到何处安度晚年了,这个事件先开始是笑柄,后来似乎人人对此羡慕不已。将这事作话题,往往再沉默的人也会絮叨不已。

    据船夫讲,其实他和俞先生最熟了,说的都是成人话题,至于那个神秘的漂亮女人,估计只有他一人见过。船夫将那女人的音容相貌描述一番,三个年轻人均觉得有一种无法想象的美丽,何安下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些形容词是你自己想的吗?”

    船夫:“俞先生跟我说的。”

    何安下想:“自吹自擂是俞先生的一贯作风,倒也不见得有多漂亮。”想着再也见不到他,不由得一阵怅然。

    船夫继续说:“不知道吧,他都快将一部《红楼梦》翻烂了。我虽然不识字,但看戏听书的,对《红楼梦》里的故事也了解个大概。我有次问他:‘俞先生,您为什么喜欢看那满纸哥哥妹妹的书呢?’他把其中的奥秘说给我听了,原来《红楼梦》是部修道的书!看懂了可以成仙。”

    一听成仙,三个年轻人均呼吸一紧,鹅蛋结结巴巴地问:“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船夫庄重地说:“有。”三人等着下文,不料船夫摇了摇头:“这都是大人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卷起根烟,就此闭口。

    三人一再央求,船夫叹了口气,对何安下说:“好吧,俞先生走得很有境界,该放下就放下,我听说他的好多东西都留给你了。他这么多年古怪的玩艺积累了不少,就分一两件给我,主要是留个念想。”

    何安下回药店时俞喜仁已经走了,留东西的事倒是头次听说,目光急扫鹅蛋、金生。两人解释说,因为宁波先生坚持放在东库房的东西都是药店所有,没给何安下,伙计们怕他生气就没跟他提起。前些日子鹅蛋、金生给的坐垫还是他俩偷出来的。

    说着说着,金生又挥舞手中的小刀:“咱们跟他拼了。”何安下瞥了眼船夫,见他一脸喜悦,心想:“这不是好人。”忙将金生支开:“你去将那坐垫拿来。就藏在我床下。”

    金生回来后,何安下将坐垫扔给船夫,船夫抱在怀里,上下摸索,十分欢喜。鹅蛋不耐烦地道:“你还没说《红楼梦》呢?”

    船夫将一堆姐姐妹妹费劲地讲完,缓缓地说出一句,像是要画龙点睛:“大观园中这么多姑娘,可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怀孕的呢?”这个问题犹如晴空霹雳,将三个年轻人震在了当场。

    许久,金生小声说了句:“对呀!”船夫极为得意:“对吧,俞先生当年就是这么问我的!”鹅蛋:“那你怎么回答的?”船夫:“我当然没答上来。不过俞先生说他知道。”

    金生:“他怎么说的?”船夫声音郑重:“他讲这说明贾宝玉往女人堆里钻是为了修炼。”鹅蛋几乎是急了:“怎么炼呀?”

    船夫:“他没告诉我。”

    俞先生娶小媳妇还是为了修炼,这个结论有点意外。何安下见天色全黑,怕船夫再去鼓励两个伙伴的复仇心理,就一手拉一个离了小船。

    回到药店,何安下将金生的小刀夺去,原来这刀也是船夫送的,心中对此人颇为不喜,就问:“你们怎么和他说话?”

    没料到船夫和鹅蛋、金生一样,都是店主郑佑全的远亲。何安下讲了半天“拼了”的坏处,两个伙伴从亢奋状态又转为绝望,道:“难道咱们就没办法了吗?”

    何安下寻思反正他们也不敢真的去做,也许口头上泄泄怨气也好,于是左眉高高挑起:“还是得拼!”鹅蛋、金生立刻双眼放光。

    何安下说:“他再闹,咱们将刀子卷在铺盖里,背上就走,他肯定拦着,拉扯之间,偷偷掏出刀子,噗噗就是两下……”三人又设计出许多巧妙的方案,谈至深夜,方心满意足地睡去。

    刀扎宁波先生的臆想越来越周密庞大,作为创造者抑制不住地想告诉别人知道,他们选择了船夫,每当船夫听完总是点头:“可行!”

    船夫见三人从来是光说不干,想看热闹的心理渐渐淡薄,慢慢和三人做了朋友。船夫比三人大不少,知道男女之事,有时对他们讲讲,三人傻听着,私下里合计,都觉得过于复杂。

    一个正午,何安下一人看店,将打瞌睡时,走入一个束发髻的人。他长须狭面,双眸炯秀,何安下立刻认出是龙颈山给俞喜仁西瓜的道士。

    旧时的药店代卖善书,善书是佛道经典、警世文章。许多医书后面均有“因果病”章节,就是讲怪病是过去行恶所致,只有多做善事,方能病愈。做善事的方法,或建桥修路,或放生,还有一样就是印刷善书。

    道士叫震和子,龙颈山上有道士写了书,由他找钱印刷。他不知俞喜仁已离去,一下山便寻到护生堂。

    郑佑全当时并不在店中,何安下去找宁波先生,见他躺在俞喜仁从前的床上看报纸,陪着小心把道人的事讲出。

    宁波先生说等郑佑全回来再说,何安下问道:“就让道士干等着?”想让宁波先生好歹出去见上一面。不料宁波先生一扬手中报纸,冷脸道:“要不先让他看看报纸?”眼见他就要发火,何安下赶快退出。

    回到大堂,叫来金生来顶替,自己陪震和子去后院荫凉处坐等。两人谈起俞喜仁,均感慨万分。何安下想起船夫所说,好奇地问:“你说俞先生是贾宝玉吗?”震和子大惊:“何出此言?”

    何安下将俞喜仁看《红楼梦》的事说出,震和子仰望天际,怅然道:“原来是修炼去了。”见他神情,似乎知道其中奥妙,急忙追问。

    原来学道有三大途径,练金石药物为地元丹法,独身清静为天元丹法,而以男女房事修炼是人元丹法——不过此法历来隐秘,从不曾公开说出。

    震和子:“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可惜他家落败了,条件不足,否则早早修炼去了,也幸好他穷了,才有《红楼梦》——这是我们道观主持讲的。”

    此次下山印刷的书便是主持的著作,震和子掏出身上带的草印本,见书名是《夜读琐记》,署名是“前元戏子”,估计是主持的笔名。此书将内含道家功法的小说搜罗在一起,逐一点评。何安下随手一翻,见到一段文字:

    〖《西游》是明显的道书,每一章的标题和诗句都是功法,但《西游》讲的是男性炼丹的方法,女子看《西游》无益。不明显的道书是《红楼》,精华不在标题诗文,而在闲言碎语间。大观园中那么多姑娘,却无一人怀孕,不是贾宝玉懂人元丹法,而是曹雪芹懂此道,下笔自然如此。虽然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人,但他写《红楼》并不是像《西游》那样以秘授丹诀为目的,在书中的道学是自然的流露,所以看《红楼》要从零碎中会意,不可强求……〗

