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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影乐之声] 徐皓峰:《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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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2: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19、归来如梦复如痴

    家,总是好的,虽然家中只有他一人。

    何安下回到杭州,立即打扫药铺,四壁均用水洗了一遍,砖头焕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建药铺时,何安下做的是终老此处的打算,购买的是最好的砖头。烧制砖头的粘土,采自浙江金华县的深山中,粘土如煤炭般,是亿万年升华而成,被金华人称为“土魂”。

    砖头如年糕,散发着土壤的香气。沉浸其中,何安下不由得生出练拳的兴致。受柳白猿“重力是无形的太阳”一句话启发,他领悟到“太极”二字形容的是太阳的潜在功能,柳白猿和暗柳生传承的上古剑法似乎隐藏在太极拳中。

    何安下一日练拳三十遍,每练一次均感觉不同,一分一毫地接近那神秘的矿藏。

    归来三月后的一个清晨,何安下练拳时猛地感到空气像一只巨大的章鱼般包裹住自己。他动作顿止,如被勒死,断了呼吸。

    不知过去多久,缠绕周身的空气忽然一松,何安下缓过气来,鼻腔发出一音,近乎钟鸣。他睁开眼睛,已不是以往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有了一层青紫的底色。

    如果专注看一物,这青紫色便会消失,物体恢复坚实的体积感。如不专注,青紫色又会浮现,令物体如水中倒影,没了真实。

    眼睛出异样,何安下心中却没有惊慌,反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他长吸一口气,金华粘土砖的气味沁入肺腑,令人仿佛置身于大地的深层,回归于母腹。

    在粘土砖的气味中,参杂着另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不属于大自然,这种气味似曾经经历……何安下转过身,见药铺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她身处逆光,腰腹隆起,已有八九个月身孕。

    灵隐寺封闭的地下密室,败絮如雪的木床……何安下只觉满眼皆是青色。

    她向前一步,在晨光中显现脸庞,虽因怀孕而略胖,仍不减五官的清丽。她是彭家七子带走的弹琵琶女子。

    何安下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一丝痛感。他露出笑容,迎上去。

    她已是彭夫人了,今日刚回杭州。广西土著与越南、老挝人同宗,古称越族,彭家七子的母亲是一位广西的越南移民。他带琵琶姑娘出国去了越南,买下一家餐馆,但房产买卖合同被人做了手脚,餐馆两月就关张了,投资的钱也未能收回。

    越南华侨众多,彭家七子找到当地华人商会,以求解决餐馆纠纷,谈话时露了一手功夫,结果餐馆的事悬而未决,却有人愿出钱给他建武馆。太极拳之前从未进入过越南,为引起民众兴趣,报纸连载对彭家七子的访谈,却招来了一位当地华人武师的挑战。

    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在当地推广拳击。此武师传承南少林硬派武功,并获得过两届当地拳击比赛冠军。练武人自古与黑社会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此武师在当地洪帮中辈分颇高,平时虽不参与洪帮活动,但有数个堂口的洪帮在节日舞狮前,常请他给新扎的狮头用红笔点眼睛——这是尊贵地位的象征。

    此番比武,洪帮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掐算,因武师命中缺水,所以洪帮租下一座法国人建的游泳池,用木板封顶,作为比武擂台。悬在水上比武,将大利武师。

    琵琶姑娘说到此处,掩面垂泪。彭家七子心高气傲之人,却要她以怀孕之身,千里奔波回杭州,恐怕预测到此次比武将十分凶险。

    含泪的眼睛,令她多了一分美丽。何安下凝视着她,轻声道:“请放心,七爷肯定能赢。”她睁大眼睛,童稚地看着何安下。何安下沉吟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人必定心态不稳,所以花招繁多。那武师在游泳池上比武,似乎颇具气势,其实心里是怕了七爷。”

    她“嗯”了一声,眼神定定的,似乎有了信心。何安下:“你在杭州如没有住处,可住在我这里。”她回过神来,脸上微红,道:“七爷就是让我住在你这里。他说你是朋友。”说完,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面。

    何安下:“这是做什么?”琵琶姑娘:“我的饭费和生活杂费。”何安下急忙将银票推到她手边,说:“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琵琶姑娘:“你能为我提供住处,已很感激,不能再白吃白喝。这是七爷的意思。”

    想到彭家七子性格,何安下知不好拒绝,收银票时,却看到银票数额颇大,不由得心惊。留下如此大的数额,已够女人活上几年,这是彭家七子作出命丧越南的打算了。

    何安下将银票再次推到琵琶姑娘手前,道:“用不了这么多,我看还是你拿着,生活费用我给你记账。最后一并算给我就好了。”

    琵琶姑娘:“记账太麻烦,我和七爷都信任你。”何安下知道多说无益,将银票收起,瞬间已做出了重大的计划。如果七爷遇到不测,自己将照顾他的妻子和孩子,琵琶姑娘可以在药铺帮忙,我会教她看病配药,她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会供他(她)上最好的学校,当他(她)心智成熟时,要把自己对太极拳的领悟统统讲给他(她)……

    何安下忽然怔住,两年前初到杭州,收留自己的医馆老板死后,自己也曾发下一辈子照顾他妻儿的誓言。事过境迁,一阵怅然。

    琵琶姑娘:“如果可以住下,我想早点安歇。”何安下将她引上楼,楼上的房间曾住过假活佛旷西达雷,他当初匆忙而走,留下的床榻桌椅均极为高档。

    琵琶姑娘嘱咐何安下将被褥撤走,拿出一张单子,要他照此去购买新被褥和生活用品,还要他去石桥街,雇一个老妈子,以照顾她起居。

    上街后,东西越买越多,何安下要了辆人力车,以供装货。回药铺的路上,何安下跟车行走,看着车上堆积的各式东西,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如果灵隐寺中的那一夜,那个女人真的怀孕,我也是个有孩子的人了吧?”

    此念一起,脚步顿时慢下来,不知不觉便落后了人力车二三十米。车夫停下车,回首嚷道:“先生,要走得累,我把车上东西规整一下,你也坐上去吧?”

    何安下忙道:“不用,不用。”一阵小跑,赶了上去。

    将东西送回药店,再去石桥街雇来了老妈子。到中午时,老妈子做出一桌香喷喷饭菜,和琵琶姑娘对坐而食,何安下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氛围。

    饭后,琵琶姑娘上楼睡觉。何安下坐在诊病桌前,为自己沏了一壶茶,慢慢地品着,直喝得周身松软,起了睡意。

    老妈子被安排在二楼的二房中住,一楼后堂是何安下的卧室,一张宽大木床,因是孤独一人,床上只是一条被子,余处摆满书籍。多是医书,还有一套《红楼梦》,是线装书,每一章节前都有画工精细的插图。

    去后堂,靠在枕头上,看着书中的插图,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这该是很惬意的事吧?何安下如此想着,却怎么也不愿起身,这是茶的作用还是心境使然?或许,和彭家七子一样,我也是一个有孩子的人了。

    实在不愿起身,索性两臂一搭,就此卧在桌面,睡去了。

    药铺的门大敞,风穿堂而过。何安下醒来时,脊背酸痛,额头阴冷,这是感冒发烧的征候。他想去给自己抓副药,但与睡着前一样,依旧未能从椅子上站起,稍一体会,发现双腿已无知觉。

    他惶恐地望着四周,光线转弱,自东窗口射入的光柱已消失,屋外是淋漓的雨声。如果就此瘫痪,岂不是失去了照顾彭家七子妻儿的能力?难道要她再次流落青楼么?

    何安下胸口憋闷,不由得想大喊一声。

    这一声未喊出来,因为他看到琵琶姑娘下了楼梯,正款款向自己走来。何安下强作无事状,待她在诊病桌旁坐下,道:“夫人住着习惯么?还需要什么,我去买。”

    她嫣然一笑,唇红齿白。

    何安下不由得看痴了。怀孕的女人有一种神圣的美感,因为生命的奇迹正在她身上发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却以手帕扇着风,是腹内的孩子给了她这份热力。她:“七爷让我给你捎几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了坐姿。她:“七爷说,如果你是个用功的人,按时日掐算,你现在正到了一个练武的关口。此刻上下身的气血相互攻击,处理不好,会有瘫痪的恶果。”

    何安下脸上掠过一丝惶恐,听她继续说道:“此时需要明白太极图的道理。”她从袖口取出一张纸,展于桌面,上有墨笔画就的太极图。

    太极图是一个圆形中以一条“S”型曲线分界成黑白两部分,像两条鱼一般,所以太极图又称阴阳鱼。黑鱼白眼,白鱼黑眼,以表象阴阳相互转化。

    她:“自宋朝开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极图来谈玄理了。但对于拳术,这图上的每一根线都有明确的所指。”

    她的神态严肃认真,像教小孩识字一般。虽然还未生育,却有了母性的威严。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声,恭敬倾听。

    她:“太极图中间的这根曲线,令阴阳分界。这根曲线不是书本上的,在现实中也存在,一切物体最关键部位,一定是这样一根曲线。”

    何安下听得一脸茫然,她的手指在太极图中曲线上滑动,声音放轻:“你的脊椎骨,便是这根曲线。”

    何安下曾在西医医院中见过骨骼挂图,回忆起脊椎并非笔直,而有“S”型幅度。何安下恍惚明白了些许道理,轻喘一声,嘴便合不拢了。

    看着何安下呆傻的样子,她以手帕掩住半边脸,宛然一笑,继续说:“七爷还讲,瓜果没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轴的”S“线区域。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一条有着独立生命的蚕,自己蠕动了一下。她:“脊椎是天地感应,生出来的密线。你再看这两只鱼,在人体上对应的是什么?”手指太极图的黑白两只阴阳鱼。

    何安下茫然,她一笑:“这两只鱼不正像是人的两肾么?”何安下“哎呀”一声,她又追补一句:“还像什么,像不像你的两只脚?肾脏和脚是一个形状,打太极拳时的两脚在地面上起伏,其实是在按摩两个肾脏。”

    何安下感到腰眼和脚心同时一热,瘫痪的下肢竟有了知觉,双脚在桌下移动了两寸。

    何安下抑制激动,扶着桌面站起,向她作揖,道:“多谢七爷。”她淡淡一笑,转向东窗望去,神情转而哀伤。

    窗外水线闪亮,雨仍未停。何安下知道她顾念彭家七子的安危,想引开她心思,便说:“你的琵琶弹得很好。”她:“琵琶留在越南了。”

    何安下怔怔看着她,不知再说什么。两人各自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你要真想听,雁足街上有乐器行。”何安下:“……我去买。”

    她:“却不是要你买琵琶。琵琶来自西域,原是战场上演奏用的,传到汉地生出许多婉转,毕竟不能掩盖所有的杀气。怀抱琵琶,总感到是抱着件凶器。弹琵琶,我怕伤了胎气。”

    何安下:“那你……?”

    她:“如有古琴,买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她:“琴的配件是山池鸟兽的形态,琴体则模拟人的额、颈、肩、腰。所以琴,是人与天地的一份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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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琴少知音不愿弹

    雁足街共有三家乐器店,多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的小提琴、铜管,只是没有古琴。何安下询问再三,得知前面小弄堂有一个倒闭的乐器店,曾卖过古琴,现在改为家具修补行了。

    何安下寻去,是一家小门脸,木门腐朽得满是虫蛀。店内无人,走到后院,见立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敞开着门,一个消瘦的人正在修门轴。

    那人听见动静,转身过身来。他大约六十多岁,眼角、嘴角皆成下垂状,竟是天然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来意,他嘿嘿笑道:“那是我年轻时的兴致了,还剩下一两张,这玩艺用料都是陈年朽木,当柴烧,烧不开一壶水的。”

    何安下:“我是有特殊缘故,今日定要一张琴,我不计好坏。”店主放下手中工具,正视何安下,一脸哭相更加严重,直似要喷出倾盆的泪水。

    琴残留了一把,表面为漆面黯红,有着细密裂纹,如冰面的冻痕。翻看,见古琴内腔是深灰色的木质。

    店主抚摸着琴面,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这种裂纹。”何安下视琴的目光顿时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块镇,令漆面开裂。但假的总有纰漏。”

    他指在一条裂纹的端口,道:“经过数百年时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剑。而作假的,则端口畸形,有的如叶片,有的如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

    店主低头抚摸琴面裂纹,神情珍重,抬头却说:“但我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伪的方法,不是火烧冰镇,而是用大功夫换来的。”何安下静听,他却不说明是何法,转而言:“我作伪不是为了卖高价,是因为漆裂后,琴的音色更为松透。琴有灵性,如一个生命,我只收你成本价,只要它有个好归宿就好了。”

    何安下:“多少钱?”店主沉吟一声,却不说价钱,道:“求声音的松透,关键在于木材,一把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有时会比一把三百年的琴还要好。制古琴的人会盗墓,因为古代的棺木都是好木料。也会去访一些荒宅,因为房屋大梁一定也是好木料。但棺木受潮气,梁木受压迫,都会损伤纹理,音色虽松透,却不能清纯。”

    店主将琴举起,定在眉前,如捧着情人的脸庞。他的声音迷离低沉:“我得到这块木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它原本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鱼,僧人们敲着它唱诵佛经,不知有几百年了。我当时爱琴几近疯狂,一听它音色,就长跪不起,终于感动寺院长老,把这大木鱼舍给了我。小朋友,你说它值多少钱呢?”

    何安下茫然,寻思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垂下了头。店主伸出手掌,道:“我要五百银元,不算高吧?但有一个要求,你要天天弹它,琴是活物,越弹音色便越好,否则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弹奏,音质也会变得像小贩叫卖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脸颊通红,店主诧异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嫌价钱贵了?”

    何安下慌忙摆手,连说不是。店主温然地问:“你有何难处?”何安下臊得无地自容,两手抱拳,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是在一间耳房中,琴放在一个刮去油漆的旧柜子上,室内还有一个断腿的梳妆台、三五个花面木箱。此时,一个钱袋“哐啷”一声落在梳妆台上,门开了道缝,露出一角青色衣料。

    店主哭相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钱袋掂量掂量,冷笑道:“不够。”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我不买琴,用这一百大洋,买你面前这个人。”

    何安下变了脸色,店主哭相依旧,没有别的表情,道:“这个人与我无关。”

    门外的尖利声:“那钱也给你。”

    店主:“多谢。”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作声。一会儿,门外声音又起:“人怎么不出来?”店主:“你怎么不进来?”

    门外哑了,半晌,门缓缓推开,走入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他头发湿漉漉的,紧贴脑顶,戴着一个白色口罩。

    他入屋,却不理何安下,径直走到店主身前,抚摸旧柜子上古琴,叹道:“以太极拳拳劲,将漆面震出剑纹。一秒钟达到五百年光阴的效果,巧夺了天功。但巧夺天工,必会被天所忌,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多了一层凄惨,叹道:“所言极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着只是待死而已。”来人语气一热:“你得的是什么病?”

    店主:“风湿。要知道,风湿是治不好的。”

    来人:“是呀,令骨头畸形,痛起来晚上也难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还在,身手却衰了。我没有把握赢你。”

    来人冷笑一声:“你是我爷爷的管家,得过他老人家指点,我总要敬你三分。只要将此人交给我,你还算是彭家的老辈人。”

    听到彭家,何安下一阵慌乱,想到药铺中的琵琶姑娘。她会不会遭了毒手?

    店主依旧一脸哭相,没有任何表示。来人凝视着店主,原本尖利的声音变得宽厚,道了声:“汪管家。”说完退后一步,斜身静立,姿态舒展大方。

    这是比武的表示。店主长叹一声,道:“太极拳的第一要领是虚灵顶劲,要求头部像花草一样为追求阳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轻松,唯独头部多汗,说明你已得了虚灵顶劲。我当年求出这一头的汗,用了十年。以你现在程度,两年后会消去这头汗。那时,你便是大材了。”

    来人周身一颤,但迅速镇定下来,道了声:“请出手。”

    店主却把琴抱在怀中,向门外走去。来人让过店主,哼了声“多谢”,身子转向何安下,即刻便要发难。

    店主却沉声道:“想什么呢!我是让你俩跟我走。”来人一愣,但还是跟着店主出了屋,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个狭长小桌,桌面上摆着剩饭剩菜。

    何安下闻着室内的异味,骤起眉头。店主道:“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一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坐在床上,把琴置于桌面。店主:“这是一张明代的琴桌,却被我作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或战或和,都请快点决定。”店主:“不着急,请先听我弹一曲。”来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他后代子孙成了俗物?”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语气忽然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安静下来。店主轻声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人体的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虽遮在口罩中,但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天地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的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竟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将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的工艺却极其繁难。要用上好的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其中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的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年龄比彭家七子尚轻,原来他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特殊的发音法作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得“嗯”了一声,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发出风雨之声。

    何安下顿觉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向来人说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此人是他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或战或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一片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其中隐隐有着大雁的鸣叫。

    何安下生起沉沉睡意,眼皮不自觉地闭上。他强睁开眼,却被眼前所视震惊,顿时困倦全无。只见店主一脸的哭相悄然变化,随着琴声的延续,下垂的眼角嘴角在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的面孔。

    这张脸有着清澈的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的,那是自己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眼角嘴角慢慢下垂,恢复成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也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对何安下惨然一笑,道:“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受暗算,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凭的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败亡的结局说出,店主长叹一声:“比武七分实力三分运气,其中千机变幻,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这位汪姓管家离开了彭家。他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家琴店,想以制琴卖琴为业,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将制琴的漆艺、木活转而维修古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教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办了一家餐馆,作为彭姓子弟在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平淡,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一片田地,做地主收租,算是一大生活来源。彭家餐馆建立后,蔬菜便由店主供应,菜园有了稳定收入,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便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也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何安下:“请赐教。”店主惨然一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了。”

    何安下叹了口气,脸上升出感激之情,因惦记琵琶姑娘的安危,便向店主鞠躬告辞。店主淡淡地说:“走,便把琴也带走吧。”

    何安下怔住,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望能参悟琴中滋味。”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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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拜师贴

    此街巷深口阔,如大雁足掌,所以名为雁足街。出了家具行,行出五十米后,何安下眼前一宽,熙攘街面便横在面前。

    街边有一个卖粽子的小贩,支着独轮小车,车上盛了两脸盆粽子,用棉被盖着保温。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车旁吃粽子,正是那位彭家子弟,他的头发已干。

    何安下抱琴走过,他便跟了上来,边嚼粽子边说:“北方的粽子里放枣,南方粽子里放肉,没吃过,真好吃!”何安下瞥了一眼,见他一脸天真,简直就是个邻家大男孩,令人难以想象他刚才片言不合便要杀人的煞气。

    何安下:“请你放过七爷的夫人。”他:“嘿,七哥毕竟是彭家人,只要他老实待在海外,我们便相安无事。不能放过的,只是你。你凭白得了彭家的东西,真的不能留着你。”

    粽子的肉油流至手腕,他抬手添吸着。何安下停住脚步,他擦了擦嘴,友好地说:“不要你的命,只要伤了你屁股向上第四根脊椎骨,你身上再出不了太极功夫,就好了。放心,损了这骨头,无碍生活,依旧可以走路蹦跳。”

    说着说着,他右手在长衫上擦擦,便向何安下身后摸来。

    不料他出手如此之快,何安下一不留神,被他摸到腰上,感到他的手指如蛇一般冰冷恶心。何安下腰部逆转,滑开他的手指,一步跳出。

    何安下:“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狠毒?”

    他将左手上剩的粽子塞入口中,转了转下巴,尽数吞下,道:“汪管家露了功夫,我本是要给他个面子的。但我放了你,彭家还会再派人的。好歹咱俩相识一场,伤在我手总比伤在别人手里要好吧?”

    街面人流熙攘,无人感到异样,他与何安下说话的神态,就像是跟自己的哥哥说话,亲近无比。何安下叹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他:“我排行十三。叫我彭十三就好了。”

    何安下:“彭十三,今天我第一次听到古琴玄理,听到汪管家的高调,本应满足,就算命丧你手也无憾了。但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好奇,我曾听你七嫂弹过琵琶,竟是天国之音,就想听听她会把古琴弹成什么样子。”

    彭十三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迹,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是么?我也很想听。走!”

