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份,我们又回了一趟厦门,去参加奶奶的同学聚会。他们每年都会聚会,奶奶之前也带爷爷来过。饭后,一群人回到学校,之前叫集美财经学校,现在是集美大学。上一个坡,穿过一道像山洞一样的门,再经过好几栋楼,才走到他们上课的旧楼和宿舍。 跟同学们在一起,奶奶是快乐的。她特别期待每年一次的聚会,每次都提前一个月就商量。我问奶奶的同学,知不知道之前她谈恋爱的事,只有一个女同学说,有次看到奶奶在织一件黑色毛衣。 爷爷奶奶后来的信里,多是这种生活日常,比如买了一条裤子,“是咖啡色的,要3元7角3分。”“在上海看看是否有颜色较深花的格子大一些的的确良布,剪一件回来。孩子们的汗衣不必买了,‘六一节’参加运动会,已经买了一件。” 爷爷的字很潦草,我得跟奶奶一起读。吃完饭,干完活,心血来潮读两封,边读边聊些过去的事情。 当时奶奶家人想要她找个更好的,爷爷也会担心奶奶去上大学有更好的选择,他们明白彼此之间的伤心和不安,互相就给一种很坚定的选择。奶奶在信里说:“即使三年后你还在农村,我还是喜欢你,爱你。”“我们的爱情之花开放在险峰之上,吸引着你,也同样吸引着我。” 没想到奶奶这么反叛,直接表达感情,好潮。后来我的同学接触到她,都会这么觉得。当时我们租的房子距离学校步行5分钟,我玩得好的同学经常来吃饭,跟奶奶关系都很好,奶奶会在微信上叫她们小宝贝。她平时喜欢开玩笑,骑摩托车接我放学。 有时候,奶奶会研究怎么用火腿肠跟鸡蛋做成鱼的形状,经常在煮汤的时候放两颗鱼丸给我,还会在鱼丸膨胀特别大的时候喊我去看。初中时,有天早上没吃早饭,我在学校晕倒,那以后奶奶每天都会给我带一盒水果加一个鸡蛋。 她经常猜中我当天想吃什么,说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觉得我俩有心电感应。令我意外的是,读信期间,我才知道奶奶其实是在爷爷去世以后才学会做饭。 知道爷爷奶奶的信之后,我就有了拍纪录片的想法,想法很简单,就是记录。后来这三年,每次回家的时间都会拍一些,我才真正地去观察奶奶的生活。 她早上去跳广场舞,在“快快乐乐中国年”的歌声中扭动四肢,看起来自在惬意。跳完广场舞去喝茶,然后买菜做饭,有时候去医院拿药。大部分时候拍她的背影,就会感觉,没有我的一天,她可能是这样过的。 看见她很孤独的一个状态,开始理解她为什么那么需要我。读信这个事情,好像变成了一个我想要回家的理由。之前我挺抗拒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说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你不应该把自己困在家庭里,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当时讲这些话,她应该有点伤心,但是我不理解,会忽略这种伤心。 她也问过我要不要出去旅游,我说举双手双脚赞成。过去三年,我帮她买票,去了新疆和澳大利亚。现在奶奶会给我拍家里的花花草草长成什么样,我也会给她看新改造的小屋,告诉她今天做了一道什么菜。有时只是随手分享一件生活小事,她能开心很久。 我和奶奶现在住的房子在一个小区里,离老房子两三公里。七八十平米的两居室,是我上大学后奶奶买的,老房子拆迁的钱和储蓄全用在这里了。只要我回家,奶奶就会骑摩托车带我回去老房子那边,跟她的朋友们喝茶。 今年农历年假期的一天下午,我和奶奶又回去转了转。那是一个特别好的晴天,我坐在奶奶摩托车后座上,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想起以前她在附近的菜地干活,我在旁边玩。那辆旧摩托,有回忘记拔钥匙,丢了。今年夏天我带她去买了一台新的。 每年我们都会回老房子那片,但这次,我想来看看爷爷奶奶相识的地方,这也是奶奶从小长大的娘家。