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还是命,你怎么选2018-11-01 薛涌 大家
导读她提出了对生命非常简单的估算:如果你一天挣300块,要花100块买一双鞋。这双鞋的价值,就是你一天三分之一的生命。
央视著名主持李咏50岁英年早逝,马上有人在朋友圈感慨:“央视是主持人犯癌重灾区,我知道的有: 罗京,马华,肖晓琳,方静,邱圆圆,李咏。都是不到50岁己逝。”我查了一下,其中肖晓琳去世时已经年过五十,其实也很年轻。另外,李咏去世后,又有制片人吴万芳55岁英年早逝的消息。 我不爱看电视,且1994年就出国,上述名主持,除了罗京外都不太知道。我历来相信,成功人士健康状况明显好于普通人,只是他们英年早逝的震撼大,报道多,传播广,夸张了他们的健康危机,若干个例未必反映统计学上的现实。不过,央视主持人的数量本来就非常少,随口点出这么一串不到五十就去世的人,这个比例无疑高得有点吓人。 也难怪,李咏的去世,在网上引发了一大波“对生命的反省”。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李咏这样的公共人物已经成为一个象征:过去四十年的迅猛发展,以当今四五十岁这茬人为主力。他们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是否拼得太狠? 作为61年出生的同龄人,哪怕是生活在大洋彼岸,每一位英年早逝的新闻,都会给我带来生命的震撼。这不禁使我把对美国社会最近越来越火的一个生活运动的观察和思考与大家分享。这个生活运动叫是“财务独立和提早退休”。 说它越来越火,也是名副其实—其别名就叫“火”(我姑且称之为“火样生活“),反对者则称之为“玩火”(play with fire),因为其英文缩写恰好是Fire(financial independence and retiring early)。这个运动的主力,是80后90后的千禧一代,偶有一些稍微年长点的参与者。其基本原则是:年轻时哪怕高薪,也要生活得节俭单纯,储蓄率高达甚至超过50%,乃至30岁左右积蓄就超过百万美元。按照4%的平均长线投资回报,百万美元每年四万的利息。如果花销在这个水平上,每年吃利息即可,这笔积蓄就可以一生持续。这样就可以退休了。 2017年,华尔街一位匿名年轻女士,积蓄了225多万美元,28岁就宣布退休,而且还号称要继续在纽约这种昂贵的地方渡过余生。这些年,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比如丹佛的一位工程师,年薪11万美元,43岁时存了120万美元,宣布退休。 一对加拿大的华裔夫妇,三十几岁双双退休,一下子成了网络红人。有的提前退休者,还在网上开博客讲述自己的经历,不小心成为网红,入账不薄,开始以此为生。有的“火样生活“网站订阅者已经快四十万。社交媒体使这种散布各地的志同道合者走到一起,声势越来越大。主流媒体,如报刊杂志、广播电视等等,也开始进行专题报道和讨论。甚至有了专门的纪录片《玩火》。 另一方面,美国面临着随着婴儿潮退休而带来的人口老化、养老金危机、劳动力供应减退等等一系列问题。退休人口太多,劳动人口太少,是未来美国竞争力的一大软肋。而普通美国人财政责任淡薄、超前消费,退休储蓄严重不足,更使这些问题雪上加霜。 在正找不到人干活、而且大家普遍不为退休存够钱的时代,三十几岁本应是事业顶峰、社会的顶梁柱,更不用说自己还往往上有老下有小。在这个正当年的时机退休,对自己、对社会是否负责?是否太懒了?也难怪,对这一运动大肆抨击者不乏其人。别的不说,靠100万甚至200万的积蓄,30岁退休后恐怕不够维持余生。有些人称“火样生活”运动是地道的“玩火”(play with fire),增加了自己和整个社会的财政风险。 最近,美国电视上最红的个人财务咨询师Suze Orman放出狠话,称以她四十年个人财务咨询的经验判断,真正想财务独立、三十几岁退休的,你需要存500万美元!这样一年有20万了利息!可惜,很多年轻人银行里才25万就打这个主意。显然,她的很多听众表示被雷倒了:500万?!20万年收入!我们工作的人,有几个能挣那么多?