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随着跨境打击不断收紧,原本集中在缅北、缅东的电诈园区开始转移:向南深入到缅甸山区的万海、当阳,向东则延伸至柬埔寨。伴随迁移而来的,还有持续的人员短缺。诈骗集团开始将目标扩展到心智尚未成熟、容易被骗的未成年人。
记者|陈银霞
编辑 | 王珊
5月31日,陈雪在昆明机场接到了弟弟陈志成。此时距离他被骗去缅甸做诈骗已经过去了近两年。陈雪有点不敢认,他踩着一双过大的拖鞋,双手提溜着肥大的牛仔裤,穿着发黑的粉色短袖,一头长发盖住了鼻子,脸颊瘦得凹陷,一副流浪者的模样。刚刚回家的弟弟如行尸走肉,整日坐在客厅发呆,不玩手机,也不讲话。陈雪关掉了外卖店,整日陪在他身旁。
过了许多天,陈志成才开口,说自己是被一个叫小胖的客人骗去缅甸的。2023年7月,陈志成在四川的一家酒吧工作,小胖主动递来一支烟,与他攀谈。陈志成向本刊回忆,小胖看着20多岁,穿着朴素,胖胖的脸上戴着眼镜,一副学生模样,“看着非常老实。”小胖提起一个昆明的工作机会,也是在酒吧做服务员,兼守场子,月薪能有1万元。
陈志成有些心动。前不久他才从一所职业学校辍学,“感觉学不到东西,天天在学校混日子,还浪费家里的钱”,他想挣钱分担一点家庭压力。出生于四川农村的他,从小就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一家人仅靠62岁的父亲在工地打混凝土挣钱,空闲时父亲也开三轮车给乡亲拉粮食,一趟10块钱。他家曾是村里的扶贫户,陈志成读书,拿的还是贫困生补助。
但独立出门后,陈志成才发觉“根本就找不到工作”。街边的餐饮店,他一家一家问要不要人,得知他16岁都说不要。只有一家新开业的餐馆要了他,就用了他5天,忙完就把他辞退。也去奶茶店干了半天,但要背诵资料和考核,他不擅长。还有就是去理发店或汽修店当学徒,不过工资都太低,每月只有1000多块,“养不活自己”。
最后,陈志成发现,“要未成年人最多的都是娱乐场所”。未成年人工价便宜,他当时工作的酒吧,单气氛组就有十几个未成年人。对于小胖的话,陈志成并不怀疑,他犹豫的是昆明离家太远。但一周后的凌晨2点,拖着酸痛的腰和站了8.5小时的身体回到6人间宿舍,想到昼夜颠倒月薪却只有3000多块,他给小胖发去消息,“那边还要不要人?”
次日一早,小胖叫了一辆私家车,搭上陈志成,又接了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行三人上路。到达昆明后,小胖却说先带大家去西双版纳玩几天。小胖带着他们搭乘私家车到了西双版纳,最后到了一道由2人多高的铁网组成的边境线前。陈志成有些犹豫,但周围都是荒山,他担心往回走会迷路,就跟着小胖爬上铁网,从中间的破洞翻过去。之后,他们走路,坐摩托车,乘船,坐汽车,坐货车,换了十几趟交通工具,花了2天时间,最终抵达诈骗园区。
张亮是南方某省份的警察,2021年被抽调至云南边境做境外电信诈骗人员劝返工作,他记得,刚刚参加工作时,他劝返和解救回来的人多为30岁左右的“90后”,2023年后20多岁的“00后”大学生开始增多,现在则有很多像陈志成这样的中学生,有的才十四五岁。“不同于成年人多数是自愿去的,超过50%的未成年人都是被诱骗过去的。”张亮告诉本刊,不少是熟人作案。
王子涵就是被熟人介绍去的。王子涵的母亲告诉本刊,王子涵今年15岁,是四川农村一名初中学生,初二放学后,常常偷跑出去玩到凌晨两三点回来,认识了同样辍学的梁家宏。对方经常请他吃吃喝喝。这之后王子涵变得让母亲不认识了。他的账号里展示着整条未拆包装的香烟,白色的小轿车,纹身,还跟叼着烟的“精神小妹”谈起恋爱,头发染成黄色。母亲用细棍打过他两回,“你这样早晚出事。”王子涵告诉母亲,正是梁家宏喊他去东南亚,“像二流子一样混日子,也能有吃有喝,还有现金。”
陈志成去的地方是缅北的大其力。缅甸的诈骗园区主要沿着边境线分布,集中在中缅边境的缅北,如果敢、木姐、大其力和泰缅边境的缅东,如妙瓦底。张亮说,缅北的诈骗园区受地方武装保护,园区的管理严苛,常有恶性事件发生,妙瓦底则受亲政府的克伦边防军控制,园区管理相对宽松一些。