    到达药铺是在下午五点,黄昏浓重,药铺砖面如洒上了一层红糖水。琵琶姑娘下楼而来,小腹圆圆,步态款款。腹内的孩子令女人焕发勇气,她以沉着镇定的目光,直视着彭十三。

    彭十三左眼皮上生出一道皱纹,道了声:“七嫂。”

    汪管家的古琴放在诊病的方桌之上,她坐下,略一抚按,琴弦龙吟,她紧绷的脸顿时轻松,美了三分。

    一声琴音摄住全部的心神,忘了身边还有危险,她端正腰身,两手在七根琴弦上滑行,并不用力,只是虚弹。

    手指轻灵,如在弦上低飞,幻化出大雁落水、燕子离檐的姿态。偶尔碰触琴弦,响一声若有若无的清音。

    一曲弹尽,她合拢手指,在胸前团成拳型,如对琴祈祷,久久不抬头。彭十三皱眉道:“七嫂,你能不能弹出声来,好好奏一曲?”她仍不抬头,双手伸展,钩在弦上,猛地发出一声。

    彭十三脖子一震,已是清音满室。此曲音韵先急后缓,如先打了你两个耳光后,再好言相劝。一曲弹完,令人颇不轻松,彭十三头顶冒着一片汗珠,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此曲名为《普庵咒》,是南宋普庵禅师所传,他是梵语专家。一日他连贯地念自己整理出的梵语拼音表时,竟念出了千鸟来袭的声势,其中有童稚的雏雀,更有凶猛的大鹏……

    他无意中得的这道咒语,成为中国寺院的镇寺之咒,可诛杀邪魔。后来在明朝时,一位隐居的古琴高手,因感怀咒语总是传自印度,此咒是汉人本土产生的唯一咒语,于是久久念诵,一日生出灵感,将此咒语转化为琴音。

    琵琶姑娘:“这首曲子,隐含着六百八十二个字的咒语,可以降魔。”彭十三:“你刚才虚弹琴时,便是在念咒吧?”

    琵琶姑娘不置可否,彭十三哼了声:“将我当魔了!”他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这是杀人的前兆。何安下抢到琵琶姑娘身前,他已下了誓死保护她的决心。

    彭十三却说:“七嫂,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对你下手。但这个人身上有彭家的东西,我不能放过。何安下,跟我到外面去。”

    琵琶姑娘叫一声:“哪里也不要去。”自袖子中掏出一张红帖,摔在了桌子上。何安下见上面写着“拜师”两字。琵琶姑娘冷冷地说:“你七哥已收何安下做了徒弟,他是彭家的正式门人。如果你要对他不利,便是违反了门规,你七哥回来,可以向你问罪。”

    彭十三看着桌面上的红帖,目光暗淡,一点没有要翻看的欲望。他头上的汗渐渐干了,向琵琶姑娘拱手作揖:“有这张帖,我回家能交差,就行了。”

    彭十三对她语调恭敬,转头看何安下时,幼稚的脸庞上却浮现出成年人的威严:“今日开始,你算是彭家正式门人,以后,任何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彭家。我们会为你摆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为非作歹,我就会把彭家的东西从你身上要回来,即便你躲到百万兵的军营里,我也有法子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这个小男孩说出的大话,不但没有滑稽之感,反而令何安下心悸。彭十三以食指用力地指了指何安下,以示警告,然后快步走了。

    他迈下台阶时,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正要进药铺。此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手中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折扇。两人都没有在意,自然地擦身而过。

    但当两人经过彼此后,却都停下脚步,回身对视了一眼。

    对视这一眼后,彭十三转身走了,那人进了药铺,两人虽相背而行,但迈步的频率却保持着一致,好像两人的腿中间系着一条无形的绳子。

    彭十三走出十步,腿上的压力方才减去。他大步前行,眼中闪出兵刃的寒光。

    何安下与琵琶姑娘坐在药铺大堂,两人对视着。琵琶姑娘企图以普庵咒琴曲降服彭十三,差点激起彭十三的杀心,但她的大胆却令人感动。女人毕竟不如男人了解人世,人世对她们来说,总是半生不熟,也正因此,她们也少了男人的杂念,决定了什么便果敢地做出来,反而可以成事。

    刚才的她沉着决绝,眼神内敛,现在的她眼光闪亮,那是刚度过生死的兴奋和对自己行为的自豪。

    何安下要对她说些什么时,店中走入了一位客人。来客相貌文质彬彬、衣着讲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何安下察觉他的古怪在于走路,这是一个走路走得十分专心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身前却在身后,似乎他身后有一头老虎,随时会追上来。

    他走了几步,身上一松,恢复了正常,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持扇抱拳,道:“请问你是何大夫吧?”何安下:“正是。”他:“想问您一味药。”何安下:“哪一味?”他:“柳白猿。”

    何安下心惊,脑海中闪现出一个词——明柳生。

    柳白猿刀毙暗柳生后,沈西坡说过暗柳生的尸体将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柳生家族在日本特务机构中位居要职。此人衣着时髦,风度翩翩,应常参加西式酒会……

    何安下:“你来自上海?”

    来人微笑:“我叫柳生冬景。”不比暗柳生的千人一名,每一位明柳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何安下:“你所要找的柳白猿,我不知他的去向。”

    柳生冬景并不搭话,走到诊病桌前,客气地向琵琶姑娘说:“请让一让。”

    她起身闪开了,柳生冬景搬开她坐的椅子,看着桌面上古琴,慢慢打开折扇,一片薄薄的刀片翻了出来。

    原来这不是折扇,而是一把折刀。扇子并不是横向打开的,而是从中央分开的,扇子的纸页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作为伪装,里面是坚实的木头,内有凹槽以藏刀。分开的两片扇骨反向一合,拼成刀把,挺直了刀刃,于是一尺长的折扇,变成了两尺长的刀。

    柳生冬景退后一步,将刀刃贴在琴弦上,然后水平地收到胸前,略一停顿,刀水平挥而出。

    第四根琴弦断了。

    柳生冬景平挥出一刀,却竖切开一根弦。

    他缓缓将刀收回胸前,头转向何安下:“只要杀了你,柳白猿就会找我。我刀法如何?你不必反抗了吧?”何安下心知其人腕部如蛇,运刀角度刁钻,实战时会十分可怕。

    此时,琵琶姑娘喊了声:“十三叔。”何安下回头,见彭十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何安下急看柳生冬景,发现文雅的他,眼神中有了野兽吞食的狂热。

    彭十三:“你要杀他,不用等什么柳白猿,我就会先来找你。因为他是彭家的人。”

    柳生冬景:“你的兵器?我不杀空手人。”

    彭十三看看左右,走到诊病桌前,抱起了柳生冬景搬开的椅子。

    柳生冬景:“这……算什么兵器?”

    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闪动,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惊慌之下的反应。

    “哐啷”声响,一个椅子腿落在地上。

    在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了他的胸骨上。

    彭十三慢慢把椅子放下,柳生冬景将刀把分开一翻,收拢了刀刃,重新成为了一把折扇。两人对视,都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了诊病桌面,眼中露出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柳生冬景苦笑,嘴角流出一道血。见此情景,何安下便知,椅子腿刚才貌似轻轻的一点,实则沉重,已力透他的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有看到柳白猿的绝技,可惜么?”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年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寻找柳白猿纯粹是家族任务,我本人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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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2: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2、水瓢秘诀

    两百六十年前,柳生旦马守将禅法引入剑法,脱离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体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便成为暗柳生,而接受新法的人成为明柳生。

    柳生旦马守留下新法的文本,名为《兵法家传书》,写明剑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的禅学词汇,柳生冬景临死前想探究的便是这个。

    他被平放在一辆马车上,送到灵隐寺。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刻。斋堂里坐了两百个和尚,何安下与彭十三以担架抬着柳生冬景,直走到最深处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着一碗南瓜粥,面前小碟里放着一块饼。担架临近,如松却只是低头喝粥。何安下:“师父。”如松:“何事?”何安下:“他想知道平常心的含义。”

    柳生冬景的脸全无血色,怎么看都是即将命绝之人。如松放下碗筷,冷冷瞟着柳生冬景,没有一丝慈悲。一会儿后,他从小碟里拿起饼,晃晃,道:“这是什么?”

    柳生冬景:“……饼。”

    如松长叹一声:“唉!你认错了。”

    柳生冬景:“师父,我是将死之人,还望您明白开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里去?”

    柳生冬景低头思索,嘴角涌出一股血,他急忙用手擦抹。如松露出厌恶之色,说:“别妨碍别人吃饭!去后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没料到一贯慈祥的如松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但又不便表态,在如松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只好向彭十三使了个眼色,抬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中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开一口缸,取瓢盛了水,伸到柳生冬景口边,要他漱口。柳生冬景唇触水瓢时,如松快步走来,一巴掌打飞了水瓢。

    这简直过份到极点,何安下低吼了声:“师父!”却发现柳生冬景一脸欣喜,如松则显出了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个葫芦,天然的圆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挣扎着向如松作揖,道:“我已知道死后的去处。”如松温然道:“哪里?”柳生冬景:“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如松两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与彭十三将柳生冬景抬出斋堂,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了二十多步,柳生冬景断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两人把担架放在地上,坐在路旁石台上。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么?”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转。”彭十三:“这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怔住,彭十三:“触着即转!”何安下惊叫一声,心中似明白又非明白。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三岁受过一次,那是父亲教我如何化掉敌人拳劲。水瓢是圆底,落地时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一碰触地面就会旋转,薄薄的葫芦,用多大的力量摔都摔不坏!”

    何安下觉得身上的太劲拳劲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动。彭十三叹道:“触着即转是太极拳的力学,不料被和尚作了禅学。我们能化掉敌人的拳劲,和尚却能化掉整个世界。”

    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担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详,不像死态而像睡态。何安下:“拳法化为禅法的道理,我已明了。而明柳生又是如何将禅法化为剑法的呢?”

    彭十三喃喃道:“只有看了他祖先写下的《兵法家传书》,才能知道。”何安下想起柳生冬景为将折刀伪装成折扇,在刀柄上镶有一层叠纸。叠纸上隐约有墨迹,会不会写着便是此书?

    折刀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际,彭十三正看着那里。

    何安下与彭十三对视一眼,两人未言语,却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诱惑再大,也不去动它,因为活人要尊重死者。

    两人起身,分别走到担架的前后,抬起柳生冬景的遗体,稳步向寺外走去。

    走了二十分钟后,一个穿深棕色披风的人出现在何安下身边,跟随担架缓缓前行。

    他以披风遮口,再打开披风时,叹一声:“我来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处理一件特别任务,未能与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肃”,自称是中国江西袁州宜春人,写有多篇游记散文,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艺界秘密发展亲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间谍,却因为武功情结,意外陨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报机构必会追究。我给你找一个中统高官做靠山,彭家就无忧了。”

    彭十三尚显稚嫩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霜色,沈西坡加重语气:“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现代特务的手段,你们是对付不了的。”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传书》。”

    沈西坡一笑:“我看过。”

    《兵法家传书》不是柳生家族的秘传,两百年前便公开出版。中文在日本长久占据正统地位,日本高雅文学都是中文写就的,柳生旦马守用日文写作了这本书,文笔简洁,颇受民众欢迎,是日文典范之一。沈西坡在日本接受特务训练时,便在街头买过此书。

    对于禅法如何融入剑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传剑法有一句口诀——出剑的时刻,便是忘记这一剑的时刻。如果心灵停歇在自己刚发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时即兴地面对敌人的变化,便会被斩杀。禅法也是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地面对世界,柳生旦马守便是在这句生死的要点上找到了与禅法的契合点,进而将整个禅法放入刀剑生死中验证,竟然处处皆是,无一不爽。”

    彭十三停下脚步,目光示意沈西坡接过他手中的担架。沈西坡接过,彭十三向另一条路走去,却是要不辞而别。沈西坡喊道:“如果没有中统护着,彭家过不了这道关!”

    彭十三应一句:“彭家的人杀不完。”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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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活佛灌顶

    抬着柳生冬景的尸首,行走了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马车迎面驶来。沈西坡叹道:“就这样吧。”

    车下来了两个西装青年,鞠躬,接去担架,运上车。马车驶远,沈西坡:“日本特务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说明他们在杭州设有站点。唉,我竟没有察觉。”

    何安下:“彭家的站点,你却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国人善于对付中国人。”

    两人向市区行去,一路无语,至曾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游?”何安下:“这里现在又关了什么人?”沈西坡:“不是关,是供。”

    沈西坡的特别任务,是招待一位来自于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领袖和政治首脑,在内部斗争中,被篡权者关入三十米深的地牢中。

    说是地牢,不如说是口深井,因为地牢面积仅为三平方米,没有被褥座椅,每日悬下一个筐,送来饮食,接走马桶。地牢无光,黑冷如地狱,罕拿被关七个月后,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团衣服。

    这团衣服作为他的遗骸被封入塔中,民众认为他的身体已虹化。虹化就是引发身体内部热量,将自己焚烧干净,这是瞬间产生瞬间熄灭的强温,只焚烧肉体而来不烧及衣物,据说如彩虹的光晕一闪,人便由实化虚了。

    但罕拿并未化气,而是两个月后出现在蒙古草原,为实实在在的肉体。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道:“汉人的古代传说管这叫——身外身,难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亲口问过他,他说他用七个月时间挖了一条地道。他的敌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着深重的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敌不敢处死他,他失踪后,容易传成被秘密处死,那样将引发民乱。宣传他虹化成佛,是最佳的解释。

    何安下:“那他留下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大小仅够容一身,他要像虫子一般蠕行六百米,所以只穿内衣,留下了长袍马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镇定,以巨大的毅力实施逃生计划,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脸上却有失望之色。虽然不可思议,却毕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向往。

    沈西坡的眼皮松懈,显得格外疲劳,道:“罕拿活佛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节便是在监狱中挖地道。”

    何安下点头称是,并无一丝兴奋。沈西坡凝视着何安下:“挖地道的说法,也许是活佛不想惊扰世人。”

    何安下一愣,古来成道者多和光同尘,不露神迹。沈西坡笑道:“唉,活佛要在下午给中统高官灌顶,你要不要参加?”

    武术的传承除了拳谱,还有不落文字的口传秘诀,佛教密宗的传承与武术一样,有法本还有口诀,更神秘的是灌顶。灌顶是以一种奇异方式,将历代祖师的信息灌注到修炼者的脑海,让千万年的法脉延续。

    何安下:“他是一个落魄的政治人物,中统高官怎么会捧他的场?”

    沈西坡:“你对政治不了解,中央政府已经正式任命了青海的那位篡权者,支持他的政权。篡权者要我们在汉地处死罕拿,但我们却要养好他。他是我们留下的一步活棋,如果青海政坛再有变局,就可派罕拿回去。”

    所有的中统特务都只将罕拿作为一个政治筹码,但从蒙古将他接来汉地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接他的马队穿越泊尼嘎啦草场时,逢迎上一场冰雹。冰雹密集,并时有饭桌大的巨冰落下。草原上无处藏身,马队就像案板上的一条鱼,顷刻便要被切碎剁烂。

    罕拿活佛端坐在马上,取出一瓶香水和一支孔雀翎毛,他对着孔雀翎毛低念几声,然后叫随从以这根翎毛粘着香水,给马队每人身上都洒一滴。

    香水洒下,和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马队穿过冰雹区域,没有一人伤亡。

    何安下:“活佛真有法力?”

    沈西坡眼皮跳动:“马队三十四人,我是一个。”

    何安下:“……有中统高官在,我一介平民百姓,怎么好出现?”

    沈西坡:“你现在的身份是彭家弟子,如果你和中统高官作了修法同志,彭家就有保障了。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何安下:“但我……”

    沈西坡一笑:“何先生,你不是平民百姓。入定十天,引来武当剑仙——凭这两件事,你在杭州早就是奇人了。佛说法,也要天魔精怪来捧场的。”

    我已是天魔精怪?

    罕拿是将来控制青海的一步棋,所以不能让他在汉地枯萎消沉,而要建立声势。活佛传法,要奇人捧场,如此便可以迅速赢得大众。

    这批受灌顶的人中,有一位中统高官,但他是隐瞒身份的,其余人是京剧武生泰斗黄天魁、山水画大师段宝盈、著名学者牛多沉、《太平洋》报主编郭海民、银行家刘路仁……共有二十三人,杭州的名流近乎聚齐。

    凶宅二楼的中央大屋被布置成佛堂,供桌上点了十五盏油灯,灯架黄灿,竟是金子铸就。供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高三米,宽两米的巨大绢画,是一个圆形图案,花开一般,自中心向外繁衍,变出三角方块半圆诸形,变出赤、橙、黄、绿诸色。

    绢画下是一个雕花木床,床上摆着一个木质椅背,铺设着黄色坐垫,那是活佛说法的法座。两个青海小喇嘛坐于床下地面,摇着铜铃,念诵着长长祈祷文,语调怪音,不像发自喉咙,而像发自肚腹。

    铜铃骤响,喇嘛的念诵停止。大屋里站着的人彼此对视,有人小声说:“时辰已到,我们该请佛爷了。”

    队伍中站出两人,向里屋走去。过一会两人出来,小声道:“佛爷只是摇头。”队伍中有人答:“唉,请两位喇嘛再念一遍,我们等等。”

    祈祷文念完,两人又进了后屋。一会儿出来,小声道:“佛爷吼了句‘多事’,赶我俩出来了。”队伍中有人答:“啊,我们还需等,请喇嘛再念经。”

    半个时辰后,两人第三次进去,终于请出了活佛。

    何安下抬眼看去,见罕拿身量足有两米,紫铜色一张大脸,瞪着一双牛眼。他在青海政变时被打伤,腿部落下残疾,为撑住自身,两位小喇嘛走在他身前,他左右手如老鹰抓小鸡般抓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更显得身量高大,威猛得天神一般。

    他行走几步后,候场的人们便纷纷跪倒。

    罕拿坐上床后,以手猛拍椅背,响起“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均感心惊。

    他以生硬的汉语道:“我即是佛!一切不管!”

    说完,他招呼两小喇嘛搀他起身,竟是说法完毕,要离去了。

    一个人忙跑过去,跪在床下,道:“佛爷说法高超,只是我等鲁钝,实在无法领悟,请您还是宣说一点较低的法。”说完,连磕了三个响头。

    罕拿轻叹一声,众人听来,却响如滚雷。他重新坐好,向左右小喇嘛挥手。

    一喇嘛从怀里掏出把草梗,放于供桌上,宣布:“依次跪到床下。”

    有人轻声道:“这是要给咱们灌顶了。”语气十分喜悦。众人排站整齐,一人出队,恭敬跪到床下。罕拿拣出一根草梗,挥手,插于那人头顶。

    草梗细弱,有小臂的长度,在人头顶却立得挺直。何安下思量,难道活佛竟是以法力,将草梗插入人的头骨里?

