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 24 号,我做了肺部 CT 看肺部有没有感染,还好,两片儿清澈的好肺,没有感染。
到这天晚上,我的体温已经到了 42 度,要知道普通的水银体温计最高能量到 42 度,我的体温已经爆表了,说真的,尽管我很骚,但真的没有这么烧过。
烧到超过 42 度,我感觉这是一种极高明烹饪手法,由带有足量盐分和糖分的红色液体从内部进行加热,以保证菜品足够入味多汁和软烂。
同时,食材紧致的表皮牢牢锁住油脂和食材的本味,可以说非常完美了。看到烧得厉害,医生过来查看,我和老妈异口同声,「都已经烧到 42 度啦!」这句式,这语气——「妈已竞走十年啦」。
医生安慰我们说抗生素起作用需要时间,烧会退下去的。
10 月 25 号,血液培养的结果显示,我的血液中感染了某革兰氏阳性菌,败血症。
医生给我换了更好的抗生素。以前学生物的时候,只知道革兰氏阳性菌的皮比较厚,没想到 TA 会让我如此痛苦。
败血症听着挺瘆人,但如果是正常人,喝柠檬水就能缓解,但是我白细胞太低了,之前的化疗抑制了骨髓,无法正常分裂出白细胞。要想根本上解决我感染的问题,还得等白细胞涨上来,所以会更煎熬一些。
这几天发烧,我其实直立行走都困难,上厕所是大问题,医生建议我就在床上使用尿壶解决问题,但是我觉得在床上尿尿,会让我失去基本的尊严,我太难为情,始终坚持去厕所尿尿,让老爸搀着。
快中午的时候,老爸搀着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我倒下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一群护士小姐姐围着我,脱我的裤子,还说以后再也不能下床了。喔~,天哪,她们这么大一群人,居然脱掉了我的裤子,全看到了呀,天哪,我的那么小!!!
然后,我再也不能去厕所尿尿了,只能在床上用尿壶解决。那大的怎么办呢?我选择憋着。
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不能侧身了,一侧身就感觉头晕胸痛,喘不过气。
然后,我开始出现幻觉。我看着天花板,感觉有花,有石柱子,有妖怪的触手向下生长,向我逼近,我一晃神,都消失了,又换了大虫子在那儿蠕动,越来越多。
这样的幻觉一直持续,且变化多端,甚至是一些我在电影里都未曾见过的画面,我不知道这些幻觉是从哪里调取的素材,难道是我想象力太丰富。
晚上的时候,想闭上眼睛睡会儿,但是闭上眼睛,那些幻象依然存在,而且闭上眼睛,眼前画面的亮度更高了,睁着眼睛 150 尼特,闭上眼睛 200 尼特。
我一方面困得不行,一方面感觉脑子兴奋得不行,像是吃了兴奋剂。我下载了催眠的雨声,心里默念「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还是睡不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 26 号晚上都没有缓解。我感觉自己要神经衰弱了,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像一只实验室里被噪声逼得几天几夜不睡觉而疯掉的小白鼠。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吸也出现问题,Ⅰ型呼吸衰竭,就是呼吸有一点衰竭,血氧饱和度低,大脑缺氧。
反复高烧,幻觉型睡眠抑制,身体不能动弹,呼吸衰竭,这套组合拳,是不是想想就够喝一壶的。
深夜的时候,医生要给我抽动脉血做检测。我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嚷着不要,我感觉自己要疯了。
27 号,我被送到新桥医院,上了呼吸机。然后又做了一个 CT,发现重症肺部感染。
哎呀,我去,前几天不还是两片儿清澈的好肺么,怎么现在就成了两块儿严重感染的肺了呢?我顶你个肺,只能说老天爷待我不薄呀。
