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热爱唱歌的女歌手走过偏见和误解,用大半生的成长、进步,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用持续的自我迭代、自我革命,不断充实和扩展着自己的音乐与生命。
误解
7月5日,上海一个逼近40度的高温天,临近傍晚,酷热没有消退,上海体育场周围陆续被乐迷占领,这个夜晚,这座可容纳72000人的场馆等来了久别重逢的林忆莲,距离她上一次在上海开演唱会,时间已经过去8年,而2002年她在上海体育场演出,是整整23年前的事了。
这轮巡演开始之前,林忆莲一直处于半失踪状态,大约有6年时间,她的社交媒体停更,对外宣传为零,资深歌迷们都担心她一去不返——这是林忆莲的性格,说音讯全无就音讯全无,真要一去不返大约也会真的一去不返。
今年恰逢林忆莲出道40周年,过去40年,华语乐坛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演艺市场的规则在变、玩法在变,「她也早就过了需要证明自己的阶段」。墨墨是一位生活在上海的资深莲迷,疫情期间,困于上海的他出于对林忆莲发行于1991年专辑《野花》的痴迷,寻访故人、搜集资料,以一种罕见的热忱为这张最初面世时并不讨好的专辑洋洋洒洒写下了一本书。
墨墨曾在媒体供职,工作中有过几次接触林忆莲的机会,但除了请她给自己收藏的唱片签名,他没想过要利用工作便利真去打扰林忆莲什么,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敢」,他觉得他们这些70末、80初的歌迷,依然保持着上世纪歌迷与偶像之间的「距离」,她有她的自由,歌迷们也有各自的人生,舞台相见就好,远远听她唱歌就好。「那她要是不回来了,我们也就只有接受。」好在林忆莲回来了。
2024年,林忆莲陆续参加了一些音乐节的演出,年底,她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了即将巡演的消息,巡演主题是「回响 Resonance」。
戴奕是林忆莲上海歌迷会的联络人,30多年前,少女时代的她在路边的唱片店被《野花》封面吸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上海演出期间,受许多00后、05后歌迷的启发与协助,本着与时俱进的念头,戴奕牵头组织了规模不小的线下应援活动,他们在商场举办了林忆莲的主题展览。展览中有个板块,到场的歌迷会领到一份贴纸,歌迷们根据入坑林忆莲的时期和最喜欢的时期做出选择,贴上相应贴纸,一开始,得票最多的是1990年-1991年《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梦了、疯了、倦了》《野花》时期和2011年-2014年《MMXI演唱会》、专辑《盖亚》时期,但随着参与乐迷的增多,其他时期的票数呈现出极为平均的散点分布。
这意味着,过去40年中,任何单一时期的林忆莲都有她的忠实拥趸,但也同时意味着,单拿出任何一个时期去定义林忆莲,都是一种想当然的以偏概全。
但在疫情之后国内演唱会市场的这轮井喷中,身处其中的林忆莲很容易被外界划入「老牌唱将」、「千禧巨星」的行列——今年2月巡演开始之初,「歌单冷门」、「没几首能合唱」、「唱了一小时都不讲话」在社交媒体上掀起过一阵讨论。面对争议,老歌迷们大都选择佛系,按捺不住的是一批年轻歌迷。
这些年,除了追随林忆莲多年的老歌迷,一些00后甚至05后陆续加入歌迷阵营,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妈咪」成了年轻一代称呼林忆莲的方式,每一站演出,台下听取「妈」声一片,跟上一代歌迷的羞涩克制相比,这些千禧年后出生的新新人类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听不懂就去反思自己」、「凭什么要惯着你啊」、「恭喜你朋友,你的品位还有提升空间」……
年轻歌迷入坑林忆莲大多因为2012年《盖亚》、2018年《0》两张大碟,2017年综艺节目《歌手》也是原因之一,这代歌迷在青春启蒙的年月,碰上的是艺术探索全盛时期的林忆莲,该做的尝试做过了,红遍两岸三地的歌唱过了,小朋友们听着「千年的劫难,万世的涂炭,最终的宣判,会不会太晚」、「既然未知是唯一的期待,索性将平淡劈成干柴」长大,自然会把「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女人若没人爱多可悲」视作林忆莲的黑历史,那些「怨妇情歌」的深入人心让小朋友们感觉恼火,一个充满力量和进取精神的歌手被大众误解得如此之久、如此之深,他们感觉无法接受。