    等何安下跪在床前时,观察到草梗的一头有天然生就的凹陷,如一个通下水道的拔子,按于头皮上,压去空气,便产生了吸力。

    众人一一头上安草后,重新站好,小喇嘛嘱咐要两手合十,闭目听咒。罕拿一声长吟,开始诵咒,足念了一个时辰。这一时辰中,何安下感到有种牛乳般粘稠、冰雪般清凉的液体自草梗中灌下,渗入头骨脑髓,引得周身痒痒。

    这份舒服逐渐加重,温痒难耐时,罕拿活佛猛然大喝了一声:“呸!”众人惊得皆睁了眼,刹时断了生理反应,神志前所未有的明朗。

    小喇嘛将各人头顶上的草梗取下,罕拿开示:“此草名为吉祥草,你们以后走路入门,都要按照头顶上实有这根草的高度,低头弯腰。”

    一人请益:“请活佛传授大法。”罕拿瞪眼,呈怒相:“汉人真是罗嗦,这就是大法!”众人吓得不敢再说,等一会儿,罕拿消了火,温然道:“取法衣。”

    年轻喇嘛到里间屋搬出个镶金牛皮箱,取出一个十三棱的暗红色高帽和一件鱼鳞银甲,伺候罕拿穿上。

    帽子顶端和铠甲的肩部均挺出一个箭头,罕拿如洪荒时代的武士,威风凛凛。他的下巴上系者一根牛筋,以固定高帽,牛筋接口处悬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骷髅头,核桃大小。

    罕拿抚摸着垂在胸口的骷髅,道:“这是印度眼镜王蛇的头骨,竟是比人类的头骨要漂亮!”众人应声称是,皆有颤音。

    从箱子里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两尺长的头颅,带着一串颈骨,展放于桌上,其形好似龙头。罕拿沉声道:“你们汉人自称是龙的传人,龙是无形的,却会附着在一些有形的动物身上。”

    他拱起指节,敲了一下桌面上的头骨,发出锈铜腐铁之音,听着十分难受,他沉声道:“这是骆驼的头骨,草原上没有大型猛兽,骆驼平时温良,可一旦发起狂来,便是草原上最大的猛兽,会攻击人类,常搞得几百里没有人烟。还会千里追杀逃走的牧民,其耐力和追踪能力连狼都望尘莫及。”

    他又敲了一下骆驼头骨,道:“五十年前,蒙古赫图穆旗出现一头狂骆驼。它杀了赫图穆旗整族人,令这个部落就此灭亡。它在草原上造成了长达十年的恐怖,所以它老死后,牧民们出于畏惧,把它的骨头供奉起来。”

    罕拿低声念诵了一番咒语,将悬在胸口处的眼镜王蛇的头骨含在掌心,双手合十,道:“眼镜王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并能喷射毒液达六米远,人的皮肤粘上一点便死了。大多数的蛇类极为愚昧,受制于本能反应,没有脑子,即便你养它多年,它也会照样咬你。”

    他摩挲着掌心蛇骨,如摩挲珠宝爱物,继续说:“而最毒的眼镜王蛇却有着人性,只要你善待它,它也会善待你,在印度常会看到眼镜王蛇在人家中出没,却与这家人相安无事。甚至被不懂事的小孩捏在手里,也不会咬小孩,而是软下身子,等小孩玩够了,再爬走。”

    罕拿以蛇骨作笛,吹了一声,竟然调子清爽。他:“善里生恶,恶里生善,众生的生死流传,成佛作魔,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下面我传给你们一句咒语——啊啊吓洒玛哈。啊啊,是骆驼嘶叫之音。吓洒,是毒蛇吐信之音。玛哈,是佛音。你们在这三种音中,体悟自己的善恶,决定自己的生死去向。此咒名为‘决定咒’,这便是大法了!”

    小喇嘛们登时念起祈祷文,赞叹活佛说法功德。

    念诵止住时,一人跪倒,说:“佛教密宗不是还有观想、手印、坛城、供奉等诸多步骤么?据说一次修法便要五个小时,怎么会一句咒语如此简单?”

    罕拿一巴掌拍在供桌上,目冷如冰,要杀人般。众人皆不敢言语,半晌,罕拿道:“连这句咒语都是多余,还有一种赶尽杀绝的大密法,你们知不知道?”

    无人答话,罕拿又道:“就是你们汉人的禅宗。自家有宝贝,却可怜巴巴地向别人借钱。把你们挖眼、剥皮,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在座皆是名流,有人不忿起来,嘀咕:“这叫什么话!”作势站起,要拂袖离去。沈西坡忙打圆场:“佛爷,我们都是小聪小慧之人,承受不了您的金刚说法,还是告诉我们点切实可行的方法,消灾避难,得财得势就好了。”

    罕拿大笑,众人跟着笑了,气氛缓解。罕拿笑道:“你这个小子,哪轮到你胡言乱语!”抬手在供桌上的骆驼头骨上轻轻一拍,沈西坡如遭重击,在众人中一下瘫倒。

    有人怒吼:“妖法!”罕拿冷笑:“还不算!”扯断胸前的牛筋,将蛇骨扬手抛向空中。

    眼镜王蛇的头骨竟就此停在了空中,以扇面轨迹来回转动,似在寻找攻击目标,随时会咬下。众人均感到室内扬起一条隐形的巨大蛇身,上支着蛇头骨。

    一人“啊”地大叫一声,扑倒在罕拿床前,捣蒜般磕起头来。众人随即尽数跪倒,连连忏悔,责骂自己的不恭敬。

    罕拿叹道:“我在草原戈壁,为教授那些文明程度不高的牧民,用鬼神法方能令其信服。不想到了文明高妙的汉地,却也要用鬼神法!好了,自明日始,我会将观想、手印、坛城、供奉尽数传你们。今日到此为止。”

    罕拿自床上起身,空中悬着的蛇骨顿时失力,“啪”的一声落地摔碎。罕拿不管不顾,手擒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走入了里屋。

    地上蛇骨渣子,色如白粉。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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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5: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4、千里传音

    何安下问沈西坡倒地时的感受,沈西坡回答:“好像突然没了身体。”

    凶宅中有十四位仆人,沈西坡不需照顾活佛起居。经历了不可思议之事,心中自有压力,沈西坡随何安下去了药铺,权作散心。

    晚宴是琵琶姑娘指导老妈子做的,沈西坡吃得满意,问琵琶姑娘有无需要帮忙之处?一桌鱼虾,她只吃南瓜粥一碗,道:“很想看七爷打擂台。”

    沈西坡应道:“就是,只知个胜负结果,岂不是过于乏味。”随即想到她是彭家七子的夫人,与自己看热闹的心态不同,于是歉意笑笑。

    等煲的蘑菇野鸡汤端上后,沈西坡道:“七夫人,我有一法,可让你在杭州就知道七爷打擂的分秒进程。”琵琶姑娘瞪起清澈的双眸,沈西坡:“中统在越南有站点,让他们把现场情况打密电码汇报过来,就行了。”

    琵琶姑娘:“啊,你们的技术真先进。”沈西坡一笑:“唉,一部电台的传播范围有限,杭州和越南毕竟离得太远。我在整个中统系统中都有朋友,可让消息先从越南传到广西,再传到香港,然后由香港传到泉州,从泉州传到杭州。”

    辗转四站,杭州得到的密电会晚十一分钟。

    琵琶姑娘向沈西坡道谢,沈西坡还礼:“不是为你,是我好奇七爷会打成什么样?他是心高气傲之人,出手便是杀手,恐怕这场擂台几秒钟就结束了。”

    五日后,正是越南的打擂时间。沈西坡带了位女谍报员,拎着个皮箱子到了药铺。打开皮箱,是部电台。

    琵琶姑娘却不巧要临产,已经疼了一早晨。沈西坡在产房外的过道中布置下电台,在门外给她朗诵情况。

    下午两点十分,彭家七子入场,身穿蓝色长衫,手持折扇,引起现场数千观众欢呼。彭家七子持扇行礼,然后安静坐于擂台一角。

    五分钟后,当地武师入场,他完全是一副拳击手打扮,穿条黑短裤,赤着上身,外裹一件绸子红袍,小跑着登上擂台。上台后,他向台下举双手致意,并频频飞吻……

    念到这里,何安下向产房内喊道:“七爷必胜无疑!”

    两点三十分,比赛开始,七爷先出手……密电到这就停了,十一分钟后有新密码传来,沈西坡朗诵道:“彭亦霆先生一拳,将对手打出了鼻血。”

    何安下坐在电台旁,沈西坡和他对视一眼,两人目光均很诧异。何安下:“鼻血?不对吧,七爷是一拳毙命的劲道。”

    又等了十一分钟,沈西坡读新情况:“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直至裁判强行将两人分开……难道这个舞狮子的,真有那么厉害?”

    何安下:“太极拳与拳击不同。拳击是两人功夫相差很大,打起来却显得差别不大,水平再悬殊也能勉强打满十二回合。太极拳则是两人功夫只差一点,比武时却是天壤之别。太极拳比武都是一拳毙命,不可能纠缠。”

    沈西坡:“唉,七爷怎么会打成这样?难道他病了,或者上擂台前被人下了毒?”何安下:“病和毒药并不能阻碍太极拳劲力,就算七爷瘫痪了,能活动的只是一只手,这只手打在人身上,也是一击毙命的效果。”

    沈西坡连连摇头,两人盯住电台,等着下一条密电。

    十一分钟后,沈西坡念道:“比武……结束了!”

    比武按照拳击比赛规格,在擂台四边各设有一名裁判。裁判皆为武林名宿,在打斗正酣时,他们集体制止了比武,裁判结果为“不胜不负不和”。彭七子与那武师相互行礼,场面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结束。

    何安下:“不胜不负不和?这算什么!”沈西坡也说莫名其妙,此时产房内响起婴儿啼哭之声,音色嘹亮。沈西坡赞道:“小孩的气好足呀!不愧是七爷的种。”

    她生的是个女孩,接生婆出来吩咐何安下,要他把一块完整的姜自中央切出一半,挂在大门的门框上。只听说彭家七子因母亲是异族,所以不能继承彭家正统,生男整姜生女半姜的作法,却不知属于何种风俗。

    沈西坡陪何安下到大门前,在门框上钉挂姜的钉子时,沈西坡道:“我明白了。”

    何安下:“什么?”沈西坡:“他要在越南立下事业,所以此战的目的不是战胜,而是要打中求和。不与当地武林撕破脸皮,因为他是有孩子的人了。”

    半块姜挂好,何安下仰头望着,神色怅然。彭家七子巧妙地处理了难解之局,预示着他将来可做一方的豪强,但当年心高于天的人,现在却要委曲求全,作为他的朋友,虽庆幸他的成熟,却又有一丝遗憾。

    何安下:“你有没有孩子?”

    沈西坡苦笑,摇头。

    何安下:“也许,我有。”

    那位夜宿灵隐的姑娘,不知有未怀孕?如果怀上,现在该出生了,那也会是个气足的小孩吧?

    何安下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沈西坡的眼皮更加疲惫,他的视线转向东南。药铺的东南方是片竹林,竹林前有条煤灰铺成的小道,一辆黑色马车正徐徐地自竹林后转出来,正是运走柳生冬景尸首的那辆。

    马车车厢是欧洲样式,车前挂有两个精致的玻璃灯罩。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着深灰色和服的人,他四十岁年龄,留着规整的人丹胡,平静地向沈西坡鞠躬。

    沈西坡:“半田幸稻,你在杭州。”

    半田幸稻:“暗柳生方外散民,他的死我可以不管。柳生冬景则有政府身份,我不得不现身。”沈西坡:“你打算怎样?”半田幸稻:“彭家会有事。我现在跟你打过招呼,算是礼数到了。”

    沈西坡:“中统高官赵笠人与彭家有渊源,你们对彭家下手,会牵连很广,何必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半田幸稻默然,许久,道:“你提供一个彭家之外的人,我提供一个柳生家族之外的人,再比一次武。不论谁生谁死,恩怨就此了解,永不纠缠。”

    沈西坡:“很好。”

    半田幸稻:“条件是,一、人选必须是现在杭州的人;二、以长兵器比武。”

    沈西坡默然。

    半田幸稻:“你不想听听我提供的人是谁么?”

    沈西坡:“……你?”

    半田幸稻长笑,转身入车。

    马车驶远,沈西坡眼皮紧缩。何安下:“他是什么人?”沈西坡:“日本老牌间谍,传说在五年前死于广东。日本战国时代,他家祖上是武田信玄军中的长柄刀教习,日本管长柄刀叫剃刀,他的家族被称为剃刀半田。”

    何安下:“杭州有长兵器高手么?”

    沈西坡:“……没有。半田幸稻行事谨慎,他一定把杭州武林人物调查清楚,得出了在长兵器上无人能胜他的结论,才决定亲下斗场的。”

    何安下:“怎么办?”

    沈西坡:“不知道……先带你去见赵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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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5: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5、白尽梨园弟子头

    沈西坡带何安下走入一条小巷,巷口有两个杂货铺,巷内十余户人家。沈西坡悄声说:“每次到杭州,赵笠人都住在这里。巷口店铺、巷内人家全是中统特务,只要巷内进了生人,立刻会被察觉。”

    赵笠人年轻出道时,是以更新街头捕捉技术确立名声的。在上海租界,因是外国势力范围,中统特务不便公然捕人,必须街头秘捕,需要在不惊动路人的情况下,将目标抓进轿车中。但轿车门较低,目标往往会用手撑住车门,便推搡不进了,如引来租界警察,特务们只好无功而返——赵笠人完美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的发明至今是中统的经典技巧。

    何安下:“什么?”

    沈西坡:“给那人肚子一拳,他必疼痛弯腰,就势便将他推入轿车。”

    何安下:“这么简单!”

    沈西坡:“……”

    在一户人家的阁楼上,何安下见到了赵笠人。罕拿活佛将蛇骨定在空中后,他是第一个磕头如捣蒜的人。

    阁楼狭小,只有一张藤床,他横卧于上,抽着鸦片。听完沈西坡对彭家情况的汇报,赵笠人缓缓道:“日本势力渗入东三省,派出四十万人到吉林省开辟农庄,并让那里的中国孩子受日文教育,他们不但亡我们的国,还要亡我们的种……这位兄弟与我同受活佛灌顶,是百千万世的缘分,彭家的事,我管了。”

    何安下向他行礼,他笑笑,十分温和。沈西坡继续汇报,听到半田幸稻的比武条件,赵笠人皱紧眉毛,自床上坐起。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西墙小窗,手指慢慢捏着鸦片膏,将其揉成一个滚圆的球体后,视线转向了沈西坡。

    赵笠人:“杭州有一个用长兵器的高手,但他已疯了多年。如果你能控制他,兴许可派上用场。”

    拿着赵笠人的手谕,沈西坡带何安下去了西湖边的一座德国式别墅。这是赵笠人的房产,但他一天也没有住过,到了杭州便躲入那间狭小昏暗的阁楼中。何安下的药铺与这座别墅隔湖相望,它占据着观西湖的最好地段,传闻它的主人是一位上海大银行家。

    别墅的地下室中,锁着一只德国狼犬,还锁着一个人。此人骨瘦如柴,毛发遮面,近乎全白。沈西坡向他抱拳行礼,道:“查老板。”那人哼了一声:“客气。”竟然嗓音清亮,语调高昂。

    驻在别墅的特务共两人,也跟入了地下室。沈西坡吩咐他俩:“给查老板洗漱理发,换身干净衣服吧。”一特务:“他是疯子。一动他,就会咬人。”

    沈西坡两眼一翻,嘴角浮现出怪异笑容,向疯子作揖:“查老板,你多久没上台了?”何安下心中一惊,戏剧界管名角叫老板,难道这位长兵器高手,竟是个戏子。

    查老板:“很久。”沈西坡:“现在我要请你上台演戏。要知道,当年查老板的扮相是上海第一。”响起了一片锁链颤抖之声。

    沈西坡:“他们要给你刮须理发,好不好?”半晌,查老板吐出一音:“要的。”沈西坡一挥手,两个特务走到查老板身边,试探着抓住他胳膊,见他并不抗拒,便将他从地上扶起。何安下看到,他两脚间套着一块八寸见方的铁砣。

    等待查老板理发整装时,沈西坡与何安下到后院花房喝茶。花房尽是欧洲植物,一个玻璃罩中还养了三只绿色蜥蜴,形状恶心,但那身绿色十分纯净,又令人心旷神怡。

    沈西坡:“那种玩意叫犸龙,只在北太平洋几个小岛上有。赵笠人最爱的两本书,一是《福尔摩斯侦探集》,一是《达尔文文选》。达尔文进化论的形成,源于年轻时一次对北太平洋二十三个海岛的生态考察,关于犸龙,他写了很多。”

    何安下:“所以赵笠人便要搞来几只,他真是个达尔文迷。”沈西坡一笑:“人生在世,总要有一迷。”他垂下了眼皮,许久,说:“他是达尔文迷,要说我有何迷,就是迷过查老板的戏。”

    查老板早年学昆曲,昆曲是古代士大夫的雅兴,文辞如诗,难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昆曲少大鸣大放的锣鼓,一只笛子,一只萧,便可伴奏整出戏,而其身法极为讲究,与其他剧种相比,强调“以腰动身”,婉转多姿。其他剧种有词谱、曲谱,而昆曲独有身法谱,一出戏未学得身法,便等于是未学这出戏。

    汉人的宫廷舞蹈皆尽失传,民间亦少歌少舞,如说汉人的舞蹈,便是昆曲。查老板以昆曲的童子功,转而唱世俗化的京剧,京剧讲究“唱、念、做、打”,他将昆曲的身法引入京剧,在“做”的方面独超同行,以身姿动作表达人物情绪,被称为“旁人的戏是听戏,查老板的戏是看戏。”

    他以小生成名,却又改作了武生,他独喜《挑滑车》一折戏。在《岳飞传》中岳飞使枪,为维护岳飞的艺术形象,本不该再有使枪超过岳飞的人,偏偏书中就有一位。

    此人名为张宠,单枪匹马杀上金兵山寨,金兵自山上滑下尖头铁车。车重四百斤,乘势而下,有千斤冲力。山路一条窄道,退无可退,而张宠竟以长枪将铁滑车一挑掀于身后。

    他连挑了五辆铁滑车,力脱而死。这份神力,狂傲古今。在京剧舞台上,多为虚化处理,由演员拿两面旗子,便意指是铁滑车了,大枪轮过来,这位演员做两个前空翻,便等于是铁滑车被挑飞。

    查老板演《铁滑车》,则是挑桌子。一个八仙桌有八十斤,依次摆于台上,他持一杆木枪,一一挑去,桌子飞过头顶,由身后两位小兵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其武生扮相比以前的小生扮相更胜一筹,被评为扮相上海第一。

    他的妻子名韩闽珠,是著名女旦,生得身高腿长,有着欧洲女人般丰满的胸臀,真是英雄美女,令人好不艳羡。但天嫉英才,他在霞飞路的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烧光,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某日演出完,他在剧场后巷遭上海青帮围打,青帮人数达七十余人,他以巷中一户人家的晾衣竹竿应敌,竟然致残四十七人,打死十一人。竹竿顶端在激战中破裂,成了锋利竹针,从小巷中逃脱的青帮分子脸均被破了相。

    他下手之狠,武功之高,出乎民众意外,第二天便有了“活张宠”的称号。但他也在第二天失踪,七年来再无音讯。

    何安下:“赵笠人霸占了他的夫人?”沈西坡低头看茶杯,茶杯是白色釉瓷,上画一朵小小墨菊。何安下:“女人老得很快,七年了,赵笠人也该……”

    他的话说不下去。

    沈西坡挑起眼皮,沉重得如挑起一辆铁滑车:“……也该玩腻了。赵笠人本是色鬼,遍尝各省美女,连特务训练班的女学员、下属的老婆都不放过,可谁知他对韩闽珠却动了真情,七年来,他没糟蹋过别的女人。我们都暗称韩闽珠是菩萨。”

    何安下:“如是烈性女子,恐怕早就……”他的话再次说不下去。

    沈西坡:“她开始誓死不从,后来赵笠人与她达成协议,只要她陪他一天,他就留查老板的命一天。”

    何安下:“如果查老板命丧日本人之手,他岂不是名正言顺地除去了查老板?”沈西坡:“赵笠人虽是恶人,却很爱国,要不是事逼无奈,他绝不会放查老板出来。事情的关键是,查老板的确是长枪高手。”

    查老板由小生转成武生,因为他曾经拜师一名真正的武术家。此人名为方二先生,早年是一名货船保镖,押船在烟台和上海间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长枪。长枪本是古战场的马战兵器,持长枪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个笑话。

    一次夜遇海盗,方二先生的长枪诡异地从帆杆等遮挡物后钻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枪的海盗。枪扎一个点——枪法没有大摇大摆的技巧,枪的运动幅度很小,纵看只是一个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格挡。

    长枪是古代战场上的“龙技”,学得长枪之术,可以裂土封侯,与君王分天下。持长枪闯敌阵,能以一敌万,因为长枪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所以有可怕的持久力,并越战越强。查老板虽是戏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动身”的昆曲,练上长枪,竟然得天独厚。

    方二先生的武学传自魏晋时代书圣王羲之的侄子王泯之,王羲之家族执掌东晋朝政,王泯之是一名武官。清朝初年,得此枪术的人叫戚机可,他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军队的枪术教习。

    清军剿灭白莲教后,其余党不再练枪,以练枪的方法练拳,创立了一门拳术,就此隐伏下来。清朝灭亡后,此派终于可重新持枪,但冷兵器的时代已经过去。

    何安下:“这是什么拳?”

    沈西坡:“形意拳。外形为拳,内含枪意。”

    此时响起锁链之声,查老板被两名特务押到了花房,脚上仍套着八寸见方的铁砣。

    他刮去胡须,剪短头发,整个人焕然一新。其五官清秀,面部皮肤依旧年轻,但有两个地方破坏了他的英俊,一是癫狂的眼神,二是满头的白发。

    沈西坡眼眶红了,喃喃道:“查老板的头发,何时白的?”