    与震和子相谈甚欢,不觉过了中午。药店伙计纷纷出屋干活,鹅蛋、金生见到院中坐着位道士,长袍高髻十分气派,两人仰慕神仙,不愿他多等,便跑去郑佑全家通报。

    两人回来时,面有愧色。原来郑佑全不理此事,待在家中不愿相见。震和子摇头笑笑:“看来少了俞先生,就万事不行了。”起身告辞。何安下三人一直送出好远,分手时震和子说了要他们到龙颈山玩。

    三人回药店后,见宁波先生坐在大堂中拿着把小刀削一只鸭梨,三人心头一紧,立刻四下找活,作出一副卖力模样。干了几下后,见宁波先生只在专心削梨,均松了口气。

    宁波先生削完梨,很享受地咬了一口,忽然两眼翻白,嘟囔一句:“对了,你们刚才干嘛去了?”三人见已不可避免,低头站过去,准备挨训。

    可能吃着东西,心情尚好,宁波先生开始只是讲了些药店规矩,三人不断点头称是。后来又说,医者是济世的,道士是离世的,所以道不同不相谋,三人表示折服。

    宁波先生谈起了药店中的大事小事,和自己处理问题的麻利手段,得意洋洋间忽冒出一句:“好像东库房里少了个坐垫。”

    一说到坐垫,宁波先生勃然大怒,污言秽语倾巢而出,骂了半晌,见三人表情有异,就问了一句:“是你们偷的吧?”

    金生自从有了把刀子后,性格强硬不少,当时就顶嘴:“没错!”宁波先生怒吼:“来人,抓贼呀!”后院的活计们听见了,纷纷跑到大堂。

    宁波先生用削梨小刀一指金生:“他偷东西。”金生叫道:“那是俞先生留给何安下的,赖着不给人家,你才是贼呢!”

    宁波先生脸色一黑,抓起桌上的梨核扔了过去,金生灵巧地躲开。宁波先生嘶叫:“你还敢躲!”手里的小刀飞了出去。

    只听“嘭”的一声,刀子扎在药柜上晃动不已,大厅里所有人都出了身冷汗。

    半晌,金生回过神来,大叫:“拼了!”

    三人对视一眼,心道:“这时刻终于来了。”抓起条凳、扫把向宁波先生抡去。众活计一拥而上,将三人架住,宁波先生喘着气躲到一旁。

    何安下被众活计架着,远远冲宁波先生嚷道:“先生,你知道你是贼吗?”索性将他偷药材的事讲出,哪天偷了何种药材,分量是多少,一件件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不信,众伙计渐渐将三人放开。

    宁波先生张嘴立在当场,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何安下离开大堂。

    何安下回到睡房,一个信念已然坚定。鹅蛋和金生跟了进来,见何安下正在打行李,金生就将小刀插进行李卷中,兴奋地说:“正好噗噗两刀。”

    何安下沉吟了一下,说:“就别杀人了!”何安下想事情已经闹大,等郑佑全回来处置,实在没有意思,不如上龙颈山,真正地去当神仙,立即得到鹅蛋、金生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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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7、神经道人

    何安下离开护生堂时,带的行李比鹅蛋、金生要多。除了被褥之外,还有一个装书的藤条箱,当他从床下拿出藤条箱时,鹅蛋、金生见箱子崭新,显然是刚买的,方意识到何安下早已萌生去意。

    三人背着行李走过药店大堂,伙计们呆看着,没有话说。何安下看着他们,心道:“和这群人分开了。”

    宁波先生问了声:“你们去哪?”见三人不理,声音加大:“站住!”

    何安下回头见他脸色铁青,想起中午他躺在床上看报纸的情景,就说:“你要再凶,我就把你的事登报纸!”左右拉着鹅蛋、金生,出了药店。

    三人走了一会,均气喘吁吁,刚才的胜利感已荡然无存。鹅蛋、金生问道:“我们真不回去了?”何安下:“别怕。神仙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做到。”

    经过一家书坊时,何安下对两人说:“等一会,我要买书。”鹅蛋、金生叫道:“还买!”

    护生堂伙计一月不到十个银角,何安下的钱大部分都消耗在买书上,第一次听船夫说《红楼》是道书,便想买本看看,但一套书五册,一册便要一个银角,心中颇不舍得,这次出离已有永不回来的想法,便凑上所有银角,索性买了《红楼》。

    拎着箱子越走越累,何安下想到船夫,对鹅蛋、金生喊道:“叫你亲戚送咱们上山!”金生放下行李一遛小跑去了。

    过不多时,小船来了。船夫呲着牙,满脸理解地说:“听说了,听说了。”

    船很快出了石门县,何安下将舱里的坐垫踢向鹅蛋、金生,叫了声:“抱着!”

    忆起俞喜仁当年将坐垫扔向自己的情景,不由得伤感,便掏出刚买的《红楼梦》翻看起来,油墨之香令大脑一阵清爽,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不知翻到何处,见书中写一女孩蹲在蔷薇花下,摘下簪子划土玩,贾宝玉怕扰了她的兴致,悄悄躲在蒲园外看她,在手心里模仿着她动作,晓得她划出的是“蔷”字。里面的人早已痴了,外面的人不觉也痴了,心思只是随着簪子在动,两人被水打湿,却浑然不觉……标题是“痴及局外”。

    不知觉光线已暗,三人恐船出来太久,船夫对药店不好交待,便叫他就近靠岸。三人下船后,船夫仍恋恋不舍,船在水中打转,一时不愿就走。

    何安下有些酸楚,耳听得船夫嚷道:“记住,人在外面,多拍马屁,好办事!”

    鹅蛋忍耐不住,哭了起来,金生摸着衣兜里的刀子,想象着拍马屁之事。

    何安下从箱子中取出一包东西,扬手扔向小船,摔在船板上,滚出几卷书册。船夫:“给我的?”何安下郑重点头,船夫:“我不识字,你还是送我别的吧!”何安下:“那是《红楼梦》。”

    船夫蹲下身,小心拾起,喃喃道:“我要有儿子,就一定让他读书,长大以后看《红楼》。”由于俞喜仁娶亲的缘故,《红楼》在船夫心中神圣无比,自己终于有了一本,立刻兴奋到极点,但能否有俞先生般的美妙艳遇,心中颇不自信,不忍再说什么,低头摇橹而去。

    龙颈山在阴蒙天色中,一副凶险架势。三人背着行李,联手抬着何安下的书箱,走出许久,鹅蛋忍不住叫嚷:“还不如刚才,把书都给船夫算了!”

    终于上山,震和子却并未回山,三人沮丧地蹲在道观墙外,不觉天光全暗,响起晚斋钟声,彼此相看,都是一脸饿像。

    何安下:“咱们管道士要点饭吃。”金生:“出家人才要饭呢,我们向出家人要饭,能行吗?”鹅蛋打断他:“出家人慈悲为怀!”

    三人循着饭菜香气找到斋房,见一百多位道士们无声地吃饭。三人走到大锅边,问道:“多少钱一碗?”火头道士吓了一跳:“钱?”