作为资深乐迷,墨墨倒是乐见这种现象,或者说他由衷为自己的偶像感到高兴,1991年《野花》发行之时,大众也是一片不解之声,「太前卫了」、「太难懂了」,那是前滚石时代的林忆莲,先锋、进取、时髦得很,某种意义上说,尽管时空迥异,墨墨和比自己小上二十几岁的歌迷们迫切想要传达给外界的是同一个声音——
必须重新认识林忆莲。
「别处」
晚上7点,天色仍未暗透,演出正式开始。林忆莲的声音响彻上海体育场的上空,简短的欢呼声过后,是正式的林忆莲时间。
《一呼…一吸》开场,一袭黑衣的林忆莲出现在舞台中央,烟熏妆、锋利的短发,59岁的林忆莲依然是舞台上的掌控者。迷幻的《柿子》炸开千万枚声音的碎片之后,《天大地大》《倾斜》《逃离钢筋森林》等一系列上世纪90年代的港式劲歌金曲,将时间拉回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那个年代,墨墨在上海读初中,思政课主讲老师是个思维活泛的年轻人,有时候讲完课,会给他们放TVB节目录像带,在严肃的课堂间隙,墨墨和同学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堂电影院」时刻,于是每周的思政课成了他们最期待的课程,在那些MV中,墨墨第一次接触到林忆莲。
但混在一众表演者之中,当时的林忆莲没有特别突出。1982年,16岁的林忆莲报名参加香港商业电台的DJ招募被录取,以艺名「611」开始了自己的DJ生涯。
6+1+1等于8,电台当时给她的定位是叽叽喳喳爱八卦的鬼马少女,一次电台表演活动中,林忆莲因演唱英文歌《Crying in the rain》被唱片公司相中,1985年,她推出自己首张专辑《林忆莲》,封面上扎一头凌乱高马尾的她笑得眉眼弯弯。林忆莲后来自嘲那个造型叫「癫鸡头」,那时候公司希望把她打造成日系甜美偶像,没有任何技巧的细嗓,唱着湿漉漉的少女心事,初入歌坛的林忆莲并没有引发太大关注,在当时竞争激烈的香港唱片业,本来就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的林忆莲一度打过退堂鼓,后路都给自己想好了,她想去当理发师。
但命运将林忆莲推向了另一条道路。
到80年代后期,随着《灰色》、《都市触觉I II III》的发行,林忆莲一改此前的少女形象,成为现代都会女子的代言。
墨墨真正被林忆莲击中是这个时期,他小时候住在上海胜利电影院附近,往前推一百多年,那里是中国电影的发祥地,一个路口恨不得四面都是电影院,到墨墨上小学的时候,电影院下面的弄堂和门市多了很多音像店,路口也有小贩挂着那种卖香烟的木盒兜售磁带。那是盗版音像制品刚刚风行的年代,墨墨走在放学路上,记不清是什么机缘,他拿到了林忆莲《都市触觉》系列的磁带。当时彩色印刷还没那么普及,磁带封面是黑白的。
磁带转动,对少年时代的墨墨来说,人生从此开始不同。
人生同样开始不同的还有难以计数的林忆莲的初代歌迷,后来被笑称为「娱乐圈第一莲迷」的主持人沈凌5年级那年,广东的表哥到兰州探亲,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表哥哼着当时的香港流行歌,沈凌「一首都没听过」,表哥告诉他很多名字,说不出什么具体原因,沈凌唯独被林忆莲深深吸引。
上学路上有四五家音像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沈凌都会选择走路去上学,一家挨着一家地问,「有林忆莲的新专辑吗?」那个年代的小学生没有多少零用钱,妈妈不给,沈凌就转头去哀求爸爸。许多年后爸爸还会跟沈凌回忆,「每次看到你仰着小脸出现,我就知道,又来要钱了!」
Soda和Eric至今仍是林忆莲歌迷会的骨干,他们的家乡分别是牙克石和齐齐哈尔。
牙克石地处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人口不足30万,大兴安岭中段连绵不绝的白桦和松林将之环抱其中,一座静谧又封闭的小城。
90年代初,Soda在哥哥家第一次看到林忆莲的黑胶唱片,哥哥和嫂子都是音乐迷,Soda于是跟着打开了自己的眼界和审美——后来哥哥和嫂子的婚姻走到尽头,那些黑胶也不知所踪,但眼界和审美从那之后贯穿并影响着Soda的整个人生,他憧憬着唱片里唱到的地方。