    他死死盯着沈西坡,像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很久的浓痰,吐出一句话:“很久没上台,我需要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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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5: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6、神枪

    别墅前院种有一池荷花,一条花面棉被慢慢沉入水中。查老板站在池边,手持一杆德国的合金钓鱼竿。

    查老板将鱼杆探入棉被之下,久久不动。半个时辰后,棉被饱吸池水,他腰部一拧,棉被大鹏展翅般自泥水中飞出,轻落在他身后的草坪上。

    池中央空了,池边际的水急速补充,形成一个大漩涡。何安下变了脸色,查老板竟将半池淤泥挑出了池外,那轻轻一挑,至少有三百斤力量。

    沈西坡迎上去,孩子般欣喜:“神力尚在!神力尚在!”查老板漠然地看着他,手中的合金鱼竿“咔”地一声裂开。

    两个小特务急忙跑过来,慌得嗓音都哑了:“这鱼竿是赵座特意从德国购的,值一根金条。你非要拿它当枪使,裂了,我俩的命就没了!”

    沈西坡轮圆胳膊,给两个小特务一人一记耳光,吼道:“你俩真是没有当特务的资质,跟赵座多少年了,怎么连他的秉性都没搞清楚?他买奢侈品,从来是图买时的痛快,你什么时候见他用过一样?”

    两特务面面相觑,不由得点头:“对,赵座是个朴素的人,他总是住在最低档的房子里,甚至洗脸都不用香皂,而是洗衣服的肥皂。”

    沈西坡:“你俩看守别墅,这别墅就等于是你俩的了。好好享受吧,别把自己活得这么辛苦。”两特务茅塞顿开,脸上浮现出对新生活的向往。

    查老板将鱼竿扔在地上,挺直腰杆,有了名角的气派,像嘱咐自己杂役般嘱咐沈西坡:“金属杆太脆了,不能转力。你去找一根木制枪杆,不是木料削成的,而是一根完整的小树,内在的机理是天然的,犹如活物,可以变化我的力量。这种树长成需六年,时时要小心调整,种五百棵可出一根上品,比皇上选妃子还严格。长好后,用艾草熏烤,令艾草香气渗入最内层。”

    沈西坡问一旁的何安下:“艾草,就是针灸时用的药材吧?”何安下:“能打通人的经络。”

    查老板哼一声:“万物皆有经络。”

    沈西坡忙说他去寻这样的枪杆,查老板又言:“第二件事,我困于地窖多年,虽还剩一把干劲,但内里却虚了。我要到高山上,接天雷。”

    杭州鱼鳞巷有一家电器商店,是间仅二十平米的房子。但这间小门脸后面却有巨大的延伸,深入两百四十米,有三重院落。这是中统在杭州的秘密武器库。

    武器库中有两位六十岁的技师,他俩擅长将不同的欧洲枪支拆散,用其最佳部件拼装成一把新枪,细微性能上会优于原枪。而这细微改良,将在真实的枪战中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下午三点,两位技师接到了一份枪的订单,并注明是特别加急件,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他俩有了一展才华的兴奋,打开订单,却发现那不是打子弹的手枪,而是古代战场上用的木杆长枪。

    两人愣了足有二十分钟,一人叹道:“树苗成长要六年,而只给了我们十六个小时,怎么办?”一人回答:“昨晚,我完成了一把组装手枪,可称得意之作,十六个小时后,你我用它自杀。”

    当鱼鳞巷武器库陷入前所未有困境时,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向离杭州最近的山——天目峰。两个特务不敢打开查老板脚上的铁砣,就雇了六位轿夫,轮换着抬滑竿,登山共用去六个小时,至山顶天已大黑。

    雾气浓重,遮住日月星辰,令天空像一匹陈旧大布,无丝毫深度。天目峰多雨,两日内必有惊雷。滑竿摆在一处空场,查老板脚套铁砣坐于其上,无人搀扶便无法站起。其余人缩在山崖下,听着午夜狼嚎,感到周身越来越冷。

    凌晨三点,何安下惊醒,见天空骤然深广,遥远天际划出一道闪电。接着雷音滚滚,自远而近,猛然巨响,山下莽莽树林中窜起一簇火,一棵千年古树遭了雷劈。

    闪电光中,可见查老板闭着两眼,起伏胸膛,做着深呼吸。再睁眼,癫狂的眼神已变得恬静,他低喝一声:“好了!”

    沈西坡慌忙跑去,问:“啊,好了?这就是接天雷了么?”查老板:“你以为我怎么接雷,用手?”沈西坡不好意思地笑了。

    查老板:“雷是阴阳相交的现象,阴阳相交,化育万物。感受打雷后的空气,可补充人的元气——这就是接天雷。”

    查老板神态温和,语言清晰,完全是个正常人了。抬他下山时,何安下问走在后面的特务:“他是怎么疯的?”

    特务:“你也看到了,七年来他跟狗关在一起。狗要在晚上进食,所以室内有极亮的灯泡。他心怀夺妻之恨,本就抑郁,晚上又不得睡眠,关了两个月后,一夜我去喂食,听到他狂喊‘灯泡’,就……”

    何安下:“他是被你俩逼疯的。”特务声音颤抖:“千万别这么说,七年来,我俩伺候一条狗和一个疯子,才真是痛苦不堪。”

    前方,沈西坡跟在滑竿旁,抓着查老板搭在滑杆扶手上的胳膊,不停嘱咐轿夫注意地面,要慢些稳些。他在扮演京剧名角的跟班,全情投入。

    回到西湖别墅,已是上午十一点,两特务做出一大锅鸡蛋炒米饭。沈西坡道:“七年来,你们就吃这个?”特务一咬牙,小跑而去,一会儿拿出了两个铁皮罐头,摆在桌上:“这是俄罗斯黑鱼籽酱,值一根金条。”

    他的豪情激发了另一个特务,那特务也小跑而去,一会拿来一瓶葡萄酒,摆在桌上:“这是六十年陈酿,产自法国图贝庄园,三根金条。”

    沈西坡赞道:“对了,人就该活出个人样!”两特务经不起鼓励,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桌上不知有多少根金条了。

    一顿美餐。

    十一点,两个戴老花镜、穿灰布中山装的人,送来了一根枪杆。枪杆长两米九,后粗前细,通体油亮,泛着浅浅红色,绝非十六个小时可以制作完成。

    沈西坡轻声问查老板合不合用,查老板摩挲枪杆,一脸珍爱之色。沈西坡笑道:“从哪搞的?”

    原来两个技师在绝望中,想到灵隐寺的侧殿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秽迹金刚塑像。一千八百余年前,佛祖在印度莎罗双树下逝世,其心脏化为一个凶相的金刚力士,等于佛祖死去,但他的心脏仍在世间跳动。

    秽迹金刚有八臂,第三只右臂拿着一杆月牙戟。在记忆中,戟是按照真兵器标准制作,戟杆是从三千根树苗种挑选出来的。

    查老板手中的枪杆顶端,有两道白色的印痕,那是原来戟头的位置。戟配有月牙形倒钩的枪头,是中国独有的兵器,佛祖的死后化身用汉族的兵器,预示着佛法将在印度灭亡,在中国兴起。

    两技师中的一位拿出一个黑木盒,道:“这是原本的戟头,要不要安上?”

    查老板抚摸着枪杆顶端的白色印痕,道:“兵器贵在简洁,戟可扎可钩,功能多了,必不能精深。我只要一个枪头。”

    另一个技师拿出第二个黑木盒,打开,里面是只铁枪头,寒光闪闪。技师:“岳王庙里岳飞雕像所持的枪,也是按照真兵器规格制作的,这是我们卸下的枪头。”

    沈西坡含笑道:“你们竟可从寺里庙里随便拿东西!怎么做到的?”一技师谦虚答道:“不值一提。在武器库供职前,我俩是行动组的一线特务。为了不扰民,请尽快用完,我俩好还回去。”

    两技师出了别墅后,沿着西湖边慢慢行走了半个时辰,方减去了心头的压力。以下是他俩的对话:

    “我俩没被难倒!”

    “想不到,古代的兵器也需要组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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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5: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7、贼刀

    半田幸稻所用的刀为中空铜杆,长一米六,刀头薄窄,仅三十厘米,更像一把匕首,与中国宽大的刀型迥异。

    当他持着这样的刀,到达比武地点时,查老板的眼神再次癫狂。他盯着查老板的长枪,慢慢拧动手中铜杆的底部。拧了六下后,铜杆被卸下一截,于是他的长刀缩短成一米。

    半田幸稻:“刀法的原则是避实击虚,专破狼牙棒、锤子、斧头等重兵器,让过这些重头,直接砍人身,所以刀贼。”

    查老板:“枪可以破刀,因为枪虚,枪杆越长越可以生出变幻。”

    半田幸稻:“遇到你,我很荣幸,世上懂古兵器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日本的剃刀正是破枪的,剃刀之法与一般刀法避实击虚的原则正好相反,叫做打实不打虚,不理睬你枪法的变幻,只要你耍枪的力量稍一用实,让我有了着力处,我就进身砍断你的枪杆。”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半田幸稻缩短刀杆是为了近距离砍杀,只要他钻进了长枪里,枪头不能回护,长枪的强处就成了弱点。他宣称以长兵器较量,等真比武时,却要以短击长。

    半天幸稻故意将自己的刀法说出,摆出稳操胜卷的姿态,是为了扰乱对手心神。这是日本传统做法,比武前先斗口才。

    查老板眼神躁乱,看左看右,再也不能专注一处。他脚上还锁着八寸立方的铁块,连躲避也不能。

    半田幸稻意识到已是最佳时机,持刀冲了过来。查老板的枪慌忙扎出,他灵敏地滑步闪开。枪头扎进地里,他大喝一声,抡刀向枪杆砍下。

    刀砍在枪杆上,却并不把枪杆砍断,而是刀头一侧,顺着枪杆滑向了查老板。刀如擦水而飞的燕子,当它扬起的时候,便会劈开查老板胸膛。

    半田幸稻几乎闻到了血腥味,这一刀势在必得。但枪杆却突起变化,如弓背般隆起,半田幸稻的刀头失控,擦水低飞的燕子被一个浪头打到水里。

    半田幸稻急抽刀,但比刀头回缩之力更急的,是枪杆的追击之力。枪杆压住刀头,打在他的脖子上。

    半田幸稻跌出,躺在地上以手捂颈,鲜血顺指缝喷溅而出。他的刀切开了自己的血管。

    半田幸稻:“没有道理呀!在刀法上讲,无论如何都该是我赢你。”

    查老板:“中国有一句老话——功大欺理。功夫大了,可以超出常理。我比你功夫大。”

    半田幸稻长叹一声,松开捂脖子的手,登时血如利箭,射起两尺来高。血箭散落,半田幸稻死去。

    他俩比武的地点是在一片草坪上,草坪由松树林包裹。中统封锁了一座公园,以供比武。松树林下,停着一辆黑马车和一辆黑轿车。两个日本特务将半田幸稻的尸体抬上马车后,马车便驶走了。

    轿车开着车窗,赵笠人坐在里面。他叹口气,对站在车窗外监管查老板的两个特务说:“以后,不要把他再和狗关在一起,锁在后院花房吧。还有,今晚开一罐俄罗斯黑鱼籽酱给他吃。”

    车外还站着沈西坡与何安下,沈西坡向轿车行了个军礼,赵笠人点点头,摇下车窗。

    轿车开走。两特务向查老板走去,何安下也要赶过去,沈西坡却拉住他。沈西坡眼神异样,何安下远望过去,发现查老板更为异样。

    查老板端枪静立,暗运腰力,枪杆起了剧烈颤动,频率快如马达。跑过去的两特务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查老板猛然大喝一声,抡起枪杆,砸向两脚间的铁砣。

    “咔嗒”一声,铁砣上的锁被砸裂,铁砣花开般翻开。查老板两脚一纵,跳出铁砣。他走出一步,便摔倒在地。七年脚套铁砣,乍一脱开,任何人都会不适应行走。他爬起,以枪撑地,缓慢而行。

    走出十步,他加快速度,渐渐狂跑起来,一眨眼便出了草坪,钻入松林。

    草坪中站着的两特务回头,无助地望向沈西坡,喊道:“这!怎么办?”

    沈西坡没搭理他俩,低声对何安下说:“赵笠人的恶报到了。”一拉何安下,带着他跑入松林。

    出了松林,见查老板冲下山坡,持枪站在路中央。赵笠人的轿车从盘山道拐出,略一停顿,便加速,向查老板撞去。

    查老板将枪头放低,脊背如猫扑食般高弓而起。沈西坡惊叫:“他竟要挑赵笠人的汽车!”

    车与人瞬间贴在一起……何安下与沈西坡都看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结果:轿车侧面贴地,滑出二十来米,撞倒一棵衫树;查老板浑身血迹,躺在路中央。

    何安下与沈西坡跑下山坡,见查老板的双腿已断,断骨刺破裤子,挺出一截。他满脸是血,不辩五官,也不知死活,但他的手仍紧紧握长枪。二十米外,赵笠人正艰难地要从轿车里爬出。

    长枪的铁枪头被震断,不知飞到何处,木杆断裂处,锐如枪尖。何安下急抄长枪,但拉扯不开。何安下吼道:“我帮你报仇!”

    查老板手指松动,何安下一把将枪抽出,向轿车跑去。此时赵笠人已将小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何安下一枪扎下,木头尖穿破车窗玻璃,将赵笠人钉在车中。

    沈西坡跑来,见枪杆贯胸而入,赵笠人绝无活命可能。沈西坡:“查老板的事,与你无关。”何安下:“我看到了,就与我有关。”

    沈西坡:“快逃。三年内不要回杭州。”

    何安下:“彭家七子的夫人,不能出事。”

    沈西坡:“你的药铺会被查封,我安排她离开。”

    何安下抱拳作揖,转身跳下山坡。

    十五天后,中统总部下令,秘密枪决了一个叫沈西坡的内部人员。

    二十四天后,河北省易县的彭家老宅,遭到不明武装袭击,枪声响了一夜,老宅两百六十五人无一生还。

    三个月后,西湖边出现了一个失去双腿的乞丐。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在清醒时会扒着湖边围栏唱几句京剧。常有顽童用石子、泥巴打他,引得他两手撑地追赶。他又老又丑,却对孩子们说,他是上海第一扮相。

    十一个月后,乞丐在春节的前两日冻死在街头。有人说他真的是上海扮相第一的查老板,有人说他从没有疯过。

    以上,是三年后,何安下重回杭州听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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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5: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8、直至身毁始甘心

    不料又入山了。逃亡中的何安下想起十六岁入山做小道士时看到的一副对联:为蛾不点灯,为鼠留碗饭。

    不点灯,为防飞蛾扑火,剩饭是留给屋中老鼠的。入山修炼的人,必会生出这样的慈悲,因为山中寂寞,作伴的只有飞虫、老鼠。

    他那时觉得,瞪着透亮眼睛的新生老鼠,便是天下最美的动物。而今天,他却杀了个人。

    那是恶人,死有余辜——枪刺赵笠人的一刻,何安下如此想着,极其坚定。现在,对自己的想法却渐失信心,他是恶人,但他毕竟是人类,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动物忌讳同类相残,动物中最毒的药,便是同类的血肉。狼吃狼肉,烂肠烂胃。在猪饲料中混入猪血,猪吃了会生瘟疫。为何人类相残,却只有“独处时心慌”这一点点惩罚?

    何安下穿林越岭,随着疲劳程度加深,身上的动物本能也被激活。他感到三十米外有一个人始终不即不离地跟随着自己。没有任何声音,也不见踪影,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存在。

    何安下入的是天目峰,越过查老板接天雷的地点,向更深处行去。他多次猛回头,身后却并无人影,也没有草木晃动。地心引力在山中变得巨大,万物沉甸甸垂着,罕有向上的动势。

    道经记载中,天目峰是道家第六十七福地。天下福地共七十二处,福地是利于修炼的地方,自古隐藏着陆仙。陆仙不能像天仙般升空,却可擦地飞行,存活千万年。

    入夜前,何安下找到了一个小岩洞。岩洞顶部有烟熏痕迹,也许是猎人的窝点。洞内潮气不重,尚可过夜。洞内有一大片脱落的山岩,状如门形,可遮住半个洞口。何安下搬岩片时,看到三十米外的草丛晃动了一下。

    并未有风,四下林木其静如画。何安下隐在山岩后,目光不再离开那片草丛。

    天黑后,草丛中亮起了两星荧光。应是野兽潜伏在那里,是狼还是豹子?何安下拾起脚边的石块。

    两星荧光升起,竟有一米七八的高度,向洞口走来。它巨大得超乎意外,不知是什么怪兽。两星荧光在距洞口五米的地方停下,半晌后说出人言:“何安下,是我!”

    那是赵笠人的声音,何安下毛骨悚然。“啪”的一声,打火机亮起,显现出赵笠人消瘦的面孔,他的中山装很整洁,胸口并无被扎穿的恐怖景象。

    赵笠人手持打火机,道:“别害怕,我不是鬼。看呀,地上有我的影子。”何安下看到地上确有影子。赵笠人:“如果还不信,就拿石头扔我,看看能不能打到实处。”

    何安下奋力扔出一颗石子。石子打到赵笠人身上,滚落在地。赵笠人露出疼痛的表情,何安下:“我明明把你扎死了,不是鬼又是什么?”赵笠人闷住了,半晌后,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当何安下的长枪刺来,他吓坏了,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巨大力量,从轿车内跳了出去。他一路狂跑上山,直奔到山顶才敢回头看,却看到山下轿车中明明有一个自己,胸口扎着长枪。

    他嚎啕大哭,以为自己成了鬼魂,等看到地上有自己的影子,又一阵大笑,高喊:“我没死!”可很难解释山下为什么会还有个自己,他完全懵了,俯瞰到何安下逃走,想也不想地就一路跟来了。

    他蹲在洞口前,猛拽头发。何安下:“你别烦恼,罕拿活佛不也是身外生身,逃出地牢的么?”赵笠人:“哎呀,我怎么能跟活佛比。我是作恶多端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这等造化。”

    何安下笑了:“你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呀?”赵笠人:“当然,我又不是傻子。”何安下实在忍不住,一串大笑。赵笠人:“喂!我遭遇人间惨事,你怎么能笑得出口,太没人性了吧?”

    何安下勉强止住笑,道:“你有什么惨的?刚被杀死,立刻有了新的身体,你能照样活着,做你的中统高官。”赵笠人连连摆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总得做点反思吧,否则就白死了。”

    何安下:“你有什么反思?”赵笠人闷住了,半晌后说:“我没以前的我脑子好使,你容我想想。”

    何安下再次大笑,拉开挡洞口的岩片,出洞,蹲在赵笠人身旁:“我觉得你比你以前朴实多了。”赵笠人忙说:“坏就坏在这,对于跟人斗心眼,我现在是一点兴趣也没了。中统里都是人精,我这种状态回去,早晚给人整死——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何苦呢!”

    何安下:“你总得先把查老板的夫人放了吧!”赵笠人:“唉,她在两个月前已病逝。那是个好女人……我很想她。”

    何安下拍拍他肩膀,感到是实在的血肉,叹道:“老兄,你以后什么打算?”赵笠人脸生愁云:“想换个活法……要不,你去哪我就去哪吧!”

    何安下闷住了,赵笠人忙说:“别忘了你我同受活佛灌顶,是修法同志,你可千万不能抛下我!”

    提到活佛,何安下想起一事,道:“我实在搞不清你是什么情况,这个身体是真是假。你还记得活佛传下的那句咒语么?”赵笠人:“记得,六个字概括了骆驼音、蛇音、佛音,可以决定人的生死去向。”

    何安下:“你不如念念。”赵笠人点头,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念诵。

    一念便不停了,何安下听了整夜的“啊啊吓洒玛哈”之音。第二天清晨,赵笠人睁开眼睛,对何安下说:“明白了,我真的已经死了。这个身体不是重生,而是一个顽固的求生念头造成的幻变。现在,我放下了。”

    何安下眼中一花,面前已没了赵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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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29、高人

    何安下在天目峰西侧山腰挖山洞,作为住所。他十六岁仰慕神仙,上山求道,道法未成,却积累了许多野外生活的技巧。他下了忍受一切艰苦的决心,最大的艰苦便是寂寞。

    半个小时后,发现山上除他之外,还有许多人。

    当何安下奋力挖洞,累酸了腰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新来的?”何安下吓得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修行者,高额深目,一脸油滑。

    他自报姓名为段远晨,其生活条件比何安下强百倍,在距土洞两百米处,盖有一座木楼,他热情邀请何安下去做客。

    木楼以十二根大柱悬空两米,楼下扔着三百多个瓷碗,碗中满是剩饭污垢,招惹蚊虫无数。楼上五间房,卧室、书房、静坐室、厨房,还有一间供奉着道家神仙吕洞宾的镏金铜像,何安下在此房中与段远晨攀谈。

    问:“您依何法修行?”