    何安下讲明来意,火头道士向叠在灶台上的碗筷一指,示意不要钱。吃过晚饭,三人的胆气增强了不少,鹅蛋吵着要四处逛逛。三人抱着行李逛了几步,觉得非常费劲,何安下觉得火头道士颇为友善,可将行李交托于他,吩咐鹅蛋、金生说:“多拍马屁,好办事。”

    火头道士蹲在伙房门口,仿佛解手一般,姿势颇为不雅,见何安下三人走近,不好意思地说:“吃完饭,蹲一会,适当地放几个响屁,通肠胃呀。”见三人站着不走,又问:“有什么事吗?”

    鹅蛋满脸堆笑:“不忙不忙,我们等您放完屁再说。”火头道士眉头一皱:“咱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好不好?”三人被逗得大笑,初上山时的阴郁登时一轻。

    火头道士身材肥胖,虽年轻,模样却和俞喜仁相差不多,何安下觉着长得像的人一般性格也像,就先奉承两句:“敢问道长贵姓?”

    “震天响!”

    何安下叫道:“好名字!”道士一脸得意,何安下心想:“果然和俞先生一样。”

    心情极度舒畅的道士将三人的行李放在自己房中,导游般带着三人参观。走到后院,望见山坡上有几个道士在打拳。震天响见三人敬慕的眼神,在一旁悻悻地说:“这个我也会。”

    震天响将三人带到僻静处,吆喝着抡拳踢腿,动静颇大,不一会便汗流脊背,气喘吁吁。三人见他如此卖力,心中颇为不忍,就不停地鼓起掌来。震天响打完拳,心满意足地说:“你们晚上是不是没地方睡呀?我来安排。”

    三人晚上睡在震天响的房中,震天响自己跑到厨房中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早起,见震天响在厨房中指手画脚,厨房的领班一般。面对他的吆喝,众道士是一副强忍着笑的神情。

    三人在震天响房中住下,吃完饭便跟他练拳。震天响的拳术和山坡道士们相比,差得太远,但他要无私地传授三人。由于吃饭住宿都依仗于他,三人只得答应,每日伸臂抻腿,劳累不堪,和成仙的美好愿望相去甚远。

    众道士见他们和震天响在一起后,就好像一致地对他们回避,三人主动找别人搭话,别人总是微笑着躲开。

    一日晚饭后,震天响带三人去练拳地点。鹅蛋为了逃避练拳之苦,叫嚷肚子疼,震天响很自信地说:“没事,蹲一会就好。”过了一会,金生也喊肚子疼,就也蹲到一边去了。过了一会,震天响关切地问何安下:“你肚子疼不疼?”何安下说:“疼。”

    震天响:“我肚子也疼,咱俩一块去蹲着吧。”

    在夕阳的余辉中,四人蹲成一行。

    蹲了一会,震天响叫道:“我想解手。”他跑开后,金生抱怨:“怎么上了山还不如药店舒服呢!”一句话说到三人痛处。三人越蹲越沮丧,懒得再说话,脑袋耷枕在膝盖上,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爽朗嗓音响起:“几位小朋友,上山几日了?”三人抬头,竟是震和子。

    他终于筹到印书的钱,回山了。其实道观有着广阔地产,并不缺印书的钱,只是借这件事情,结识些富绅,为日后种些财源。

    听三人讲了几日的经历,震和子大笑起来。此时震天响解完手,从草丛出来,见震和子和三人在一起,便悻悻走开了。

    震和子指着他远去的背影,说:“为什么没人和你们说活?看来大家都以为你们是他的亲戚。”

    原来震天响并不是道士,是山脚下的农民。他兄弟二人,因家里没钱,只能给一个儿子娶老婆,爹妈就让他的哥哥娶了亲。震天响开始还不觉得,但当哥哥和嫂子生下小孩后,便心理越来越不平衡,想到自己没有后代,悲愤之下决定出家。

    他刚上山时神智颇有些混乱,上山的人多有不幸,做主持的老道长有着丰富经验,问明原委后,知道不能规劝,只要住上段时间,清静清静就自然会好。于是给他安排了房间,嘱咐所有人都不要招惹他,他想干什么,统统顺他的意。

    震天响来的第二天就偷了件晾洗的道袍,老道长不但没有责怪,还派人送去了道冠和道靴,震天响严肃认真地穿了几天,心情好了不少。

    他在山下是个勤快的农民,闲不住身子,上了山也四下找活干,老道长觉得忙活忙活,兴许就能将他的心绪引开,于是郑重吩咐他去管理厨房。

    震天响像地主吆喝佃户一般,将厨房道士们吆喝来吆喝去,心情又好了不少,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震天响”。估计再过些时日,等心绪完全平复后,就自己下山了。

    老道长糊弄过俞喜仁,所以何安下对他印象不佳,看过他以“前元戏子”为名写的书,稍有了敬意,听完了他对待震天响的事,觉得他竟是善良体贴的人。

    为何对一个又穷又疯的人如此好,而对又虔诚又大方的人如此坏?何安下问震和子,震和子答道:“人都是在求的时候全心全意,一旦求得了,便没了后劲,世间的男女求偶是这样,你以为求道便不这样了吗?这倒不是我们吝啬,真口诀要传给一定能成功的人。”

    何安下:“那么俞先生这类人怎么办?”震和子:“在外围玩一玩,不也很快乐吗?”

    正说着,何安下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那声音自远而近,越喊越大,眼见鹅蛋、金生变了脸色。

    震和子抖抖袖子,两眼一眯:“俞先生。”何安下向山路望去,一个胖大身躯急奔而来,在他身后跟着个消瘦人影,竟然是自己的一个娘舅。

    俞喜仁跑过来,对三人挥手便打,三人反应灵敏,巴掌抡了半天,一下没打着,脸色登时酱紫。

    震和子劝说:“孩子嘛,算了……哎,俞先生,恭喜恭喜。”俞喜仁:“喜从何来?”震和子:“你不是娶了房小媳妇吗?”一听这话,俞喜仁刚消下的气又鼓起来,追着三人抽巴掌,又一次累得汗流浃背。

    等他消停了,震和子说:“何以至此?”俞喜仁叹道:“一言难尽。”

    原来三人送了套《红楼》,船夫觉得应该讲哥们义气,对三人去向一直闭口不言。拖了几日,鹅蛋和金生的父母便找上药店。

    虽是远亲,但郑佑全是个凡事向大药店看齐的人,每个来的伙计都要有保人,当初指派俞喜仁做了鹅蛋、金生的保人。鹅蛋、金生的父母见孩子失踪多日,急得要报官,郑佑全讲:“你们孩子丢了,告我们药店是不合适的,还是告孩子的保人吧。”

    鹅蛋、金生的父母就到官府告了俞喜仁。俞喜仁正度蜜月,无缘无故吃了官司,被从外地揪回了石门县。俞喜仁寻思鹅蛋、金生是老实孩子,想到何安下去过龙颈山,便寻了来。

    何安下的一个娘舅随俞喜仁来了龙颈山,一路之上听着船夫和俞喜仁讨论《红楼》,腻烦透了。何安下怕娘舅对自己发火,娘舅却没有一句批评自己的话,内心更是不安。

    娘舅和俞先生都急着要走,娘舅说所在药店有急活,俞先生是急着了结官司与新媳妇团聚。何安下坚持留在龙颈山,两人都没有费口舌劝他,只是带走了鹅蛋、金生。

    鹅蛋、金生上山后一直活得烦闷,一说要走,便跟着去了。

    送他们下山,送他们登船。

    小船离岸后,娘舅早早钻入船舱,何安下想到:“在山上他也不训我,难道是认为我上山后,便少了个负担?”不由得心酸,冲远去的小船大喊:“娘舅,告诉姥姥,我将来要当神仙,好着呢!”