好厉害的富婆呀!还是呆在你的豪宅里,我们小民百姓听不懂你的教训。 在我看来,网络炒作当然免不了夸张。“火样生活”也好,“玩火”也好,拥护者和反对者都喜欢走极端)。但“财务独立、提前退休”运动之所以能“火“起来,确实反映了美国及西方发达社会的某种非常有意义也有影响的生活潮流,即对物质(特别是以金钱为标价的物质生活)的拒斥,以及对生活的实质内容及幸福感的追求。 这和最近二十多年来发达国家纷纷用“幸福感”、健康状况等综合指数而非人均GDP来衡量发展水平的趋势是一致的。这种量化的国家指数怎么体现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中?“火样生活”是一个活例。我虽然已经是奔六十去的人(57岁),不属于这一运动的直接参与者。但是,我感到自己生活的几个阶段,都奉行着非常类似的生活哲学,而且现在也注意从这些年轻人的冒险中受到激励、汲取经验,以规划未来的生活。这里,不妨进行三点总结。 首先,从哲学层面上分析,“火“之生活运动的现代教祖级人物,是1992年出版了《你的钱还是你的命》的畅销书作家Vicki Robin。她二十多岁就获得了财务独立,但也有过一番挣扎。除了自述个人经验外,她提出了对生命非常简单的估算:如果你一天挣300块,要花100块买一双鞋。这双鞋的价值,就是你一天三分之一的生命。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你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有多贵?如果你生命很贱,用一天生命的三分之一换一双鞋也许很合算。但如果你生命昂贵,这就是赔本买卖了。 这就引出了”极简主义“的生活哲学。这种哲学,其实和我们文明的历史几乎一样久远。 比如,佛祖就认识到痛苦来源于我们的欲念。古希腊的斯多葛学派也称,人的幸福,在于怎么控制和管理自己的欲念,而非成为欲念的奴役。梭罗的《瓦尔登湖》,其实就记录了这种”极简主义“生活中的自由:当你的物质欲求少了的时候,你的精神自由就大了。这样你可以把生命的大部分时间留给自己,而不是去用来为物质服务。 我们在生活的两个关键阶段,都曾严格的执行这种“极简主义”原则,但不是为了退出现实竞争,而是为了参与竞争,或者说是准备竞争。那恰恰是我们生活中最“拼”的时刻。 第一个时期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刚刚结婚,蜗居在父母家的一间小屋,从零开始为留美奋斗,靠的是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几百块的月薪(八十年代好像才二百块上下),外加一点稿费。我们当时都有不错的挣钱能力,但也只是在“弹尽粮绝”时才出去“打工”。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其他花销。为此,我还在《文汇报》上写了一篇小文《单纯》,是读《瓦尔登湖》的随感,也是对这种生活的反省。我们的账算得很清楚:最值钱的是自己的时间。所有时间都应该用来读书。只有在万不得已才去花时间出去挣钱。生活费用越低,自由度就越大,就越可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果然,后来我们两人如愿以偿、双双进入耶鲁读书(我是跟着妻子从当陪读起步)。 第二个时期,是在耶鲁读书的时刻。女儿出生前,我们夫妻一个月一度就八百美元的生活费,连当地一个人的基本生活线的一半都不到。但过得很充实。每天就是读书,健身。日后事业的知识基础,以及奋斗的身体本钱,相当一部分都在这个阶段奠定。我在女儿上大学前教育她:这好比马拉松,素质高的选手,只需要两个多小时。素质低的,四个小时还不够。用钱道理也一样。素质高的人,很少一点钱能过非常高质量的生活。素质低的,花几倍的钱也找不到那样的幸福感。 回到“火样生活”的现实层面。这场运动的参与者,至少在开始阶段,以IT界为主力,有人甚至说是以年轻的白人男性工程师为主。后来参与面放宽,但高薪人士依然是主流。Vicki Robin本人也是布朗大学毕业的精英。