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导演杨阳： 我没把《梦华录》只当成一个女性剧

源济

独家专访导演杨阳： 我没把《梦华录》只当成一个女性剧

Original 周晓晓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6-27 08:33 Posted on 北京

年度爆款出圈的秘密。

撰文 | 周晓晓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咚咚咚咚……雄浑的鼓声一下下砸在耳膜上，每一声都彷佛是女人对不公命运发出的呐喊。

迈入大结局的《梦华录》，随着赵盼儿（刘亦菲 饰）、孙三娘（柳岩 饰）、宋引章（林允饰）进入登闻鼓院，宁可受刑也要击鼓为自己正名，迎来了故事的高潮。

《梦华录》最早是因为刘亦菲、陈晓的美而出圈的。然而，估计谁也想不到，它居然能如此火爆：豆瓣口碑最高冲到8.8分；播出仅十天，腾讯视频播放量突破15亿；“录人们”（《梦华录》剧粉）纷纷祈祷“顾盼生辉”（顾千帆、赵盼儿CP）二搭……苦内娱“丑偶剧”（难看的古偶剧）久矣的观众，几乎是报复性消费地送《梦华录》上了“神坛”。

选角的成功，让《梦华录》赢在了起点。“其实有很多当红演员都可以演赵盼儿，但是我想带给人们更新鲜的感觉，让他们看到没有相似之处，只有独一无二。”导演杨阳告诉本刊，于是她就想到了刘亦菲。

杨阳看了刘亦菲主演的电影《花木兰》和其他的影片，后来又见面聊了很多。这让杨阳感觉到刘亦菲的内心不是像人们所说的只是一个美若天仙的神仙姐姐。“我接触她本人，她的内心是很强大，也是很有力量的。她想塑造一个与自己以往完全不同的角色，寻求挑战和突破。”她俩一拍即合。

而杨阳则在陈晓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些跟顾千帆相似的东西，比较深邃。“他这几年一直在拍戏，有时候拍得有些疲惫，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也是在寻求创作的更高境界，他也在寻找一种突破。我是特别珍惜演员有这样一种心态。”

而顾千帆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黑暗当中，走在一条刀尖舔血的路上，所以他的眼神里面既有坚定又有黑暗，还有疲惫，还有厌倦。“这些复杂的东西都要在他的眼神里面表现出来。而当他看到赵盼儿，跟赵盼儿恋爱的时候，他眼睛里又要有一种天真孩子一样的光。”

杨阳说，“所以他有不同的表演层次。我觉得陈晓在每一个层次里面的完成都非常好，黑暗的，疲惫的，仇恨的，凶狠的，爱怜的，温柔的，明媚的，他都有。”

在杨阳看来，赵盼儿和顾千帆两个人都是需要救赎的人。“两个人都曾经有很不堪的过去，和现实生活中更加不堪的状况。他们用爱克服这一切，用爱相互救赎。”

01

“最感兴趣的是女性创业”

《梦华录》是用古装剧表现生活，这个剧有三个元素：女性创业，男性权谋，还有古偶元素。

杨阳其实更感兴趣的是女性创业。“不管女性，还是男性，我们都有生存的艰难，生存的努力。我不太清楚偶像剧的界定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脑子里面没有这方面的条条框框。我就是想把他们的情感表现得深刻、真实、生动，打动人心。至于男性权谋，不是这部戏最重要的部分，它只是塑造顾千帆和赵盼儿经历的情感考验。所以最重的戏份分配应该是女性创业和女性之间的友谊和情谊，还有爱情经历了风霜雪雨的考验。”

杨阳对演员们的表演很满意。“顾盼生辉CP的很多小细节，一颦一笑当中，都是他们的即兴发挥。或者说完台词，刘亦菲冲他扬一下下巴，撇一下眼睛，或者陈晓看着她咧着嘴笑一下。我很欣赏演员的这种表演的即兴感，太套路的戏让人看到设计。”

柳岩、林允、代旭、管云鹏这些演员的很多戏也让杨阳非常惊喜。“我有时候会在监视器落泪，有的时候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们当时拍的时候，一些点我们就说应该提醒观众看的时候不要一边吃饭一边看，容易呛着，或者饭喷出来。”这也让《梦华录》成了一部轻喜剧。

不过，播出中途随着故事推进，《梦华录》的部分台词和剧情被截取出来讨论，争议顿起。有人指它失了“《救风尘》风骨”，也有人担心赵盼儿会踏入“靠男人拯救的恋爱脑”窠臼，丧失底层女性互相帮助的力量。

但这些争议点在最后八集被掰回来了。比如被骂“恋爱脑”的宋引章，到最后官家答应成全她的心愿时，她竟然求的不是脱籍，而是希望“登闻鼓院常开，少赐笞刑，广开长路，不要因越诉二字，再让无辜的百姓像赵姐姐那样必须九死一生才能沉冤昭雪”。 

不仅如此，大结局中花三天时间拍出的永安楼花月宴，真人复刻出《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的风采，也让《梦华录》如刘亦菲一样一美到底。