Eric情况类似,他出生在一个警察世家,长得人高马大,毕业后顺理成章当上了警察。人生原本是一条被规划好的直线,但耳朵里传来的歌声时不时提醒他,自己或许还有其他选择。少年时代,Eric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天能看林忆莲的演唱会,周围的伙伴都觉得他脑袋有问题。但在之后的年月,正是这个梦想,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经历过华语流行音乐黄金时代的人们对这样的故事大约都不陌生,借由流行音乐唱片或磁带(绝大多数是盗版)在中国大陆地区的长驱直入,香港作为一座中国城市超越了自身的物理意义,有了文化意义和情感重量,而林忆莲们为发着青春梦的少男少女提供了人生的「别处」——一代人的审美知觉和香港情结由此确立,在随后到来的互联网时代,这些天南海北的同好集结于BBS或是贴吧论坛,以及后来的微博超话和微信群组,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现实中的朋友,没有演出的时候隐没于各自的生活,有的时候就一次一次在现场相见,生命中一个松散却长情的乌托邦。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对这个时期的林忆莲来说,她的艺术生命刚刚起步,自己要成为和将成为一个怎样的歌手,她还需要漫长的时间给出回答。
Star
林忆莲的父母都生在上海,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受战事和时局变动影响,大批上海人南下香港,在一个叫北角的地方落地生根,一别就是将近半个世纪的光阴。
乱世之中,一代人漂泊离散,耳闻目睹这些漂泊离散长大的另一代人在之后的年代成为香港流行文化的生力军,1966年生于香港北角的林忆莲便是其中一员。
在对应的历史时区内,香港北角成为封存连根拔起的一段上海记忆的福尔马林。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拍的是北角,许鞍华的《黄金时代》也拍过北角,再往前一点,金庸上班的地方在北角,张爱玲身着旗袍、叉腰昂头地拍下那张著名照片的兰心照相馆也在北角……
上海移民将旧日的口味和生活习惯一起带到了北角,上海的面馆、理发店、裁缝铺,甚至夜总会也跟着开到了北角,当然老上海的腔调也是要一并带着的,许鞍华对此有过一段生动的描述——「尽管他们在香港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但他们,却仍然坚持着要过精致的生活,穿着旗袍,搓着麻将,生活的窘迫好像根本是不存在的问题,或许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们永远要那么精致。」
林忆莲浸泡在这样的乡愁和腔调中长大,歌手身份之外,林忆莲是个资深食客,早年间她甚至出过关于上海的美食书,取名《上海回味》/《忆莲带路》,红烧肉、煎带鱼、油爆虾,这些本帮味道弥散在林忆莲的记忆深处,小时候在北角一家人挤在一间小公寓,邻居们做菜都会把窗户打开,林忆莲和弟弟的一大乐趣就是凭鼻子闻猜各家做了什么,经年累月的熏陶,百猜百中。
当年制作专辑《野花》时,主打歌《再生恋》的词曲部分完成,听到小样后,林忆莲下意识地哼唱了两句越剧《黛玉葬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妈妈在她小时候一遍遍唱起的片段。而整张专辑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乐器,是父亲拉了一辈子的二胡,南渡香港后,父亲收入并不稳定,但因为拉得一手好二胡,常有乐团邀请父亲演出,他曾担任过香港中乐团的二胡乐师,在林忆莲的记述中,父亲不善言辞,人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二胡和上海菜。
缠绵的越剧念白和如泣如诉的二胡乐声勾连起父母一辈的生命前史,在香港娱乐工业大量依靠翻唱日语流行歌抢夺市场的年月,林忆莲已经有意识地将自身生命经验运用到艺术创作之中,回头去看,林忆莲何以成为林忆莲的命题,在那个时候就浮现出了隐约的脉络。
《野花》发行的前一年,几乎作为香港乐坛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林忆莲在中国台湾发行了自己的首张国语专辑《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那个年代,香港台湾两地各自蓬勃,但也各有各的保守和偏见,香港唱片届觉得香港歌手当然要深耕香港市场,跑去台湾做什么。台湾那边则本能地觉得,我们有自己的陈淑桦潘越云,干嘛要听一个香港人蹩脚的国语歌?
