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经过2025年4月以来多轮的谈判后,美国白宫在近期公布了重新调整后对全球69国的“对等关税”税率,并于8月7日起生效。特朗普将全球经济体,按照对美贸易顺差规模、是否达成协议等要素分为多个层次,实施不同的关税税率,并要求一些国家和地区给予巨额投资和能源、产品采购协议,以作为交易。
而中美关税谈判的“靴子”尚未落地。在此前特朗普宣布的“截止日期”8月12日,中美双方发布了《中美斯德哥尔摩经贸会谈联合声明》,将“休战期”继续延长三个月至2025年11月10日,双方都承诺向对方加征的24%关税以及反制措施暂停90天。
白宫也已完成的关税谈判透露了哪些信息,会如何搅动全球贸易的规则和面貌?中美关税谈判至今取得何种成果?关键问题是什么?针对这些问题,本刊专访了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家对外开放研究院教授、全球创新与治理研究院执行院长吕越。
以下是对话全文:
记者|程靖
编辑|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美国对世界主要经济体加征的关税已于8月7日起正式实施。它呈现的总体面貌是怎样的?
吕越:目前美国对世界主要经济体实施的关税,和今年4月份实施的10%基础关税相比是普遍上调的,但跟今年7月相比总体持平或小幅下降。
美国对各国实施的对等关税可以大体分为五种类别。其中对于已达成协议或逆差较小的经济体,如欧盟、日本、韩国等,征收10%-15%之间的关税,但这些国家或地区需做出对美投资和市场开放承诺,比如欧盟需要在2028年前对美国投资6000亿美元,还要采购7500亿美元的能源产品;日本需要向美国开放农产品市场,要对美投资5500亿美元;韩国同样需要对美投资并采购1000亿美元的美国能源产品。英国、新加坡等国也可以归为这一类,面临10%的对等关税。
当地时间2025年8月7日,印度孟买,在美国宣布对印度进口商品征收50%关税后,一名男子观看一幅描绘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抗议画作。该横幅反映了公众对不断升级的贸易紧张局势日益增长的不满。(视觉中国供图)另一种是未达成关税协议,且对美国有大规模贸易顺差的国家,如加拿大、印度、巴西,它们面临更高税率。其中印度和巴西的关税分别达到50%和40%以上。这些国家的贸易顺差大,和美国的谈判阻力也大。除经济考虑之外,美国对这些国家加征关税还有地缘政治考量,比如加拿大支持巴勒斯坦建国,被加征35%关税,印度进口俄罗斯石油,因此被额外加征25%关税,使其总关税税率达到50%。
第三类是存在转口贸易的部分东南亚国家,将面临惩罚性关税,如越南、泰国、柬埔寨、印尼等国,被美国征收19%-20%的较低水平关税,但由于这些国家长期承接大量第三国经其转运至美国的转口贸易业务,相关商品将被征收高达40%的惩罚性关税,使得这些国家在对美出口中面临更高的成本压力与竞争劣势。
第四类包括缅甸、老挝等,被施以40%的关税,这些国家对美国没有什么反制能力,2024年美国与这些国家的贸易额均未超过10亿美元,也缺乏投资与采购承诺作为筹码。叙利亚被征收全球最高的对等关税,达到41%,显示出美国全面打压叙利亚新政府的态度。
当地时间2025年8月7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在白宫东厅就经济问题发表重要声明。(视觉中国供图)第五类是未明确列明的国家,如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等海合会七国,维持今年4月颁布的10%的基准税率。
中国虽未在名单上,但实际面临共计30%的关税,包括今年2月和3月因芬太尼问题加征的20%关税和美国对全球所有进口商品实施的10%的关税。
《三联生活周刊》:从目前的关税大战的已经达成的结果看,哪些国家在和美国的博弈中议价能力较强?
