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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真实故事计划|“有种职业”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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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26 10: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男公关这一行,交出身体总是太容易 | 有种职业001

 叶琴瑜 真实故事计划  2018-07-12


男公关只能做到25岁。阿强以为只需熬过几年,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男公关物语


面试时,阿强穿了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经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说:“我们这不是收破烂的。”

阿强低着头,不安地用鞋蹭着地。老板,我什么都能做的。

“什么都做?”经理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强一番,“我们这正好缺你这样……什么都能做的。”

听罢,阿强张大了嘴“啊?”

“接受不了就滚,啊个屁啊。下一个!”

 “不是不是,我接受。”阿强咬牙答应了下来。

几天前,父亲查出肺癌,阿强将所有打工的钱寄了回去,还是凑不够手术费。经学校的线人介绍,他来到了这个酒吧。

经理一脸勉强的样子,接受了他。“回去把自己收拾收拾,下周过来体检。没过还是给我滚回去。”

阿强应聘的工作是男公关,就是那种可以为他人提供性服务的有偿陪侍。

男公关这个职业,外门槛有四点:身高一米八以上,样貌端正、青春活力,二十五岁以下,身体健康无任何传染性疾病。入行后,就有内门槛,前四点一致,再加上活儿好、会撒娇、不粘人。

通过体检后,阿强向学校请了一个月假,进行男公关的入职培训。

在这一个月里,他每天六点起床,先跑五公里,再做一组腹肌撕裂,平板支撑三十秒、蛙跳两百米二十个来回再加仰卧起坐一百个。

这些训练,可以提升他的体能和肌肉能力,拥有成为男公关的硬件条件。

硬件之外,不错的酒量、熟练歌曲舞蹈和逗人开心的甜言蜜语也是必修课程,会来事儿往往比长相还重要。

午休中间,阿强还被安排参加一个一小时的特殊课程,专门服务于有特殊需求的男性顾客。老师在这个课程上,会使用一些小道具教学,比如受到特制鞭子的鞭打,进行捆绑等。

等到下午,还有三个小时的乐器训练,受训的人从钢琴和吉他中选取一样进行练习。可是一个月过去,阿强还是不懂看乐谱,只是凭借苦练学会了几首女孩子喜欢听的情歌弹唱。

晚间是舞蹈课程,爵士舞、拉丁舞、钢管舞、街舞,不求熟练,只需略懂。为了更好地娱乐客人,阿强还要上文化课,熟记各国风俗、美食和艺术品等内容,作为和客人调情的谈资。

剧照 | 《野兽男孩》

魔鬼式的训练下来,阿强走起路来的姿势会有些不自然。一同训练的人会搭他的肩膀,鼓励说:“辛苦了。”

阿强心里觉得好笑,大家都是出来卖的,干嘛假惺惺彼此关怀。日复一日,阿强的那一点羞涩和自尊消失殆尽。

酒吧老板非常自豪于这一套培养模式。他常对阿强说:“我们男公关能文能武,除非是死木头脑袋,几年下来,赚个几十万几百万不是问题。有了这些技艺傍身,顾客一高兴,一晚上一栋房子都有可能。”

“二十五岁以后,大家就小康了,再加上这些培训的技能,何愁找不到老婆?”

培训结束后,参加培训的男孩们都和老板签了一份合同。合同规定,没有基础工资,客人给的小费和卖出的酒水提成就是工资。小费收入在折抵培训费用前,公司提成百分之三十,之后,提成降低到百分之十。

签完合同后,老板带着男孩们去了一家私立男科医院,做了阴茎背神经阻断术,防止他们在服务客人时早泄。长得不那么好看的,还被带去日本做了微整。

男孩们上岗的第一步是拍证件照,取花名。

花名他们决定,最好是好记有趣又不低俗。证件照放进相册,下面贴着健康证一些基本资料,方便顾客挑选。

出台时,男孩们会站成一排供客人挑选,没被选上的,就要酒吧寻找目标或者是等待下一批新的顾客。

剧照 | 《野兽男孩》

阿强的工作安排一般从晚上十点开始,到第二天六点结束。刚开始,他的衣服是由老板提供,赚钱后,他就自己买了一身。每次出台时,他都会在衣服的左上角别着一枚胸针,上面有他的花名。

阿强的花名叫毛毛,有点萌,和客人亲近了,他也让客人叫他阿强。这是一种技巧,让客人觉得跟自己的关系更为亲近。

第二个星期,阿强接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客人,一个衣冠楚楚的同性恋男人,有老婆孩子。男人大手一挥,给阿强叫了一盘曼哈顿鸡尾酒,“喝一杯给三百。

阿强每喝完一杯,男人就往他胸口里塞几张百元钞片。男人看上去兴致盎然,他边塞钱边吼道:喝得这么慢,是不是个男人!