    何安下站在岸边,想到自己就要留在这里了,一阵恍惚。此时一个人影跑下山路,却是震天响。他换上了普通人衣服,怀里抱着方方扁扁的一块东西,见到何安下便将头一低,飞奔而去。

    瞧他的举动颇为古怪,但何安下顾不上琢磨他,怀着自己的心事一步步上山去了。

    回到山顶,何安下走到震和子面前,说:“以后,我就在这里了。”震和子顺口说:“行,俞先生也交待了,就多玩两天吧。”何安下:“不,我以后就在这里了。”

    震和子一愣,随即笑道:“行。”想小孩的兴致维持不了多久,日子一长自然会烦闷下山,也没认真。

    第二天,何安下早早起床,晒书、洗碗、扫地、打水,理解了震天响为什么总要干活,他是靠着为道观干活,找到了自己是观里人的感觉。

    想到震天响,便问起震天响,众人才发现震天响已经不在。何安下讲起自己在山下碰到震天响的情景,说到他手中抱着方方扁扁的东西,震和子“哎呀”一声,窜入身后房屋。

    震和子一直掌管印书,昨晚回到道观后,将印书作坊打开巡视,震天响遛进来,问东问西,震和子可怜他是神志不清之人,便顺着他的提问,随口应答。

    当震天响问到一叠木头刻板时,震和子开玩笑说:“那是镀金的,产自新疆的乌金。”拣出一块刻插图的墨板,在灯下随手一挥,几十个仙人衣带飘飘,闪烁生光,震天响当时便看呆了。

    不料一个玩笑,激发了震天响的做贼之心。震和子哭笑不得,派小道士下山到震天响家索要。

    傍晚时分,小道士拿了刻板回来,说回家后的震天响,竟然神志清醒了不少,已是正常人的样子。众人称奇,说一定是因为偷到刻板后,担惊受怕地奔跑十余里,终于将心思从娶老婆的心病上引开了。

    小道士说他只将刻板取回,留下了道袍道冠,众人说他做得对,想想震天响终是个苦命的佃户,下山后也许一生都是辛劳乏味的耕作生活,也算有一段山上岁月,就给他留点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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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玄关一窍

    何安下头发渐长,在头顶盘了发髻,一副道士模样。山上清闲,虽然每日随着众道士静坐调气,正是最想过的那种生活,但年轻人毕竟好动,便跟震和子学起了印刷。

    一日何安下问:“秘决都印出来了,为什么成仙的人那么少呢?”震和子点头称赞:“问得好,因为最关键的东西是不印的。”何安下:“什么不印?”震和子得意扬扬地回答:“玄关一窍。”

    不懂玄关一窍,苦练一生也不会有结果。玄关一窍在人体的哪个位置,甚至在不在人体上?一直有许多的猜测,这是道家的最大秘密,自古师徒口传,从不落于笔墨。

    何安下:“那你告诉我吧。”震和子脸一红:“我不知道。”何安下:“哪谁知道?”震和子:“当家的老道长。”

    老道长知道玄关一窍,但资质非凡的人才能得到传授,传授前须拿着两片骨板请示神灵。

    骨板是半月形牛骨,形成一凸一凹正反两面。面对神像,将两块骨板抛起,落在地上是一个正面,一个反面才成,表示一阴一阳,如果落下全是正面,或全是反面就不成了。

    连抛三次,如果都是一正一反,就说明神灵同意传授了。

    既然做了道士,当然个个希望能得到玄关一窍。只要有人提出,老道长就答应,但骨板这一关很难过,几乎是十个人抛十个人不成。

    震和子是极少数抛成功的人,一直以此为傲,但老道长又说:“等待时机。”一等再等,至今也未传他。

    何安下要求玄关一窍,震和子想:“他要知道了,能不告诉我吗?”便对何安下说:“既然你如此有心,我就帮你求求老道长吧!”

    老道长七十多岁,出家前是唱戏的,能够自己写戏文,也是一代风流,但不知怎么就出了家。

    他主持道观后,道观中印书便多了,他也写书,厚厚薄薄的有十来册了,都是他看古代道书的心得。

    他以“前元戏子”署名,中国戏剧兴盛于元朝,元朝出了几个戏文大家,说是前元戏子,是对自己当年所写戏文的一份自傲。

    震和子一求前元戏子,前元戏子便答应下来,当天晚上就让何安下掷骨板。地点是庙宇最深处的一座大殿,上挂“药王殿”牌匾,平时没有人去。

    殿内供奉着一个骑虎仙人,是药神孙思邈。孙思邈活了一百二十岁,传说曾为老虎治病,所写的《伤寒论》千古流传,是奠定中医理论框架的经典。传说落在孙思邈像上的灰尘,可以治百病。眼前这尊孙思邈塑像灰尘落得如此之多,给人以药材万两之感。

    前元戏子朝孙思邈神像敬了三根香,敬香时口中念叨:“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渺渺冥冥,存无守有,顷刻而成。”何安下向上一抛,两块骨板掷地有声,弹起又落下,竟然两块都是仰面。

    第一下便错了,也就不必再丢了。

    何安下一脸丧气,前元戏子说了句:“天注定,莫强求。”将骨板从地上拾起,往怀里一揣,长袖飘飘地走了。

    震和子拉何安下到大殿外面,坐在台阶上,讲了大殿的典故。原来道观中香火旺盛的除了财神,就是孙思邈,因为来上香的人不是求财,便是祈祷病愈。据说病人家属在药王殿中睡一夜,病人就能痊愈。

    不料一个病人家属在药王殿睡到半夜,却见到了鬼怪,搞得人心惶惶。道观中闹鬼总不是什么好事,一时全道观的人都有灰头土脸之感。

    何安下想起郑梦祥曾经说过,病发前不是心情无来由的烦闷,就是晚上要做噩梦,噩梦是病症在大脑中的幻像,便对震和子说了。

    震和子派一个小道士到那个在庙里遇鬼的人家,小道士回来后说,那个人果然一直在生病,连头发都掉了,附近的邻里说是被鬼吓的。何安下分析那人是为病人祈祷才住进殿里,那时已经受了病人的感染,所以一下山便病倒,小道士说的确如此。

    震和子感慨一句:“亏得咱们这来了位药店的。”便跑去告诉前元戏子,说可以将这些情况公诸于众,不料前元戏子说,如此解释颇为麻烦,说了还不如不说。

    过几日,道观中传出消息,不是闹鬼,而是孙思邈坐下老虎显灵。新任县长听到显灵的消息,手书了“有求必应”的牌匾,吹吹打打送上山来。

    药王殿香火旺盛起来。

    一日来了个叫任忠诚的富商,对显灵的猛虎敬仰万分,说要给猛虎镀金,但又担心只给猛虎镀金会惹来孙思邈的怪罪,前元戏子听得十分厌烦,说:“要么全镀,要么全不镀!”

