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389期：绑在我子宫里三十年的节育环

源济

绑在我子宫里三十年的节育环

原创： 陈玉梅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8-05

“

在手术室里，我第一次看见节育环，金属质地，亮闪闪的。大夫端着它朝我走来。我听到器械盘里叮当作响，酷热的七月里脊梁骨都出冷汗了。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89个故事 —

一

 

我结婚生孩子都很早，按照父母之命，不得不与一个叫刘苗苗的男人结婚。结婚前，我和他仅见过两次面，彼此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无非就是你好、吃了吗之类的客套话。那年我21岁，和他认识的第二个月，即1987年的3月份，我们结了婚。4月份，我怀孕了。

 

1988年1月，我生下女儿真真，男方家里一看是个女孩，很窝火。婆家一家子人，连看孩子一眼都不看，身为父亲的刘苗苗甚至还不屑地“哼”一声，转身离去。直到我出月子后，才给真真报户口，并领取了独生子女证。

 

一边是丈夫和公婆的催促，一边又是计划生育部门的监督。妇女主任一遍遍找我，说按照有关规定，我身为育龄妇女必须带环了。关于带环这事，表面上是我一个人、一个子宫的事儿，其实不然。为了带环的事儿，刘苗苗和我进行了婚前婚后时间最长的一次谈话。

 

他说：“你要是带环的话，我们生儿子的计划就得泡汤。如果泡汤了，我们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盼头？你不能给我生儿子，要你有什么用？谁结婚一场不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特别是我家三代单传，就我这根独苗苗，不指望我和你，又能指望谁？”

 

我无奈地说：“带环不是我愿意的呀，是人家计划生育部门和妇女主任逼我的。我也想躲过去，不带环的，可是我怎能躲过呀，他们天天跟我腚后追。追得紧、催得急，带环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谁知，他居然说：“如果避不开带环这事，我们可以搞个假离婚嘛！我们假离婚了，他们就不逼你了，白天我们不在一起，晚上我们偷偷摸摸地还住我家里。”他的话让我害怕。我从未听说过还有假离婚的事，惊叫起来，“这样会犯法的吧？”

 

刘苗苗上来摁住我，捂住我的嘴巴，“你喊什么？你是故意叫别人听见的吧？你想出卖我，你想断我后吗？”他掐得我生疼，眼泪都掉下来了，我使了好大劲才拼命挣脱开。

 

我的确不敢和刘苗苗假离婚，但表面上还不得不装作听他的，暗暗和他周旋着。而我在单位，又不得不听妇女主任的。她催我时，我装聋作哑，会远远避开她，但凡面对面了，我借口说：“等我身子干净了，例假回去了就去带环。”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我生孩子半年后，一次强制带环活动中，由妇女主任带队，我和几个“顽固”育龄妇女，被强行推进了手术室。

 

在手术室里，我第一次看见节育环，金属质地，亮闪闪的，躺在大夫的器械盘里。我躺在手术床上时，大夫端着它朝我走来。我很害怕，吓得抖动着，听到器械盘里叮当作响，酷热的七月里脊梁骨都出冷汗了。

 

我被要求脱下裤子，两条腿架在支架上。大夫用一个鸭嘴钳把我的下体撑开，将节育环伸进体内。没有打麻药，十几分钟的样子，我疼得大汗淋漓。我的下体出血了，大夫说没事，是正常的。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体还在抖，听到有人小声说：“就她事儿多”。

 

带环后，我请求妇女主任一定替我保密，千万不能叫刘苗苗知道了。妇女主任一瞪眼，“怎么，你怕他？你这是为国家做好事，响应号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应该支持你！”

 

二

 

事后，我私下给妇女主任送了胰子、卫生纸等紧俏货，她才点头答应。我开始偷偷地做一个带环妇女，期间我出现腰疼、月经量过多的现象。看医生时，她说是早期的排异现象，慢慢适应后症状会消除。

 

刘苗苗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提假离婚的事情，我感觉相安无事了。只是有时他会警觉我腰疼，问我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赶紧说：“没事没事，有点累，歇歇就好了。”我在他面前，不敢露出一丝一毫腰疼的表现。

 

在越来越多的日子里，我非常不适，下腹堕坠感厉害，腰部和双下肢酸痛明显。出血也越来越多，刘苗苗开始质疑，“你这是怎么了？最近很不正常，腰腿疼痛的，不是月经期又来月经，不对啊！”我即刻解释，“没有什么事的，都是正常的疲劳所致，你放心吧！”

 

刘苗苗嚷起来，“我怎么能放心？你是我老婆，我对你的蛛丝马迹，是不能马虎的。”我听得胆颤心虚的，乘机从房间出来，快速下楼。

 

突然，他在我身后喊起来，“喂，余霞你等等，我有话问你。”我头也不回地问，“什么话？”他已经追出来，扯着我的衣袖，高声喊着，“你是不是带环了？你是不是在骗我？啊？”

 

我被他唬住了，愣了一下，很快缓过来，极力狡辩，“没有的事，刘苗苗你怎么乱说呢？”他指着我鼻尖，“但愿我是乱说，没有带环就好，不经我的同意你不准带环！”

