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请不要侮辱仙人跳

源济

请不要侮辱仙人跳

李舒  山河小岁月   2019-04-27

最近都在忙，马上又要闭关，本来不想掺和这个令人倒足胃口的破八卦。但是，大强子这个事情，这几天的反转变成——

我就有点坐不住了。然后我发了一个朋友圈：

大家热情这么高涨，个么我写一个技术普及贴。

 

为了防止又有人在下面喷我，写之前特此声明：写此贴纯属科学普及，意在警示世人，绝对没有鼓励仙人跳拆白党等犯罪行为的意思，也不代表我对于大强子事件有任何观点性的评价。（现在写个文章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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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一个支持变法的内阁中书丢了官职。这个身材矮小的杭州人曾经在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当过幕僚，如今他对朝廷充满失望，于是回到家乡，过了一阵，他到上海来做编辑。

 

朋友们都对他的极度近视印象深刻，据说，他看书写字，必须戴着眼镜完全贴着书本，方能看见。这个杭州人叫徐珂，他给我们编了一部八卦大全叫《清稗类钞》。

 

《清稗类钞》有多八卦呢？有很多你们所熟知的野史其实都是这本书披露出来的，比如——

 

雍正皇帝通过改字夺嫡篡位

乾隆皇帝是海宁陈家的孩子

道光皇帝想吃片儿汤，结果内务府说“经费数千金”……

当然，我不会告诉你，我喜欢看这本书是因为这里面有超级超级多的食谱，是我某段时间的下饭最爱。现在“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上可以看到这本书的电子版，在这其中，有一个叫“棍骗类”的条目，专门记载各种骗术，其中有这样一条：

仙人跳

苏、沪有所谓仙人跳者，男女协谋，饰为夫妇，亦有出之正确之夫妇者。使女子以色为饵，诱其他之男子入室。坐甫定，同谋之男子若饰为夫也者，猝自外归，见客在，则伪怒，谓欲捉将官里去。客惧，长跽乞恩，不许，括囊金以献，不足，更迫署债券，订期偿还，必满其欲壑，始辱而纵之去。谓之仙人跳，亦谓之曰扎火囤。

按照老徐的说法，“仙人跳”是上海苏州一带的骗术，主要是男女双方合伙，以女子色相诱人，而后实行诈骗。老徐为了做说明，举了一个栗子：

 

道光年间，有一个吴江的顾某人到苏州去考试，住在吉利桥畔。有一天他出门一看，发现旁边有一家叫“锦凤楼”的茶馆，因为吃饱了没事做，小顾就去喝茶。

 

客满，只有角落里还有一个位子，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一个年轻少妇。小顾看看，就过去坐着，老太太就跟他聊天，聊着聊着蛮投缘的，老太太就说：

 

这里没意思，你要是有兴致，就去我家里，我来烧好茶给你喝（此间无趣，郎如有兴，盍至我家，当烹佳茗以相待。）

 

小顾同意了，到了人家家里，上二楼，发现楼上布置很雅致，榻上有鸦片烟，老太说，你抽伐？小顾说，啊呀我没抽过。老太就说没事没事不过是抽着玩。然后小娘子上前，帮小顾烧烟。小顾刚刚躺上烟榻，老太就说：

 

你随便坐随便躺，当这里跟家里一样。我现在有点事先走了。（任意眠坐，无拘束也。老身有事且去。）

 

须臾，忽然听到楼下乓乓乓敲门，进来三十多个男人，进门就嚷：“人在何处？”小娘子说：“在楼上。”

 

还好小顾年纪轻，身强体壮跑得快，这才逃过一劫。老徐说，这就是“仙人跳”。

徐老师还详细说了这一骗术的加强版：

先使女子引诱男子，与之周旋，既接近，则引其党十数辈，各携武器，追踪而寻获之，声势汹汹，不可向迩。佯称妻为所污，非死不可，否则汝既爱之，汝可买之，并须赔偿平日一切费用，否则决不再留此被污之妇云云。男子或稍抗拒，则伪为夫者必连声喝打。其党则又假作调人，竭力劝解，迫令男子献金，并将其衣服及随身所有者悉数括之而后已。

由此可知，“仙人跳”这个词大约产生在清代，也叫“扎火囤”。但这种骗局，实际上在明朝就有，比如最喜欢编故事骂和尚的湖北人王同轨曾经在他的明代畅销书《耳谈类增》第十七卷中说了“优诈”的故事：

苏州山塘某寺的一个和尚，在月夜碰到一个美妇人。妇人对和尚说，我被老公家暴，无家可归。师傅能不能带我回去住一个晚上。和尚嘴上说不，心里却一动，就带小娘子回家，正要脱衣服，忽然来了一大群男人，进来把和尚绑了，说：“贼秃驴安得诱良家妇至此？”和尚不断哀求，旁边一个人假意说合，说你有什么财物表示表示。和尚说我哪有什么东西，只有化缘来的“面近百”。这帮人拿了面一哄而散，和尚过了好几天才知道，这是一个犯罪团伙。

 

所以，“仙人跳”的基本要素我们来总结一下：

 

1.要男女合谋。

2.要在将成未成事的紧要关头出现。

3.捉奸需有团伙，且有的管打，有的管讲和，红脸白脸都要有。

4.目的只有一个，骗钱。

以上是清代之前的“仙人跳”情况。

 