    任忠诚踌躇半天,说:“那就全不镀了。你们庙里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吗?”前元戏子哑然失笑,说:“要不你拿钱来印道经吧!”任忠诚又踌躇半天,最后说:“我一个儿子会印书,要不印好后送上山来。”

    前元戏子心道:“一开口气魄很大,没想到是个小气鬼。”任忠诚见前元戏子闭口不言了,连忙说:“书是肯定要印的,如若不信,请派位道长随我下山,印书期间管吃管住。”前元戏子便问震和子:“你说派谁去好?”

    震和子:“何安下。”

    何安下随任忠诚下山,任忠诚称自己是文明乡绅,早早便接触西方文明。比如神奇的照相术,他便派一个儿子到上海去学了。又说西方文明样样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一夫一妻制,哪像中国一夫多妻,符合人性。

    何安下:“你娶了几个老婆?”任忠诚:“四个。”见何安下并没有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便补充道:“肯定还要再娶。”何安下:“你有几个儿子?”任忠诚:“三个。”又补充道:“加上女儿共八个。”半晌后自言自语:“这世上有没有专生男孩的女人呢?”

    任忠诚是一个破落地主的后代,学着倒卖绸缎,暴发起来,终于妻妾成群,当年一个穷小子能养活众多人口,一直以此自傲,除此之外,由于苦日子过惯,平时颇为节俭。

    他同意一个儿子学照相术,因为儿子讲过学了照相能赚很多钱,但他儿子赶完时髦后,所买的照相器材就此扔在一旁,虽然任忠诚感慨自己儿子终于有了富家公子的作派,但心里颇不是滋味。

    何安下到了任忠诚家中,见后院里有假山水池,虽然假山石料不佳,水池与鱼塘相差无几,但勉强算有个花园,撑起一番富贵。

    后院还有私塾,任忠诚毕竟不是一生下来便是个穷孩子,小时候经历过几天富绅日子,知道让后代读书的重要。他很善良,发家之后,一些穷苦人家将孩子扔到他家门口,或是周围谁私生了孩子,也扔在他家门口,他都像自己的孩子般抚养。

    他拾来的孩子也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读书,既然请了私塾先生,以商业头脑考虑要最高效地利用,索性他的女儿也跟着一块读书,他的家里有五个丫鬟,最后索性连丫鬟也跟着一块读书。何安下来了之后,便也加入了读书的行列。

    此次拿到山下要印的书是前元戏子写的,名为《仙姿点评》,是他研究《万育仙书》的心得。《万育仙书》何安下多年以前随着俞喜仁看过,知道里面是许多的姿势,通过体操来治病,《万育仙书》也只是说这些姿势能起到治病的作用,而前元戏子更进一步,说通过一些姿势可以成仙。

    前元戏子的列举的第一个姿势是一个两臂伸展的动作,名为“摄虚式”,说人体是一棵倒长的树,两臂是树根,扎在虚空里,所有养料从双臂注入。

    还有一法,将拇指按在掌心,用其余四指包上,整日牢牢握住便能有益身心,名为“握固”。何安下请教私塾先生,先生说《老子》上也有握固之说,未满月的婴孩都是手曲如此,为天理所在。

    任忠诚那个学照相的儿子,也跑来讨论,说要身体好就得跑步、打篮球,甚至跳舞都可以健身,至于握握拳头,实在没什么科学道理,然后讲起上海的网球场和赌马场。

    何安下见他越说兴致越高,就插了一句:“你的书印得怎么样了?”任公子登时面无表情,转身走开。

    何安下除了读书外,便是在假山的洞穴中打坐。一天几个小孩跑到洞穴前,纷纷磕头,大叫“神仙”,何安下登时惊醒,觉得洞里洞外都是游戏。

    当下一跃而出,从此再不打坐,如不能明了玄关一窍,一切行为都是过干瘾的玩笑,于是有了回龙颈山找前元戏子的心思。此想法一说,又给任公子增加一层压力。

    任公子凝思苦想,决定用照相的方法印书,他买了一块大大的玻璃板,像印美人照一样将书一页页印出,没有重新刻字,印出的字体就是前元戏子的手写体,这本道经日后称为“任公子版”,为后代藏书家所希求,因为它既没刻板,也不是传统水印法,到底在哪个环节上有所创造,至今也搞不明白。

    书印好后,任忠诚决定全家随何安下上山送书。小孩们听说去山上玩,乱叫成一团。

    上山前一晚,任公子没来吃饭,在他书桌上发现了一封书信,一看是遗书,说自己要回上海,跟一个女子相约自杀,请父母不必挂念。

    任忠诚回想最近所看的报纸,许多影星都曾经自杀,当时还开玩笑说:“怎么流行这个。”不料自己的儿子也赶这一时髦,既然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现代青年,看来是避免不了这一情况。

    他发现儿子带走了不少东西,自己书桌中的几张银票也不翼而飞,开始颇为恼火,后来觉得儿子既然拿了不少钱,倒还不至于立刻自杀,说不定几天后浪漫够了,钱花完自己回来,说一句:“自杀没有成功。”便了事,也未可知。但终是放心不下,于是连夜赶往上海。

    第二天清晨,两个任家的仆人挑着书,陪何安下回到了龙颈山。

    龙颈山卖一种巨香,有十岁小孩的手臂般粗,五尺长,供人许特殊誓愿用的,许愿时抱在怀中。一根香要烧上两三个时辰,一般都是妇女才烧这种香,男子没有这个耐心。

    何安下上山,见石阶两旁许多妇女抱着巨香,泪水涟涟,其中还有不少男性信徒,以为逢上重大节日。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见到一行队伍吹吹打打,抬着棺材而下。心知道观里有人去世,眼见如此的出殡排场,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出殡队伍中有震和子,何安下凑上前去询问:“是谁?”震和子:“老道长。”震和子随队伍走远,何安下许久方缓过神来,带着两个仆人将书挑上道观,稍作安顿,便跑出道观,追那安葬队伍。

    一边奔跑一边想着,前元戏子一死,玄关一窍是学不成了。胡思乱想间,前方一个人影都没有,回首望高处,见一队妇女抱着巨香在山丛中一拐便不见了,于是又向高处跑去。

    原来葬地并不在山下,而是另一个山头,何安下追上刚才见到的信徒后,见他们都在一片空场中,将香插在地上,跪着祈祷,不再往前走。

    空场尽头有道弯曲小路,由茂密林木遮挡,不知通向何处。何安下问了左右,再往前走是道士们的墓地,不许信徒进入。

    何安下沿着那条路走了没多远,见眼前出现了岔口,分歧有三条,便拣了一条地上落有香灰、米粒的,走了几步,见到地上落的松针枯叶没有被人踩过的痕迹,而且香灰米粒也不见了。