 

我总算躲避过他这关，外面街上开始下起雨，我淋着雨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个女人悄悄跟上我，告诉我快回家换条裤子吧，我的奶白色裤子被血水和雨水弄得很脏。我向她道谢，这才发现自己的狼狈，已是无处可躲了。

 

我不敢回家，又不知去哪里，我的女儿真真还在床上等着我喂奶。

 

雨越下越大，我不得不回去，还没进门，真真的哭闹声传来。我进屋抱起孩子喂奶，刘苗苗骂骂咧咧的，我充耳不闻。之后，不知是淋雨的原因，还是带环的原因，我发起了高烧，还高烧不退。

 

无法给孩子喂奶，也无法上班了，我向单位请了假。单位准了我的病假，车间领导问我发烧的事儿，我说是淋雨所致。病假里，我难得的放松，也还是一直烧得迷迷糊糊。

 

吃了大量的药，才算好一些了，却总是低烧不断。一天夜里，刘苗苗爬到我身上，要求做爱。半醒半睡的我也就顺势应了他，毕竟也好久没做了。他呼哧呼哧喘粗气，一边又说要生儿子传宗接代，一边扒光我和他的衣服。他的汗滴落到我的脸上，突然，他嚎叫一声，从我身上翻滚下来。

 

他扑通滚到床下，嚎叫得更加凄厉，我慌忙拉开灯，看到床下的他赤身裸体，双手使劲捂着下体，有血从他指缝间流出。我惊呆了。我猛然心底一个激灵，“莫不是节育环的原因？”

 

我实在不敢想下去，慌乱中帮他处理伤口，又涂药又用药棉止血。安顿好后，他躺在床上嘟嘟囔囔地骂着，连连说自己真倒霉，说到自从我生下真真开始，家里就厄运不断。

 

我很上火，责怨他扯到孩子身上干嘛。他吼叫道，“就是孩子做的孽，你还别不信……”瞬间，他的语气岔气般地尖叫着，“余霞，你他妈的一定带环了，你这回骗不了我啦！”

 

三

 

第二天一早，我被刘苗苗连拖带拽地来到妇科医院。他从一进来就高声骂人，骂我和孩子、骂计划生育部门和妇女主任，也骂这家医院。连操他八辈子祖宗的话，都秃噜秃噜地骂了出来，一边骂一边来回扯着我的头发，“你这个臭娘们，还骗我，你带环不要紧，还伤我的命根子！”

 

他的嚷嚷声和骂声，引来不少人围观看热闹，有干部模样的人过来制止他。刘苗苗又变得哭唧唧的，说自己受工伤了，要公家给予补偿。干部莫名其妙，什么工伤？什么补偿？我们单位的妇女主任闻讯赶来，我将发生的情况一一给她说了，她点点头说去有关科室联系一下。

 

接着，我又上了手术台。我的检查正在进行中，大夫说我的节育环有些松动，节育环尾丝过长，伤着男方了。候在门外的刘苗苗听见大夫的话，一下子窜进来，跳着脚大喊大叫，“谁叫你带环的？经过我的同意了吗？给我知情权了吗？我还是不是你丈夫？”他的这番话，没人反驳，也的确说得对。

 

他又摆出要揍我的架势，“余霞，你这个贱货，这么大的事情你瞒着我！外人说什么你听什么，我和我家里人说什么，你都当成耳旁风。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低下头不出声，心里很是委屈。

 

我任由刘苗苗在大庭广众之下骂我，也任由自己的泪水流淌。他闹得不可开交，“你们这样欺负人，如果我和余霞关系破裂，一旦离婚，你们要负全责。”

 

妇女主任和车间头目上前调解，他们的声音低低的，被刘苗苗的声音掩盖了。他是被“请”去领导办公室谈话的，妇女主任一遍遍说着理解谅解的话，才请他离开医院去了厂办。

 

他们走后，医院里安静下来，大夫问我取环后，是否再换一个质量好点的。我不置可否，我不能擅自做主，大夫也不敢轻易放我走。她说给育龄妇女带环，是她们一项最大的工作，不能疏漏也不能有“漏网之鱼”。我正在火头气头上，呛她一句，“谁是鱼啊？怎么说话呢？”

 

女大夫不依不饶，一直扣押着我不让走，直到妇女主任来了，谈着我带环的问题。主任和大夫协商后，建议我取下后，先恢复一段时间。妇女主任正色道，“余霞，我可告诉你了，在恢复期里不准怀孕的。”

 

我回家后，刘苗苗已经回来了，他告诉我领导将他好一顿教育。批评他的心胸太小，家事和国事，当然要以国事为重。带环不告诉他，也是为我们的夫妻关系考虑，是为了让他能慢慢接受。

 

他总结道：“总之，全他妈扯淡的屁话，他们知道我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委屈，我也很难过，我所能想到和做到的，是贴着靠上他的身子。我附在他耳边，讨好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环摘掉了，他们让我恢复一段时间。我想过了，我们赶紧在这段时间里，偷偷怀孕吧。”

 

