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各样的写作班里，炼成了一棵韭菜精丨人间

源济

我在各样的写作班里，炼成了一棵韭菜精丨人间

原创： 追风的咸鱼 人间theLivings 2019-12-16

原来，甜美的“九妹”根本就不存在，她只是一家公司创造出的“人设”。他们仿照成功学生的口吻，在知乎上面发文引流到微信公众号上，最后再实现流量变现。上当的人，大多都是像我这样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

配图 |《代笔作家》剧照

去年高考结束后，本着锻炼能力的想法，我被父母塞到一家远房亲戚开的补习班。

上学时，我写的稿子常见于校报，偶尔还能在一些小刊物上发表，到了补习班，我自然成为了一名作文老师。每日繁琐的课程和教师间复杂的人际关系，很快让我身心俱疲，这反而唤起我靠写作逃离“囹圄”的愿望。

一次饭桌上，老板无意说道：“这个时代，真正喜欢写作的人就应该在网络上写东西，不知道多少草根作者在网上写书写火了，成了网络作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人生目标之一就是能靠写作养活自己，这样就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社交，享受自己的空间，老板的话，无疑给我指了条路。

高一时，我写了一篇议论文投给本地的作文报，等我高三时，这篇稿子才发出来，给我的惊喜不亚于从一条废弃的裤子里翻出了钱。而投稿发表率更高的网络写作，在我眼中就像一片繁盛的森林，遍布等级森严的食物链——此时没了高考的压力，我觉得自己可以打破这层壁垒，怀着一丝憧憬想道：

万一运气好，我也能成为食物链顶端的大神作者呢？

1

7月，补习班的兼职结束后，我先在网上潜伏了一段时间，发现写传统的网络小说并不适合我——一是压力太大，每天都要动辄“更新”五六千字；二是竞争太激烈，除去“头部”作者，大部分人兢兢业业码字，却只能拿“千8（千字8元）”甚至更低的“白菜收入”。

我自知技不如人，决定先好好磨炼下自己的实力，开始在“简书”上写一些诗歌和脑洞故事，偶尔也写写记叙文。那时简书上若是文章被读者点赞多，就可以挂在首页甚至留在“一周最火榜”。我每回更完文章，都会切换小号给自己多点一个“喜欢”。

可比起低头码字，我更希望有个人指点方向，从而有更快的进步——网络仿佛就像感觉到了我的需要，一个星期后，我刷到了一则海报：海报的正中，是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儒雅男子，下面的文字介绍是：著名编剧，著名作家，著名写作培训师T，写作十余年，出版9本书籍，用5个笔名发表几千篇文章，“一个人常常包揽半本杂志”。

我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半信半疑去网上搜了下T的名字，没想到这位著名老师却没有百度百科的条目。再下拉几条，搜到了他的新浪微博，里面是刷屏一样的稿费单。

我被镇住了，鼠标点进T老师在简书的写作主页，每篇文章都有100多个点赞，粉丝好几千人，看数据，T老师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大V”。

这些数据让我对T老师的信任感顿时提升了不少。再看那张广告海报，上面写着——T老师次日晚上7点有一节免费的写作公开课（微信授课），只需要转发海报到朋友圈或写作群，就能获得免费听课权。

等我发了朋友圈进入听课群，群里已经有将近几百号人，但离500人的“满群”还差一些距离。到上课时间，T老师说：“同学们，我们的课程虽然是免费的，但质量非常好。欢迎大家把身边的文友拉入此群听课，等人满我们再开课。”

老师如此说，大家纷纷行动。为了能尽早听到课，不少学员陆陆续续地把人头拉进了群里。我看着群名称旁边的人数，480，481，482……498，499，500，人终于满了！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守着手机屏幕，T老师首先进行了一个郑重的自我介绍：

T老师，

著名编剧：2018年分别以税后六十万和税后九十万写了两个剧本。

著名作家：出版九本书。出版的长篇小说目前拍摄三十集电视剧进行中（即将拍摄完毕）。

长篇小说四本在出版社即将出版。

知名写作培训师：学员成绩太多，更新学员成绩把手累伤过，所以后来停止更新了。

这些话术，让“初出茅庐”的我赞叹不已，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藏龙卧虎吧？不止是我，许多群友也忍不住发送着各种喜气洋洋的表情包。