但在制作人兼经纪人许愿的建议下,林忆莲开始了自己的征战。
许愿最早进入TVB担任的是编舞师,他在香港出生,而后随家人移居加拿大,9岁那年,哥哥送给他一张音乐剧《万世巨星》的原声大碟,自此在心里种下成为音乐剧演员的种子,17岁时,他如愿登上了音乐剧舞台。不过因为一次意外,他的梦想被迫中断,返港休养时,不到20岁的许愿被TVB相中,之后进入TVB工作。
进入TVB时,许愿原本签的是艺人约,但他在音乐剧方面的积累很快让电视台改变了主意,当时歌手在电视台表演节目,通常都会安排舞蹈表演,而在电视台播出的音乐录影带同样需要剧情和表演设计,许愿很快意识到,自己那「万世巨星」的梦做不成了,但他可以亲手打造「万世巨星」。
那是许愿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他成了一众明星口中的「老师」,这边谭咏麟请他帮忙编排舞蹈动作,那边张国荣让他设计如何走台,林子祥、叶倩文、陈百强、梅艳芳,灯光亮起之前,这些巨星都会征求他的意见,他是明星背后的明星。这份工作当然也有让人头疼的部分,A说有B的晚会他绝不参加,C说D的镜头绝不能超过自己,年年轻轻的许愿在其中闪转腾挪,短短几年就补上了在海外长大缺失的人情世故。
不过,无数岁月逝去了,如今回想那段时光,闪动在许愿记忆中的,更多是温暖的碎片。那时候电视台的收入并不高,普通工作人员更甚,有次录影录到很晚,轮渡已经停运,一个美国工作人员跟节目组说自己无法回家,需要安排住宿,导演告诉她,除了artist,电视台没有普通工作人员的预算,让她不行就在影棚将就一晚。这个女孩是美式思维,她觉得自己加班到那么晚,节目组有义务让她有住的地方,一来二去两边就僵持起来,这个时候许愿瞥见不远处张国荣在一旁看热闹,后来导演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意是,只有像张国荣这种artist才能有住的地方,结果张国荣呛了一句,「I am not an artist, I am a star!」
后来张国荣让许愿和那个美国工作人员坐上自己的车,到市中心给那个工作人员找了住处,张国荣调皮地签了电视台的单。
跟林忆莲开始合作后,许愿很明确,林忆莲不会止步于一个artist的位置。一方面,林忆莲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歌手,初入歌坛时,她没有受过专业的声乐训练,香港媒体甚至嘲笑她是「小鸡声」,舞蹈方面更是一张白纸。但短短几年,经过专业的学习和苦练,林忆莲平息了所有质疑。
另一方面,熟悉了娱乐业运转规律的许愿对自己的炼金术有十足的信心,林忆莲会继续进阶,成为真正的star。
1991年,出道6年的林忆莲走到了自己的一个分岔时刻,从1990年底到1991年12月,林忆莲发行了整整10张个人专辑,粤语专辑《梦了,疯了,倦了》在香港地区卖到三白金,面向台湾和内地市场发行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则真正让林忆莲成为华人世界无人不知的名字。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作曲陈志远曾在采访中回忆创作这首歌的细节,他拿着曲子的小样在办公室里播放,当时飞碟唱片的经理吴楚楚路过,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后大喜过望,「我听到钱掉下来的声音」。
钱真的从天上掉了下来,这张专辑光正版就卖了超过300万张。《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大获成功后,所有人都盼望林忆莲乘胜追击,借势登上天后宝座,结果一个回马枪杀过来,是让绝大多数人大跌眼镜的《野花》。
对于《野花》,墨墨的第一感觉也是「不懂」,但他模模糊糊意识到,原来音乐还可以做成这样。当时,音乐人姚谦刚转做词作者不久,他告诉《人物》,林忆莲在90年代初期的音乐尝试是自己「一个重要的音乐材料的学习来源」,「她在香港跟许愿合作的时候,包括后来Dick Lee的编曲,让他们能够在那个年代把日本和欧美一些新的音乐形态,融入到华语音乐的生态里,他们算是走到很前面。」