播出迄今，《梦华录》的豆瓣评分依然稳定在8.5分。毕竟，无论是弹，还是赞，没人否认《梦华录》是美的。它营造的宋朝，既有士大夫的雅致，也有世俗的烟火气。 

“这部戏接地气，就像我们拍现代生活一样。我是带着这样的意念去拍《梦华录》的。”杨阳说。

02

宋代是非常有美感的朝代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赵冬梅主攻宋史，是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梦华录》剧方在开播前找到她，希望让她聊聊相关的宋史知识。赵冬梅提出两个要求：聊可以，但要先看剧，并且剧里不靠谱的地方得允许她提出来。剧方答应了，给她看了部分片花，她的兴趣被点燃。在她看来，这部剧里的历史不是随随便便地呈现，而是做到了两方面努力：向学者学习研究成果，回到历史文本和史料里。剧里有两处细节让她记忆深刻。

一处是顾千帆供职的“单位”皇城司。它是宋朝独有的机构，主管多为宦官。“如果你做很粗糙的处理，很容易就把它弄成李莲英的明清模式，比如称宦官的总管为大内总管。”

另一处是剧中赵盼儿等人去登闻鼓院击鼓鸣冤。

登闻鼓院由宋太祖设立，据《宋史·职官志》记载：“凡言朝政得失、公私利害、军情机密、陈乞恩赏、理雪冤滥，及奇方异术、改换文资、改正过名，无例通进者，先经鼓院进状；或为所抑，则诣检院。”

它设置的目的是让普遍百姓“下情得以上通”。《续资治通鉴长编》里还曾记载一则趣事。京城一个叫牟晖的百姓登闻鼓，宋太祖以为有莫大冤情，亲自处理后发现原来是牟晖家里丢了一头猪，于是下诏赐牟晖一千钱为补偿。

而在剧里，它则让曾有“贱籍”的赵盼儿等人直接与天子对话，问出“妾及引章与欧阳旭相比，孰贱孰良？”她们摆脱了这两字的心魔，心愿则是“让世代的乐人、匠人、官私奴婢能够不再受贱籍之苦”。

《梦华录》播出后，赵冬梅和编剧张巍成了“网友”。她才知道，张巍有历史的家学背景，从小就喜欢读明清市井传奇小说，大学里又在《中国戏曲史》中接触到元杂剧、宋元南戏的剧本。

宋代官职制度复杂，张巍在创作过程中和历史顾问常彧反复参详。孙三娘善做菜，她专门请教《宋宴》两位作者徐鲤、卢冉，并请他们担任《梦华录》剧本的茶艺及菜品顾问；至于宋朝的“网红点心”果子，则交由点心顾问“凌琳LYNN”负责及制作。

剧本是一剧之本。杨阳格外强调张巍为这部戏倾注的心血：“她查阅了无数资料，从历史考据，到茶、果、饮、宴，穿着打扮，宋代文化、文物，政治经济……几乎无所不通。”拍摄前，创作组又专门请历史顾问“授课”，讲解宋朝基础知识点，解读宋人生活习惯和美学特点，再结合剧本具体分析。

此外，查阅书籍资料及古画参考同样必不可少。杨阳看了《宋宴》《大宋衣冠》《我们为什么爱宋朝》等书，从《宫女图》（刘松年绘）《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听琴图》《仕女图》等宋画中找灵感，“哪怕一个很小的模糊图像，比如刻在砖上的图像，都能从中找到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中国画很讲究一种留白，这种审美的品位，给了我很多的启发”。

杨阳还特意去了开封博物馆，在《东京梦华——北宋东京城历史文化陈列》里寻找过去的痕迹。宋代的瓷器、茶具、灯盏、家具、各个阶层男女老少的服饰及特点，大到造船业和政治军事文化生活，小到一个饭碗的瓷色，一件衣服的纹样，都打开了她的想象空间，给予《梦华录》明确的美学定位——大雅。

“宋代是非常有美感的一个朝代。”杨阳决心要拍出其简约、细腻、优雅、高级的美学特点。

03

一城宋韵半城水

杨阳记得第一次看《梦华录》剧本是在夏天，特别热。伴着蝉鸣，她去了开封，然后去剩下的九城勘景：杭州、苏州、无锡、绍兴、嘉兴、南浔、拈花镇、西塘、同里古镇。“生动要建立在生活真实感的基础上。”杨阳认为，“现实生活是非常有风采的，现在江浙一带还是有人在河边捶打衣服和洗菜，我们把人放到这样古风遗留的境界里，想象人们穿着宋服的样子，自然会带出当时的韵味和情致。”

在“古装剧大本营”横店取景时，杨阳想了好几招。

比如赵盼儿即将与顾千帆上演浪漫戏的“县衙”，出镜率实在太高。她在拍摄地溜达来溜达去，发现了一组屏风。恰好此时开始下雨，于是，她安排刘亦菲在细雨斜飞间跑过撑着黄伞的群演，再与顾千帆隔着细纱对望，任朦胧的情愫默默流淌。

