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10-3 11:22 AM 编辑
一
王远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被鞭子抽着跑完前半生的人。 他就像一头被放到赛马场上的家猪。家猪很无辜,他不想跑,只是迫于身后的鞭子,只能嚎叫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前冲。 问题是,他还不能回过头,去拱那个手拿鞭子的人,因为那人是他爸。 王远他爸是武汉某大学的教授,教工程造价。在学习方面,他对王远要求十分严苛,对待儿子的错误也绝不姑息,坚决贯彻“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教育理念。老王很成功啊,王远一直都是每个家长口中的“别人家孩子”。 王远觉得很痛苦,他只想长大以后当一个爱弹吉他的农民。他长相普通,身高普通,就连人生理想也普普通通。同学们都很费解,因为那时大家都立志要当科学家、大发明家。 我曾经问过王远为什么想当农民。他给我听一首歌,周杰伦的《稻香》。 “所谓的那快乐,赤脚在田里追蜻蜓追到累了,偷摘水果被蜜蜂叮到怕了。我靠着稻草人吹着风,唱着歌睡着了……” 王远得意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境?夏日午后,轻柔的风从金黄稻田上拂过,你抱着吉他,靠着稻草人,唱着心爱的歌。想一想,整个人都满足了。” 可是,吉他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好运。“我小时候抓周,硬是从一堆积木和工程图纸中选择了吉他,被我爸一顿暴打。” 第一次见识到老王恐怖的一面,是在他家吃饭。当时王远临近高考,老王每顿饭都给他做一桌大鱼大肉,所以我经常去他家蹭饭。 这天饭吃到一半,老王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对王远说:“再努力一把,高考好好发挥,一定要考上武汉大学。” “我要是考不上呢?”王远问。 “考不上就复读。不知道你从哪里听了些歪门邪道,竟然说以后要去当农民,我明确告诉你,不可能!”老王语气严厉起来。 王远瞪着他,说:“这是我的理想。我看啊,只要你不赞同的,全是歪门邪道!” “啪”一声,王远的左脸红了。 “我有自己的想法,凭什么一定要走你规定好的路?”王远吼出这句话,完了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你自己想,以后谁会看得起一个农民?”老王对着反锁的门喊,“我没有在和你商量,只是在通知你。” 当时我才高一,高考还离我比较遥远。后来我才发现,武汉大学是人能考得上的吗? 王远不是人,还真考上了。 二 王远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病逝了。老王留在重庆,怕睹物思人、徒增伤感,带着王远搬到武汉。 妻子去世后,老王把所有心血倾注在儿子身上,再加上自己是个大学教授,望子成龙的心绪也比一般家长强烈。 经过那一次争执,我以为王远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逃到某个偏远的小山村去种田。 没想到,王远复习反倒更认真了。他英语最差,每天早上5点,准时起床背单词。中午午休的时候,也听着英语听力入睡。 得知王远那么努力,我见他就开玩笑:“你不当农民啦?” “怎么可能?我突然想通了:谁说上武大就不能当农民?我去学个农业工程专业,以后就是有技术的上等农民。”王远一脸得意,嘴角翘得老高。 王远考上了武汉大学,读的还是农学类专业。 作者图 | 2010年7月,收到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捱过高三一年的压抑,王远解放了。 他每天上课,去实验室做试验。空闲之余和室友打打游戏,天气好的话,背着把吉他去操场唱唱歌。日子过得潇洒自在。 大二快结束,他自由自在的日子戛然而止。老王打电话告诉他,他托武汉大学的朋友,给他办转专业手续,让他攻读工程造价,进国企单位也容易一些。 “就等着你签字了。”老王说完,挂了电话。王远满脑子反驳的话一句未能出口,一腔热血消逝在“嘟嘟嘟”的忙音里。 王远决定进行无声抗议,躺在床上绝食,整日盯着天花板看。室友们以为他疯了。