    答:“道家小天龙派静坐法。”

    问:“小天龙派,我怎么没听说过?”

    答:“因为……我是这一派的祖师。”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没话找话:“楼下的碗是怎么回事?”答:“山中刷碗很不方便。所以我每次进山,都是带两箱碗,用了就扔。”

    何安下:“你很有钱!”答:“我不算有钱,上面有位修行者,一个月可挣一万大洋。”

    段远晨带何安下向更高处爬去,转过山路,眼前呈现出一片盛大的生活景观。林立着无数小木楼,甚至还开辟出一条可供汽车行驶的山道,有的小楼下便停着两三辆轿车。

    段远晨感慨:“我上山晚了,好地方都被人占了。”那些轿车是来访的政府官员所开,做官的人都驽信佛道,常上山求高人指点迷津。

    那位一月挣一万的高人曾做法事祈祷,令某法院院长升为省长,所以来拜见他的官员最多。他现在正闭关,闭关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专心修炼,每日由仆人从小窗口递饭,短则三月长则三年。

    闭关越久便越受人尊重,高人已闭关五年,每月初一会给来访官员指点迷津,每月十五给山上的修行者讲新闻,都是通过送餐的窗口说话,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段远晨说高人身困斗室,却能知天下事,每次讲新闻,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今日正是十五,他已讲了一个下午。高人讲新闻,如说评书一般,是越说口才越好,情节越精彩,段远晨总结出经验,睡了午觉后再去听。

    高人住所高于众楼,是位于山顶的一座青砖大院,共十八间瓦房,有十个仆人负责做饭,十个仆人负责到山下挑水。段远晨领何安下到达时,院中已席地而坐了三十多人,都是奇装异服的修行者。

    正房的门上贴着写有红色符箓的封条,符箓是有法力的汉字,日常汉字的奇妙变形,据说可保护闭关者不受邪魔骚扰。

    门上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口,一个梳着长髻的修行者站在窗口前,他手中拿着一个塑料喇叭,一脸焦躁。

    段远晨领何安下席地坐好,问旁边的人情况。旁边的人说高人语言生动,往往会从中午直说到深夜,但今天大家已等了三个小时,高人却迟迟不语。

    何安下观察院中诸人,见一个个肥耳肥腮、皮肤滋润,显然都得到了很好的营养。又等了二十分钟,众人响起掌声,何安下见站在正门口的修行者将喇叭递到小窗前。

    众人安静下来,静待高人开口,不料“砰”的一声,封条破裂,门被人从里踹开。一个胖大汉子站了出来,想是高人,他向众人一挥手,喊道:“出大事了,都进来听听!”

    众人蜂拥而入。何安下挤进去,见室内摆着高档沙发,两排书柜两排古董架,一个游满热带鱼的玻璃鱼缸,三只白色波斯猫,最里面的一张西式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棕壳收音机。

    收音机中一个音如利刃的女音在播社评,原来今天中午,日本部队向热河发起了进攻,侵占了长城一线,中国驻军正惨烈地反攻。

    众人听得入迷,段远晨挤到何安下耳旁,小声说:“他有收音机!难怪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何安下则想:杭州比武击死了三个日本人,没想到引出这么大乱子!

    三次比武,皆因我而起……听着广播持续,何安下自责愈来愈深。那位胖大的高人坐在办公桌后,一脸怒容。社评完毕,转成音乐节目,播放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高人拧闭收音机,道:“我们该怎么办?”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叫嚷要下山杀敌,何安下也喊了句“把我上缴”,但湮没在声浪中,没有引起反应。高人一拍桌子,道:“下山杀敌,不过多些炮灰而已。别忘了我们与寻常百姓不同,我们要利用我们的特长,以法力拯救国事。”

    高人分析,近日官员们必会上山求指点迷津,众人要统一口径,分别对常找自己的官员说,此事重大,需要作一次大规模的法事,方能平息。而大规模的法事,不是个人之力所能承办,需要联合全山修行者,需要要一笔巨大的修法资金。

    有聪明人先明白了,道:“啊,这是一单大生意!”众人逐渐都明白了,纷纷赞叹高人的智慧。有人问:“咱们提多少钱合适呢?”高人想了想,说:“三十万大洋。事成后,我占三成,你们分七成。”

    众人欢呼雀跃,一个声音响起:“三十万大洋,就能化解中日战争?成本也太小了吧,那些官员们能信么?”众人登时无声,高人思考半晌,一拍大腿:“三百万大洋!”

    众人再次雀跃,纷纷赞叹高人的气魄。高人朗声大笑,道:“还得感谢刚才那位兄弟的提醒,是谁呀?”

    何安下站了出来。

    何安下原想嘲讽两句,不料成就了他们的大业。他静静站立,已想明白了,历史的变故,与自己没有关系。历史,只是由贪婪愚昧的人造成的。

    高人欣赏地看着何安下,转头对众人道:“今天实在事出非常,为与众兄弟共商大计,才破关而出。我要再次闭关,请大家退出吧。”

    众人退出,高人对何安下说:“小兄弟,你留一下。”何安下在门口站住,段远晨也想留下,但被佣人推搡出去。

    屋门关闭,高人带何安下坐到沙发里,说留何安下吃顿饭。高人特意强调:“米饭。”何安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高人:“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方圆不过五亩的地里,是给皇族献供的,唐代皇帝曾将此米种赏给日本使节。现在,中国已经没有这种米了。”

    何安下一惊,想起了暗柳生给自己吃过的米,缓声问:“你能吃上这种米?”高人:“日本官员是将这种米作为礼物,送给中国官员的。我还剩一斤,愿与你分享。唉,中日开战后,就再也吃不到这种米了。”

    米饭端上,有荷花之香,看着这种两端长长尖尖的米,想起被沈西坡囚禁凶宅的岁月,何安下不由得恍然。

    配米而食的菜,是一盘粉嫩的肉,高人夹了一块到何安下碗里。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口感,高人说那还是米,将日本大米磨成面,以山西凉粉的做法制成的。配别的菜,口味一杂,便享受不到米的真味了。因此,要以米配米。

    高人:“好,现在不说话了。”两人专心吃米,碗干盘净后,高人盯着何安下,问明了他是自己寻到上山的,与山中众人都无瓜葛,于是说:“你的气色与动作,说明你是练武之人。愿不愿做我的护院,一月三十块大洋。”

    高人树大招风,一年里他的宅院连续遭窃,损失了两个宋代花瓶、五个明代宣德炉、一批清代扇面,他料定是山中修行者干的,但这帮人各有奇能,万难追究。

    何安下想三年后方能下山,高人生活质量颇高,跟着他总比住山洞好,便答应了。高人掏出一张银票,道:“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雇人先预支三个月薪水,这是一百块大洋,你露一手功夫,就可以拿走。”

    何安下拿起银票,开始撕银票的边。他撕得很慢,撕下的纸边放在桌面,细如白线。

    高人哭笑不得,道:“这算什么功夫?”此时屋顶上响起一个声音:“你懂什么?他撕纸的稳定性和准确性,如果用于比武,就太可怕了。”

    何安下抬头望去,见一个蒙面黑衣人正缩在大梁上。高人厉声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房梁上却垂下了一道白,落在地面“哗哗”作响,竟是两头长长尖尖的日本米,瞬间便撒了五六斤之多。高人大怒:“我说一百斤米怎么吃得那么快呢!原来是你偷啦!”

    那人翻落,脚踩大米上,发出“嘎吱”声响。那人赞道:“能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真是好大米。”高人怒吼:“别糟蹋东西!”随即咒骂不休。

    那人笑道:“您也不想想,用骨头断裂声形容大米——常人用得出这个词么?二十年来,我经常听到这种声音,每打一个人,就会听到。”

    高人登时住了嘴,但用眼神示意何安下动手。何安下将桌面上的百元银票收入怀中,向蒙面人一抱拳,道:“实在抱歉,我受雇于人。”

    那人抱拳回礼:“没关系,比武是乐事。我在他家偷了一年东西,今天现身,全因看到高手被俗人奚落,实在受不了。”说完一拳直直打来。

    此拳简单明了,极易招架。何安下顺手在他小臂上一搭,正要将其牵引,却感到他小臂上生出一股大力,直要将自己掀翻。

    何安下放缓手劲,闪身避开,那人小臂却顶着自己的掌根,又一股力量掀上来。这股力量比上一股急,一下便传到了自己的后腰上,如果力量再进一寸,自己必会跌出。

    何安下将腰一空,全身重量放在那人小臂上,那人力量回缩,何安下趁机脱手,退出两步远。

    那人拳头降低,后背如猫扑食般圆起。何安下脑海中浮现出查老板长枪挑轿车的身影,道:“内含枪意——形意拳。”

    那人笑了:“我刚才差一寸就破了你的重心,你却先放弃了重心,整个人依在我胳膊上——真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招非常精美,就像汉代的雕花玉佩。”

    高人惊叫:“你还偷了我的玉佩!”

    那人瞥了一眼,无奈地说:“我俩在谈高级的东西,你能不能闭嘴?”高人冲何安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何安下两眼空洞地看着高人。高人又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因为两人目光都冷下来,令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危险。他咳了一声,温和地说:“你俩算是打完了么?唉,隔行如隔山,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帮练武术的。”

    何安下:“隔行如隔山,我真搞不懂,那些政府大员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受你这种人糊弄?”高人嘿嘿笑了:“他们不是被我糊弄,而是被他们自己糊弄。一个人有了贪念,就不可能再有智商。”

    蒙面人与何安下对视一眼,均觉得高人说的很有道理。高人善于察颜观色,抓住了自己受尊重的时机,爽朗地大笑,对蒙面人说:“以你的武功,杀了我,取走全部收藏,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一年来拿得这么少?”

    蒙面人哑然,半晌后说:“我只拿精品。”

    高人干笑两声,说:“盗亦有道!很好!何安下,你以后的职责就是防备除了他之外的窃贼。”

    何安下哑然,半晌后说:“好的。”高人露出满意的微笑,朗声道:“你俩可以退出,我得闭关了。”

    出了高人住宅,何安下将蒙面人送出很远。两人一路无语,分别时蒙面人嘀咕了一句:“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

    何安下回来前,高人已经吩咐佣人给何安下安排出房间。房中有西式壁炉,西式铁架床。床头铸着爱神丘比特浮雕,躺在雪白的鹅绒褥子上,何安下想:真是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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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0、九歌

    十五天后,山中来了近四十辆轿车。

    高人的青砖院中,举行了大型法会。院中立起一座青砖台,台上画有八卦图案。高人穿一件道袍,披头散发,赤着两足,左手持剑,右手执一个装鹿血的银杯,且歌且舞。

    歌词古奥,能听懂的句子少之又少。台下第一层跪着二十余位五官清秀的少女,紧裹着白色旗袍,令刚发育的身体有了风流;第二层跪着二十余位官员,皆两手抱拳,闭目祈祷;第三层跪着三十余位山上的修行者,赤着上身,时不时在手臂、胸口浅浅划上一刀,挤出血滴,弹向空中,嘴里念念有词;第四层是二十个佣人和何安下,他们在最外圈不停行走,以便有人在修法的过程中发生晕厥等意外,及时抢救。

    众官员的随从、保镖守在院外,以防骚扰。其实山上并无骚扰,众人便聚拢着抽烟聊天。正聊着,一人指着天空说:“咦,那是什么?”

    东北云际出现了五个小黑点,以大雁的人字形编队飞来。有人喊:“大雁!”有人喊:“日本轰炸机!”

    消息由一个性格沉稳的随从传到院内,他没有骚扰众人,悄然跪到了级别最高官员身边,小声诉说。最高官极其沉稳,他爬上台子,在高人身边且歌且舞,将此消息传给了高人。高人更加沉稳,嘱咐他一切照常。

    院外的随从、保镖均十分焦急,判断出了汉奸,将高官们在天目山的消息传给日军,如果院中人被尽数炸死,国家就没有了栋梁。而知道内情的随从说,这次法会非同一般,一定可以抵御日本轰炸机。

    这是失传两千年的春秋战国时代的作法仪式,高人所念的正是屈原的《九歌》。《九歌》不是屈原的原创,而是他整理的远古时代的祈祷文,屈原的官职是大祭祀,就是大法师。

    高人破译出了《九歌》秘法——组织一场大型的性狂欢,可消灾免难,震慑妖孽。院中的二十名少女均资质非凡,长于山青水秀之地,以高价购买来的,等会儿与国家栋梁们合欢,定可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是祈祷和平的法会,如果连五架轰炸机都对付不了,岂不是天大笑话?

    正说着,飞机已至头顶,爆炸声和机关枪扫射声震耳欲聋。

    院内高人大吼一声:“作法!”高官们各拉起一名少女钻入屋中,其余人纷纷卧倒。半个时辰后,轰炸扫射声止住,众人抬起头来,见房屋安然无损,响着隐隐的呻吟声。

    一人感慨道:“在炸弹威胁下,仍雄风不减,长官们真是太厉害啦。”立刻遭到高人批评:“你这人说话不厚道,他们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我们大家。”

    何安下与佣人们一样,不知道修法内容,听得糊涂。此刻院门“砰”的一声打开,随从、保镖都涌了进来,纷纷狂喊:“成了!成了!”

    原来飞机离开后,随众、保镖统计出日本轰炸机共扔出二十个炸弹、一千七百枚子弹,却未能炸毁一栋楼,打死一个人。众高官从屋中出来后,对日军的大失水准感到不解,进而想到是自己作法的功劳,都嘿嘿笑了。

    在下山的路上,有官员提议要对协助作法的女孩们登报表扬,遭到了大多数官员的反对,认为民众素质太低,不可能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误会了反而不好。

    第二天报纸刊登的内容为:

    “昨日,官员二十名在某山开会,遭遇十架日军飞机轰炸,扔下四十颗炸弹、五千发子弹,却没有炸毁一栋房打死一个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两架日本飞机竟然空中自行相撞,机毁人亡。”

    此事件表明了日军的颓势,极大地鼓舞了国民的抗战热情。果然,不久日军便停止了南下进攻,自此淤积在长城一线。

    那二十余位协助作法的少女该如何安置呢?二十余位官员商讨了两天两夜,决定效法曹操。三国时代,北方霸主曹操给自己建立了名为“雀楼”的行宫,娶了七十余位少女,他逝世前,女人们仍很年轻,于是留下遗嘱要女人们在他死后改嫁。

    他死后,他的儿子做了皇帝,将他追封为魏国的第一代皇帝。皇帝的女人都改嫁了,实在不成体统,于是拨款为女人们养老,女人们再没下过雀楼……

    官员们为曹操的超前思维所感动,觉得非常符合西方的人性标准,于是让高人向少女们转达了这一思想。高人回复说,少女们听完雀楼的故事,产生了别的想法,请官员们集资给她们建一座雀楼,并负责每月生活费用。

    官员们大为恼火,高人劝说,如果她们嫁到全国各地,将修法真相揭露,必引得舆论大哗,诸位的夫人难免吃醋,从此永无宁日……不如依顺了少女们的要求,显得有人情味,并留下了一个日后玩乐的地方。

    官员们动了心,从各自管辖的教育基金、公共设置建设基金、扶持农业改良基金等经费中凑出了钱。

    一座意大利城堡在天目山拔地而起,名为“雀楼”,多数修行者将其视为一家妓院。官员不进山的日子里,修行者们会上雀楼,自诩为“享受长官余泽”。

    在法会与雀楼两大项目中,高人不知有多少收入,反正他仓库中的古董数量明显增多。他嘱咐何安下:“加强警卫,尤其要提防那个只偷精品的窃贼。”何安下:“所有窃贼都是只偷精品。”

    高人想想,的确如此,叹一声:“富贵荣华转头空!”要何安下陪他去山中逛逛。

    法会之后,高人圆满结束了闭关。可能屈原《九歌》的法力超出了高人原有的预想,他从此变了一个人,整日苦想,夜不能寐,迅速消瘦下来,与传说中的屈原越来越像。

    风吹过来,高人的道袍大面积飘荡,明显里面已不剩多少斤两。想到他以前的胖大形象,何安下不由得有些感伤。

    何安下:“保重身体。不要再为国事操心了。”高人怔怔地看着他,何安下忙改口:“别担心,保护古董,我会尽力。”

    高人:“你不理解我,我是真心希望国泰民安。乱世攒黄金,盛世玩古董。如果中日正式开战,我的收藏霎时就贬值了,我不担心它们被偷了去,只担心它们卖不了一个好价钱。要知道,都是好东西呀!”

    他经过周密的计算,测定中日将在三年后全面开战,他现在要把古董卖掉换成黄金。何安下提醒他:“窃贼对于古董,是只拿精品,你还能留下不少,而窃贼们对于黄金,则是有多少拿多少。”

    他一脸神秘,说:“黄金不存在山里。”何安下:“哪?”说出便自觉失言,忙致歉:“我不该问。”他则笑笑,道:“告诉你亦无妨……瑞士银行。”

    说着说着,不觉走到了雀楼。意大利建筑的气派,令两人感慨万千。何安下:“西方的建筑用砖石,中国的建筑多为木料,所以西方建筑可存留千年,而中国的建筑几百年便朽坏了。”

    高人:“你这话说得实在没有境界,富贵荣华转头空——中国人正是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采用木料。住在注定不能永存的房子里,会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诗意。”

    何安下:“可惜中国的古建筑,少有自然朽坏,多是放火烧的。太平时窃贼烧,战乱时军队烧。不是飘忽不定的诗意,而是没有保证的恐惧。”

    高人沉思良久,拍拍何安下的肩膀,说:“我没有看错人,你很有慧根,启发了我。”

    当晚,高人的青砖大院失火,房梁是木料,很快地倒塌。三天后,那些崇拜高人的官员们先后进山,纷纷拿出重建大院的钱款。

    何安下想:他又赚了一笔。

    高人的行为启发了山中其他人。因为高人要显示高于众人,所以建造的是青砖大院,而众人房舍是木楼,烧起来更为便利。

    一时间,山上频频失火。雀楼上的姑娘们,常在黄昏时集体亮相,浓妆艳抹地坐于城堡露台上,边喝葡萄酒边观看火势,叽叽喳喳地发表评论。

    段远晨的木楼烧得最漂亮,火苗高幅度窜起,时如群蛇乱舞,时如醉汉撒疯。何安下问他怎么能烧得如此漂亮,他回答:“用了汽油。”

    大家都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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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狐狸精

    高人新建的房屋是全木质结构,在建造期间,住的是军用帐篷。帐篷为墨绿色,上有铅质孔扣,用于系固定帐篷的麻绳。

    这些成排的孔扣,银光闪闪,总令何安下莫名地感动。感动他的还有被风吹得圆鼓的窗帘、枯水期河底露出的滩石、耕地的旧犁、拴牛的老木桩……没有原因,但抵抗不了,就是会被感动。

    军用帐篷直径四十米,撑出一个三角型的尖顶,犹如教堂。这布料成就的恢宏线条,令何安下震撼。为何那些无生命的事物有着强烈美感,难道生命还有别的路数?

    巨大的帐篷,原是战场司令部开会用的。高人享受着野营的最高待遇,但他却不堪忍受,在二十名持枪士兵的护送下,带着五十几个箱子下山了,他在山下租了一户地主的宅院。

    何安下作为监工留了下来。他一人独享大帐篷,负责看守三个木箱。

    那是高人不愿带的收藏,他下山前打开木箱给何安下看。何安下惊讶地发现甲号箱是当代大画家徐悲鸿作品,乙号箱是当代大画家张大千作品,只是很奇怪,往往七八张的内容、笔法都一样,乍一看简直像同一幅画的印刷品。

    高人解释这些画都是官员们送的。官员们向画家索要作品,不会付钱。画家也有应付之法,把一幅画作成多幅,往往十几张纸铺开,一个马嘴连画十几张,再一个马鬃连画十几张地拼着画。

    官员们得了画,送给高人作礼物,结果高人往往同样的画作,一收能收七八张。高人临走时,得意地说:“那个只偷精品的窃贼,如果再来,一定感到很为难吧?”