在诈骗公司,陈志成做的是“打粉”工作。一个在诈骗公司工作过的女生告诉本刊,诈骗公司会给新来者一串电话号码,让他们给潜在目标发短信,将对方引流到指定的聊天软件上,就算完成一个新增,后续将由老员工“精聊”,吸引对方“投资”。短信也有固定的话术,“您好,我是xx,这是我的旧手机,我在通讯录里找到的你,请问你是谁?”对方若有回复则可接着聊。
但工作并不轻松。陈志成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要一直工作到夜里12点甚至1点,中间1小时吃饭时间,宿舍、办公室、食堂三点一线。他常常困得坐在电脑前都能睡着,但他不敢睡,他每天至少要发送150-200条短信,完成3个新增目标的任务。每晚下班后,公司统一在办公室清算任务完成情况,缺一个新增,用PVC管打10棍。
他想回家,但他甚至连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没有私人手机,不能自由活动,初来乍到,同事也提防着他。好在,每隔十天半个月,凌晨一两点下班后,他能给在主管的监控下给家里打个视频。陈雪跟孩子睡在一起,她说,视频打来时,她常常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去客厅接。但这样的联系,突然在2023年12月断了。连续一个月,陈雪每天给弟弟发消息,却没有一点回响。
她不知道的是,陈志成此时正在经历了一次大迁徙。
2023年7月,中国公安部针对缅北果敢“四大家族”犯罪集团启动专项打击行动,此后,魏家、刘家、明家、白家的多名核心人员被抓回国,缅甸出名的电炸园区卧虎山庄被铲除,5万余中国籍涉诈犯罪嫌疑人被捕。打击之下,缅北的诈骗公司开始迁移。它们向南迁往缅甸纵深区域的山区万海和当阳,往东则远至柬埔寨,以木牌为主。
陈志成所在公司的撤离发生在2023年12月的一天下午,他记得,那天他们的组长突然走到组员面前宣布,“警察等会要扫过来了,赶紧收拾东西,等待转移。”陈志成压抑不住高兴,“警察终于来了!”组员们悄悄地说着,盼着警察的解救。然而,一辆辆转移车开到园区后门,将他们和打包好的洗漱用品、衣服、被褥、电脑设备,一一从园区拉走。一辆车挤了十几个人,人叠人坐在腿上,车上2个保安,手里拿着棍子。需要转移的数量庞大,陈志成在宿舍一直从下午等到第二天早上5点。张亮听到线人描述,有的则由武装人员持枪押着走路撤离,线人传来的照片里,缅甸最长的河流萨尔温江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
陈志成等人的车子一开始开在荒凉的草地上,车子一直在拐弯,车内的人撞来撞去。后来,车子慢慢进入城区,陈志成看到很多商铺,有些写着汉字,有些是看不懂的文字。车子最后停在一条小河边,小老板带着他们8个人坐一条船,顺河走了很久。上岸后,他们三次更换地址,藏匿于当地人家里。吃饭由房主买来给他们,一盒米饭和一个煎蛋,他们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客厅里,唯一的娱乐是聊天。再后来,他们到了位于柬埔寨的电诈园区“菩萨十六局”。
“柬埔寨现已成为东南亚的诈骗园区集中地。”张亮告诉本刊,柬埔寨目前有300多个诈骗园区,缅甸至少还有上百个,老挝规模化园区也有近百个。张亮说,柬埔寨空置的园区得到充实,现有的园区还在扩建,以柬埔寨财通园区为例,原先只有1期和2期,现在新建了3期和4期,4栋楼,每栋大概5-7层,园区人数从原来两三千人增长至近万人。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泰国研究所所长余海秋向本刊分析,随着打击深入,诈骗园区从高密度的诈骗小区模式,开始转向分散作业,并向埃及、坦桑尼亚等全球扩散,呈现出”流动性、隐蔽性、碎片化”的特点。比如,诈骗公司在万海和当阳的深山老林里,就是一两百人的规模,他们搭建简易帐篷,建造板房,或者租赁一两层楼,一栋房子,隐匿在小区里,分散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