之后，T老师开始讲课。他铺垫了下，直接甩出一篇长文章，“请大家评论这篇文章”。群友们七嘴八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但T老师似乎并不满意，不等大家说完，便甩出了针对这篇“病文”的评价。

他的意见很细，基本上在文章的每段后面都有细细的标注——其实也是因为这篇文章写得足够烂。文章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也没有注意T老师批改的内容，其实都是针对一些细节——比如病句——而关于文章的结构、情节，则很少提及。

高中才毕业的我第一次在网上接触这种“零接触”但“面对面”的讲课模式，注意力一下子被牵着走了。那篇“病文”我才看到一半，T老师就又甩来一篇文章——这篇是他自己的过稿文章。

那是一篇爱情主题的故事：一个女人结了好几次婚，一直遇人不淑，但是她没有因此放弃，最终还是遇的良人，文章的结尾，有一个主题的“升华”，讲人不能轻易对婚姻失去希望。文章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T老师把女人前面遇见的渣男都比喻成“苍蝇”，后面遇见的好男人则比作“蝴蝶”，文章的标题就叫“不能因为苍蝇就放弃蝴蝶”。

等我们浏览完文章，T老师问我们“有没有从中看懂写文章的套路”。自然许多人说“没有”，于是群里迅速冒出T老师发来的消息，“不会，所以才要学，没有人是天才”。紧接着，他又连发了好几篇文章叫大家“学习”：

“我一年要发好几百篇文章，一本杂志往往要被我包掉半本，编辑无奈，只好让我多笔名发表。”

“只要大家报班，我会无限制地为大家改稿，并提供发表机会。”

……

T老师在群里不停说着励志话语，群友们连连称叹。最后，T老师在溢美之词中报出了自己的写作班价格：一个月599元，总共10节课。前100名报名，有减100元的优惠。

其实作品发表不发表倒无所谓，作为“小白”，我太想抓住一个能迅速提高自己水平的机会了，能有一个写作“大神”手把手帮我改文章，自然是最好的。当时几百块对我来说是巨款，是我平时省吃俭用从生活费里抠出来的。报名前，我特意咨询了T老师是不是每篇文章都会帮忙修改，得到他的肯定后，我放宽了心，咬咬牙，报名。

因为犹豫，我没成为前100名报名的学员。但想到未来一个月，我的写作水平会有大幅度提升，我忍不住捧着手机傻傻发笑。

2

没多久，T老师让我们这些付费学员加了他的QQ，又建了一个QQ群。群里总共有200多人，10节课，每节讲的都是不同的故事类型写作，从亲情故事、励志故事到婚姻故事、书评故事，T老师简直就是多面手。

之前试听，T老师并没有传授过多的写作知识，我以为是“免费”的缘故，可以理解，并且认为付费课的质量应该比公开课要高不少。但令我失望的是，T老师上课的方式仍旧大同小异：先甩一篇“病文”让大家讨论，等学员们讨论得差不多了，再评价几句；紧接着又是好几篇等待“观赏”的范文。

讲“婚姻故事”写作的那节课上，T老师提了个“前女友到你的城市，你要不要去见她”的问题，于是我们就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我本以为这节课会有点新意，没想到T老师随即发了篇《前男友向前岳母要前女友电话》的文章出来——原来那个问题只是文中的一个情节罢了。

等我们讨论完了，T老师又发了一篇讲“关于夫妻在婚姻中的存在感”的故事：老公因为老婆总是动不动和婆婆比较而苦恼，从而提出“婚姻里也需要为别的亲人考虑”。看完文章，大家继续就事论事地闲聊，还有人说，“T老师的课不仅教我们写作，还教我们正确的婚姻观”。