这天晚上,又多了一个新项目,我开始咯血,咯得不多,大概一小时一次。好男儿自当有一腔热血,而我的口腔、鼻腔、胸腔都是热心,所以是三好男儿。
电视剧里那种一口老血喷在呼吸面罩里的情况,我也经历了。
由于我刚带上呼吸面罩,业务还不是很熟练,我咳嗽的感觉来了,呼吸面罩一直取不下来,咯了一下,憋住,面罩还没有打开,再咯一下,憋不住了,血喷在面罩里。哎呀,真是的,又得麻烦老爸清理面罩了。
可能是药物比较强效,也可能是我底子比较雄厚,这种咯血的情况持续了不到两天就停止了。出现幻觉的情况,在吃过药后也有所缓解,终于可以勉强睡觉了。
但是,我仍然不能侧身。吃饭只能喝营养师开的营养粉,实际上就是蛋白粉。以前健身的时候都没有做到把蛋白粉当饭吃,现在我做到了。
现在,最让我揪心的就是上厕所的问题,尿尿一直是用尿壶躺在床上尿,如果能侧身还方便一点,可是我不能,所以偶尔操作不当也会尿到床上。
然后,老爸老妈就要换床单。我是无法站立的,他们只能把我这么大一坨一点一点地推来推去,挪出空间,然后把床单换好。而当下最关键的是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开大了,我已经憋了好多天了。
我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只能用便盆。老爸把便盆放在床上,我坐躺在上面,感觉很不习惯,毕竟是第一次使用,是新手。坐了好半天,终于放下心中的包袱,出来了。不出来就不出来,一出来就停不下来,毕竟憋了很多天了。
而且便盆的高度很不科学,很矮,拉出的东西是不会扩散开去的,会越垒越高,直到你可以用自己的屁股感受到自己的排泄物的温热,嗯,所以我的大概是 37.5 摄氏度,天哪,我的上帝呀。
然后,就需要老妈端一大盆水来帮我清理,老爸去帮我把排泄物倒掉,而我只能躺着,一动不动。
老爸老妈需要像照顾一岁的我一样照顾现在的我,显然现在难度会大得多,毕竟现在我是笨重的一大坨,而以前我是轻盈的一小坨儿。
经历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盛满了无能为力的愧疚。在某期《奇葩说》里,反方有一个观点,就是子女就算过得不好,也要在父母面前装作过得很滋润,让他们放心,我是同意的。
可是,我现在怎么装?装我能站起来?装我能正常呼吸?装我能正常进食?我什么也装不了,我原形毕露。
我只能装作看不见腰间盘非常突出的老爸每天晚上一次次挣扎着从狭窄的陪护床上爬起来,给我端屎端尿,只能装作看不见老妈每天由于睡眠不足而神色恍惚,然后好像心安理得地躺着。
在《请回答 1988》里有一个情节,正焕故意把自己和哥哥的生活搞得很乱,然后让母亲来照顾自己,母亲觉得很高兴。
我懂得让爱自己的人感觉被需要是很体贴的做法,但是我不想让我爸妈以这样的方式被需要,我感觉这是一种侮辱,是生活对我的侮辱,是命运对我的戏谑。
人的欲望真是可以被无限放大,也可以被无限缩小,以前我还奢望早点出院,现在我只希望能够站起来,独立地去上个厕所,不用麻烦老爸老妈。
那几天,我常常靠着床头流泪,也没有表情,只是眼泪会不由得渗出来,舅妈让我不要哭,乐观一点。我还是流泪,我想:乐观并不是不流泪,并不是嘻嘻哈哈,也不只是一味嘴上坚强,而是在遭遇不幸以后,依然保持沉着冷静,努力寻求自己当下生活的最优解。
11 月 6 号,我终于取掉了呼吸机,也可以自己吃饭和上厕所了。重症肺部感染,不过如此吧。
刚刚取掉面罩,我感觉自己长了一张狗嘴,总感觉嘴前面还有一截东西,而且脸也麻麻的。「面具戴久了,就会长在脸上。」鲁迅诚不欺我也,我也相信他说过的「湖人总冠军」是没有骗人的。
虽然治疗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但多插几个帆,实在不行再摇摇浆,这艘破船还是要慢慢向前的。人生海海风雨急,前路茫茫车马慢,只是老周攥着的老船票如何才能登上我这艘破船?