到了民国，上海滩上的“仙人跳”事件更多，三十年代，“仙人跳”犯罪团伙似乎变得更有耐心了。1935年，北四川路邮政总局的职工江炳根经蒋姓友人介绍，和一个崇明女人施范氏相识。女人说，自己本来有丈夫，但是感情不合，刚刚离婚。她家境贫寒，生活困难，想要重新开始。小江大概也属于文艺青年，先和这个女人做了一个月笔友，然后某日，这个女人就说，过两天下午七点，我跟你有要紧事碰头。小江赴会，谈了片刻，女人说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去旅馆开房吧。到了旅馆，没过多久便来了一伙人，说是女人的丈夫，揪着小江指控他“诱奸其妻，大施危迫，勒令江出一百元，否则以斧头相向。”小江身上没钱，只好捎了一个口信给朋友，叫他带钱来赎人。这个朋友意识到小江遇到了“仙人跳”，就报了巡捕房，这伙人被捉，才知道这样的方法已经用了好几次，屡试不爽。

 

“仙人跳”手法中，捉奸人破门而入的时机很重要。目前来看，一般都在男方未成事的紧要关头出现。如果犯罪团伙采取“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让男方成事之后再骗取钱财，这就不是“仙人跳”，而叫“放白鸽”。

白鸽当然也是美人，一般来说，即行骗者将年轻貌美的女子，或是自己的妻女，或是拐骗来的女子“放”出去，以美色为诱饵对富有的男子设局行骗，一旦捞足钱财便将白鸽放回。

比如，1920年代，上海曾发生了一桩“销魂三月，失金十万”的风流奇案。汉口富商子弟赵少爷携款十万来沪采购绸缎。某日，少爷到大世界游玩，遇到一对美人姐妹，美人“不经意”掉下一块绣花手帕，少爷躬身捡起，乘机攀谈，并请她们第二天到天蟾舞台看戏。从此少爷天天请两姐妹外出游玩，买首饰、添衣服，所到之处大肆挥霍。如胶似漆之际，少爷租一私宅，金屋藏两娇。过几天，家中来了电报，催少爷回家。回家一看，才发现他有一张六万元的银行存折已经丢失并已经兑现。

 

另有一种“飞来媳妇”，也属于“放白鸽”之列。这类女人往往出现在马路偏僻处或弄堂里。女子席地而坐，以手帕蒙头，面前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凄惨身世，一般父为赌徒，要把自己卖到妓院，母亲急病入院，她万不得已，出来寻求帮助。需要特别表明自己上过学，不做小妾，只求救母。字要写得排列整齐点画清楚，文理明了，令人信服（看，做白鸽也是有技术含量的）。

有过路人见她可怜，也有人存心想沾点便宜，就上前与她商谈，女子就说，跟我妈说。等见了母亲，则把那女儿的话重复一遍，说如果能给钱把债务还了，就可以把女儿娶走。

 

答应了条件的，把女人领回家里，新婚不过半月，该女便下堂求去。如不被应允，就会利用各种机会逃走，而后没过多久，再觅一处，重演“画地觅婿”之闹剧。

有趣的是，1928年10月28日，《申报》上还曾有过一则《白鸽脱手》的新闻。崇明（为啥又是崇明，崇明真是仙人跳犯罪团伙重灾区！）有个十八岁的少女施氏被无业流氓范清狗引诱失身，拐带她到上海，在小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两个人没钱了，于是商定要“放白鸽”。找了一个沪北庙头芦花庄农民徐毛毛，两百五十块，把施氏卖给了徐毛毛。本来商定过一个月，施氏就逃跑。结果徐毛毛对老婆好，施氏动了真感情，不肯跟范逃跑“重操鸽业”。这一天，范清狗拿了假金戒指假金表来徐家，要施氏拿真金饰换下，然后和他一起跑路。“施本以恨极，闻言即喊毛毛外出，讲此事前后详情一一道徐”，最终“白鸽”幡然悔悟，范清狗被送到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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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而来，报纸报道和各类小说里，“仙人跳”案件的数量和成功率之高都令人瞠目结舌。无论是《海上繁华梦》里被“仙人跳”之后跳黄浦江的钱守愚，还是张恨水《平沪通车》里一杯咖啡就起了色心最后被骗十几万巨款的胡子兴，男人的色欲和贪念，轻轻一勾，立即就天雷地火。

 

不过，根据以上故事，我们可以总结一下，“仙人跳”的情节不过以下几种固定模式：

 

1.一个年轻漂亮、衣着得体的女子在马路\戏院\公园等有些僻静的公共场所和某男子邂逅。邂逅看上去是不经意的，但实际上是特别安排的

2.女子以各种方法引起男子注意，男子上前攀谈。这些女子的情况大多相同，丈夫或者父亲出远门，会辅以丈夫家暴、父亲烂赌等佐料。

3.女子邀请男子到自己家中或者去旅馆，男子跟着女子前往。一般来说，家里的布置陈设都不错，为的是让男子放松警惕。这类所谓的“家”和家里所有的布置通常都是租来的。

4.当男子和女人正准备亲热的时候，会有数人冲进房间，自称是丈夫或者亲属，先对男人一通打，说他勾引良家妇女。而后有人出来说合，等男子拿出现金或者支票才肯放人。

这样一看其实蛮沮丧了，中华文明五千年，“仙人跳”发展到现在，其实套路并没有发生很大变化，无论是放白鸽还是仙人跳，跳来跳去，不过还是那三板斧。不过，不管如何，“仙人跳”注定是团伙作案，领头人拟定计划，发挥带头作用，其余人按计划行事，谋定而后动。

 

地点设在何处？要不要让对方尝到甜头？冲进去的时机？怎么付钱？要多少钱？处处都有讲究。

 

仙人跳是有技术含量的，不要侮辱仙人跳。

*参考文献：

1、徐珂，清稗类钞，

https://ctext.org/wiki.pl?if=gb&res=502424&remap=gb

2、王同轨，耳谈类增，北京大学图书馆影印本

3、曹关群，民国时期上海女性犯罪问题研究（1927-1937），上海师范大学200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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