听了好几节课，大家在课上讨论得热烈，看样子很有收获，可一动笔我却两眼懵圈。我忍不住琢磨：莫不是老师把我们都当作了神童，看了文章就会写？

接下来是“励志故事”写作，T老师发完范文后难得地讲出了他的创作手法：去网上找名人事迹，“然后自己用语言重新组织一遍就可以了”。唯一要注意的，就是“确保这个素材是公共的，而不是某些作者自己编造的”，否则你“借用”完还算侵权，要道歉。

“这种‘套路文’在市场上很吃香，虽然我不喜欢，也顺便讲讲。”

听了T老师的话，我内心很犹豫：这不是“洗稿”么？可是群里却没人提出异议，我也不愿当出头鸟。

后来一次上课，聊到“日更”。当时简书上有个ID为“无心”的大V在开“写作打卡班”，非常推崇“日更”。T老师来了兴趣，道：“这个无心之前污蔑我，被我发现后让学员前来解释，我看在她是一个女人的面上，懒得和她计较——至于日更，只能说因材施教。我之前教过的学员也有日更的，但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我举个例子，无心鼓吹日更，可她自己也做不到。”

一番话后，群里又是称赞连连。

课时不知觉过了一大半，我却觉得自己毫无收获，有些心疼学费。我安慰自己：毕竟，当初报班时，主要看重的是老师承诺的“无限改稿”——T老师在打广告时，特意提及学员每篇稿子他都会用心改，“改稿次数没有限制”。

一天，T老师快上完课时，我往他的邮箱投了一篇稿子，结果课程结束没5分钟，我就收到了T老师的反馈：“您好，文章已看，这篇文章恰好提到了我讲课时说的犯了‘写日记’一样的问题，只顾自己写而不顾读者感受。现在时间已经很晚，我先休息了。”

看到这几行回复，我有些愕然——我的文章题目叫《情书》，是用一个女孩的口吻写给男生，可这并不是我的个人感受和经历，我可是个男生！我想用这种女生视角写一个年轻人的感情故事，怎么成了“自说自话”？何况，叙述中也有不少的情节啊。

我第一次怀疑T老师根本没有认真看我的文章，但我没有回信反驳——老师说他已经休息，我不想给他留下坏印象。

两天后，我又给T老师的邮箱里投了篇稿子。恰好他正在QQ群里聊天，说自己昨天晚上看稿子看到凌晨一两点，眼睛满是血丝。群里不少学员发来回应，大多是一句简单的安慰，但有一个女学员“小颖”，说话格外浮夸：“老师你真是太辛苦了，能做你的学员，我们真是太感动！！真是三生有幸。”后面还附带两个流泪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她正是之前那个说从课上学到了“正确的婚姻观”的学员。

我忍不住私下和另一个学员“清风”吐槽：“前几天我刚给老师一篇文章，他5分钟就看完了，今天又来歌颂自己多尽职。ps：群里的小颖是不是傻，三生有幸都说得出来，她是不是要以身相许？”

清风回：“人家这才叫猴精呢，不信你看看，待会老师肯定会回她。这么会做人，以后的好处肯定少不了。”

还真让清风说中了，T老师真的单独回复了小颖：“作为老师，替大家辛苦劳累是应该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想到小颖不屈不挠：“老师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千万别把身体累垮了，得不偿失。稿子可以慢慢看……”

这话一出，群里几个“积极分子”纷纷附和道：

“是啊老师，你真是太辛苦了。”

“听说有些学员把800年前的废稿都给老师看呢。”

“呀！怎么还有这种贪小便宜的人。”

“真是太不体恤老师了。”

……

场面一时混乱，T老师随即说道：“鉴于有学员给的稿子太多，我不再进行无限制改稿。每个学员的稿件控制在3篇以内。”

我心里咯噔一声，可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我也不好说什么。群里200多个学生，老师却只有1个，T老师也在朋友圈里时不时晒自己在改稿子。我有些郁闷：老师既然如此尽职，为什么不少招点学员提高质量？或者再聘一个助教，减轻压力。