这些年冒出来的大部分例子,大多是年薪十万以上,三十岁储蓄上百万的。而美国的中等家庭收入才六万,家庭的平均退休储蓄不足10万。从这个数字上的比较看,这些“火样生活”的参与者们无疑都属于精英阶层,很难说他们的财务安排不负责任。 他们辞职的动机,往往是工作压力太大。有的一周要干七天,每天十几个小时等等。比如,有一位夫子自道,自己在公司每天拼十个小时以上,亲眼看到邻桌的同事在办公室过劳发病,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兔死狐悲之感,他索性就不干了。 上面那位28岁的华尔街金融精英则称,自己现在年收入至少25万。之所以放弃,就是觉得自己错过了太多的生活。她母亲身体不好,她没有能陪母亲周游世界。也许更重要的是,自己携带着母亲的基因,对自己晚年身体不能太乐观。现在不享受生活,日后也许没有这个条件了。 有人分析归纳,美国人现在到处都在叫唤,说自己一辈子退不了,干过七十的大有人在,普通劳动阶层特别如此,否则晚年根本没法活。 这些“火样生活”的弄潮儿之所以敢于反潮流,一大原因是他们都善于精算,而不是失算。他们大部分来自高科技或金融界,思路非常人可比。普通百姓,就是把自己每年花剩下的钱用来储蓄。他们则会精心制定自己的财政目标,比如三十岁时积蓄百万等等。一旦目标确立,就行使巨大的执行力,强制自己把一半以上的收入存起来,然后根据剩下的钱来规划具体的生活开支,在事业顶峰时刻就开始了“极简主义”生活。 这种“极简主义”,不是象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那样疯狂地当钱奴、为节省而节省。恰恰相反,他们更象是金钱的主人,更有古希腊哲人之遗风。 我大学时代就追崇古希腊,年过半百后,更觉得古希腊哲人比起宗教或现代心理学来对自己帮助更大。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古希腊哲人强调行动的哲学。对他们来说,哲学不是想想而已,必须在生活中实践。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生活的”。 他的着眼点在于生活实践。到了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那里,强调的是辨析我们的欲求。和佛教不同(也与大众的误解相异)的是,斯多葛学派并非禁欲,并不认为所有欲求都是有害的。但是,他们主张你必须对自己的多种欲求进行分析,哪种是对你有益的,哪种是有害的,如果两个欲求相冲突,应该如何取舍。这样你才能导引有益的欲求来增进自己的幸福,防止有害的欲求毁坏你的人生。 “火样生活”的弄潮儿们,就是这样要把生活反省个底儿朝天。 比如,他们多来自金融和高科技界。午餐晚餐,同事们相约到豪华餐馆酒吧吃吃喝喝,乃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十几甚至几十万年薪的人,似乎早都习以为常。但这些人则不参与。他们分析,一顿饭下来,经常几十美元甚至上百。按照他们的收入水平,也许就是半小时甚至一刻钟的“工钱”吧。但是,一个“极简主义”者,用这笔钱能够维持一天甚至两天的生命,可以用这一两天自己想干的事情。这才是自由。 况且,吃吃喝喝不仅用其所创造的“财务需求”逼着你疯狂赚钱、超时工作、出卖个人自由,而且其本身对健康就有害。享受这种生活方式,岂不是明明被人家给卖了还在高高兴兴地帮助点钱?所以,你可以批评这些“火样生活”者们,但千万别觉得他们不如你会算账。他们只是不跟着流俗算账。 美国的经济地理,也支持着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比如,在纽约、旧金山这种高费用、高薪酬的地方淘金十几年,然后到廉价地区退休,能够享受相当好的生活环境。 去年媒体报道一个六十多岁单身妇女的故事。她是个极度的物质主义者,年龄上也不属于这个运动,但其经历也很说明问题:她在旧金山生意破产,平日生活豪奢,一点储蓄没有,生活突然没了着落。情急之中上网搜索,发现艾奥瓦房价低得难以置信。于是赶紧把自己在旧金山的公寓卖掉,入手一百多万现款,到艾奥瓦用几万块买了栋独户旧房,又花了十几万翻修,手里还剩下近百万的现款。