绝食的第二天晚上,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给自己一巴掌:“我真蠢,在这儿绝食他又看不见,抗议个球啊。老子快饿死了,老子要吃肉。” 绝食计划失败,王远决定和老王谈一谈。 第二天看到王远哭丧个脸,我知道他谈判失败了。“上个月,他被检查出来心梗。医生嘱咐,这种病不能太生气。” 王远认命了。他又回到高三的状态,夜以继日泡在图书馆,恶补工程造价大学一年级的内容。 快赶上学习进度时,老王又打来电话。我正和王远吃饭,只见他挂掉电话,面色凝重。 我战战兢兢地问他:“你爸又下什么死命令了?” “他让我好好准备英语,去美国读研究生。” “保重!” “可我只想当个农民,不想当工程师,也不想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所以呢?” “所以我拒绝了。” 那晚,我和王远从八点喝酒到十一点。期间,手机上二十多个未接来电。他从始至终没看手机一眼。手机震动声尤为刺耳。最后,王远拿起手机,扔进装满啤酒的玻璃杯中,溅起一片酒花。 手机像是喝醉、昏死过去,屏幕再也没有亮起。 “呜哦!”王远大声喝彩,指着玻璃杯里的手机说,“去他妈的出国,去他妈的工程造价,老子要种田,老子要弹吉他。谁也别想推着我走过这一生。”他神情无助。 这是大学时期,我和王远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发给我一张录取通知书的图片。我想,他只能去国外当农民了。 作者图 | 2015年6月,收到美国某大学的录取通知 王远在美国一呆就是两年,期间没回来过。我发微信给他,只能得到一些简单回复。他朋友圈都是关于工程造价的论文,或者对工程技术的看法,看样子他已经进入新角色。 两年间,我偶尔会去看看老王,免得他寂寞。每次问起王远在美国生活得如何,老王摇摇头:“他没和我联系过。” 我没接话,老王又补上一句:“他过得好就行。” 三
我再一次见到王远,是两年后的事。他从美国回来后,在一家外企当项目经理。 王远没当上农民,也没当上工程师。可能这就是生活,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成为项目经理,出乎老王的意料;但他能挣很多钱,却在老王预料之中。 那天晚上大半夜,我已经睡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穿着裤衩去开门,看见王远。我准备抱他,转而一想,赤裸着身子拥抱有点不好,于是踹他一脚,说:“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王远朝门外一指,说:“走,撸串去。” 我趿拉着拖鞋,跟随西装革履的王远出门,走到一家烧烤摊。 “还以为你会约我到一个高端大气的酒店呢。”我假装失望。 “我还是觉得,撸串最有意思!” 菜品和酒水上桌,王远对我说:“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同化了。” “你的意思是,你性取向变了?”我问。 他灌下一瓶啤酒,说:“我当初怎么会想当农民呢?去他的农民,当农民能喝上这么好的啤酒?两年前,我就打消了当农民的念头。” “他让我去美国时,我跑去一个农村同学家住过一段时间。没有网络、电视、热水,半个月不到,我就受不了了。真正的农民并不是我小时候想的那样。” 我没搭话,只是看着他。他衬衫很紧,皮带紧紧勒着啤酒肚,每坨赘肉上似乎都写着“精英”二字。 他举起杯子,笑着说:“我有自己的赛道,不过现在好像跑歪了。”我没有和他碰杯,想顺着他的话抒情,但想想自己生活乱七八糟,还是算了。 “我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他一口气干掉杯中的啤酒,猛地站起来,站到凳子上,“就是让他知道,没有按照他的规划走,所以我过的很好,能很成功” 。 “我没有接过他电话,我年薪上百万,不需要按照他期望的方向走!我赢了,对吗?”王远凝视着我,向我寻求答案。 “你开心就好。”我苦笑着说。 王远沉默一会儿,咆哮起来:“我不开心!”他一点也不开心,每天有写不完的计划书、喝不完的应酬酒,还要受尽一个人的孤独。” 我想到老王在家时的样子,他不也很孤独吗? “我好想他啊。”王远哭了,鼻涕眼泪蹭在自己昂贵的衬衫上。 四 为缓和王家父子俩的关系,一有时间,我就拉着王远往老王家跑。老王挺喜欢我去串门。他年近六十,没什么爱好,平常独自呆在家,哪儿也不去。 妻子去世得早,为照顾好王远,老王练就一手好厨艺。