「playing safe is boring」
2007年,林忆莲曾经做过一场更极致更任性的音乐会,戴奕一直记着那场音乐会的宣传语,「playing safe is boring」,那场演出是一些资深歌迷的心头好,有意避开了热门歌曲,「但她就是用她的表演,她对声音的控制,把你牢牢吸到舞台上。」
对林忆莲来说,「playing safe is boring」并不是某一时刻的一时兴起,这种取舍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艺术生涯。
1995年1月25日,林忆莲出版了她加盟滚石后的首张专辑,由李宗盛亲自操刀的《Love,Sandy》,《听说爱情回来过》《为你我受冷风吹》《伤痕》等大热金曲统统出自这张专辑。
仅仅过了37天,林忆莲面向日本市场发行专辑《Open Up》,相比《野花》,《Open Up》在表达和呈现上更加先锋和极致,Acid Jazz、R&B、Urban、Funk、City Pop等多种音乐风格糅合交汇,至今仍是许多资深乐迷心中林忆莲音乐性最为丰富的一张专辑。
大众和历史当然毫无疑问地选择了《Love,Sandy》,连同1996年发行的《夜太黑》,滚石时代的林忆莲触达了最广泛的听众群体,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时至今日依然在深夜的KTV、在封闭的车窗内、在随机播放的音乐列表里出现着的流行金曲,是大众心事的最大公约数。在相信爱的年代,红尘儿女的已失去和求不得需要一个集体容器装载,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们需要情绪的出口,需要一个声音把他们的思念、不甘、委屈、心碎唱出来,林忆莲的顶级音色和李宗盛的洞察人心在世纪末短暂交汇出抚慰世人的时代流行曲,30年光阴倏忽而逝,至今仍有余音。
年轻的时候,墨墨和很多歌迷一样,对林忆莲的滚石时代多有怨念,「李宗盛为林忆莲写的那些歌说白了,是一个非常讨好市场的指向」。这样的林忆莲跟他少年时代的记忆中那个「非常时髦」、「非常洋气」的林忆莲判若两人,「有段时间特别不理解,特别是《野花》已经达到了那样一个艺术高峰的位置,(滚石时期)跟之前在风格上是完全割裂的。」
但音乐的妙处在于,时移势易,《Love,Sandy》发行一段时间后,墨墨经历了一段巨大的感情波折,他非常笃定,「滚石这张专辑绝对踩中了我所有的审美雷点」,「但是人生就有那么凑巧,《Love,Sandy》最终成了我的人生救赎专辑,我是听着这张专辑,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的」。
疫情期间困在上海写作《野花》的时候,墨墨需要在落笔前回答自己一个问题,林忆莲在自己的人生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最后他的答案是,「她是一个曾经在艺术上征服过我,也曾经在情感上抚慰过我的歌手」。
姚谦在访谈节目《六重奏》中谈论音乐创作与大众之间的关系时,有过这样一段描述,「我常常觉得创作,当下好像是你的,之后它进入时间、进入人群之后,它就是个独立生命,属于每一个人,你怎么去阅读它,它就变成你的,它已经跟作者没什么关系了。」
林忆莲的滚石时代成为这段描述的绝佳例证,2004年,林忆莲和李宗盛各自发表至今仍不时被翻出来当作分手样本的一纸声明,结束了他们历时6年的婚姻。1992年,两人因合作歌曲《当爱已成往事》相识,因缘际会之后,爱真的成了往事,但或许是他们合作的那些音乐太过深入人心,此后20年,不管当事人是云淡风轻地解释或是用沉默代替回答,「人群」就是不肯相信,那些歌声里的爱和遗憾,早已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一开始,林忆莲还会对外回应,「我和Jonathan(李宗盛)是很好的朋友,但就是不明白,我们离婚这么久了,媒体为何还是老是提他,大家都要往前看。」