还有赵盼儿出场及东京汴梁（现在的开封）的部分戏份，她专门找了条有水却几乎没人拍过的横店街道，重新改造冷清的街景。

两岸商铺的墙角房顶全按宋代建筑制景及做特效，在岸边参考《清明上河图》布置鲜活花草，水面得有行船，船上要有人做生意，还要和岸上行人互动……举凡建筑、街道、陈设、服饰、行商，全融入在景里。

水，成为《梦华录》当之无愧的第一主角。比如赵氏茶坊特意在无锡找了个靠水的岸边搭建，还有“顾盼生辉”大量谈情说爱的戏份，都安排在水边。两人月下的“眼神拉丝”，两人在岸边互诉心声，两人躺在船上说悄悄话、抓萤火虫，两人在桥拱底下接吻……那些快乐的、幸福的、私密的空间在脉脉一水间荡漾，既有漂亮的韵味，又和其他古装剧有了区隔，而且不违背历史。

杨阳为此专门又跑了趟开封，翻看当地的历史研究，发现北宋的兴衰跟水紧密相连，尤其汴梁城里水系发达，有“一城宋韵半城水”之说。这让她格外惊喜。

“女人如水”，戏里的女人兼具水的柔美与坚韧，而当整个故事随着水流动起来，就带出了悠悠的韵味与恒久的力量。跟杨阳长期合作的造型总监黄薇则把现代时尚的审美设计思路注入《梦华录》服化，整体造型同样似水，追求飘逸和流动感。

她们从宋画里找了很多人物图形，研究其中的样式、配色、发髻类型等，专门钻研出一些绣法，诸如模仿宋瓷上的裂纹。“设计图反复改了好几十稿，甚至有些是完全推翻重来”。色彩方面，则主要提取宋瓷的颜色，把粉、青、釉、白、天、青等转换成服装的清雅之美。

四个主要人物的造型各自花了心思。细到连她们发型上的插花、耳饰，都按照不同的场次和剧情，与角色的心理与情感状态一一配合。

其中赵盼儿的服装分了三个时期，钱塘赵氏茶坊时期面料以棉麻为主，市井感强烈；半遮面时期款式多为上下裙，面料中加入部分纱的质感，颜色较前一阶段更丰富；后期盼儿成为独当一面的酒楼老板后，有了抹胸加褙子的设计，面料以络纱、厚缎为主，提高颜色饱和度，点缀更多细节，尽显大家风范。

至于琵琶高手宋引章，则要贴近表演状态，整体服装比赵盼儿更层次丰富，轻盈华丽。村野厨娘出身的孙三娘，是三姐妹中最朴素的一个，特色为围裙配合利落干净的头巾。她还经常会有包髻、宋裤、襻膊（又称臂绳）等个性服装，主要就是为防尘防沙，方便劳作。

还有服装主色调为暗色或低饱和度色的顾千帆，乍看不打眼，细节可不马虎。他的衣服采用编织绣、锁针绣等绣法，让绣品更加立体，所谓低调里透着张扬，甚合“活阎王”名号。

景活了，服美了，演员一穿上服装，站进俨如穿越回大宋的景里，感觉就来了。自认属于慢热型的陈晓，就很感谢剧组给他营造的环境，能让他快速代入角色里。

04

“励志是整部剧的灵魂”

烟火感与接地气，是杨阳在《梦华录》里承载的意念。她希望这部戏有独特的审美和质感，能更真实、准确、生动地表现出宋代人当时的生活状态、审美与情感。“我不想让《梦华录》走古装剧的套路，花枝招展，表现艳丽，一味撒糖，场景都是拍横店那些街道和房子。”

所以，妆容上，《梦华录》也不求秾丽，赵盼儿与顾千帆逃命时灰头土脸，演员们“脸上该有的汗水、小包，就让它存在着”。

杨阳觉得励志是《梦华录》整部剧的灵魂。“这三个女人，包括顾千帆，还有其他的角色，她们有共同的目标，真的都是积极地活着，积极地生存，也不是说想要靠谁养。如果没有励志这个灵魂在的话，我不会接拍这个戏，剧中情感和爱情其实都依附于这个主题上。”

多年来，杨阳既执导过《记忆的证明》《将夜》《功勋》等男性题材作品，又曾拍过《牵手》这样的女性情感剧。“这两个世界在我心中都有可爱之处，都有软弱和脆弱。”

《梦华录》让杨阳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去拍一部真正去讲女人内心的戏了。杨阳告诉本刊：“我不太喜欢那些太磨叽的，或者争斗的戏，比如女人一见着女人就要下毒，要害死对方。我们这个戏里面是女人之间互相帮助，共同成长，一起打拼，一起搞事业。这是蛮有现代精神的，这一点非常让我动心。”

她没有把《梦华录》只当成一个女性剧，而是希望观众看到这些角色和场面后，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经历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