    丙号箱装书籍,都是道书。何安下翻开着,仿佛回到了十六岁时的山中岁月。难得的是有一本《鲁班经》,鲁班是战国时代的人,木匠的祖师和建筑祖师,书中记载,要依据时辰建房,在早晨装大梁和在晚上装大梁,直接决定着住房人家的兴衰存亡。

    书中还有许多神秘不可解处,如在门槛下埋把刀,可令家中长子早亡;在卧室的窗框里埋半把梳子,妇女怀怪胎;给门面刷油漆时,将一个纸剪的蝎子盖在油漆里,可令这家人走十年霉运……

    书后还有闹鬼之法,如果房东克扣建筑师工钱,建筑师就夜里将猪血涂在门上,引蝙蝠来吸血。蝙蝠落在门上的声音,如同有人敲门。当主人开门,蝙蝠自然受惊飞走,主人看不见人,而一关门敲门声又起,名为“鬼敲门”。

    还有,给一只刺猬喂了盐,扔到人家园中。刺猬吃盐后,会发出老头咳痰的声音,十分逼真。人出屋到院中一看,刺猬自然躲在草丛,没有人,老头咳痰声却不断,名为“病鬼进家”。

    越看越觉得人心险恶,何安下合上了书。两个时辰后,他产生一个童真的想法,把《鲁班经》放在了雀楼的大门台阶上。

    接下来的几天,山中修道者碰面后的谈话内容往往是:

    “你家昨晚被鬼敲门了么?”

    “敲了一夜,唉,你们都被敲过了,哪能放过我呢?”

    “你家昨晚有老头咳痰么?”

    “咳了一夜,唉,人老了招人讨厌,鬼老了更招人讨厌!”

    大家做了撒鸡血、涂香灰等驱鬼仪式,晚上的敲门声和咳痰声仍然不断。大家都失眠了,能安心睡觉的只有何安下与雀楼上的姑娘们。

    一夜,何安下在帐篷睡觉,听到了帐篷外也响起咳痰声。何安下心中暗笑:“报应报应,捉弄到我头上了!”

    何安下假装声音颤抖,问:“谁呀?”外面响起一声叹息,却由老头的声音转成了女声。音质沙哑,极为性感,能瞬间钩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知道是雀楼的姑娘,何安下暗自感慨:“粘过男人,女人变得真快,刚来时还清纯如水,才几天就骚成了烈酒。”

    何安下不去理她,埋头睡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物拱入了自己的怀中,低眼看去,是女人的毛发,她热乎乎的唇正从自己的胸口一路吻上来。

    眼皮沉沉落下。

    很久没接触女人了,唯一的记忆是灵隐寺的她,被褥腐如积雪的大床,灯架上的天国力士……她具体的五官已记不清了,应与彭家七子的琵琶姑娘相像吧?查老板和赵笠人为之毁业毁身的女人——韩闽珠,也应是这样吧?好女人都属于一个类型,总有七份相似。

    她已亲到我的脖颈,她是雀楼里哪位姑娘?是跪在法会台下的第几个?她纯净如水时,我一定还有着印象。

    何安下张开眼,却见一个潮乎乎的黑鼻头对着自己,鼻头之上是陡峭的长鼻梁、一双碧绿的瞳孔。何安下一惊,本能地紧缩脖子,耳边响起“咔”的一声,冰层断裂般清脆。

    那是牙齿的相碰声。

    伏在胸膛上的是一只狐狸。

    何安下抬臂击狐狸腹部,狐狸却像天生的太极拳高手,小腹如鼓,借力弹出。它凭空翻滚两圈,跌出了帐篷。

    以手抚摸过去,帐篷的布面完好无损。它竟在瞬间将自己化成了空气,或者将布面化成了空气。

    那是油渗过的布面,可以防水,雨打其上,会一粒粒地滚开。布面平整严密,犹如十六岁少女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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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2、五岳真形图

    段远晨的新楼已盖好,他今晚睡得特别香,因为睡前喝了半壶米酒。他喜欢挖壶中的酒糟吃,发酵的糯米,酸楚耐嚼,睡梦中的他仍转嘴咀嚼。

    忽然,嘴不动了,他咬住牙,周身绷紧,醒了过来。他野兽般的本能告诉他,有人正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来。

    他的屋门静静打开,一个人影移到床前。那人将手探到他肩膀上,似要将他推醒。他肩膀一耸,顶住那人掌根,小臂如枪,向那人肋骨扎去。

    那人瞬间将整个身体倾倒在他的小臂上,然后借势弹出,在两步外站定。段远晨:“何安下!”何安下:“贼。”

    段远晨便是只偷精品的窃贼,他坐起,嘿嘿笑了。何安下:“我不是来印证武功的,只想问你,世上究竟有没有妖怪?”段远晨一愣:“你遇到了什么?”

    何安下:“狐狸精。”

    狐狸在帐篷布面上神秘消失后,何安下迅速钻出帐篷,见一条黑影正向树丛窜去。何安下追踪了一个时辰,狐狸带他兜了半座山,又跑回人群聚集地,跑到雀楼,它消失了。雀楼严格实施意大利建筑古法,围墙厚实,是可以展开攻防战的壁垒。

    段远晨:“哈哈,山中寂寞,容易疑神疑鬼。等你过上三年,会觉得自己就是个鬼了,那时什么都不会怕。”何安下:“我十六岁做道士,在山上不止三年。”

    段远晨凝视着何安下,褪去了一脸的油滑,显出岸然的道貌:“小兄弟,世上有许多事,你程度不到,便不可理解。比如你我的武功,便是常人万难做到的,在此意义上讲,你我就是妖怪。”

    何安下沉思,许久后舒出口长气,道:“谈神说怪,很没意思。今晚你如有兴致,聊聊武功吧。”段远晨拿出一罐糯米酒,道:“好,我们聊到天明。”

    形意拳是山中的修炼秘法,不练形意拳,入山等于没入,因为入不了山中仙境。汉代道家说入山需得“五岳真形图”,现在世上确有此图流传,一般道观会将此图刻于桃木上,做成腰牌出售。猎人买来戴身上,可避免迷路、蛇咬、沼气,在山中建别墅的富豪将此图制成铜佩挂在屋檐下,可避免野兽、山贼。

    这种五岳真形图,是五个山形,仿佛俯瞰效果的平面地图。段远晨淡淡地说:“什么是五岳?五岳就是五脏,五脏是金、木、水、火、土之气,肺为金、肝为木、水为肾、心为火、脾为土。形意拳内含枪法,枪法就是金、木、水、火、土之法。”

    枪在古代是神器,先用于祭祀后用于战场,西方人的教堂顶部尖耸,直指天空,而枪尖就是中国人的教堂。汉地的寺庙、道观、学堂、衙门前总要插根旗杆,以示威严,这根旗杆就是古代“插枪镇宅”风俗的演变。

    枪是古代的天文测量工具,名为五行枪。金、木、水、火、土不是地球上的元素,而是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的运行规律,所以五行的“行”字是运行的“行”。古人用枪测量人眼可见的五大行星的运行规律,后来将这种规律用在了枪杆上,发明出枪法。

    三国时代以前的武器多为硬砸、硬砍的重兵器,运动多为直线,而枪法出现了独一无二的“阔点为圆,缩圆为点”技法,其中有五种运动方式,登时强过了之前发明的一切兵器,用斧钺钩叉锤镗戟戈等重兵器迎战枪,会吃亏,几乎没有还手余地,因为在技法上落后太多。

    古人的智慧深不可测,发现枪法“阔点为圆、缩圆为点”的五种运动方式,可以影响五脏,后来精确地掌握了其中规律,总结出以枪做出自上而下的圆弧,可滋养肺,做出自下而上的圆弧可滋养肾……

    五岳真形图不是图案,而是五种枪法。练枪法,能令五脏发生奇妙效能,可与草木山石发生感应,如此方是入了仙境。仙境是境界上的,不是秘密地图,走路是走不到的。所以,内含枪意的形意拳便是五岳真形图。

    何安下:“传你形意拳的师父,已入仙境?”

    段远晨:“他教了我一年后,在某个早晨不辞而别。那时候,天目峰还很清静,人们还不会勾搭高官富商。”

    何安下:“你既然得了秘法,为何与他们混在一起?”

    段远晨:“我不与他们混在一起,又和谁混在一起呢?我没有我师父的天赋和勤力,也许一生也入不了仙境。我现在觉得,有好吃好喝,就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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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3、兰亭序帖

    何安下无语呆坐,段远晨低头喝着米酒。两人闷了许久,段远晨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道:“我给你看看高人真正的精品。”

    他掀开地上的一条木板,取出一个卷轴。打开,只觉墨香扑鼻,是书法拓片。在没有复印、照片的情况下,为传播书法名帖,古人发明了拓法,将纸上墨迹双钩其形,刻于碑上,然后将湿宣纸贴于碑面,用蘸墨的布锤打一遍,因为字形是凹槽,所以会得到一张黑底白字的拓片。

    如果拓法精巧,便好像是用白粉写在黑纸上,用笔的力度、笔锋的侧转都可传达出来。

    面前的无疑是上佳拓片,段远晨说是北宋所拓,为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帖》。此帖号称天下第一行书,是王羲之在醉酒时所书的草稿,因其中有几处写了错字而涂改的痕迹,酒醒后重写数次却再也写不过那张草稿,王羲之方意识到此草稿的神妙,将正经写的撕掉,独留下这张草稿。

    《兰亭序帖》几百年后为唐太宗李世民得到,一见便成最爱,立下遗嘱将此帖作为殉葬品。为了让世间留此绝技,他命唐代一流的书法家照帖临摹,留下了三个墨迹临摹本、两个碑。

    在北宗年间,赵氏皇族将三个墨迹临摹本也双钩刻碑,加上两个唐代的碑文拓片,重新翻刻,构成了五个版本的合集。

    段远晨手中所拿的,便是《兰亭序》的宋版合集。何安下看得目瞪口呆:“这等珍贵东西,大官们怎么舍得给高人?”段远晨:“当今官员,几个是有文化的?”

    何安下叹息,段远晨随即讲出一段历史隐情。汉文化的传承方式是世家,世家是同时具备财力、政治势力、文化影响力的家族,春秋诸国便各有各的世家。

    秦朝、汉朝是大一统的帝国,诸国世家经过调整,在西汉中期形成了大家族约五个、小家族约二十个的格局,所以古代是“改朝不换代”,不管谁当皇帝,都要用这几个家族的人做官员,所谓“任人唯亲”,“亲”指的就是世家子弟。

    第一次破坏这情况的人是曹操,他提出“任人唯贤”的口号,招揽平民为官,打压世家势力。但曹操最终失败,他创立的魏国只传了两代,便被司马氏篡权,改魏朝为晋朝,司马氏是世家子弟,世家模式重新恢复。

    真正断了世家命脉的是唐朝,唐太宗确立科举考试制度,以考试成绩作为做官的前提,而不是传统的以世家血统为前提。唐太宗打压世家,是为了避免大权旁落。

    但世家子弟本身为贵族,延续着汉文化的命脉,世家一衰败,全国文化必然衰败,思想审美上大倒退。唐太宗打压世家的做法,结果是连书法都失传了,汉字仅存字形而无运笔之法。

    唐太宗采取补救措施,在思想审美上引入印度文化,在书法上培养书法家造新的运笔之法——“唐法”。唐代八大书法家,沿袭魏晋古法的仅有虞世南一人,其他都是新法。

    但人是复杂的,当唐太宗鼓励新法时,自己却为东晋世家子弟王羲之的书法倾倒,他竭力推崇王羲之。王羲之的字刻碑临摹,传遍天下,但那只是王羲之的字形,而不是王羲之的笔法。

    “王体”传遍天下,而“王笔”却失传了。书法仅是小道,便有此不可挽回的损失,可见汉文化整体损失多么惨重。唐太宗晚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常深夜对着《兰亭序帖》忏悔。王羲之笔法的失传,关系他一生的痛点,所以将此帖作了陪葬品。

    汉族一贯是扩张性的,但唐代大兴佛教后,便不断受外族侵略。宋代开始流传“佛教兴,国脉弱”的话,认为是引入的印度文化不好,其实与佛教无关,是我们自己的文化衰败了,失去了传承和创造的力量,大唐盛世不过是强撑起的热闹场面罢了。

    段远晨:“世家的存在,令文化人有了可以自重的余地。明清科举制度,则夺取了文化人的退路,不做官便没有尊严,做了官便没有自由。”

    何安下:“你是世家子弟?”

    段远晨虚笑三声:“我家只是乡绅,万不敢称世家。世家是千年形成的,一旦断灭便没有续生的可能,所以唐之后的官宦大家族只是权贵,在经济政治上缺乏独立性,在文化上没有根基。”

    何安下:“如果当今官员都是像王羲之那样的世家子弟,本有祖产,又自小受文化熏陶,就不会那么腐败吧?”

    段远晨黯然失色,低头从酒壶里掏酒糟吃,吃了半晌,抬头说:“世家是有秘密的,那是上古天文学。枪法是王羲之侄子王泯之用天文测量工具发明的。其实王羲之的笔法就是枪法,枪杆就是笔杆。”

    史料记载,王羲之写字是“入木三分”。古代的字是写在木条、竹简、硬纸板上的,王羲之写字的墨迹可渗透到木条深层,说明他的书法是与枪法是相通的,所以会出现武功的效果。

    何安下痴呆呆看着手中的《兰亭序帖》,段远晨说在五个版本中,冯承素临摹版最受推崇,其实冯承素摹本过于花哨,笔锋张扬,而笔力疲软,将这样的字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是汉文化的耻辱。

    段远晨翻到第三辑拓片,要何安下仔细看,说这是虞世南临摹版,第一眼看去会觉得笔画纤细,越看越觉得笔力雄劲,因为它是以运枪的方法写就的。虞世南是王羲之重孙智永的弟子,乃一脉真传,却被世俗忽略。

    何安下认真看去,逐渐看出笔笔皆有“阔点为圆,缩圆为点”的潜在运动,一寸小字里有三米长的大枪在扎来挑去。《兰亭序帖》三百二十个字,犹如三百二十位形意拳老师,要教自己。

    何安下刹时从目前处境中脱了出来,忘记自己正与何人相处、身处何处,只追着一个个字奔走。

    《兰亭序帖》最后两字为“斯文”,看完这两字,何安下抬头,却见室内大亮,已是第二天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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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4、降妖咒

    段远晨不知去了哪里,何安下走下木楼时,远看到雀楼大门口挤满人,显然出了事情。

    何安下只觉胸中有无尽的枪意,对雀楼的热闹视而不见,径直回了山顶帐篷。

    一入帐篷,便练拳。他学太极没学招式,学形意竟也没学招式,以形意拳之意动身动手,招式自然呈现。

    他觉得这些随手而来的架势,一定是对的,甚至不管对错,只想尽兴就好。不知打了多久,感觉后侧异样,他小臂如枪,反扎过去。来人却将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轻轻一蹭,跳出两米。

    何安下定睛,见是段远晨。段远晨嘻嘻笑道:“你对了!”何安下:“是这样的练法?”段远晨:“我说的是你昨晚说的话,你对了。”

    何安下昨晚说的是狐狸精。

    雀楼昨晚疯癫了一个叫殷苹的姑娘,她对隔壁的姑娘又抱又亲,完全是男人举动。她一夜连祸害了两房女子,到今天早上,仍不停止,终于惊了整个雀楼。众女人将她锁在一间房里,请山中修行者作法降妖,两个修法者去了,一个刚入屋便被她咬伤,一个用木剑打斗半晌,忽然瘫倒,耳鼻流血。

    何安下:“狐狸精附体?”段远晨眼神高深莫测,道:“我有一法可降妖,是形意门古传下的咒语,想学形意拳,先看你信不信这道咒语。”

    何安下:“我信。”

    段远晨:“口说无凭,你用这句咒语去降服狐狸精。记住,千万不能用武功,用了反而会有危险,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你只念这句咒语。”

    他的面容第一次变得严厉。

    何安下穿过雀楼门口看热闹的人,向里走去。门口两个长须道人展臂阻拦,何安下小臂如枪,凭空向前一捅,两道人忙伸拳隔挡。他俩的手碰到何安下小臂,后腿肚子都一哆嗦,险些跌倒。

    两人认出他是高人的护院,忙说:“您干嘛?”

    “降妖。”

    走上雀楼,何安下嘱咐自己,不能再用武功,你只剩下这句咒语。雀楼的四层楼梯口,坐着一位彪形大汉,赤裸的上身画满了符,那是镇服妖孽的神字。

    五六个姑娘围拢着大汉,她们已无了处女的清秀气象,五官似乎都得到了重新分配,出现了另一种美,可称为艳丽。

    姑娘们问何安下要做什么,何安下回答是降妖,彪形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起身离开楼梯口,向里走去。一位姑娘陪他行到走廊最深处,用钥匙打开一间房,大汉怒吼一声,冲了进去。姑娘迅速锁上门,飞跑回来。

    何安下看到在走廊二十步处,躺着两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知死活,应该是降妖失败的道人。彪形大汉进了屋,便没有丝毫声音。姑娘们招呼何安下坐在楼梯口的太师椅上,这是每一个降妖者上场前的休息座。

    看着深幽的走廊,何安下闭上眼睛,回忆段远晨的传授。咒语为“摩诃般若般罗蜜”,只许默念,念时逆时针向左走圈,当走到第七圈时,便可以降妖。

    何安下反复叮咛着自己,一定要相信,面临危险时这道咒语是你唯一的武器,不要放下武器。

    不知等了多久,走廊深处的门“哐”的一声响,似乎是大汉撞到了门上。众姑娘都变了脸色,开锁的姑娘小跑到走廊尽头,透过门上雕花窗向里望去。

    等开锁姑娘转回头来,何安下见到了一张扭曲的面孔,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她远远地招手,众姑娘都以期待的眼神看向何安下。何安下起身,离开楼梯口,向里走去。走了五六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走路的姿势和频率,很像刚才的大汉。

    也许因为我跟他有着一样的心态?以表面威猛镇定,掩饰内心的恐惧。何安下这样想着,连忙跳了两步,改换步伐,快跑到走廊尽头。

    姑娘开锁,何安下闪身而入。眼前是血肉模糊的大汉,身后响起扣锁的清音。

    大汉躺在地上,胸口、脸上被抓了无数血道子,肚子一鼓一鼓,尚有呼吸。何安下迈过他,走入里屋。

    外屋桌椅倾倒,零乱不堪,里屋则清洁静穆。木床蒙着浅绿色帷幔,床前的圆桌上摆着两个白瓷茶杯,一位衣着整齐的女人正站立沏茶。

    她的手中是一个大红茶壶,上面没有花饰,壶的红色本已令人赏心悦目。她抬起头来,对着何安下浅浅一笑:“茶壶、茶杯不是一套,但我觉得红色与白色相配很俏,就凑成了一套。不好意思了。”

    何安下明知她是妖孽,张口却搭上了话:“不不,很好,很好。”桌下是陶瓷圆凳,她招呼何安下坐下喝茶,何安下也就坐下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杯茶后,她笑盈盈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敢喝呢!狐狸沏的茶,不怕有毒?”何安下一惊:“你承认自己是狐狸精!”她掩嘴笑道:“是呀,就算我不承认,你也早认定我是了。”

    何安下不由得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她挑起左眉,柔声道:“我觉得你人不错,快说说你要用什么法力来降服我?”

    何安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她皱眉嘀咕:“这是什么法术,我怎么没听说过,到底灵不灵?”何安下:“要不要试试?”

    她眼波轻动,喃喃道:“不要试了,肯定不灵。你现在心里是把我当做一个好女人,不将我看做妖,你的降妖咒怎么会灵呢?”