    心中起疑,继续前行,视野突然开阔,劲风打面,见一片茂密的黑松林在脚下,团团松针如浪滚动,原来已到悬崖边上。

    只得原路返回,见另一条路上也有香灰,便沿此追去。追了半晌,耳听得身后响起鼓乐之声,料想下葬仪式已经开始,这条路肯定不对,于是原路返回,朝着第三条路竭力追赶下去。

    跑得热汗淋漓,小路一拐,转过山去,见眼前一片平地,已然到了山顶,山顶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站在山顶向四下望去,入目的都是山石树木,刚才跑过的三条小路也无法看见,鼓乐声响,却无法辨别方位。

    眼望白茫天空,想到懂得玄关一窍的前元戏子尚且不能躲过一死,这个玄关一窍不懂也罢,人人都会忽然就亡去,由此一想,不由得伤感万分,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他在山顶也不知躺了久,身上一片冰冷,已然下起雨来。举目四望,是人类诞生之前的原始荒莽,觉得身上皮肤是与周围一切都不同的温暖,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于是不再踌躇,站起身来,寻路向道观跑去。

    道观中,信男信女拥在三清殿前,有的躲在屋檐下,更多的人就在雨中淋着,神情甚是肃穆。大殿闭着门,里面丝竹钟鼓声不断,似乎在举行仪式,一会鼓声大作,七声钟响后,便静悄悄全无声息,殿外信徒响起一阵小声耳语,面上都带着喜色。

    过了一会,大殿门打开,众道士走出,其中一人衣冠华贵,由众人拥着走出,院中的信徒纷纷作揖,有的便跪在雨地里行礼。众道士低头垂目,各自散去,直到道士走净,那些信徒才嚯地一下跑离院子,各找地方躲雨。

    何安下向信徒询问,说刚才是新一代观主的升座仪式,想来那衣冠华贵之人便是新的观主,只是从未见过。这时见到一个道士最后走出大殿,将殿门反手锁上,以手掩头,跑下台阶,正是震和子。

    何安下自屋檐下跳出,震和子面容一紧,愣在当场,两人登时浑身湿透。

    移到走廊,震和子向何安下说了一番话。

    前元戏子死前有感觉,并算出了确切的时辰,吩咐死后一百天将棺材打开。死后尸体不腐烂,这是成仙的标志,看来他对于自己的修为十分自信。

    由于他有言在先,所以埋葬没有用木料棺材,以棺材出殡到坟地,埋葬他时换上了一口大缸,坐着装进去,缸顶严密封好,浅浅埋入土中。那口抬他到坟地的棺材,又抬了回来,存在道观的库房中。

    震和子讲:“以老道长的修为,一百天后,尸体一定会鲜活得跟生前一样,这叫尸解,死了这个肉身,其实变化出了另一个肉身,活在远方。”

    听完震和子讲述,何安下舒了口长气,成仙的信心重又燃起,对于一百天后情况心里一番憧憬。震和子哈哈大笑:“你不是见到咱们有了新的观主了嘛,他懂得玄关一窍。”

    前元戏子只传给了一个人玄关一窍,他被一个富商供养在家中。前元戏子也不强求他回山,所以何安下从未见过他,直到前元戏子即将去世,才将他请回山来。

    谈到新任观主,震和子喜不自禁,说以前同做小道士时,交情十分好,此次他当上观主,仰仗交情说不定会传给自己玄关一窍。何安下一听更是高兴,心想:震和子要是学了玄关一窍,能不告诉我吗?

    新任观主叫畏界风,由于常年在富商家接受供养,皮肤白润,眉目清秀,四十岁年龄,鬓角的发丝仍如十来岁少年般纤细棕黄,仿佛身体刚刚长成。

    他的一切起居用品都很高级,还有许多精美的小摆设,比如玉蝴蝶、瓷仙鹤等,放在手中观赏,会把玩很长时间。

    他的床边有一个玻璃鱼缸,玻璃器皿在那时还很少见,当早晨阳光照在玻璃缸上,水色晶亮,金鱼肚腹透明地游动,他一看也是半天。他的窗外摆放了许多名贵的花草,都是从富商家一盆盆搬来的。

    他还吩咐小道士们在观主院中种植葫芦、葡萄,一时间弄得鸟语花香,众道士纷纷议论:“我们的新观主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畏界风在山上住了几日后,开始开堂讲经。众道士都想看看他的真实本领,一个个表情严峻。

    畏界风一开口,声音低沉浑厚,众人胸腔都觉一震,只听道:“讲道经之前,先问一句,道经上有没有真东西?”众人登时哗然。

    畏界风等众人安静下来,说:“当然有!”众道士松了一口气。畏界风又说:“可是谁能看得出来?”又是一阵哗然。

    畏界风不动声色说:“自古的道家是太吝啬了,事事都打马虎眼。”在场的道士们显出怒容,几位年长的道士便要一跃而起,大声辩论。

    畏界风语气一转:“但是悟出来后,又觉得自古道家真是太大放了,丹经上早把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见众人脸色缓和,又说:“可是道家的秘密究竟能不能悟出来?”

    几经起伏,众人已不知该作何反应。畏界风语气庄重:“道家的丹法不是心灵境界,而是几千年数百代人的经验结果,没有老师传授是不行的,有了真传再看书方能看懂,否则任你绝顶聪明,也是枉然。”

    讲到这里,见众人都不作声了,便翻开座前的书本,缓缓地念起了《老子》,虽然并没有讲解,只是连贯念下去,众人仍听得屏住呼吸,当讲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句时,抬头环视一周,笑道:“这个众妙之门是什么?”见众人无语,便一低头,继续念经。

    震和子小声对何安下说:“就是玄关一窍。”不料畏界风耳根极为锐利,竟然听到,便不念经,问道:“刚才是谁说玄关一窍?”当时许多道士纷纷叫道:“对对,就是玄关一窍!”畏界风追问:“那么它在哪?”

    众人愕然,畏界风于是继续念下去,当念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时,方再抬起头来:“如何后,如何外?”见众人无语,又念下去,直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方才顿住,俯视座下,重复道:“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声音嘹亮,久久回旋,见众人一脸迷惑,叹一句:“今日便讲到这里。”起身离座,飘然而去,只剩下满堂人目瞪口呆。

    这次讲经,没有讲解一句,但众人都生起崇敬之情。何安下更是对畏界风的派头佩服不已,认为终于见到有道之士的风采,下堂后反复催促震和子去学玄关一窍。

    震和子发现畏界风十年不见,气质全变,找他叙旧,也客客气气,恍然不是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因而想学玄关一窍的念头,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面对何安下的催促,震和子解释:“玄关一窍是丹法最高秘密,不是上等资质的人哪能传授?冒然说学玄关一窍,如自己不是上等资质,凭白惹一场羞辱,又何苦呢?”

    何安下:“还是老道长好,谁说要学,他都答应。”震和子叹息:“可是谁又过得了骨板这关呢?即便过了,还得等待时机,左右是个搪塞的借口,省得人不甘心。唉,究竟什么样才是上等资质呢?”