本来一贫如洗的她,现在钱多得烧人。一百万投资,4%的回报,一年确实4万块,在那里生活富富有余。 同年的另一个例子则是:硅谷一个三口之家,年收入7万。这笔钱不仅远高于美国中等家庭收入水平,而且在中西部或南方许多地区,几乎可以当”富人“了。但是在硅谷,最小的房子也住不起,只能住无家可归者收容中心。这样的地域差别,为财务独立提供了机会。 也许更为重要的是,所谓“退休“,并非停止工作,而是退而不休,以”后现代“的个性化工作方式挑战现代工业体系所确立的组织结构。 我邻居讲的故事就很说明问题。他自己当年是约翰霍普金斯的生物学教授,下海到制药业搞研究,成了高管,干到七十岁才退休。将门虎子,他大儿子学精算,三十多就成了CEO,不到四十就退休,回家陪儿子。儿子九岁迷上滑板,他发现市场上针对儿童的小尺码滑板甚少,于是自己制造,发明了用竹子制作的小号儿童滑板。本来作坊是自家车房,后面越作越大,制造一端全外包给中国。不小心自己又成了CEO。 等儿子到了十几岁,子承父业,改进出更小的Handboard(小滑板或手板),自己当上小CEO。这种业绩印证了许多心理学研究的结论:当你不为外在奖励而工作时,当你纯粹出于乐趣工作时,你的表现往往最好。 “火样生活”运动的宗旨很明确,“财务独立,提前退休”。财务独立是目标,提前退休只是形式,即自己不必为稻粱谋了,要干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 这并不意味着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全无回报。恰恰相反,这些有良好教育和技能的人,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往往意外出彩。还有一点,他们多半和同龄人一样,上有老下有小,负担不轻。 比如都有为了孩子大学教育而开设的储蓄账户。另外,他们的配偶,有不少依然保持工作。比如28岁退休的那位女士,丈夫就有全职工作。她的家庭不过是有一份普通人的工资,外加225万积蓄而已。她在金融界经验丰富,哈佛毕业的学霸,出身家贫,从小精打细算惯了。一个28岁攒了225万美元的人,难道会糊涂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今我也在思考自己提前退休的问题。这并不意味着停止工作。恰恰相反,如果安心在家写作、教书,也有一定的收入,也许更有效率,为什么一定要拿着学校的教职、在各种恼人的校园政治中斡旋?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彻底放弃开车通勤? 大多数人,是为了生活而工作,然后异化成为了工作而生活:自己住在哪里、何时起床、干什么事情,都要围绕着工作来安排。难道不能把工作当成娱乐、使之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吗? 我相信,“火样的生活”,会渐渐影响到中国。李咏不是第一个英年早逝的,更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不管他的病是否和工作相关,从公众的反应看,过高的房价、过大的工作压力、过拼的生活,已经成为萦绕于中国中产阶级心中的核心问题。 特别是初入职场的年轻人,更应该反省一下:你的豪车、你一身的名片,究竟能够增加多少幸福感?这些东西带给你的财务压力,要逼着你加班多少小时?过去几年我短暂回国两趟:国内日常消费其实比美国便宜很多,根本不象媒体渲染的那样比美国贵。但有一点:你不要买进口货。 另外,虽然住房费用压力依然很大,但租房比买房合算得多也灵活得多。特别是现在住房市场严重供过于求,估计二三线城市房价会大幅度回落。为什么不可以到低费用的地方发展呢? 极简主义,在欧美渐渐成势,在日本的年轻人中也很盛行。勤劳或过劳的中国人,是否应该从个人生活层面的GDP主义中喘口气呢? 原标题:《你的钱,还是你的命—美国的“财务独立、提前退休”运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