之后的几节课，依旧是T老师的“个人作品展示”，有时我都忍不住怀疑：合着我是来“付费阅读”了？

估计连T老师都觉得无聊，复制粘贴文章时好几次都粘贴错误或者重复，不过也没人提醒他。

渐渐的，热闹的群变得冷清，唯有少数几个人，一直在群里坚持响应。

结课的前一周，T老师往群里发了一则“过稿消息”，说几位学员的稿件在他兼职编辑的那本杂志刊登了。其中，小颖的名字格外醒目，剩下几位的名字，我也有些眼熟。

T老师有些“惭愧”地说：“许多学员埋怨我没替他们发表，殊不知我也只是负责杂志的初审，我推荐了一摞稿件，只有几个人上刊，说白了还是得看质量。”

我知道，那几个在杂志上发了稿的学员，平时一直视T老师为“贵人”，不止在群里感谢，还给老师送了土特产，发在了朋友圈。T老师也会时不时打电话鼓励他们。

我想到自己发给他的3篇稿子，第一篇被秒速打回，剩下两篇评语寥寥，没有让我怎么修改。如果我也学聪明点，在群里面多刷一下存在感，会不会老师把我的稿子也能改得细致些，也许就上稿了？

这样一想，我突然有些后怕——什么时候我对待写作产生了这么势利的想法？

看着群里滚动着寥寥的祝福，我默默地退了群。

上了大半个月的课，对于写作我还是一窍不通。之后好久，我再也没有报班。

3

我继续安心埋头苦写，稿件却大多石沉大海，让我一度怀疑根本没有编辑会看投稿邮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退稿函而且审稿快的邮箱，我就天天往里投，哪怕屡投屡毙。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编辑的回复：“您没有写作天赋，文章的剧情过于老土。”

我的脑袋蹭地一下发热了，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发送过去：“你全家才老土。”

后来我再也没收到过这家编辑的退稿信。不知是自信心受到了打击，还是心疼钱砸进了写作班却没有收获，我委屈到了极点。

冷静之后，我干脆用最笨的方法拆解文章，模仿别人的情节设置并加以创新，终于过了一篇100元稿费的稿子。

在我闭门造车的这段时间，T老师的写作班依旧红红火火地开着，“长篇小说班”，“编剧班”，一个接一个，更有所谓的“大满贯”课程，涵盖了所有写作类型，一年费用5000元。

我常常看见T老师在朋友圈发别墅、五星级酒店，也常常看见他做“人设”：坐在五星酒店的室外沙发上，无暇欣赏美景，对着学员的稿件从白天看到天黑。

我后来与报过班的几个学员交流，一个报了“大满贯”的学员向我们埋怨：“老师天天说他自己努力，可是一个群100多号人，他一天撑死改十几篇稿子，其余人的稿子根本轮不到。好不容易投篇稿给他，短则半个月，长则好几个月都没有回复。”

另一个和我一样报短期班的学员补充道：“我当初报班时T老师还特意打电话鼓励我，没想到后面嫌我写的太多了，一篇稿子也不看——怪不得不建议我们日更！”

9月，我又在朋友圈刷到一条T老师转发的、长长的硬广：一个写手靠写稿，一年的稿费买了一辆豪车，江湖人称“车姐”，车姐也办了写作班，宣称保证每个学员都能过稿、赚回稿费，不然退回学费。

当然，开一节免费课是常规步骤，我因前车之鉴，没有报名。

等10月底结束，我从文友处得知，车姐的确带出了几个发稿的学员。这令我有些心动，正好车姐新一期写作班又开始报名，我先去试听了下免费课。

和T老师一样，车姐也喜欢发文章刷屏，这引起我的反感。可是她说的两段话，还是让我心动了：

“我写的纪实稿，和市面上许多非虚构公号的内容是一样的，比如‘BF真实故事在线’和‘BF真实故事计划’。报了我的班，不仅可以给杂志投稿，也可以给这些平台投稿。”

其实她的这段话有些“业余”，“真实故事计划”并不属于BF系列的杂志和公号平台。但当时我正痴迷于“真实故事”，一发不可收拾，几个非虚构平台的稿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看完才能入睡，也就没在意她话术里的常识错误。

说实话，虽然我想尝试非虚构写作，但那时我对“非虚构写作”丝毫不了解。车姐的话正好说中了我的心坎。本来听完还在犹豫，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更加动心不已：车姐说，所有报名的学员，她都会“亲自帮忙修改稿件并且投稿”。