他做的腊排骨那是一绝。我每次去重庆餐馆吃饭,发现菜品味道和老王做的不一样,就觉得那不是正宗重庆菜。 有一次,老王做了腊排骨,叫我去吃。我懂他的意思,拉上王远去蹭饭。 吃到一半,老王突然正色说:“你们告诉我,什么是自由?” 我和王远一愣,面面相觑,认为这是陷阱。 “小胡,你先说。” 我赶紧清清嗓子,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王转头问王远:“你呢?”他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排骨,往王远碗里放。 “我选择自己要做的事,你干什么事情和我商量一下,这就是自由。”王远回答。 老王的脸阴沉下来,说:“那你这两年,自由得还不够吗?” “如果我有自由,现在怎么可能和你在这儿讨论什么是自由?” 老王一耳光打在王远脸上:“那你现在滚去种田,去啊!我绝不拦你。” 王远把筷子一扔,说:“独裁,迂腐,不可理喻。”说完他摔门走了。 “出去看看他。” 老王打掉我的筷子。 我跟出去,看见王远坐在院子的花坛边吸烟。 “别生气,父子俩,关系何必闹得那么僵呢?再说老王做饭那么好吃,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这张嘴啊。”我安慰王远。 “你眼里除了吃,还能有点别的吗?”王远白我一眼,“他所有决定都是想让我过得舒适安稳一点,但我就是忍不了他的做法。哪怕他能有一丁点和我商量的想法,我也能开心一点。” “你既然明白,就没什么问题嘛,回去吧。” “不了!”王远转身离开。 五 王家父子的冷战,持续了一年。 这场冷战,在2017年9月28日结束,因为老王去世了。他坐在沙发上,突发心梗。 那晚,王远回去拿文件,发现老王已经去世几个小时。 第二天,在殡仪馆,朋友们都来了。平日里我们穿得花里胡哨,那天清一色的一身黑,这可能是我们给老王最后的默契。他把王远逼得那么优秀,给我们造成的困扰,我们不再计较了。 老王平静地躺在防腐柜里,照片上的他微笑着。相片前供着几根香。王远跪在火炉前,目光呆滞,机械地往火炉里丢纸钱。 我们陪王远守灵三天。老王火化前,王远对着防腐柜说:“别睡了,该起床了!” 他哭了,眼泪砸落在地上。 老王下葬后,王远办了一场感谢宴,感谢所有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 他面对一大桌菜,挤不出一丝笑容。可能即使摆在他面前的是满汉全席,也敌不过老王做的一碗腊排骨。 感谢宴晚上十点才结束。客人渐渐离去。王远抱着垃圾桶猛吐,还一个劲嘀咕着:“他答应我,说国庆一放假就去医院复查。可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他提出的要求,我都完成了,他自己怎么却食言了呢?” 我们想扶他,听到这些话,又都止住动作。大家都哭了。 “我从没想过你会死。生活真残忍,过着过着我就没有你了。” 六 终于,王远哭累了,醉倒了。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搬到附近的酒店。 我担心王远出意外,留下来陪着。半夜起来找水喝,看见他拿着瓶啤酒站在阳台。 我很诧异,该不会要跳楼吧。我走到他旁边,说:“你跳楼之前,能不能把啤酒留给我。” 王远没有回话,沉默片刻,突然说:“听说人死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天上这么多星,爸,你到底是哪一颗啊?” 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眼泪像被摇过的汽水,不停往外冒。 “保重!”他对夜空说,声音很小,消逝在风中。 那晚以后,王远又消失了。 后来,王远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在日喀则拍的。照片里他穿着黑色冲锋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哈达,左手放在心脏位置,抬头望着漫天繁星。
作者图 | 2017年10月,王远在阳台喝酒 “怎么?不当农民,改信佛了?”我调侃他。 许久之后,他才回我:“我很想他!” “这里是中国海拔最高的城市。在这里,每天晚上,我都感觉到,我离他很近。” 作者胡塞北,大四学生 编辑 | 崔玉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