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子父亲终究只是一个就会种地、养牲口的人,把日子过烂包的人,是村子里说不起话的人,天长日久,他也就不想说话了。就像那麻袋,自个儿把口子一扎,万千心事,捂死在了肚子里。
他常年穿着那件掉色的灰衣裳,戴着塌沿儿的绿布帽,面色酱黑,目光凝滞,跟在两头驴屁股后面,出入在8亩地里。反正他对老米子的婚事,似乎早已经放弃了。
老米子,多少年了,重复着旧模样:黑漆漆的头发扎在后脑勺;露着半截胳膊的上衣,一些花纹开成了隔岁的痕迹;她依旧站在南墙下晒太阳,嗑麻子,依旧满村子游世。不过她能去的人家越来越少了。一户户人家在麻村的消失,一步步扎紧了她所能到达的边界。
除了有时候帮父亲干点农活,她还是会出门打几天工,然后,又回来了,似乎屁股上牵着一根皮筋,一走远,就会被扯回来。唯有她眼角一根根密起来的皱纹和日渐灰暗下来的肤色在西北风里怎么也扯不掉了。
人们终究搞不懂老米子的心事:她难道不想男人吗?她难道不心急吗?她难道就不想挣点钱把日子过好吗?她难道就不想住宽房大院吗?她难道就没有被外面的花花绿绿迷了眼吗?她难道就把自己的一辈子撂到这山屲里?她难道看到落日低垂时、倒头睡在炕上时、看着一户户紧锁的大门时,没有想过什么?真的没有想过什么吗?
以前,老米子来我们家的次数可能是最多的,也是要脱鞋上炕的。这些年,我父母大多时候在外面打工,家里大门紧锁。不知道老米子游世时会不会想起我们家。
逢年过节,我父母回家,老米子便迫不及待地来我们家游世了。我父亲在,老米子只是转转,说一点闲事,毕竟她感觉不自在。我父亲不在,她就脱鞋上炕,和母亲盘腿坐在被窝里,绵绵长长地扯起了杂七杂八的事。她们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指指点点。小时候,我听不大懂她们的闲扯。现在能听懂了,但不便听,有时候,无意间,就拾一耳朵。
有一天,母亲还是问到了老米子一些关于她个人的事:“你年龄也大了,个人的事咋考虑着呢?”
老米子靠着墙坐着:“以前还考虑过,现在不考虑了,一个人过日子,自由些。”
母亲又问:“平时不心急啊,就是一只鸡,都想凑个伴呢,你一个人,晚上睡下不冷清?”
老米子淡淡地说:“习惯了,我好像也不爱男人,没兴趣,很早以前撺掇的男人,不是看不上,而是没感觉,我怕是个假女人吧。”
母亲哎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天,手里的鞋垫包好了边,又说:“你要不到城里打工去吧,饭店端个盘子,再不行工地上干点零活,挣点钱,日子也就好过了,不要再靠你爸了,他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
老米子说:“我也不爱城里,到处是人,端盘子我怕看脸色,干零活我怕出力气,我就爱麻村,游世方便,吐一颗麻子皮也没人管。”
“那你以后咋办?”
“操那么远的心干啥?把眼前过好就行了,人么,一辈子短得很。”
母亲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麻村的人,终究还是搞不懂她的心。在黄土蜿蜒、万物起伏的高原,在深埋着万千祖先骨殖的高原,搞不懂的事太多了,何况一个老姑娘的心。搞不懂,那就拉倒吧。你是你,我是我。你活成了你的样子,我活成了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