联想到她上一期带出来的几个“明星学员”，我自恃实力不差，平时又经常看此类公号，相信一定会有所收获。

可是报完名交了钱，第一节课我就被一盆冷水淋了头：

车姐晒了两篇自己初期写的“纪实稿”，便把话题引到了她一直在创作的“软纪实”。车姐说：传统意义的纪实稿，需要先去采访、经过当事人同意才能发表；而她的“软纪实”，就是用文字编造纪实故事，除了素材是假的，时间、地点、人物身份都和真纪实一样，应有尽有。

我记得当时有学员提问：“非虚构可以用‘软纪实’的写法吗？”

车姐说：“可以。”

我不是没有怀疑她的说辞，可最终还是动了心——和虚构类的稿子相比，非虚构稿费的确算得上丰厚，1篇七八千字的非虚构稿，甚至抵得上20篇虚构故事——我后来才知道，“非虚构写作”的概念其实来源于国外，跟车姐所谓的“软纪实”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车姐把她的稿子展示给我们看，什么“女情人为巨额财产暗杀姘头”，“心机女靠窃听神器成功上位”，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她不敢写的。看着这些猎奇的故事，我不禁想到8岁那年坐在理发店的沙发上时手捧的那本纸页泛黄的BF杂志。

我没有想到——后来我投给车姐的稿子，的确是发在了BF杂志上，虽然是“海外版”。

学费已经交了，我不想再像报T老师的写作课那样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车姐的讲课方式虽然和T老师很像，所幸每一个故事都很“惊奇”，看了倒一点儿也不打瞌睡。

当时“创造101”正在热播，“锦鲤”杨超越的人气值很高，公号“今夜90后”由此为切点，讲了一个“运气王”的故事，成了爆款。我敏感地把握到这个点，按照车姐教的写作模式，依样画葫芦，写了一个自恃运气好的女子差点落入爱情骗局的狗血故事。写完之后，我兴奋地把稿子交给车姐，得到好评：“素材不错，故事也挺完整的，不过需要简单修改一下。”

在车姐手把手地修改下，我的故事画风大变：女主的“锦鲤”人设没改动，但我设计的那些小骗局却变成了“挪用公款、逃亡海外”。男女人物的对话，更是像极了老式TVB港剧里的台词：

“XX，你不爱我么？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逍遥海外，在国外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生。”

“XX，我爱你。这样吧，你让我考虑一下。”

这篇稿子最终发表在BF海外版某期的下半月版，车姐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格外兴奋。她又跟我说，“用真名发表以后可以上作协”，我没多想，就把真名告诉了她。

和T老师相比，车姐至少有帮我用心改稿子，为此，我愿意相信她，还特意在微信中把她的备注改成了“XX老师”。

而车姐似乎也格外看好我，觉得我年纪小值得敲打。她把我发表的稿子连同我的真实姓名发到群里宣传，夸我会“投资”自己。尽管我对于自己的个人信息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有些尴尬，可是我也理解这种宣传对她开班讲课的重要性，所以也没说什么。

今年1月，我高中时拿的一个奖才搞了颁奖礼，领完奖后我直接把自拍发在了QQ空间。这个消息不知怎么被车姐捕捉到，她又下了我的奖杯的照片，发在了学员群，对我大加赞赏。虽然有些不情愿，我还是照样附和了她。

万万没想到，几天后我刷到了车姐的朋友圈：

“学员XXX（大一学生）拿到了XX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在我指导下在BF海外版过稿，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文字配图，是我硕大的自拍照。

我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很想质问她：用我的照片怎么不经我允许？我有些心寒，本以为遇到了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原来她心里想的，也只是拿学员做广告好继续赚钱而已。

我默默地又把她的备注改回了“车姐”。

4

之后我陆续又交给了车姐两篇稿子，当时她说自己正在创作剧本，还准备参加一个BF杂志举办的“故事大赛”，我的稿子发过去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复。