吕越:我认为也可以分为几种类别。第一类是掌握关键原材料的经济体。沙特等海湾国家在现有的石油-美元体系中有不对称的议价能力,可以用资源杠杆对冲美国压力。
印尼的镍储量和产量是世界第一,在不锈钢、电动汽车电池等产业链中处于核心地位,这一点在与美国谈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使得镍等关键矿产被豁免关税。这类国家因为掌握不可替代的资源供应,美国谈判阻力大。
第二类是处在地缘枢纽或供应链关键地位的国家。例如,越南、泰国依托很强的港口优势,加上近年来承接了中国外迁的苹果产业链,在跨国公司布局中占据了优势地位。美国施压时不得不考虑对苹果、特斯拉等美国企业利益的影响,因此在关税上有所顾忌。相比之下,老挝、缅甸等经济体量小、也难以对美国产生实质性威胁,美国就更容易毫无顾忌地征收高关税(如40%)。
第三类是具备完整产业链和巨大经济体量的大型经济体。欧盟与美国在数字产业和科技企业方面是竞合关系,欧盟还可以用“数字服务税”等法律手段(编者注:欧盟在2018年发布立法提案,拟向互联网企业征收“数字服务税”,这种税收针对以“用户参与创造价值”为特征的某些数字服务所产生的收入,目前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国实施中。2019年,亚马逊、苹果、脸书和谷歌等美国科技巨头联合谴责法国实施数字服务税。)与美国相互震慑,其经济体量上也可以与美国抗衡。因此欧盟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很强的博弈能力。
当地时间2025年7月27日,苏格兰西南部特恩贝里,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中右)与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中左)举行会谈。这是特朗普第二次担任美国总统以来,访问英国的第三天。特朗普曾表示,他认为与欧盟达成协议的可能性为50%,并誓言除非在2025年8月1日前与华盛顿达成协议,否则将对数十个国家征收惩罚性关税。(视觉中国供图)中国同样拥有完备的产业体系、庞大的国内市场,在全球供应链上占据主导地位,因此在与美国的谈判中我们也具备很强的博弈能力,美国也必须做好长期谈判的准备。
《三联生活周刊》:在最近一轮关税谈判中,美国将原本的盟友和“友好国家”都变成了加征关税的对象,如欧盟、日韩、印度等。这是为什么?特朗普希望达到什么目标,目前的结果是否符合他的预期?
吕越:特朗普的目标,一是希望在贸易领域解决美国和其他国家的逆差问题,二是希望各国增加对美国制造业的投资,促使制造业回流美国,三是希望在地缘政治上建立一个对美国绝对服从的阵营。目前来看,特朗普的策略肯定能为美国争取到一定的利益,比如欧盟、日韩等一些国家和经济体为了避免更高关税,选择与美方谈判并达成协议,美国都给予了相对稳定的关税待遇。
但我们分析过特朗普1.0时期的贸易战,这种举措可能会给对美国经济带来一些负面影响,第一是会冲击美国国内经济,关税会导致美国进口原材料和商品价格上涨,造成美国国内通胀,最终关税的成本是由美国企业和消费者来承担的。第二,美国频繁地加征关税会破坏全球的多边贸易体系,各国会加速外汇储备多元化,影响到美元的全球地位,加剧全球经济的不确定性和多极化的趋势。
《三联生活周刊》:特朗普的关税谈判和我们过去了解的贸易谈判方式有怎样的区别?如何改变全球贸易格局?
吕越:特朗普现在的做法很具有交易性和功利性,以短期的、可量化的利益输出,来替代传统谈判对于规则和市场开放的追求。
传统贸易谈判的核心是基于互惠性的市场准入,包括我们说的最惠国待遇,还有协调规则建立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但特朗普更强调的是优先确保特定的商品购买承诺,或特定的产业投资,思路由原来的合作发展转向了利益的即时兑现。
第二个区别是,过去传统的贸易谈判是在WTO的多边框架下,或是区域性协定下进行的,现在特朗普更多是采用单边施压来替代多边协商,规避了多边体系规则的约束,包括WTO传统的争端解决机制。
2019年起,美国一直否决WTO上诉机构新法官的遴选,导致WTO的上诉机构停摆(编者注:到2025年8月,美国已第89次否决遴选提案)。他的这一套组合拳,一方面会导致WTO更难有效地应对贸易争端,未来可能会被边缘化,另一方面可能会导致国际贸易体系的碎片化,导致贸易出现“区域化”的浪潮。具体来说,原来国际贸易是在多边框架下进行的全球产业链合作,现在特朗普在贸易谈判中追求短期利益的做法,可能会“激励”其他国家去效仿,追求这种双边或小集团内的利益的交换,即国家之间绕过多边贸易体系,通过直接谈判或小范围协商,在投资、采购、技术合作等方面达成互惠承诺。这种做法可能会刺激更多国家组建具有排他性的经济集团,比如2021年美国、日本、印度、澳洲之间建立的四方安全对话(Quad),它不仅是安全合作框架,还在半导体、稀土、清洁能源等供应链领域达成优先合作与投资承诺,确保关键资源在成员之间优先流通,减少对外部依赖。
而美国前总统拜登提出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则通过在供应链韧性、清洁能源、数字经济等议题上推动专项合作,要求成员在项目投资、市场准入和标准制定上优先考虑框内伙伴。这些“小圈子”通过短期利益交换迅速凝聚合作,但同时也在全球经济版图上形成了明显的排他性区域,弱化了多边贸易体系的普遍性与开放性。
这样一来,全球贸易的网络可能会复杂化,成本也会随之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