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任何人来说,认识自己,接纳自己,突破自己,都绝非易事。一个曾在优绩主义中胜出的女性,独自完成了一场对自我的远征。
在两年间一次次城市与荒野的往返中,依蔓获得了属于她的“解放时刻”——没有人需要你成为什么,你的焦虑、成就、痛苦与欢欣,对天地而言都微不足道。而正是这种“微不足道”,让她真正获得了解放。在巨大的未知里,她不再需要满足谁,讨好谁,而是遇见了一个可以相信的自己。
穿过上海徐家汇附近的老小区,步梯六楼的尽头,是依蔓短租的家。三年前,也是秋天,她像逃离一般离开上海,北上的飞机最终降落在内蒙古海拉尔。在此之前,她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七年,其中近一半的时光,也租住在这附近。
依蔓曾喜欢上海,后来却只想逃离。她曾是最擅长应试的那类孩子——后来发现,这不仅塑造了她,也深深伤害了她。
从2022到2024年间,她不断离开城市,前往中俄边境的恩和草原、蒙古的森林、西班牙北部村庄、蒙俄边境的查坦部落等地,与牧民一同寻找马群,漫步荒野,完成了一场关于“我是谁”的追问,而这也是一个“好学生”如何重建内心秩序的故事。这些都被记录在她的作品《荒野寻马》里。
《荒野寻马》
依蔓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后浪/后浪文学,2025-6
穿过狭长的回形楼梯,在一扇防盗门背后,我见到了依蔓。她赤着脚,轻快地迎到门口,像一只小鹿。脸颊上有在蒙古高原晒出的晒斑——这是两年的草原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了印记。
“光脚可以吗?坐地上可以吗?”依蔓自然地盘腿坐下,斜靠在床边。即便只是短租几个月,她还是专门购置了一块地毯。草原加深了她原本就喜欢席地而坐的习惯。
依蔓把膝盖藏进长裙,不断调整姿势,试图让身体处在最舒服的状态。屋里没有开灯,她的声音在灰蒙蒙的午后响起。谈话从她的新书开始,近五个小时里,讲述了一个80后省城女孩如何从期待中挣脱,“找自己”的故事。这些叙述里,充满觉察与冲撞,带着一种切身的实感。
她是在优绩主义规则中一度胜出的女性,1987年出生,从南宁考到北京,进入国内顶尖学府。
卧室墙上,挂着一幅长长的空白挂历,上面是漂亮的手写体,待办事项从上到下有序排列。“(完成)这些很轻松,是八月的。”她说。她曾经习惯了列满 to do list,计划、完成、解决。但那种过高的自我要求,似乎并未换来更多的爱与尊重,反而带来长时间的紧绷与疲惫。
她似乎也别无他法。人生前三十五年,依蔓活得像一张被反复誊抄的答卷,字迹工整,答案标准。
父母早年离婚,她从省会到北京,再到上海;从人大哲学系,再到体制内——必须精准答好每一道题,才足够让人放心。“可能像我这样成长起来的小孩,很知道怎么样去满足期待和标准。”
直到35岁那年,那根始终紧绷的皮筋,终于断了。她长时间与惊恐症缠斗。母亲不知道她怎么了。
2022年秋天,依蔓把所有 to do list 都扔在了城市。她辞去工作,退掉租住多年的房子,瞒着家人,独自前往一个遥远的内蒙村庄,在那里度过了一个秋天与一个冬天。
那不是一次职务写作,会待多久,能带回什么,一切变得不可确定。这对习惯列满待办事项的她来说,是最先面对的挑战。可她还是出发了,带着一种直觉,一种模糊的、想要冲破什么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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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年间一次次城市与荒野的往返中,依蔓获得了属于她的“解放时刻”——没有人需要你成为什么,你的焦虑、成就、痛苦与欢欣,对天地而言都微不足道。而正是这种“微不足道”,让她真正获得了解放。在巨大的未知里,她不再需要满足谁,讨好谁,而是遇见了一个可以相信的自己。
她在书里写:“自然是如此宽博,它允许一切发生,也允许一切止息,允许莽撞闯入,允许恐惧,甚至允许消解。它无差别地接纳她的灵魂。”在自然全然的接纳中,依蔓仿佛也开始接纳自己。她开始认真感受自己的身体,也可以不那么努力,不那么完美。
眼下,依蔓又要搬家了。搬回南宁老家,做一些零散的项目。临近搬家的日子,东西还没收。要在过去,她会提前一周开始整理谋划,紧张到心慌。但如今,她允许自己再躺一躺。
分别时,我问她,你觉得这本书算成功吗?