就在我快要忘记这件事时，学员群里有人@她，说自己半个月前交的稿子还没回复。第二天，我在群里提醒她时，没想到她说，已经没有文件记录了。

我只好重发一遍，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

几天后，车姐在学员群里发布了个“好消息”：她和前一期的学员共同创作的剧本得到了某业内人士的认可，她正准备多投几家，卖个好价钱。不仅如此，“BF故事大赛”的一个编辑私下联系到了车姐，让她推荐学员参赛。“顺理成章”地，车姐以安心准备剧本以及鼓励大家“参赛”为由，提出不再接受学员的“普通稿件”。

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过考虑到之前已在车姐手上发了一篇稿子，赚回了一半学费，也学到了一定的“技法”，我没有发作。

我去看了一下她推荐的“BF故事大赛”：比赛分为初赛、半决赛、决赛；初赛看作品获得的投票数，取前300名晋级半决赛；半决赛重新投票，投票占比80%；若作品冲进决赛，投票占比依然有50%——虽然奖金有10万块，但我不想拉票，心累。

接下来比赛的两个月时间，每天我都看到学员们在写作群里各种拉票，车姐更是每天都在群里发红包求投票，后来干脆建了个“投票群”。她的作品投票排名一直都蛮靠前，倒也对得起她的“努力”。

比起T老师，车姐更知道大多数学员以上稿为目的，尽管她也不能尽心尽力地帮每一个学员修改文章，但是她却有另一妙招——让学员通过一稿多投，赚多篇稿费，美其名曰“最大化提高稿子的变现价值”。我“毕业”时，车姐在群里宣称，她把某学员的一篇公号文章修改后另投到了另一杂志，稿费从原来的400元涨到了2000元。那个学员激动不已，连连感谢老师，车姐又说，她还会把稿子继续拿去投稿，增加稿子的“含金量”。

虽然车姐偶尔会私聊我“多写纸刊”，但我实在不想写那些猎奇故事，总是不拒绝、不接受、不伤情面。我开始埋头给一些公号写些小稿子，偶尔也蹭蹭热点，但不再有惊悚的情节，讲的大都是我的个人故事——说来有些惭愧，这段时间，我才从编辑口中了解如何报一个完整的选题，逐渐明白了如何给故事定框架、列大纲，如何写好每一个细节。

我在一个非虚构公号上发表了一篇作品。我把稿子发到学员群，求赞求留言，不想这篇稿子却被车姐发在另一学员群做了“反面案例”：“这篇稿子交到我手里，先投《家庭》，再投《妇女之友》《莫愁》，BF海外版，稿费加起来能有七八千——拿去发公号，稿费只有1000。”

车姐把这段话截图发给我，我对着屏幕露出了苦笑——这篇稿子虽然发表了，但是编辑付出的心血也不少，如果交给了她，她未必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陪我磨稿子。但这些话，我不敢说。

车姐还在微信里苦口婆心地“指点”我：“你以后还是多写纸刊吧，这篇稿子，你把开头结尾改一下，多插点图片，还能投《家庭》，多挣两三千稿费。”

我没跟她说，稿子和那个公号的合同里有明文规定，不得另投。就是没有约束，我也不会为了多赚点钱洗自己的稿子。我相信在靠稿费买了豪车的车姐眼中，她应该是不会理解我的。

半个月后，我发稿的那家公号突然在作者群里发了一条公告：“所有刊发在公号上的稿件不得另投，否则不仅收回稿费，还要赔偿平台损失。一旦发现，终身封杀。”我不知是哪位作者踩到了红线，也许是车姐的学员？——又庆幸自己没有被利益诱惑。

车姐的写作班还在继续开着，而我作为“韭菜精”又报了另一家写作班。车姐似乎也明白我与她不是一路人，逐渐跟我断了交流。

车姐手中有几个得力学员，其中包括“龙哥”和“香妹”。

龙哥是上届学员，之前报了车姐的网课，原本想要车姐按照应允拿到投稿资源（也就是一些编辑的联系方式），但却被车姐说动，又报了线下的写作班，一进班就发了两篇稿子，被车姐庆贺为“双黄蛋”。