    何安下愣住,急喝下一口茶,将茶杯在手掌虎口里转了两圈,道:“我的确对你有好感,我的法术使不出来了。你随便处置我吧。”

    她眼如秋水,给何安下沏满茶,小指搭在何安下的手腕上,道:“我也拿你没办法,要知道我们狐狸用的是幻术,我伤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自己伤的自己。你如此坦然,我的幻术也不好用。”

    何安下:“那怎么办?”她也是一筹莫展的神情,哀怨地说:“要不,再喝会儿茶?”何安下同意,她的小指移开,两人举杯饮茶。

    一会儿,她说:“这么干坐着实在无趣,要不你向我提问,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都可以,我们狐狸知道的事可多呢,包你开眼界。”

    问:“《红楼梦》到底有没有写完,后半部真本在哪?”

    答:“红楼梦已完,曹雪芹未死。他将后半部故事都添加到前半部里了,《红楼梦》有循环读法。曹公没有病死,而是入昆仑山修炼去了。他坐船离开北京的,这在书中第一章明示出来了。”

    问:“……中日会不会全面开战?”

    答:“三年后。”

    何安下凝视着她,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脸颊升起红晕,轻声道:“你再问问我别的,比如你的事。”何安下摇头:“不用,我只关心这两件事。至于我自己的事,多想想,就能知道。”

    她站起来,一脸正色,道:“我没辙了,找不到你一点破绽。心无杂念的人,我们狐狸也尊敬。请受我一拜。”弯腰便要跪下。

    何安下忙起身,扶住她双臂,慌不择言地说:“惭愧,我其实有个杂念……”随着何安下扶她,她抬起头,变了张面孔。

    那是回忆中已模糊的相貌,但出现在眼前,便会认得真切。是她!灵隐寺求子的女人,在被褥腐如积雪的床上……

    何安下怔怔地望着她,道:“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么?”她没有回答,将头探入何安下怀中。搂着她丰润的背部,何安下再问:“孩子是男是女?”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口,声音细小得几不可闻:“男孩。”

    何安下霎时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所有的经历都有了意义。男孩,我要将道法、中医、太极拳、形意拳……我所会的统统传给他,让他长大后娶上海最时髦的女子为妻……

    何安下头重脚轻,被她扶到床上。噢,我想得太远了,现在该好好待她!她的身体圆实滑腻……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松懈下来。她伏在他胸口,状如醉酒。何安下闻着她的香气,不知不觉睡去。

    醒来,感到她的脸贴在自己脖子上,便伸手摸过去,鼻头精巧,鼻梁挺拔。她痴痴笑了:“醒啦,是不是担心自己摸到个狐狸鼻子?”

    何安下:“唉,你还是找到了我的破绽。”她:“可惜,你对你心中的女人是真情,我仍是无法害你。白被你合欢一场,吃亏的是我。”

    何安下阵阵恶心,她观察到了,握住何安下的手,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圈,道:“你摸仔细了,这是十六岁女孩的身体,可不是狐狸身子。”

    何安下:“我听说你昨晚和今早上糟蹋了三四个女人?”她撅起嘴:“狐狸成精后,就没有了雄雌。遇到杰出的男人,就是女人;遇到天生丽质的女子,就是男人。其实我们没有性欲,只是作弄一下,把事闹大的都是人。”

    何安下劝狐狸精离开这个女人的身体,它不愿意,说还要等其他修行者来降妖,想多看看人类的丑态。何安下无奈,起身穿衣。

    脚落地面后,想起“摩诃般若般罗密”的咒语,就口中默念,快速地逆时针转圈。躺在床上的它,猛地手脚并拢,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绑。

    它翻了个身,但翻过来已不能挣扎,死死摔在床上。随着何安下走圈数量的增多,它身体变形,被越捆越紧了。

    何安下走到了第七圈,它发出临盆孕妇般的哀号。生命的诞生是如此惨烈,生命的消亡也是如此惨烈。

    它口吐白沫,断断续续地说:“何先生,我们狐狸修炼很难,猿猴进化成人有多难,狐狸成精就有多难。甚至更难,我们每两百年便要遭一次雷劈,被劈中便前功尽弃。我已八百岁,躲过四次雷劈,我不想再作回一只奔走览食的野兽。”

    何安下:“昨夜,你曾显出狐狸嘴咬我喉咙。”

    它:“那是在吓唬你,狐狸成精,是成为了气体。我早没了狐狸身子,那是幻术。”

    何安下:“我无法相信你。”

    它:“您是修炼的人,一定知道武当山有剑仙吧。剑仙的修炼法和我们狐狸的修炼法是一样的,都是看月看出的功能,只不过人是天地灵物,观月可成仙,我们狐狸只能成精。仙和妖都是气体,不过仙气纯,妖气杂。”

    想起自己结识的剑客柳白猿,何安下知道它说的是实情,神色缓和下来。它观察到了,忙说:“狐狸成精太苦了,您就可怜我八百年修行,饶过我吧。”说完“呜呜”哼了两声,不是女音而是狐狸的叫声,那叫声如乞食的小狗,钩动人的恻隐之心。

    何安下:“离开姑娘的身体!”它涌出大颗泪水,点头答应了。

    何安下退步而行,反向绕圈。段远晨没有教过他解咒之法,但他觉得应该如此,降服狐狸精,令他对自己有了无比的信心。果然,他走顺时针的圈子,便像是解开了它身上无形的绳索。

    它的身体在床上舒展开了,大口大口地呼吸。何安下倒行已至最后一圈,它叫道:“这一圈别走了,把这一圈留给我吧!”

    何安下奇怪地看着它,它羞涩地说:“你的咒语神圣无比,我是劣根物种,七圈会要我命,一圈勉强能承受。你就把这一圈留给我吧,我时时感受其神圣,可助我的修行走上正路。”

    何安下点头,停住脚步。它在床上向何安下连磕三个头,道:“大恩不言谢。等我修炼成功,一定投胎为人,长成天下最美的女子,以身相许,向你报恩。”

    何安下慌了,急喊:“千万不要!”它认真地说:“我们狐狸不像你们人,是知恩必报的,我找定你了!等我。”

    床上的女人身体忽然瘫软,西壁窗户“哐”的一声打开,一股紫烟飘了出去。

    何安下知道它已走,心想: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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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5、达摩恩

    回到段远晨的木楼,见段远晨在屋里供了一尊小铜像,铜像前摆了香炉,段远晨正将三株香插入。

    铜像是个长须和尚,胡须羊毛般卷曲,细看其眼窝深阔,不是汉人。段远晨问降妖经过,何安下不敢细说,只讲自己进门便念咒,狐狸精化烟而走。

    段远晨露出得意笑容,道:“有诚恳驽信之心,便是练形意拳的根器。”他说铜像是达摩老祖,南梁时代来中国的印度和尚,禅宗便是他开创的,学形意拳先须拜达摩。

    何安下:“形意拳不是传自魏晋世家么,怎么要拜达摩?”段远晨板起脸,让他闭嘴先拜。何安下依言跪拜后,段远晨解释:“形意拳不是达摩发明的,但练形意拳的人要感念达摩的恩德。”

    达摩渡过长江,到河南嵩山一山洞修炼,山中原有依五岳真形图修炼的人,五岳真形图就是形意拳。达摩与其交流,得知在汉文化而言,武功深厚便是仙术。

    人的体质中最难改进的是筋膜和骨髓,练武者会利用药物来激发筋膜与骨髓,但某些药物须千年长成,不好采炼。

    达摩说他有一道咒语可抵千年药材,传下了“摩诃般若般罗蜜”。其中“般若”之音影响筋膜、“般罗蜜”之音影响骨髓,长时间念诵便会有药效。

    达摩省去了修炼形意拳的一个大麻烦,为感谢这份恩德,所以形意拳拜祖师前要先拜达摩,以示不忘外人之恩。

    拜完达摩再拜祖师,形意拳不是具体某个人发明,而是上古流传下的,所以祖师没有具体形象,依旧向达摩像跪拜,但这次拜的是达摩像后面的虚空,这虚空便代表了上古至魏晋时代的无数先贤。

    何安下:“此咒是练筋膜、骨髓的,也可以降魔么?”段远晨笑道:“持咒走七圈的降魔法是我随口编的,想试试你的心力,降魔不在于法术,而在于心力,心力弱,再高明的法术也不会灵。如你不能降魔,一定也不能激发筋膜和骨髓。”

    何安下:“你拿我性命开玩笑!”段远晨瞪起双眼,大声道:“嘘!摩诃般若般罗密!”何安下霎时蔫了,只觉自己以前的所思所想都散碎不堪,一种简单明了的思维方式就此诞生。

    半晌后,段远晨:“你还有何怨言?”何安下:“摩诃般若般罗蜜。”段远晨赞道:“骂得好。我正式教你形意拳。”

    他带何安下山中行走。大家都在建楼装修,山中有多辆拉木料的马车。段远晨远远指着一匹马,道:“我为勾搭官员,自称是道家小天龙派祖师。什么是小天龙?”

    他自问自答:“小天龙就是马。古代传说有九种动物可以修炼成龙,其中最便利的是马。马是龙种,古战场上的长枪马战之术称为‘龙技’。形意拳不但内含一根长枪,还内含着一匹马——我以前你向隐瞒了这一点,所以你虽知形意拳的玄理,却练不出形意拳的功夫。”

    两人走近一匹拉车之马,马臀的线条圆满刚健,如天地间的神器。段远晨将手按于马臀上,道:“这个马臀要在人身上练出来,臀是人身最有力的肌肉,却往往被闲置。”

    何安下:“臀肌的力量可能传到手上么?”段远晨:“这个道理,练拳的人不懂,不练拳的人却懂。”

    段远晨曾陪一位官员去云南游玩,当地少数民族热爱大鼓,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被称为“鼓王”。鼓王矮小枯干,已驼了背,腰缠一片虎皮,抡着两只瘦如鸡爪的胳膊击鼓。鼓不是平置,而是鼓面竖立,三个鼓叠在鼓架上。

    他打最上面的鼓时,需要跳起。以他的佝偻身形,蹦跳着击鼓,显得格外滑稽,然而打出的鼓音深邃辽远,那是壮年男子也望尘莫及的力量。

    段远晨一听鼓音,知他是位无意中修成了武功的高手,便让官员吩咐鼓王去掉腰际的虎皮。虎皮撤掉,鼓王的裤子厚重宽大,布面的皱褶上,有着奔马的动势。

    何安下:“老人的敲鼓之法,暗合形意拳拳理?”段远晨敬畏地点头,道:“马是天下最善于用臀的动物,形意拳是最善于用臀的拳术。本以为是独有的秘密,不料一个荒蛮之地的半死老头却参悟出这一道理,王者总有超拔绝卓之处。”

    何安下:“如何练出这个马臀。”段远晨:“就是骑马的姿势。看马术高手的骑姿,脚不落马蹬、臀不落马鞍——脚不会完全插进脚蹬子中,而是虚点着;臀不会真坐在鞍子上,而是虚坐着。”

    何安下平地做出骑马之姿,感到大腿内侧的一条肌肉弹簧般蹦起,臀肌中顿时有了痛感,如被狠狠扎上一刀。段远晨:“脚能虚点,是两大腿有夹裹之力;臀能虚坐,是裆部有兜卷之力。做到这两点,臀肌就调动起来了,里面的筋膜会腾起,肌肉纤维会如一地庄稼般重生重长。”

    建房劳工将马赶走,去拉又一车木料。马臀一鼓一缩地远去,段远晨盯着看,道:“臀是通过调整两腿练出来的,等臀练好了,反过来以臀运腿,你便能在一步间迈出奔马的狂劲。那时,拳头才能真正重起来。”

    何安下:“难道骑马的人,都是武功高手?”段远晨:“不会,因为真骑在马上,人和马相互配合,太容易达到效果,练不出武功。我们脚踏实地,却可出功夫。”

    段远晨不再说话,何安下体会着他话中之意,随他一路行去。行了半个时辰,穿过几重荆棘灌木,眼前展现一片水塘。段远晨说高人注重饮食,这是为养红鳟鱼开掘的,除他之外无人知道。他靠着偷高人的各种东西,在山中过得相当幸福。

    何安下泛起笑意,段远晨在水塘边坐下,脱去鞋袜,将脚踩于水面,道:“给你看看以臀运腿的效果。”

    他的脚贴在水面上不动,然而水面却起了涟漪,这涟漪越扩越大,最后竟遮蔽了整个水面,何安下看到他小腿的肌肉在上下抽动。

    段远晨对何安下一笑,将脚离开水面,两腿高高翘起,道:“奥妙不在小腿。”何安下看着他,等待下文,却突然身子一斜,坐不稳了,因为臀下的土地振颤了一下。

    段远晨两腿高翘,仅臀部着地,难道他以臀肌向地面发了一个暗力?何安下不解地看着他,段远晨却跳起,脱去衣服,背对何安下,张开了两膀。

    他的后背两侧各挺起一纵肌肉条,从臀部顶端延伸到腋下,如两根枪杆。他转动肩头,何安下看到肌肉条又得到了延伸,在胳膊上挺起,直到食指。

    他侧过脚,背部的肌肉条穿过臀部,在大腿上挺出,直延伸到脚踝。何安下:“这两根肌肉条,就是人身上隐藏的枪杆?”段远晨眯眼:“游个泳吧。”纵身跃出两丈,无声落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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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5-22 06: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36、虚龙假凤

    臀肌练成后,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牵动周身肌肉,整个人体便得到了改造。段远晨在水中,把自己游舒服了以后,捉上来八条红鳟鱼。

    何安下寻思要架柴点火,段远晨道:“不能烤,生吃才鲜。”剖开鱼肚,撕成两半,虽看得血腥,吃到嘴里却有着瓜果的清香。

    两人吃得尽兴时,何安下随口说:“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段远晨:“因为,你将来会当皇帝。”何安下哈哈笑了,又咬了几口鱼,抬眼看去,却见段远晨一脸严肃。

    何安下:“……真的?”段远晨绷着脸,重重点了下头,道:“当今军阀割据,日本随时会攻进来。如此内忧外患,都因清朝的嘉庆皇帝之后,便没有真龙天子了,百年里的皇帝、总统都是虚龙假凤,所以不能震住江山,引得内鬼外鬼都跑出来,祸害百姓。”

    何安下:“……是,我也知道需要,但,怎么会是我呢?”段远晨冷笑:“形意拳在古代是裂土封侯之术,我自有识别真龙天子的办法。你脱去袜子,看看自己的左脚底,上面长出了七颗红痣——这便是平乱帝王的贵相。”

    听到脚下长了那么多痣,何安下只觉得恶心,忙翻脚底看,看后欣喜地说:“没有。”

    段远晨登时慌了,奔过来看何安下脚板,不由得呆住。何安下:“你没事吧?”段远晨:“想不到你也是虚龙假凤。”

    他坐在地上,神不守舍。多思伤脾,何安下怕他想坏了身体,搭话道:“段先生,你怎么会觉得我脚下会长七颗痣呢?”段远晨:“你的相貌接近帝王之相,如果再有七颗痣,便是真龙。”何安下:“我的相貌?”

    段远晨:“我也不会看相之术,只觉得你和我有七分相像。多年以前,有个道士说我脚下如有痣,便是……”何安下:“你也是……”段远晨恼火地说:“对!我也是一只虚龙假凤。”

    吃鱼,也觉无味了。两人闷坐很久,何安下想到段远晨说自己与他七分相像的话,便向他看去,只觉是迥然不同的相貌。何安下:“段先生,我与你哪里像?”段远晨:“嗯?你没感觉么?看古代帝王图,都是方脸盘,鼻如悬胆,两眼外侧微微上吊,状如飞燕——你我就是这个型。”

    何安下觉得自己和段远晨都跟此型尚有差距,段远晨却来了兴致:“怪了,从汉朝开始,不论怎么改朝换代,当皇帝的人一定是这个型。只是明朝的皇帝失去了飞燕眼和悬胆的鼻,清朝的皇帝失去了方脸盘。朱元璋是鼻孔上翻、两眼角下垂,康熙是狭长脸,他俩只是奇才,虽有宏思伟构,却难免手忙脚乱。”

    何安下想起小时候在私塾见过的孔子像,叫道:“孔子也是皇帝脸。”段远晨:“汉朝人发现孔子的相貌就是汉朝的第一个皇帝刘邦的相貌,所以称孔子为素王,素王是虚龙假凤的意思。”

    提到虚龙假凤一词,段远晨再次黯然,何安下打断他的思绪,问:“究竟是做皇帝的人脸一定会长成那样,还是只有这种脸的人才能做皇帝?”此刻飘来一股幽香,段远晨望着池塘对面的紫森森的灌木,道:“向此五十米,开了一片花。”

    花是什么颜色?

    两人断了说话的欲望,沉浸在花香里。许久,段远晨说:“此种脸型,是汉文化的秘密……那是周天子的脸。”

    春秋战国时代,诸国混战,其实当时天子仍在,那是国号为“周”的古老帝国,已经延续了两千余年,各国的王原本都是周天子的臣下。后来,秦始皇以武力灭了各国,建立了大一统帝国,周天子被废。

    周天子的道统、政统俱丧失,其后代子孙不知所踪,甚至血统也丧失了,但之后朝代的皇帝却纷纷长出周天子的脸,令人敬畏地想到天意尚在,至今仍是周家的天下。

    何安下:“难道周天子的子孙隐逸后,流散到各地,混入不同种姓中,最终在不同地方,以不同姓氏出现,仍做中华的皇帝?”

    段远晨:“多年以前,我的师父便有此猜想,他费了十五年时光研读史料,总算找到了一点迹象。北宋被女真族灭亡后,女真族建立了金国,其皇帝娶了宋徽宗的女儿,并让其女所生之子继承了皇位,致使金国皇帝有了宋徽宗血统;南宋被蒙古族灭亡后,蒙古族建立元朝,其皇帝娶了宋朝皇女,并让其女所生之子继承了皇位,致使元朝皇帝有了宋朝血统;元朝皇帝所用的玉玺是宋朝的玉玺,而宋朝玉玺则是汉朝流传下的玉玺,经历了隋唐五代。朱元璋灭亡元朝,追击元朝皇帝,元朝皇帝在草原失落了玉玺。满族人灭亡明朝时,在草原捡到了此物,将它作为清朝皇帝的玉玺。”

    段远晨:“在宋、金、元、明的大变局中,血统奇迹般地一脉相承,说明历史确有一条隐线。你知道玉玺是何含义?玉玺代表的是血统!”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抬眼见一片云遮住了太阳,云乌如墨,边际惨红。何安下:“清朝灭亡已二十多年,百姓都习惯于共和政体,不会再接受皇帝了吧?”段远晨沉声道:“也许不再有皇帝,但虚龙假凤会不断,况且最大的一只也出现了。”

    上古时代的一只鸟修炼成龙,投胎做人,当了第一代周天子。其时有一只瑞,也即将修炼成龙,周天子将它扔到横断山脉的烂泥塘中,软甲上被周天子刻了符箓,所以始终无法游出烂泥。它问何时能出,周天子答:“灯火苗子向下时。”火苗永不可能向下,预示它永无出头之日。

    唐朝的玄奘法师在取经路上曾路过此烂泥塘,并将这典故写入日记中,共三十七个字,此日记后来以《大唐西域记》为名成书。

    何安下:“什么叫瑞?”段远晨:“白色的软壳龟,与鳖近似,但比鳖有灵性,择善地而居,有瑞出现的地方往往风调雨顺。其寿命千年,我们称呼长寿老人为人瑞,便是借它来比喻。”

    段远晨嘴角泛起神秘笑容:“瑞是可变为龙的九种动物之一,现在正是灯火苗子向下之时。”何安下:“怎么会?”段远晨:“电灯泡不是冲下么?”何安下险些叫出声来。

    池塘映衬天空,水面上浮云千变。何安下:“它如投胎做人,便是真龙天子?”段远晨:“它原有成龙的潜质,只是陷于烂泥里四千年,怨气太大,没了恩养百姓的胸怀,做不得天子。他一定会先做土匪,祸乱一方。它祸害的地方越小,它以前的修为损失得也越小。如果它祸害的范围大到一个省,万年的修为就全毁了。”

    段远晨庄重起来:“我小时候多病,母亲让我拜村口一块巨石为义父。我们村视此石头为神物,它是在我出生前,从天上掉下来的,上面的石纹恰似三行字。我认它为义父后,每天早晚都要对着它磕头请安,不久后病便好了。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村口巨石突然消失,而我也在那天摔了一跤,从此后背多了三道伤疤。”

    何安下后背一冷,哆嗦了两下。那块巨石就是瑞的软壳,因为瑞的修行火候未到,投胎作人时,还不能将软壳虚化,就以巨石的形象落在了投胎之地。降生后的小孩体弱多病,因为脱壳而出时受伤,它拜巨石为义父,与自己的壳早晚亲近,病便好了。它二十六岁时,壳虚化回到了身上,石头上的纹和背上的伤疤,是周天子当年刻下的符箓。

    段远晨笑道:“我做过三年强盗,为祸范围两百米,那是条山道。”何安下陪笑了两声,说:“幸会幸会,想不到你来头这么大!”段远晨一脸谦和,摆手说:“哪里哪里,如果我这一生能心平气和,将怨气全部化解,死后便可恢复瑞的原型,继续修炼五百年,便能成龙了。我成龙后,绝不回人间做天子,而要四海遨游,好好享受生活。”

    他的远大志向值得尊敬,何安下连说:“佩服佩服。”段远晨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两人临水观鱼,又说了些历史掌故,谈兴正浓时,荆棘丛中响起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何安下:“竟有人在这荒野之地结婚办喜事?”