“成功,太优绩主义了。”依蔓说。它倾注了很多爱与关注,“它是最棒的小孩”。这句话,在过去三十多年里,几乎没有人对她说过。
以下是依蔓的自述。
在西班牙,一个声音对我说,就到这里吧,没关系。
那天,为了看野马节,我从圣地亚哥机场租车,开至少两个小时,到一个村子附近的酒店。我没去过西班牙的乡村,不知道路况如何,当地的英语普及率也不高,整个行程对我来说压力很大。我租到一台手动挡汽车,一开出去就要上高速,后面的大车不停地按喇叭,挡却怎么也挂不上去。我很慌张,不得不几次把车停到减速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那种情况下,我还在责怪自己:你看你,以前不多出去走走。
好不容易开到住处,发现老板之前答应的事没有兑现。那是野马节的前两天,我觉得完蛋了,还能不能去成?
恐惧,自责,很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回到房间里,我崩溃大哭,唯一的念头是回家,不想去什么野马节了。
一个声音跳出来,跟我说:没关系,我们就到这里,你可以不去,不要觉得这是失败。
这个声音不是第一次出现。荒野旅行这两年,我的内心生长出来一个“姐姐人格”,这是她的声音最大的一次。
在过去,面对这种退缩,我无法原谅自己,甚至不允许自己崩溃。
我算是那种人们所说的“做题家”,出生在南宁,一路考到北京,进了中国人民大学,读了七年哲学。我很会考试,能快速掌握应试需要什么,并给出解法,因为系统的要求和标准都很明确。今年备考雅思,我一个月就考过了七分。
六七岁的时候,我父母离了婚。我妈忙于工作,外婆照顾我。上学的事,我就自己管自己。
眼见着父母打来打去,家里的大人告诉我,你妈妈很不容易,她为你做了很多牺牲。我母亲不是那种很严厉的人,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隐形的期待——做好了,她就会开心。这种期待非常隐蔽,不是以暴力的方式出现,但它塑造了我的思维和成长方式:我要更好。
所以我不断去实现那些期待,觉得只有那样,自己的存在才确定,才有意义,才能得到关注和爱。
小时候,班里选班长,大家投票选了别人,我当场哇哇大哭。现在想想很脆弱,很幼稚。但当时我会想:为什么?大家不喜欢我了吗?那感觉像被抛弃了,他们不要我了。
但这些,我不会跟我妈说。我从小生病都看不出来。有几次高烧到40摄氏度才被老师发现。我能忍,一直忍,甚至不觉得自己在忍。我认为自己就应该学习,即使生病也该上学,我就不该生病。如果病到不能上学,那就是我的问题。我不跟家人或老师说“我不舒服,想休息”,从来没有。但小时候,你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我在上海工作过七年,做编辑、写稿、带项目。成年之后,那些期待从家人到了工作中。
我不在乎周末,也没有自己的生活,只有工作,to do list永远做不完,对每件事的标准都很高。为了改一篇稿子,我会通宵,根本没有“今晚休息,明早再改”这个选项。那时团队里很多急事都会交给我。我擅长处理突发事件,而且能处理得不错。我好像成了那个“托底的人”。很累,但每当事情处理得不错的时候,我又会觉得自己挺重要、挺厉害的,我为自己骄傲。
同事和老板也会说,这事你可以放一放,但我听不进去。有段时间,我家墙上贴着“放轻松”之类的提醒。我想着:好,那我来学习放松。
我还花很长时间学习生气,就是学习第一时间跟别人说,“你这样让我不舒服了。”在旅途里,我也慢慢练习。比如在飞机上,旁边的乘客老在抖腿。我说,能不要抖了吗?听上去还是很弱对吧?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我会觉得,表达愤怒、不喜欢甚至拒绝的时候,有没有可能自己就不被喜欢了?那么,事事都说好,那一定是安全的。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告诉我说,没关系,你做到这里就可以了,做不到也没有关系。
在西班牙,独自面对恐惧,内心的“姐姐人格”——一个更有力量的我,容纳了我的怯懦。那天,我决定先睡一觉。后来的经历很神奇。第二天醒来,情绪平复了。我想,再试一试,再开一段路看看。
导航带我走上了一条非常安静的小路,没有吓人的大车,风景非常美。我一边开一边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一条这样的路?既安全又漂亮,好像特意为我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