而香妹则会“来事儿”得多，她在车姐身边混的资历比龙哥还老，和车姐一起创作了剧本。我常常能看到车姐在朋友圈炫耀香妹给她送礼，有时是鲜花，有时是土特产。

比起其他学员，这几位“得力干将”总能不断发稿——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理解车姐这种做法：有的学员有基础有天赋，改稿不累，上稿也更容易；绝大多数小白学员，能把一篇稿子写好已经是不容易，更不要提发表。

业内有个术语叫“蹭光环”，指的不是学员蹭老师的名气，而是老师借学员的发表作品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尽管这些稿子也许和他们并没有多大关系。我发出来的稿子，T老师和车姐也曾在第一时间转发，配文“写作班学员发稿”。

5

从车姐的写作班“毕业”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报什么写作班。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去做韭菜了，可是我又打脸了。

我是在知乎上刷到“九妹”的高赞回答的——同为热爱写作的大学生，九妹在大二就实现了经济独立，甚至买了一辆高档小轿车；可那段时间沉迷写作的我却如一条咸鱼，稿费连花呗的坑都填不平。想到自己兢兢业业，一个月却只能赚几百块，每到月末还得觍着脸向老妈要生活费，“九妹”的出现，无疑是一盏明灯。

我当即关注了九妹的公众号“九妹说”，为数不多的微信推文，都是一些励志的鸡汤。在一篇“自我介绍”的推文里，她晒了自己的爱车，靠在车上的背影格外潇洒。

没几天，我刷到了九妹发在公号上的《写作干货分享，教你轻松月入过万》。虽然味道似曾相识，但我并没有多想。我略过前面超长的、屡见不鲜的人物介绍，划到文章底部看了下价格：59.9。别说，挺心动的——不愧是学生党，深谙我们贫穷的身份和心理：“一杯奶茶的钱，教你改变人生。”

如此戳心的slogan，我只犹豫了1分钟就报名了。添加了九妹的私人微信，头像里是一个头发很短、笑起来很甜的妹子。我还是觉得很值的，毕竟，在星巴克看见好看的女孩想要微信，送她一杯咖啡也可能遭到拒绝，可是在网上，两杯咖啡的钱，就可以认识一个长得又好看又努力的励志小姐姐。

九妹很麻利，报名截止后迅速拉群。第一波福利很快送到，是她整理的“10万+”文章“金句”。

之前在车姐写作班上课时，我还同时报了一个“观点文写作班”，老师和我们讲所谓“金句”的特征：一要接地气，二要朗朗上口，三要有记忆点。我点开九妹发来的文件，第一句就是：

书籍是人类的进步阶梯。

——高尔基

我一头雾水——这好像不是“新媒体写作”的风格吧？倒像是小学作文比赛时会用到的名人语录。

不过，人家毕竟是“月入过万”的大神写手，我这样的菜鸡又怎敢反驳呢？

当时有一瞬间，我有点怀疑自己对“金句”的理解是不是过于狭窄了。直到后来我点开一个叫“句子迷”的网站，才算知道九妹的金句都是从哪里搬运过来的了。

九妹的课程是录制好的音频，每节课大概有20分钟。我看了一下报名的学员，大多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或者新媒体“新人”。与之前参加过的写作班一样，第一次参加的学员在自我介绍和看到导师时非常兴奋，我这样身经百战的“韭菜精”，内心却非常地淡定。

音频里甜美的声音带来的兴奋都没有持续到1分钟，我的心就凉了——九妹讲的全是浮于表面的细枝末梢，并没有实质的内容。

有一节课是讲“标题”，九妹只是匆匆地列出了几个她自以为是好的标题，起标题的逻辑、应该注意到的规则什么的一概没有，而那几个标题的质量，也让人不敢恭维。又比如讲“观点”，九妹只抛出几个看似“高大上”、实际上没有卵用的“公式”。

看着群里的小白们纷纷夸奖九妹，说自己有收获，我再次陷入了沉默。我想说，我一个“韭菜精”都比她会讲课。

当我看到九妹发的朋友圈，宣称自己这两天卖课赚了好几千元时，我甚至有些气愤了——为什么这些人可以打着“热爱写作”的名义，一次次去收割智商税，难道他们的良心不会痛么？