老周每天下班都会到医院看我。这天她穿了一件浅绿色呢子大衣,黑色的裤子和帆布鞋,一切显得那么不搭,就像是大冬天,把手缩在袖子里匆匆到楼下拿个快递就回屋的装束一样随便,而不是一个在意自己形象的女生出门的模样。
关键是那件呢子大衣,念书的时候就穿了三年,本来质量就不好,现在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球,而且乌漆漆皱巴巴的,我看着她,一时间陷入深深的自责,眼泪不由得渗出来,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以前读书的时候穷没办法,现在本来应该工作了,本来应该我好好照顾她的,虽然不能让她过上富贵的生活,但也应该有基本的生活品质,可是我为什么要生病呀(脏话)。
我真的不想看到她因为我的事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将就,我希望她的生活仍然是光鲜亮丽的,吃好吃的,化美美的妆,穿漂亮的衣服,和朋友出去玩,坚持自己的爱好,一个 25 岁的元气女孩该有的模样。
她曾说,以后工作了,想要学习钢琴完成小时候的梦想,现在也没有再提过了。
我与老周的相识是极乌龙的事情。本来是两个互不相识的僚机帮朋友追女生,结果女主角没来,两个僚机勾搭上了。遇见老周,是我的运气。
记得我的病刚确诊的时候,我和老周站在西南医院血液病中心外的广场上,当时还飘着小雨,她啜泣着:「你这辈子还没有过过好日子呢……」我知道她是真的心疼我。
我曾说过,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彼此成为更好的人,并感受人生的幸福。
我这个人对外人有礼貌,对熟人却是脾气古怪。如果不是和另一个人那么亲密的相处,我不会那么透彻地看见自己。
和老周相处的日子,真的像照镜子一样,让我看到了自己很多问题,并在老周的督促下一点点改变。
老周真的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也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老周常说,最开心的就是一起在黄树村的日子了,一起做饭,散步,朝阳的生气落在阳台,晚霞的余晖照进小屋,看小奶猫长成亭亭玉立的大猫,我想同样的幸福我们还可以创造很多。
我们曾经计划要一起去好多地方,盖满护照的章;要买一个七座的车,可以带着两边的父母一起去自驾游;
要把房子装修成我们想要的样子,养一只柯基还有大傻猫。刚生病的时候,我也曾经怕我没命去陪她完成这些,我跟她讲要想清楚,我只希望她能过的得好。
她说,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和我一起完成就没有意义了。后来 ,我便没有再提过这些事情,我越是提,越是显出我的矫情和脆弱,我要做的事情是努力康复。
我想:真正塔夫(tough)的男人可以在万事俱备,意气风发的时候拥抱她,给她温暖,也可以在丢盔卸甲最虚弱的时候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心安。
11 月 7 号,我终于走出了病房,过了一下称,哎呀,掉了 20 斤,这可都是瘦肉呀。我曾经也是 1000 米能跑进 3 分钟的老运动员呀,现在站都站不稳。
「要有多坚强,才敢恋恋不忘。」我躺在床上,举起小腿,看着我萎蔫干瘪的二两腓肠肌,拍一拍,仿佛摇曳在风中的一块儿老腊肉。
我想:既然罗斯都能克服满身的伤病,跌跌撞撞八年后,再在最高的篮球舞台得 50 分,我为什么不能回到我正常的生活呢?
望着天花板,我想:苦难到底能给人带来什么?这真是愚蠢的问题,苦难就是苦,就是难,除了让人痛苦,它一无是处。
什么「苦难是人生的财富」,这样的财富,我宁愿一贫如洗;什么「花香自苦寒来」,我不是梅花,我不穿秋裤在苦寒里抖一年,也不会香的;
什么「千锤万凿出深山,你凿石灰去,不要来凿我。
只是生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没有谁能把日子过得行云流水,苦难总是不期而至,我们必须囤积足够的坚强以应对它的到来。可是我的坚强不是苦难给我的,而是我本来就很强。
以前看《荒岛余生》的时候,我就想,汤姆·汉克斯在岛上经历了那么多,当他回去以后,命运应该如何补偿他,才能配得上他在岛上经历的疼痛、孤独、恐惧和绝望。
然而历尽艰辛,他回到孟菲斯,又失去了他最爱的人。我很喜欢他最后的一段独白,他眼含热泪,但心如止水地将自己的不幸娓娓道来,最后,他说,「I gotta keep breathing,because tomorrow the sun will rise,who knows the tide could bring.」
尽管生活在给人施加苦难这件事情上,从来都是不知道轻重,不懂得适可而止,尽管人间不值得,但除了人间,我们终归无处容身。
所以,请回答 2018,以后下手能轻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