其他的客人也过来凑热闹,他们对阿强喊:“毛毛喝啊,X哥可有钱了,你喝死,都拿不完他的钱,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笑声里,阿强一连喝了九杯,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厕所跑。路上,阿强捂了好几次自己的衣服,里面装着好几千块钱。

等从厕所出来,阿强就听到那个男人的抱怨:“一个雏,酒都喝不好。”

每隔半个月,老板会开一次业绩检讨会,男孩们一起交流心得,讨论哪款香水或者包包最讨女人欢心。

第一个月,老板看完业绩统计后,狠狠地拍了桌子。他骂这些这个入行的男孩,白白长了一张人脸,但是不值钱。

尤其是你,阿强!一个月内不要穿重复的衣服,下班滚去买新衣服!

阿强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没有在意,他再赚钱几千块钱就可以负担父亲的药费了。

阿强出生在一个偏远地区的村庄,为了供他念大学,家里面已经山穷水尽,还欠了一笔外债。到了大学后,他一直在默默努力,就是希望拿到奖学金,给家里减轻负担。


在酒吧上班后,学习就被放弃了。


早上六点下班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学校,才能勉强赶上课程点名。阿强开始无比嗜睡,经常一连睡过好几节课,成绩一落千丈,好些课程都挂掉。学院老师约谈了阿强好几次,都被他应付过去。

好学生的陡然坠落,再加上阿强整个衣着打扮的变化,同学间开始传言他被富婆包养了。有时,阿强走在路上就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碰到有人来找他,同学还会起哄喊:“鸭强,出来接客啦。”

阿强默默忍受着这些讥笑和嘲讽,可是,他的沉默却让同学们更加放肆,甚至有人往他的床上扔垃圾。

内向少话的阿强不敢在学校停留,只好长居酒吧,课也极少去上了。

剧照 | 《野兽男孩》

那段时间,父亲的病变得严重,阿强的压力越来越大。

他开始寻找客户接客,不论男女,全情奉陪。只是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招致一部分客人不满,被投诉了好几次,还有一部分客人爱惨了他这幅模样,叫他“性冷淡男公关”。

阿强红了。

慕名而来顾客数量越来越多,其中一对男女最为阔绰,他们给阿强买了手机和衣服,甚至,他们还在车库里挑了一辆车送给阿强。

这对男女对阿强的要求也更高,他们不准阿强穿重复的衣服,另外,阿强必须向他们汇报自己接待的每一位客人。

直到有一天,他们包了阿强一整个晚上,从晚间十点到第二天六点,八个小时。这两个人几乎疯了,整个夜晚都不停在折腾,阿强昏睡过去好几次,又被他们喂药弄醒。

阿强很快就后悔了,可他太需要钱了。

那次之后,阿强赚够了自己父亲的医疗费,弟弟妹妹上高中的学费、生活费等债务还清了。村里的人都说阿强出息了,挣钱养家了。只有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和阿强说:“好好读书,别再打工了,以后考个公务员。”

等回了学校,阿强又去了酒吧上班。他想,他要在25岁前给自己攒一笔钱。

每隔半年,男孩们都需要进行一次全身体检,向顾客提供健康证。得病的就会被辞退,这是规矩。阿强平时还会自己多体检几次,买个安心。


有一次,阿强接待的一个客人疑似感染艾滋病。老板为了安全起见,连违约金都没收,直接把阿强赶走了。

一个月内,阿强瘦了10斤,任何一点小症状,都会让他联想到得病。

“怎么跟家里人解释,家里人要被戳脊梁骨一辈子了。”阿强几乎崩溃。

剧照 | 《野兽男孩》

他把车卖了,想用这些钱回家买套房子出租,留给爸妈养老。幸运的是,检测报告显示健康。

因缺课太多,阿强终于被勒令退学。阿强决定回家,为了让家人看不出破绽,还做了一个假的毕业证。学成归来的阿强,成了乡邻追逐的对象,还有的人带着自家女儿上门提亲。每当这时,父亲都会涨红了脸,笑着迎来送往。