爷爷当时所在的生产队每天要在那栋房子里集合,他这样认识了奶奶。 60年后,奶奶站在拆掉的空地上边比划边跟我说,她大哥二哥的房间在哪里,从这里开始到那里,是她的房间。老房子已经拆得只剩下一段墙壁,斑驳有裂痕,旁边既有菜地又有水流,感觉是一个没有被处理好的混沌地方。 爷爷家的房子,还有他们俩结婚的新房,都离奶奶娘家不远。婚房是两层土坯房,只有四五个房间。害怕两个儿子之后不够分,他们开始攒钱,又在旁边建了三层水泥房。二层有一条连廊,把两个房子连在一起。上初中之前,我都生活在那里。我们经常在老房子吃饭,爷爷会用厨房的大铁锅做饭。 老房子在我初中时拆迁,拆迁款分成三份,给了奶奶、爸爸和叔叔。老房子现在早已变成大桥下的一条马路。奶奶每次说起来,还是特别不舍得。之前她这种车轱辘话来回说,说多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听,觉得家里的氛围很压抑。
●老房子所在地。 读信的时候,看到很多处提到建这栋房子的事。吵得最凶的一次,也是关于花钱。有一封写于1973年,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当时奶奶的工作调回老家龙岩,爷爷的工作关系还在外地供销社。奶奶带着家里长辈一起生活,有一个月伙食费紧,想要爷爷多寄点钱来。
“跟你谈了五六年的时间,我没有想到你这个人是这样子的。”奶奶在信里很生气。爷爷回了5页信,百封信里最长的一封。 这次再打开信,奶奶很惊讶信都被爷爷用不同颜色的笔划出重点。我们发现爷爷把奶奶那句“每个月寄钱过来对这件事情你是否有考虑”圈起来,又在“是不是说我的心就这么狠”的“狠”字画了两笔。最后一句,“如果真的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两个人只能分裂”,“分裂”那里画了两个圆圈,还打了一个问号。 他详细解释了自己的原因,实在是拿不出来钱。奶奶才知道爷爷特别不容易,他爸生病要花钱,家里弟妹也要用钱,之前盖婚房借的钱还要还。旧账未清新账又来,他都自己扛下了。了解以后,他们俩很快互相体谅了。 今年三四月份,有天从姑姑家出来,经过河边那条我们常常路过的街,奶奶突然指着一栋废弃的幼儿园,说那是和爷爷结束异地,一块工作的地方。 这里离家步行只有五分钟,我经常路过。我们走近那家幼儿园,旁边是烟草公司,还有几家开了很久的小卖部。外墙是黄色的,透过铁门,看到里面楼上楼下墙面都刷着饱和度挺高的油漆。在三四十年前,奶奶在二楼的日杂公司工作,爷爷在一楼供销社。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日杂公司跟供销社的痕迹了。隔着积灰的铁门,贴着一张招租公告,奶奶站在那逐字念起来。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就像废弃的幼儿园一样,是一段已经被遗忘的回忆。 我拿着相机站在奶奶身后,感觉在看她的过去。而她的过去被关在铁门里面,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去回望。 今年,我把拍摄的素材做成了一部短纪录片,英文名叫“Echoes Between The Lines”。这种Echoes(回响)发生在奶奶身上。重读信件就像是一种阅读理解,让她反复回味当时发生的事情。也发生在我与奶奶之间,我特别想通过这个过程,知道她内心的一些真实想法,同时看到我自己。 举相机,引导对话,像是完成一个项目,放下摄影机的时候,可能才是真正的那种陪伴。今年再次回厦门,我在饭桌上想记录下奶奶和同学们聊什么,一直调整拍摄角度,后面索性就关了,认真听,他们对什么好奇,他们关心的事情是什么。 (文中图片均由讲述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