    两人面面相对,也不知彼此究竟是个什么资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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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冲虚真经

    山上的日子住久了,何安下渐感乏味,甚至震和子给他找来《红楼梦》,见满纸姐姐妹妹,心情更是烦躁,随手扔在一旁,不想再看。

    有时坐在山头,望山下的村落人家,想玄关一窍可望不可求,空呆在山上,很快便老弱不堪,还不如下山去过几天热闹日子。

    至于山下有什么热闹过瘾的事情,一直做药店小伙计,生活经历有限,实在不大清楚,于是便问上山朝拜的善男信女,不料他们都说:“红尘滚滚,孽海茫茫,有何乐趣?”

    何安下心想,他们都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方才上山求神的,怎么可能谈世俗快乐呢。以前对于山上的一切不清楚,因而十分向往,近日猛然发现自己对于世俗生活也十分不清楚,一样生起一股向往之情。

    何安下虽然发髻是道士模样,衣着也是震和子给的道袍,但并未出家。在龙颈山上,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不少,都是和山上的道士认识,穿上道袍在山上过几天出家人的瘾,等清冷寂寞的感觉袭上心头,又脱下道袍下山而去。

    看着这些人,何安下不由得叹息:“难道我要和他们一样,终归还是下山。可是他们下山总有个落脚之处,我下山又该去哪里呢?”

    也曾问过震和子:“人活着究竟有何快乐?”震和子:“真正的快乐就是无所作为。”

    何安下:“我在山上天天无事可干,也没有觉得快乐呀。”震和子:“所以说,不管上天入地,唯一的快乐就是……”可能想到玄关一窍了,就此低头不语,暗自发愁。

    何安下跑到那群未出家而住在山上的人中,询问有何快乐。

    有人说:“美美吃一顿,好好睡一觉,非常快乐。”有人说:“穿上身好衣服,娶个漂亮媳妇,非常快乐。如果自己也长得漂漂亮亮,就更快乐了。”有人说:“当大官,发大财是种快乐。如果名声也好,人人赞扬,真是快乐。”有的人说:“我喜欢热闹,逛集市、听戏、邀上一帮朋友喝酒,太快乐了。”有人说:“我喜欢收集怪石、茶壶,每看一眼都有一眼的快乐。”七嘴八舌,一时间将人间说得快乐异常。

    这时一个老人发言:“一个人吃又能吃多少,睡又能睡多久,衣服总要旧,女人总要老,谁能担保当官不会被贬,发财不会破产?名声不可长久,聚会总要离散,将一个人的精神寄托在无知无识的东西上,是玩玩艺,还是被玩艺所玩?你们说的快乐都不能独立,有快乐便有烦恼,否则,大家又怎么会到山上来?”

    众人哑口无言,何安下问老人:“人间就没有真正的快乐了?”老人思索了一下。道:“有一种快乐,好像是独立的,我有个儿子,他还是少年时便喜欢弹古琴,每每我看他弹琴都能自得其乐,可惜他这样一个人,不能长寿,不到二十岁便死了。我不会弹琴,没有体会,也不知他得到的是不是真的快乐。”说着眼角湿润。

    何安下心中不忍,劝道:“你儿子肯定是得到了快乐,我会弹琴,我知道。”其实只为劝人,自己连古琴是什么样都从未见过。老人止住了泪,感激何安下的好意,喃喃道:“我那儿子也就像你一般大小胖瘦,他有一张好琴,放在家里没人弹,不如送给你吧。”

    过了些日子,老人脱下道袍,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家人将琴送上山来。

    那张古琴有两臂长,黑色涂面中有自然的裂纹,裂而不崩,倒象是天然花纹,抚摸上去,竟然触手光滑。

    不必弹琴弦,光是敲敲琴身木料,空空松松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舒服,稍一弹琴弦,悠悠畅畅,引得人一弹便不能住手。

    何安下很是欢喜,但是道观中的乐师不会弹古琴,说古琴是独奏的,无法加入宗教仪式乐的合奏,所以也无人去学。随琴一块送来的有几本古琴谱,只是乐谱,没有具体的操琴之法。有琴而不能弹,很是憋闷。

    震和子说在道经上有说古琴的,找来一本《冲虚真经》给何安下,见其中一章,写道春秋时代,师文向古琴名家师蘘学琴,三年始终在调弦而不弹琴,师蘘只好劝他不必学了,走时师文说:“我并不是不能弹,只是我的志向不在曲调上,我想寻求一种会心的弹琴,只是我的内心尚未充满灵性,弹琴只是手指的活动,所以一直羞于弹。”

    时过不久,师文再次回到师蘘处,展示了苦修后的所悟,弹起琴来,竟然令季节随着琴声变化,草木随着琴声发芽凋零。

    何安下看到这神奇故事,对于自己的这张古琴更是喜爱,琴带有一个绒布琴袋,背在身上游逛,感到往日熟见的风景都变得不同。虽不会弹琴,背一张琴在身上,也觉得四处充满音韵。

    一日背着琴散步归来,几个小道士焦急地说:“有个人等你半天,说要会会你的琴。等不及,已经走了。”细问是一个上香的香客,听许多信徒说山上有一个琴艺高超的道士,于是便等着想切磋一下,料想是个会弹琴的人。

    何安下当下明白,所谓琴艺高超的道士便是自己,不过背了几天琴,不料被传颂成这样。小道士们说:“那人还留下了地址。”

    何安下接过地址,背着琴一路飞奔下山。

    那人住在山下小镇中一家旅社,何安下到达时,他正躺在床上抽鸦片,嘴里嘟囔着让何安下进屋,待抽完了烟,方站起身。

    他四十岁左右,很是消瘦。抽了烟,那人满脸的皱褶也有了弹性,对于何安下的琴赞叹不已,弹拨几下,疑虑地问:“你的琴怎么没有调过?你现在还弹不弹?”

    何安下自从有了这张琴,便总是调弄,原本的调式早就乱了,于是便说:“我根本就不会弹琴,是来跟你学的。”那人一愣,小声嘀咕:“也是也是,琴原本就要人老琴老才能弹得……琴是要年月磨出来的。”

    何安下:“什么人老琴老,难道年轻的便不能弹琴了吗?”那人怅然道:“琴与别的不同,要的是修养,没有许多人生经历又怎能弹好,年轻人终究轻浮,纵然琴艺高超,也不过一个好听而已,又怎能有琴声背后的味道?”

    何安下似懂非懂,那人一笑:“小道长,我用你这琴弹一首,可否?”不等何安下作表示,他已指按琴弦。

    作势刚要弹,却响起敲门声,开门见是几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最前一个问道:“请问您是司马先生吗?”