后来发觉解释无用,也就不再辩解什么。
大众的误读和风格的烙印交错而成一张细密的蛛网,作为歌手的林忆莲继续前行要面对诸多阻遏。
过去二十几年,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戴奕几乎会追随林忆莲的每一轮、每一站巡演,有一段时间,林忆莲比较少唱滚石时代的歌,但那个时间很短,过去了之后,舞台之上,歌声继续,跟观众总要在歌声中怀缅什么不大一样,作为表演者的林忆莲更多想的是怎么做出更好的表演,这次唱得摇滚一些,下次唱得爵士一些,playing safe is boring,她总想做点不一样的。
「如果你们总要问我,你以前唱那样的歌,你现在怎么办,你们把印象全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印象上,会不会忽略我的另一面?我是在变化和流动的。」之后的年月里,林忆莲一遍遍从固定的大众记忆中解救那个一心向前的自己,她是个做事极认真的金牛座,对她来说,做一个「here and now」的林忆莲是她一直不变的信条。她左右不了大众会给她怎样的标签,却可以在新的创作、新的歌声中完成对自己的正名。
1999年,林忆莲推出滚石时代的最后一张专辑《铿锵玫瑰》,同名主打歌《铿锵玫瑰》由李宗盛作词、林忆莲作曲,但制作人不再是李宗盛,而是与摇滚乐渊源极深的贾敏恕,在之后的年代,每当被问到滚石时代自己最喜欢的歌,林忆莲的回答都是这首《铿锵玫瑰》。唱过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歌,林忆莲以这首摇滚气息浓郁的作品完成对自己一段生命记忆的解构,乃至某种事先张扬的告别——
她从不以为爱最美
她说那全是虚伪
像旷野的玫瑰 用脆弱的花蕊
想抗拒绽放后的枯萎
所以温暖却暧昧 所以似是而非
让那直觉完全发挥
「至少还有你」
时间来到2000年,新世界像梦一样到来。
两个世纪的接驳之年,华语流行音乐迸发出不可复现的璀璨星芒,孙燕姿、周杰伦作为新生代歌手横空出世,王菲以一张《寓言》完成自己的封神之战,莫文蔚、梁静茹、刘若英等一众优质歌手成为那个神仙打架的年代的生动注脚,这些声音伴随着一个崭新世界的上升拨动了几代人的耳朵和心灵,苦情时代终结,新世纪的人们要清新、要生动、要自由,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铿锵玫瑰》发行后不久,林忆莲宣布加入刚刚成立两年的维京唱片。20多年过去,当时担任维京唱片总经理的姚谦告诉《人物》,其实当年林忆莲有非常多的选择,「第一个滚石继续挽留。那时候华纳、环球、索尼这些大的品牌都提出邀约,给了offer很高的条件,她会选择我,其实我有点意外。」
姚谦跟林忆莲认识很早,飞碟发行《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时,姚谦受邀填写《天大地大》的国语版歌词。真正见面是在林忆莲宣布加入滚石之后,专辑录制转到台北,有天姚谦在录音室工作,李宗盛拉着林忆莲过来见面,林忆莲说话声音很轻、举止慢慢的,微笑着感谢姚谦为她写词,姚谦记得当时林忆莲穿一件白衬衫,卡其色的长裤,还穿着一双原皮色的马丁靴,整个人「是非常飒的」。
经历过滚石时代的巨大成功,姚谦起初觉得林忆莲加盟维京是自己「运气比较好」,那时候他旗下是萧亚轩、江美琪这些新生代歌手,需要一位乐坛Diva坐阵,真正开始合作后,姚谦在林忆莲身上,看到她身上非常自主的一面,她不是一个被动传声的歌手,对自己的选择极度明确和坚定,「因为我慢慢发觉她每次新的合作都是在探索新的(方向),音乐方面找她认定的音乐人合作。」
林忆莲早期在香港尝试R&B曲风时,并不为当时的观众接受。千禧年之后,R&B终于有了自己的市场。姚谦为林忆莲找的第一位作曲,是当时渐渐展露锋芒的陶喆,他特地飞到洛杉矶找陶喆邀歌,之后自己填词,于是有了2000年发行的《林忆莲’s》的第一首歌《盼你在此》。