结课后，九妹再也没在那两个群里出现。群变成了充斥着广告、抢票链接的废群，我偶尔会往里面发一些文章的链接，但也没有人看。

一个月后，几个人在群里闲聊，说自己写了很多篇稿子，一篇也没有投出去。还有人说，写作变现就是骗钱的，上了九妹的课根本没用，不如做微商。

我想反驳他们，说“不能因为一次上当就失去对写作的信心”。可话准备发出去时，却突然想：难道这不是一次考验么，用一次骗局把那些对待写作不真诚的人筛选出去。

没想到，那个调侃写作不如做微商的学员还没来得及去做微商，九妹的微信号就“转型”开始贩卖一些小首饰了。

九妹去做“微商”了？我目瞪口呆。此后那个写作班群里的广告更加泛滥，我忍无可忍，又退群了。

之后，我无意间刷到知乎上对九妹的扒皮——“九妹”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家公司创造出的“人设”。他们仿照成功学生的口吻，在知乎上面发文引流到微信公众号上，最后再实现流量变现。上当的人，大多都是像我这样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但被骗的钱又不多，所以也只能忍气吞声。

6

2019年1月，《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爆红整个新媒体写手圈，出处是我当时“星标”公号“才华有限青年”。

说来惭愧，那篇文章看标题时我毫无阅读的欲望，等它火了，我才意识到作为“写手”应该去“学习”一下。

可就在我想看的时候，那篇稿子被删了。与之一起受牵连的，还有主号“咪蒙”。

我很难想象，这个我很喜欢的公号为了阅读量会进行造假，在“实锤”没出来前，我一直以为是其他公号嫉妒，别有用心地捏造诽谤。我记得，“杨乐多”写过一篇很棒的文章，讲的是他们2018年去看了10年后汶川的样子：地震走了，但那些因为地震离去的人也一直活在亲人心中。那篇文章看得我潸然泪下，后来她写了一篇类似于感悟的小文章，大意是，她觉得那是她们团队一年里写的最好的文章，不是因为阅读量，而是因为真诚，戳到了大家的共鸣。

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

咪蒙倒台的那天，是许多新媒体写手的“流量狂欢日”。可我却有些矫情地思考了这个或许与我特别没有关系的问题：

在这一年多的网络写作时间里，我遇到了许多热爱写作的小伙伴，他们有的没有坚持下去，有的成为了像我一样的兼职写手，很多人最后对金钱的向往超过了对写作的热爱——可是当我们被流量裹挟，把阅读量、稿酬设为一篇好文章的标准时，我们真的还能写出真正的好文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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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仍陆续报了一些“写作班”，但我不再把“写作变现”当作报班的目的了。幸运的是，我好像再也没有被坑过了。

偶尔我会还会戳进T老师的头像，他的写作班广告在朋友圈发得越来越频繁，每天晒的咖啡馆、酒店、旅游都不可避免地和“写作”搭上了边，成为他对外安利的噱头。前不久，我还听人说，他竟然开小号去另一个新媒体大V的免费听课群里拉人，被人发现后一顿乱怼。尽管他说着“知识共享”之类诸如孔乙己般无力的话，但依旧被许多写手搬运到各自的群聊里吐槽“吃相太难看”。

而当年一个格外崇拜T老师的学员，朋友圈里天天刷屏T老师的广告。在连报几期课程都没有“成效”后，最后去做了微商。

2019年4月，车姐费尽心力参加的“故事大赛”结果揭晓，她只拿了优胜奖，成了被“鼓励”的那1/100。她连发了好几天朋友圈，指责赛制不公平、结果有问题，甚至威胁退出比赛、重新兜售她的作品。

后来，听说举办比赛的BF杂志弄了一个获奖选手的讲课群，一下子又有好几百人被吸纳了进去。

其实，我从来不觉得写作与赚钱是冲突的——自从能在网上发稿后，每天晚上我都有余钱买鸡腿吃，也不用眼巴巴地向老妈要生活费。可若只是把写作当成赚钱的手段，那么人或许只会变成冰冷的写稿机器，码字无异于卖身。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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