    那人点了点头,来者满带惊喜:“我们最爱看您写的武侠小说了,请问那些飞来飞去的剑仙真的有吗?”那人微笑点头。

    来者:“你是亲眼见过吗?”那人又点点头,来者又问:“你小说中写的法术你也会吗?”那些人就此纠缠不清,非要他表演一下。

    那人刚抽完鸦片,正是神采飞扬时,看上去颇具仙风道骨,他的房中又有何安下一位道士,更增加神秘色彩。几位来客又说:“要是不露两手,你那小说就是骗人的鬼话!谁还要看。”

    那人叹了口气,说:“好吧,就表演一个。”当下取出一个红纸包,上面一个福字,看来是给山上道士红包剩下的一个,撕出一个长方条,取过案头毛笔在红包上写了一个“杀”字,冷冷道:“我将剑气灌注在这个字上,你们看,是不是一团绿光绕着字转?”

    几个富家公子登时一脸惊惧,何安下定睛看去,果然见黑字上冒出绿光,飞速旋转,不由得胸闷耳热,只听那人语气转为严厉:“速去速去,如若不然,我便用这剑气将你们一个个杀了。”手指一横,那几人立刻逃得干净。

    见那人露了这一手,何安下立刻跪倒便拜,那人吓了一跳:“你要干吗?”何安下:“请将剑仙绝技传授给我!”那人紧皱双眉,在屋子中溜达了一圈,最后说:“好吧。”

    那人教何安下用将竹片削成有两寸长的一把宝剑,每日对着竹剑念颂:“养兵千日,气如溪水终日蓄。”然后深吸一口气,这口气要透过人体一直吸到竹剑上,等练到竹剑上好像有脉搏,嘣嘣跳动,就可以用剑了,用剑时念道:“用兵一时,剑似长虹顷刻起。”长呼一口气,那竹剑就仿佛活物,径自飞出杀人了。

    虽然方法如此简便,但那人口吻极为庄重,令人不得不信。

    何安下又问起如何写字出绿光,那人说:“只要你将剑气练成,写字就个个都绿。”何安下大喜,要将琴送给他,几次推来推去,那人仍坚决不要,甩甩手跳到床上抽鸦片了,就此不再理何安下。

    何安下只好告辞,那人点点头也没有下床,只是嚷了一句:“将琴套上,带走。”何安下背着琴出了屋,反手关门时,望一眼那人床上的身影,心生感激,把琴塞了回去,无声地搁在地板上。

    空手走出旅社,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回到龙颈山,何安下找到震和子,得意洋洋地问道:“你知道剑仙吗?”震和子说:“知道一点。”何安下暗自得意,假装请教:“说来听听。”

    震和子:“传说剑仙是用剑术修道,藏在深山老林,将自己砌在一个没有门的围墙里,不练成不出来,功夫成了,一纵身就跳出去了,但要再向上修炼,就又得将一身的功夫都舍弃掉,所以人都不愿练它,其实它的具体方法谁也不知道,想练也没法练。”

    何安下:“剑仙除了跳墙,还有别的本事吗?”震和子:“说是能飞剑杀人,而且浑身散发杀气,在一百米步内能慑人魂魄。”何安下:“剑仙这么厉害呀?”震和子:“可惜,说是属于我们道家门里的,连我都从未见过。”何安下:“我见过!”震和子:“剑气什么样?”何安下想了想,说:“绿的。”

    这时一个小道士敲开了震和子的门,领进一人。那人怀抱着一张琴,自称是旅社的伙计,讲一位客人离开旅社时让把琴送上山来,还附带了一封信。

    何安下拆看一看,上面写道:

    〖小朋友,不要信我的话,我只是个卖文编故事,娱乐大众借以活命的人,照我说的去练,便成了笑话。感激赠琴之谊,却万不敢当,恭敬奉还,至于字发绿光的奥妙,你随便找个写春联的,一问便知。〗

    何安下阵阵发呆,将旅馆中的事对震和子讲了,并说富商子弟们管他叫“司马先生”,震和子大惊,叫道:“你该不是碰到了司马春夏!”

    震和子常在山下走动,知道上海有一个叫司马春夏的人写武侠小说,他的小说描述剑仙的神技异能,文字精巧,细节丰富,许多人认为他本身就是剑仙,否则写不出来,纷纷要找他拜师。

    他为了躲避造访者,一直四处旅游,写日记般地写武侠小说,将当日所见的地貌风俗容入故事,也是这一缘故,他的书简直可以当做旅游手册去读。

    他每凑够五千字就邮寄回上海的书局,由于读者热情,只要书局一接到书稿,五千字也出版,所以他的小说是边写边出版,看一个完整故事得买上百本小册子。据说他写书挣的钱,一天就能有三十根金条,虽然名气大得尽人皆知,但行踪莫测,从不抛头露面。

    听完震和子的讲述,知他编了一个法术教自己,是为了避免纠缠,但仍心存侥幸,巴望他教的剑仙法是真的,就不对震和子保密了,说给他听。

    震和子听完,道:“我在山下也曾看过他的小说,你讲的那个法子,他在《葬剑大河溪》里已经写了,不知有多少万人看过,好像不是真的。”

    内心失望之极,口头仍然强硬,何安下道:“可毕竟他写字个个都绿。”对此震和子也想不明白,信上让找写春联的人,于是跟何安下到了上香人中,叫了一声:“你们谁过节写春联?”有人答应一声,赶忙将他请到一旁。

    何安下问道:“在红纸上用墨写字,能发出绿光嘛?”不料写春联者毫不犹豫答道:“能。”震和子与何安下大惊。写春联者解释,那是眼睛的缘故,因为红与黑配在一起,在眼膜上会有绿色的幻影,春联是红纸黑字,他过年时,春联一写数百张,写一会便满眼绿光。

    震和子见何安下一脸沮丧之色,便追问写春联者一句:“我见过人家门上贴的春联,怎么从来就没见过绿色?”写春联者:“一眼看去,当然没有,盯住看一会就有了。”震和子抱歉地看看何安下,何安下掉头便跑,震和子慌忙追出去。

    震和子越过几重院落,见何安下在一座大殿前仰头上望,站得痴痴呆呆。震和子走到他身旁,见牌匾是黑底红字,便问:“怎么样?”何安下回答:“绿的。”

    司马春夏到过龙颈山的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开了,许多青年上山询问,何安下都避而不见,而当初招待过司马春夏的小道士,却非常活跃,对司马春夏坐过的椅子、喝过的茶壶大加介绍,来访者询问司马春夏的相貌,小道士说是碧眼方瞳、虎背熊腰。

    一百天很快过去,前元戏子的墓被开启。所有人都相信老道长会尸解成功,留下永远不坏的遗体。

    开缸,他的尸首栩栩如生,额头有一块灰色的霉斑。畏界风阴沉了脸。

    第二天,道观传出前元戏子尸解成功的消息,周围富商纷纷捐款,县长送来“道骨长存”四个镏金大字的匾额。

    然而,全观道士已人心惶惶。几日后,震和子离观,说要去遥远的昆仑山,寻找玄关一窍。何安下要求同去,震和子回答:“如果找不着,一生也就浪费了。你还是下山吧。”

    何安下在道观又住了三日,第四日清晨,他坐在山顶,面朝震和子去路的方向,将琴横在膝头。乱弹几声,看着周围飘落的树叶,虽然不是琴声令万物凋零,也有几分《冲虚真经》里的意境。

    傍晚,何安下离开了龙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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