他吼我，“你想得美，我那里受伤严重，怎么让你怀孕？”我趁机问，“他们怎么答复你受伤的事儿？”

 

“他们连问都不问，我总不能当着妇女主任的面，掏出受伤的小弟弟给她们看吧！”我被他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他急了，“你干嘛，想耍流氓吗？”我使劲拽开他的腰带，给他脱下裤子，“我看看你小弟弟的伤情不行吗？”他害羞地笑了，脸通红通红的，竟然还有泪掉下来。

 

四

 

一个月恢复期过后，我又带上一个新型号的节育环。这次，妇女主任亲自上门，带来鸡蛋和奶粉，给刘苗苗做动员工作。

 

刘苗苗也没有难为她，表现得非常通情达理，说一定支持。经过上次那么一闹，刘苗苗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非常配合这次工作。

 

谁知，我在带环后的第三个年头，在例行每月一次的节育环检查中，被确诊怀孕的。

 

得到怀孕的消息，我简直不敢相信，那金属质地的节育环，如同手铐脚镣般坚固，怎么就怀孕了呢。这个孩子怎么就冲破枷锁，直奔我的肚子而来。这是多么不易和艰难。

 

我怀孕的消息，很快被我周围人知晓。而计划外怀孕，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计划外怀孕，顾名思义，就是这个怀孕超出计划的。不是一个女人简简单单的怀孕，更不是一个丈夫和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所能掌控的。

 

我当即被下令流产，流产前，我和刘苗苗很害怕、恐慌，心里有万般不舍。刘苗苗感慨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呀！他在什么情况下来拜我们做父母的呀，流掉他我不忍啊！”我在刘苗苗怀里一直哭，我告诉他，我预感这是一个男孩，他说男孩女孩都不重要，关键是一条命。

 

我俩彻夜未眠地商量着，如何保住这个孩子。他突然想出了办法，“如果他们要你流产，你就说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是你们节育环的问题。我就要生，我偏要生，你们能怎么着？”

 

我摇摇头说：“这不行，你是又犯了耍赖的毛病，教我也去耍赖吗？”

 

“我们现在只能耍赖呀！”

 

“我们再耍赖也赖不过他们的。”

 

我因为节育环原因导致的意外怀孕，是说不清是非恩怨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马上流产。

 

在送我上手术台时，刘苗苗抱着我在走廊里，哭得很伤心。还没等我问他，他说一是为我哭，二是为这个还未曾见面的孩子哭。我能感知他对我和孩子发自内心的感情，就觉得这以后的日子，即使有再多的磨难，又有什么呢。

 

流产手术开始了，我再次听到器械盘里的叮咚声，这次我没有害怕，而是伤感。这个尚未成型的孩子，与我和刘苗苗无缘，此刻已经化作一滩血水。我不能抱怨什么，这是我的命，也是这个胎儿的命。

 

后来，在一次带环培训中，我了解到很多带环女人很快就习惯了节育环。她们带上不久，觉得既好使又管用，如同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比服避孕药、戴避孕套便省事多了。

 

像我这种情况，还是属于比较少数的。我只有悲观地感叹自己命运不济，怎么就被这小小的环给钳制住了？

 

五

 

再次带环，我很有抵触心理，心里有过不去的一道坎。好在刘苗苗心疼我，在我没有带环期间，始终不碰我。他说，“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你受罪，我也受不起骨肉流产的煎熬。”

 

我也同情他，他是个正常男人，有正常生理需求。一段时间里，我服用避孕药，也使用避孕套。尽管小心翼翼，但也免不了提心吊胆，搞得我俩都神经兮兮的。

 

有人劝我不带环，可以选择输卵管结扎，一劳永逸、万事大吉。我不知何故，对此还是排斥，非常排斥。是刘苗苗要生儿子的想法，这回入我的心，要是带环的话，或许还真的有生儿子的一线希望。

 

到了1998年，我带环整整10年。女儿真真10岁，我第三次怀孕了。

 

这次怀孕不是意外，更不是节育环的事故，而是我找人私自取环所致的。是在一个私人小诊所里摘取的，我决定怀孕，我太想给刘苗苗生儿子了。

 

被确诊怀孕后，我第一时间告诉刘苗苗。刘苗苗大骂，“他妈的，又是节育环捣的鬼，你可又要受罪了。”听到他这句话，我又笑又哭。我说出真相，他长叹一声，“我早忘了那桩事儿了。谁叫你自作多情的？”

 

后来我在外地偷偷生下儿子，唤他“小苗苗”。刘苗苗拥抱我们娘俩，当即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一个响头。

 

然而好景不长，在小苗苗出生两个月时，在我们的出租屋里被人偷走了，至今仍下落不明。

 

如果小苗苗还在的话，今年已经20岁了，大概长成了一个像他父亲一样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这已经成了我和刘苗苗永远的失子之痛，今生之憾。

 

如今，女儿真真成家立业，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刘苗苗和我是两个孩子的外公外婆。

 

去年，2018年11月18日，随着我的月经结束，我彻底取环了。从此，我结束了整整30年的带环节育史。

口述 | 余霞

作者陈玉梅，自由职业

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