专辑《林忆莲’s》
在姚谦的创作履历中,《盼你在此》从不在热歌行列,但对他个人来说,这首歌有着特别的意义,那段时间他正经历着自己感情世界的动荡,有年到荷兰旅行顺便探望朋友,天气特别好的一天,他在荷兰国立博物馆和紧邻的梵高美术馆参观完,坐在博物馆前的草地上,吃着朋友贴心为他准备的三明治,他偶然注意到草地上有几个男人在踢球,他们的伴侣带着孩子在一旁观看,比赛不是很激烈,蓝天草地白云,姚谦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稳定很美好的时光,「突然间就一个念头说,哎,如果这时候你是在这里的(多好)。」
这不是一首煽情的作品,人生苍茫,偶一闪念,一份淡淡的回想和哀愁,姚谦写词时也试着让自己抽离一些,林忆莲后来的处理让姚谦赞叹,「这首歌出来之后,完完全全就是林忆莲的,就是呢喃式的感叹,不露于表象的一些感叹。这种她掌握得特别好,这也挺像林忆莲。」
加盟维京之前,林忆莲经历了新婚、生育,新专辑录制前,姚谦飞去多伦多与林忆莲商讨细节,当时林忆莲给姚谦的感觉是「安静」,「就是一个很安定的女性,新婚女子带着刚出生的孩子」。第一次去多伦多的时候,姚谦就住在林忆莲家,很朴素、很安静,林忆莲会张罗一些吃的,有时候也开车带姚谦出去,买些食材自己研发,「养生的、健康的、有机沙拉等等一些」,剩下的时间就是聊音乐,偶尔聊到不谋而合的地方各自会心一笑。
姚谦觉得,安静之外,林忆莲身上还有一个非常强烈的特质,「她的作品会反映她的思考」,一位女性生命进入新的阶段,她的音乐也进入另一个阶段的探索,「就是一个女性在这个时间的探索,(新专辑)里面没有太多苦情歌,就算是情歌,也是对过往情爱的思考、分析,比较冷静地分析,但是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讨论。」
往前而不是回头,超脱而不是沉溺,《林忆莲’s》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清新面貌汇入千禧年的交响,两个世纪错身交汇,《失踪》《我坐在这里》《飞的理由》这些或轻快或洒脱的作品组合出一个轻装上阵的林忆莲,而这张专辑之中,从各种意义上让林忆莲的音乐事业更上层楼、也给了林忆莲新的底气和新的烙印的,当然是毫无疑问的《至少还有你》。
一段老歌迷津津乐道的轶事是,起初林忆莲对《至少还有你》没那么喜欢,觉得太芭乐、太抒情,是在制作人Jim Lee的坚持下,最终才成为专辑主打。
这首歌的歌词数度易稿,最终由一首个人化的情歌,演变至探讨「生命与时间骤逝、惟有爱永恒」的开阔格局。姚谦记得,录制这首歌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因为无论是林忆莲还是他本人,都顶着「太大的被期待的压力」。
当时维京花重金为这首歌拍摄MV,请的是很有名头的团队,在香港影棚拍了整整两天,导演设计了许多不同造型的镜头,但大家始终觉得不对。最后还是林忆莲跟姚谦说,「你是整个案子的主导者,你得做一个决定。」
姚谦最后确定,舍弃多余设计,用林忆莲身着红色裸肩上装对着镜头轻唱的版本作为主镜头,配合一些简单的特效剪辑,一段公共记忆由此定格。
很难去细数《至少还有你》对华人情感世界造成的震荡,与之前那些唱出女人心事的作品不同,林忆莲赋予了这首歌某种超越小情小爱的坚定与决心,世事如何动荡,时间太快或是太慢,所幸还能唱出一句「至少还有你」。
接下来两年,林忆莲接连发行《2001莲》《原来…林忆莲》两张唱片,继续拓展自己维京时代的版图,《远走高飞》《默读伤悲》《纸飞机》等作品都出自这一时期。从《至少还有你》的风行到《纸飞机》的返璞归真,维京时代的三张唱片让林忆莲完成了至关重要的进化,更为重要的是,《原来…林忆莲》中她当起了自己的制作人,选歌、录歌、制作,甚至宣传发行她都全程参与,人生到了这个阶段,自己是一个以及继续要做一个怎样的歌手,她有了全部的自主权。
《至少还有你》M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