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在五道口见了姜大麻花儿的同学,大男人梳个马尾辫,两鬓花白,满口京片子:“姜子说了,孩子用功,你们又上心,我帮你们看看。”又递来一张单子,列着北京设美术专业的高校:“前五个您就甭浪费时间了,从第六个往下试。”
舅妈要掏钱,被当场回绝:“当年在农场我跟姜子上下铺,打嗝放屁成天互相熏着,那是一种岁月,必须要尊重。”
舅舅家三口人好几年没来过北京了,特意吃了顿麦当劳,薯条依旧油腻,番茄酱也还是免费,滋味却大不相同了。
舅舅掏出单子,翻来覆去地看那些让人眼热心跳的校名,前头缀着“北京”、“首都”或“中央”,不由叹道:“还是北京好人多。”舅妈白了他一眼:“等咱家姑娘考上了,再合计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吧!”说完她自己捂嘴笑了,舅舅也笑。
三口人本该同心协力,却在北京吵了起来,舅舅的意思是先紧单子上好的学校来,舅妈却嫌越往后挑学校越烂,“孩子心都给挑凉了”。
“挑个烂的再去不上,咱在北京咋有脸往下待?”舅舅不服。
吵不出个主意,只好往县里打电话,父亲给折的中:“两头儿往中间试,咱目标还是中间那几所,先试几家就当摸底了。”
素科考试现场,孩子们在屋里应对,家长们在门外苦等,天寒地冻两三个钟头,边跺脚边聊天。偏偏有几个被放进大门里头,考场教室来回转悠,跟老师们谈笑不断,门外的见了,七嘴八舌。
“这他妈后门走的,真黑。”
“哪儿不黑呀?孩子们都画傻了,哪懂这些。”
舅舅舅妈一身县城打扮,根本插不上嘴。
“你说咱俩折腾这些年,到底是在供孩子还是耽误孩子呢?”舅舅感叹,舅妈也不答话。
孩子们考完了,表妹最后出的考场,披着县城买的棉袄,小圆脸通红的一层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舅舅想问考咋样,舅妈不让:“考都考完了,问那没用的干啥。”
表妹不吭声,擦下汗,低头往前走。冬日的北京城,下午四五点光景,等三口人回到租的地下室,早没了太阳。
这是去单子上排名靠前学校的情形,至于垫底的,两口子就轻松不少,还能碰见谈得来的家长。
“供个画画儿的咋这么难呢!”
“嗯呢,是不容易。”舅舅点头道。
“听你口音,也东北来的?”
“吉林,四平。”
“哦,四平,每回坐火车来北京都路过,大站,一停半个多点儿。再回东北我们一定去四平溜达溜达。”
“来吧,就住我家!”
相谈甚欢,还互留了电话。
舅舅家三口人这些日子在北京很拮据,舅妈想找表姐家帮帮忙,舅舅死活不干,可吃住能省,报考怎么省?
四平那两口子搭话了:“跟咱们包饺子吧。东北大馅儿饺子,在西城区,自个儿家亲戚开的。”
舅舅舅妈真兴冲冲去了,可“自个儿家亲戚”却摇头:“店小,再招人就赔了。”
四平两口子好说歹说,亲戚方松了口。舅舅擀皮儿,舅妈和馅儿,工资没几个钱,但包吃包住,最重要的是表妹考完了还有热乎饺子吃,舅舅大喜:“我说吧,北京就是好人多!”
等表妹考完了素科,舅妈谢过四平两口子,就要收拾回东北。舅舅却说在北京还有事儿没办呢。
“你还有啥事儿啊?”
“天安门看升国旗,纪念堂给主席献花儿。”
凌晨对着国旗唱国歌,中午排队给毛主席献花,下午扛行李挤上火车。半夜经停吉林四平,舅舅在硬座上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