    段远晨:“那是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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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广宁不孝生

    段远晨与何安下游过池塘,上岸拨开灌木而行,行出百米后,是一个下坡,开着数不尽的粉色野花。刚才谈话时,正逢它们盛开,因而有了飘香。不能得见一面山坡同时花开的景象,令人遗憾。天地间的绮丽总是默默完成,避开人类。

    俯视粉色花丛,可见隐伏着七八个持步枪的军人。花丛尽处是一片竹林,竹林的缝隙中挺出三十几根枪管,双方处于僵持阶段。

    段远晨示意何安下向回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两人转身时,发现在平侧方向三十米处坐着一位军官。他一身土黄色军服,却像和尚般双腿盘坐,闭目默念着什么。

    他的右手置于右肩前,右手中指与大拇指扣成环形,其余手指挺立。段远晨按住何安下肩膀,轻声道:“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他是广宁不孝生。我们不要走,有热闹可看了。”

    那个军官是浙江一位新崛起的军阀,他未出生便丧父,他母亲回到了在广宁县的娘家,不久后生下他,但他父亲的族人不承认他是遗腹子,他分不得遗产。长到两岁时,广宁县法华寺的一位和尚收他做了义子,照顾他母子生活,有传言说和尚是他的亲生之父。

    他十五岁入伍,骁勇善战,晋升迅速。他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却未受过一次伤。有人说和尚传给了他一个躲避枪弹的法术。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成为师长,率军灭了自己的父族,然后带二十万大洋去法华寺,要修缮寺院。但他的和尚义父却在他刚进寺庙大门时,以双盘腿的坐姿逝世。他因此称自己为“广宁不孝生”,他的本名叫董安。

    段远晨沉在花下,给何安下说完掌故,探头看远处的董安。董安仍闭目静坐,右手构成的环形纹丝不动。何安下向敌方望去,见一辆两轮小车推出了竹林。

    小车为绿色,竖着一根狭长圆管。两名士兵将什么塞入了圆管,然后圆管放平,对向了花地。阿安下:“这是什么?”段远晨:“……炮。这是要把人轰出来,我们起身逃窜,他们正好开枪。”

    两人做了听天由命的打算,沉入花下。然而许久之后,也不闻炮响,两人探头,见竹林中的士兵高举双手而出,竟投降了。

    他们尽数站到花地后,一队持枪的士兵走出竹林。原是来了救援部队,自后面包抄,将这伙人捉捕。何安下向董安望去,见他右手扣成的环一下崩开。他自花丛中站起,坡下士兵响起欢呼声,一个斜背匣子枪的副官跑上坡,冲他行了个军礼,喊道:“属下来迟,令师座受惊。”

    董安没有作答,阴沉看着前方,两名士兵正将一个高个军官押来。高个军官面目俊朗、皮肤雪白,两手被反捆,任人推搡,并不挣扎。董安:“你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我格外器重你。你却要背叛我,究竟为什么?”

    高个军官:“取而代之。”董安叹道:“痛快!我给亡母作法事而上山,身边不会带太多人,的确是最佳时机。我如死了,母亲无人超度,岂不是很可怜么?”

    高个军官:“我要打死你,定会帮你祭母。”董安:“假话!”高个军官大笑:“确是假话,谁还顾得了这许多。”董安掏出腰际手枪,道:“你有豪杰之气,我不能留你。”

    高个军官眉眼保持着平静,下嘴唇却不停颤抖,他大喝一声,以牙咬住下嘴唇,闭上眼睛。董安却收起枪,道:“你走吧。十年之后,再来杀我。”高个军官冷笑一声:“不用十年。”

    捆手的绳子解开后,他狠狠瞪了董安一眼,向坡下跑去。董安远远做个手势,坡下的士兵对着高个军官端起了枪。高个军官急刹住脚步,回身大喊:“你不是放我走么?”

    董安:“你学了一身土匪的狠劲,丢了读书人的风度,十年后不过是个三流货色。”他做个手势,枪响人倒,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逝去。

    年轻并不等于美好,世上有许多天生的恶人。

    何安下与段远晨隐在花丛下,慢慢后撤。退入灌木,退入池塘,退上岸,直退到高人建筑工地前的军用帐篷中,两人方再说话。何安下:“此人杀气好重!”段远晨:“不如说法力高。他那位和尚义父应该是禅宗嫡传,南宋高僧大慧宗昊的法脉。”

    段远晨曾读过禅宗人物传记集《指月录》,此书与佛教理论书不同,记载了许多修禅的实际经验,可给修道作参考。书中记载的大慧宗昊听到一个“佛”字会以手掩耳,听到一个“禅”字,会啐口水。呵佛骂祖,方是禅宗一流人物,这位天下敬仰的禅师暗修密法,依据一个冷僻的菩萨——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修行,说其冷僻,因不像观音、普贤等菩萨在民众中有普遍信仰。

    段远晨也是看了这书才知有此菩萨,他在明版《华严经》插图中见到此菩萨右手举于肩前,中指成环。因此他在花丛中一见董安手型,便知来历。但在他的阅读范围里,还未寻到大随求菩萨的咒语。

    何安下:“董安得了禅宗法脉,怎么可以做军人?”段远晨笑道:“不但做得,还是一流的军人。军人想绝处逢生、败中求胜,要有脱离常规的一悟,正与和尚参禅相似。宋朝之后的上将军都要参禅的。”

    何安下:“既然是脱离常规的一悟,为何还要修咒语手印?”段远晨:“咒语手印难道不是常规之外的事么?”

    何安下无言以对,段远晨:“有悟性,无法力,不能济世。大慧宗昊参与朝政,曾遭到奸相秦桧的十一次暗杀,岳飞所用的长枪,是他让一条蟒蛇变化成的。”

    军用帐篷的布面忽起了波澜,外面并无风声,帐篷口外的地面上有一片落叶安静地卧着。

    波澜止住,一把军刀刺了进来。布面割开的声音,撕心裂肺。刀继续下滑,直割出一米多长,一人侧身钻入,正是董安。

    他坐到箱子上,左手持马刀,右手按在腰间枪匣上,发出友善的微笑。董安:“今日是家母的忌日,但我军务在身,不能返乡祭奠,所以就在此地遥办法事。遥办需要请三十六位修行者不吃不喝地诵经,坚持的天数越长,便越有益于亡者。都市寺庙的和尚都被养懒了,哪有这等功夫?只好求助于山上的苦修者,我已请了三十四位。”

    段远晨两手抱拳,爽朗地说:“孝子之心,天人共敬。只是刚才山中采药滚了一身泥,容我俩换身衣服。”董安点头。

    四名持枪士兵将两人押到了段远晨的木楼,换好衣服后,与其他人一起押下山。路上,何安下问忍饥挨饿的祭奠法是否为邪道,段远晨说这是印度的风俗,至今在青海、蒙古等地沿用,确是佛法仪式,只是在汉地不多见,可能是大慧宗昊法脉的修法。

    段远晨小声说:“道家的辟谷之术,也是不吃不喝地修炼,咱们这种人来钱容易,只要你能十天不进水米,高官富商便会供神仙般供着你。”何安下:“你会这种功夫,我不会,可要惨了。”

    段远晨:“我也不会。你换上的是我的衣服,领子里缝了一两特制面粉。你在无人注意时,撕开吞下。这一两面粉很难消化,糊在胃壁上,你的胃就不会磨坏了。等辟谷时间结束,吃一方中药,便可将这层面糊吐出。”

    何安下:“身体多少会受损伤吧?”段远晨:“这层面糊吐出来后,臭极了,呆在胃里怎么会好?”何安下问有无更好之法,段远晨连连摇头,说此法还是他花了五百块大洋买来的。

    下山后行不久,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座白墙灰瓦的大宅院。有人说:“不会是高人的暂住所吧?”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骂道:“这混蛋,他自己玩好了,还拉上大家跟着受罪!”言论纷纷,还有人说高人很仗义,从来是有钱大家赚,一定会对挨饿做出妥善处理。能够不吞面糊,何安下自然高兴,但见院子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恐怕高人也不得自由。

    众人入了堂屋,见已布置成道场,列出三排红毯,以供盘腿打坐,红毯旁配有三十六个小桌,均摆上一盏油灯,供夜里读经。红毯的尽头,树立一个四尺高座,高人端坐其上。

    众人坐好,击鼓鸣锣,高人两手缩在袖子里,引领着唱诵《玉皇忏文》。一唱就到深夜,众人腹响如鼓,头昏眼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有段远晨仍音调高昂,何安下见他衣领破损,不知何时已吃下了面粉。

    当念诵声弱得无法持续时,高人下了宝座,给每个人摸头顶,被摸过的人便会精神起来。何安下和段远晨坐在最后,见前面人的念诵声都有了底气,不由得称奇,难道坑蒙拐骗的高人真有法力?

    高人走近,右手按在何安下头顶,嘴里念念有词。何安下的饥饿感没有减轻丝毫,正纳闷间,一片清凉之物已塞入嘴中。在高人宽大道袍的遮挡下,何安下尽情咀嚼,觉出那是一片莲藕,藕眼中塞了肉沫。

    高人喂完何安下,又去喂段远晨。段远晨则掀开高人的大袖子,将藕片递给了何安下,小声说:“我胃里有了面糊,吃下这个,也消化不了。真后悔!”

    大家都明白了,高人的宝座下藏满了塞肉莲藕,他念经时两手缩在道袍里,是拿刀子给莲藕削片。

    七天后,法会圆满结束。大家均气色红润,唯有段远晨面黄肌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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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百二山河在掌中

    七天里,董安早晚都会来法堂,跪在母亲照片前哭半个时辰。其声惨厉,听者无不动容。

    遣散时每人领十块大洋,与众人平时的收入根本无法相比,但感念其孝子之心,竟都无怨言。

    段远晨走得最早,他急于去县城药铺抓药。作为高人的护院,何安下走得最晚,留在高人禅房吃饭,是一整只陕西黑山羊,配以茅台酒。喝得脸红心热后,何安下问:“你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官场关系,董安将你们关在一起挨饿,岂不是得罪了一批官员?”

    高人:“正是要得罪,他是借我们向那些官员示威,显示自己的实力和魄力。很快,官员们会主动向他示好,并借助给他母亲修墓之名,送钱送礼。”

    何安下:“那大家不是白关了?”高人淡淡一笑:“官员平时对我们恭敬有加,孙子一般。但事到关键,我们是最无足轻重的。世上有几人真正尊重佛道?”

    背着高人给的一包袱日用品,何安下离开宅院,踏上山路。四野寂静,走着走着产生轻微的头晕。何安下知道是“山气”使然,山气不是沼泽毒气,而是山石间旋荡的原始力量,这种力量促成了万物的进化,人类与它脱离得太久,如果孤单入山,便会倍感压力。

    生命的衰弱,起于筋膜终于骨髓。何安下念起生膜滋髓的“摩诃般若般罗蜜”,先是默念,渐渐大声喊出,心肺肝肠都痛快了。一路狂喊,不觉走了许久,天色灰暗,前方路面上出现一群山羊。

    赶羊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圆额大眼,颇有灵气。他衣服没有一个补丁,皮肤白皙,不是山里人常经日晒的红黑色泽。即将落日,何安下心知异样,他不再看小孩,低头穿过羊群,快步前行。

    行出二十多米,身后的孩子唱起歌来,歌词为:“僧不僧,道不道,上不报君王,下不孝父母,没婚没娶,儿子有一个。”

    狐狸精曾说他有个儿子,一直认为那是为迷惑自己而说的假话,从而在心里回避掉这个问题,突然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登时怔住。

    何安下嘱咐自己千万不要理睬,但再也迈不动步,转身问:“我有一个儿子?”小孩笑而不言,赶着羊慢慢行过来。

    何安下两腿注铅般沉重,再想迈步已是不能。小孩笑得裂开嘴,露出雪白如贝的牙齿。他没有现出妖魔的獠牙,何安下稍稍心安,却见他拿赶羊鞭子的手厚实毛绒,上有深棕色条纹,竟是一只老虎的爪子。

    小孩嗓音甜润,道:“你有一个儿子,在杭州王家,已快三岁。王家做丝绸买卖,可称大户。他作为王家单传的血脉,自小得到很好的照料。你可以放心。”

    何安下:“多谢!”小孩:“我养了三十只羊,以消除心中饥火,两百年来没伤过一个人。今日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该一个人进山。我修炼只有两百年,你如果与人结伴进山,人气一重,我就不敢靠近了。”

    何安下愣愣站着,小孩语带歉意地说:“其实人肉除了有点甜味,并不好吃,一咬一口水,我不喜欢,只是我吃了两百年羊肉,实在想换换口味。”

    何安下仍处于听到儿子消息的震撼中,小孩的话一个字也未听进。小孩向何安下鞠了个躬,慢慢走过来,抓起何安下的胳膊,凑到嘴前。

    感到最初的疼痛时,何安下想到达摩的咒语可降服狐狸精,或许也能降伏小孩,却实在提不起心力,只想被快点吃光。或许人剩下一堆白骨后,便没有了痛苦。

    小孩似乎只是咬破了皮肤,何安下顺着胳膊看去,见是一只小花猫,并不是老虎。小花猫咬了半天,也没扯下一块肉来,真不敢相信它能吃羊。

    何安下被搞得腻烦了,抬手一甩,小猫飞出丈外,落在地上又现出了人形。小孩略带惊色,道:“你有法力?怎么可以把我打飞?”何安下:“你的原型是一只小猫,我当然能打飞。”

    小孩怒吼:“我是老虎!”说完一个后空翻,落地时又变成了一只小猫,喵喵地叫着。叫了两声后,它也觉得不对,又一翻滚,化为人形,焦躁地问:“你看到的是虎还是猫?”何安下:“猫。”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何安下两腿顿时轻松,可以迈步行走。想一走了之,但小孩的哭声实在凄惨,便劝他:“别哭了,也许你记错了。你是一只长得很像老虎的猫。”

    小孩大叫:“住嘴!我真是老虎,伸直尾巴有丈二的身长,吼一声可传三十里。”

    何安下倍感无聊,掉头走了。行出百米后,回身见路面上已没了羊群小孩。

    又行了百米,天色全黑,何安下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支手电筒,照路而行。但山中蚊虫重,一打开手电筒,蚊虫成团地袭来,只好关掉。

    摸黑行出十几步,被条枯藤绊倒,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你还是打手电筒吧,我帮你驱赶蚊虫。”

    何安下惊得跳起,打开手电筒乱扫,发现藤条丛中站着一位灰衣和尚。何安下:“你是人是鬼?”灰衣和尚:“应该是人吧,而且还受过西式教育。”

    四下响起重重的“嗡嗡”声,蚊虫正大团地袭来。灰衣和尚将右手置于肩前,中指成环。“嗡嗡”声顿时消去,耳畔一下清静。

    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何安下连忙两手合十行礼:“法师,恕我不恭敬了。请问法师名号。”灰衣和尚自藤条丛走出,低声道:“大痴守余。”

    何安下知道禅宗和尚的法号多为四个字,日本人的姓名便受此影响,也多为四字,于是鞠躬行礼,道一声:“大痴法师。”

    大痴法师四十岁左右,鼻大口阔,眼型狭长,本是将军相,却生了一双书生眼。他的袈裟原为棕红色,因年久褪色,成了灰色。

    两人并肩而行,大痴法师说出自己生平。清末权臣李鸿章认为想消除对西方文明的隔阂感,要让幼童自小在国外生活,于是清政府有了向海外派遣留学童生的举措。他是最后一批留学童生,五岁时到美国,十七岁时清朝灭亡。

    公派留学资金取消后,他受到家乡士绅的资助完成学业,取得律师资格,二十一岁归国。他曾在政府机关任职,曾在大学授课,曾回家乡进行农村改制,但他最终做了和尚。

    他觉得世界已糟烂到极点,法律、道德于事无补,只能靠神通之力来拯救。他仰慕南宋时以神通力支持岳飞的大慧宗昊,便通读大藏经,寻找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发现了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是一个特殊法门的辅助之法。

    这个特殊法门叫做雪山仆人门,有一道咒语六个手印,是佛祖三十九时在雪山修炼的内容,给他送饭的仆人偷学此法,苦练后获得了等同佛祖的法力,他以此法害佛祖,在法力强到极点时,却因此法的力量,获得了开悟。

    开悟后的雪山仆人向佛祖忏悔,然后去遥远星球建立了自己的佛教王国。大随求菩萨是雪山仆人留在地球上的使者。此法门的祖师是偷看而得,达到等佛的法力,所以此法可以自修。

    大慧宗昊在禅宗史上公认达到了八地菩萨的境地,已是近佛,应是他修此法的利益。佛经和大慧宗昊的事例,给了大痴法师极大鼓舞,携带抄写的经本,入莫干山修炼了七年,前日刚下山。

    何安下:“你获得了等佛之力?”大痴:“不知有没有达到等佛境地,起码是世上最大的妖怪了。”话未落,身侧响起一声虎啸。

    啸声凶蛮,何安下胸口酸痛,一颗心似要从体腔里蹦出来。手电扫去,照出前方路上卧着一只白额巨虎,散发着腥臊恶气。

    何安下心光一闪,难道放羊小孩真是虎精,大痴见它要伤我,就用法力将它变成了一只猫?看来大痴已跟了我很久,他为何要这样?

    大痴面无表情,两眼冷冷地盯着老虎。

    老虎纵身一跃,扑向大痴。大痴右手中指成环,老虎竟瞬间缩小,套在了他的中指里。大痴一甩手,老虎跌出,落地后恢复了丈二的身长。

    它一阵狂叫,再次扑向大痴,依旧被缩小套住。大痴将它甩出,它落地后变成放羊小孩的模样,傻傻地瞪着眼睛。大痴轻声道:“你成精后,便只是一股气了,怎么还贪恋着以前的身体?”

    小孩:“身体没了,但吃肉的欲望还在,我也十分苦恼。”大痴:“一念之差,便毁了你两百年修行,你难道想再做畜牲么?”小孩哇哇哭了起来:“你道理说的好,我也被你说服了,但吃肉的欲望还会再来,我到时候还是把持不住。”

    大痴笑道:“两百年来你算是刻苦的,欲望只残留了一点。这样吧,我就让你吃块肉,化去你最后的这点欲望。”说完左手呈刀型,自右臂上割下一片肉,扔在地上。

    小孩翻滚化为虎身,伏在地上吃完,伸舌舔嘴,轻哼一声,脑袋贴在两前爪上,竟像是向大痴跪拜。大痴柔声说:“你看过了我的手印,现在传你咒语,以后你便依此修炼,可省千年时光。听仔细了,嗡-玛尼达里红-啪吐。”

    老虎喉咙咕咕作响,似在背诵咒音。喉咙声止后,它绕着大痴转了几圈,无限依恋。大痴缓缓道:“你我自有见面时。去了。”老虎长啸,摇头摆尾地去了,不时回头看看。大痴挥手,它奔跑起来,纵身一跃,就此不见。

    何安下以为大痴掌割右臂,只是幻术,不料虎走后,他右臂一直在流血。何安下从自己衣上撕出一条布,包扎时小声问:“老虎成精,已是气体,怎么可真吃下一片肉?”

    大痴笑道:“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接着吟出一首诗:“氛埃一扫荡然空,百二山河在掌中;世出世间俱了了,当阳不昧主人公。”

    何安下问诗的含义,大痴只说了诗的来源。

    此诗作者是大慧宗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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