邻里开始议论起来,说阿强在大城市待久了又赚大钱,眼界高了看不上乡下人。也有人悄悄不服,“谁知道他那个钱怎么来的”。

像在学校一样,阿强愈发沉默,他害怕那些女孩子羞涩的笑。他再没有那样的表情了,他觉得自己不配。


阿强口述

作者叶琴瑜,文员

编辑 | 刘央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10: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拿到30万,医闹就从医院消失了|有种职业002

 张忘川 真实故事计划  2018-07-18


医生也只是凡人,用知识、经验和死神抢人,有时会赢,有时会输。


去年,为了完成暑假作业,我去医院见习。医院在一个贫困县,但可以在全国县级医院里排前三十。

在我报到前,医院刚经历了一场大的“医闹”。六个月大的女婴在就诊时死亡,家属们把女婴的尸体放在就诊大厅里,摆上灵位,夜以继日地烧纸钱。不仅如此,他们还拉黑字白底的横幅,上面写着:“无良医生草管人命”。因为文化水平不够,“菅”写成了“管”。 

女婴被送到医院是因为高烧。来自农村的父母本着发烧不是大病、捂捂汗就好的原则,在酷热的六月,硬是给孩子裹了好几层被子。土办法没有让小女孩退烧,反而让她陷入昏迷状态。父母急忙将孩子送到医院,但持续高烧已经造成孩子的脑损伤。 

剧照|《人间世》

抢救三天之后,小女孩停止了呼吸。她的父母在医院大闹:“一个好好的人,发个烧,怎么到你们这里就死了,还我的女儿!”为了不耽误正常工作,医院试图解剖遗体,查明死因再决定,但家属强硬地要求先赔钱,怎么都劝不动。

当地卫生部门本着不能让患者吃亏的原则,让医院先行赔付三十万,并要求对涉事医生做出处罚,然后再做解剖鉴定。 

拖了很长时间,解剖结果终于出来了。女婴是因为送诊时间过晚,自身疾病导致抢救无效死亡,医院及涉事医生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这是一份迟到的报告,本来应该是决定事件走向的解剖结果,此刻成了一张废纸。家属拿了钱后就没了踪影,卫生部门也无意再提起这件事。

只有涉事医生心理压力过大,暂时休息了一段时间。

 

在医院的实习是轮换制的,意味着每一周或者几周我会被分配到不同的科室。见习第一天,我来到被称为最苦、最累、最穷的儿科。在这里,我跟着一位主治医生上了门诊。 

门诊时间过半,隔壁的医生推门进来,说:“你今天把检查都开给我,我把药都开给你,我药占比快超了。”*药占比是国家为了整顿医药市场提出来的一个概念,通过控制药品在治疗过程中的使用比例,进而降低患者治疗的花销,也是医院为了防止医生多开药实行的一项政策。 

“你开药不会看着点嘛?” 

“我那里的病号都是农村来的,能给他们省点就省点呗,让他们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这位医生无意间瞥见了我,问了主治医生后,发现我是他的大一学弟,变得热情起来,和我搭话:“才大一,啥都没学,你来医院干啥?” 

“老师说现在临床和教育脱离太严重,让我们来提前感受一下临床氛围,了解医患关系。” 

“那你该早来两天的,那时候门诊大厅一大群人鬼哭狼嚎,那才叫医患关系。” 

我正想笑,学长深沉了起来:“等你成了一名医生,一定要记住,所有的治疗、言行,首要是保护好自己,别慈悲心泛滥。如果你因为那点可笑的慈悲心出了问题,被停职了,被炒了,就算你死了,医院都可以立刻再招一个来,照样开门,照样治病。你怎么办,你的家庭怎么办?没人会心疼你,你得心疼自己。” 

剧照|《人间世》

说完,学长的眼圈红了。带教医生在一旁安慰道:“老孙正好趁这个事休息休息,比你我强,天天累死累活的。” 

“医生呐?没人上班吗?”听到有患者来了,学长匆忙跑了回去。 

孙医生,就是那个被女婴家属骂成杀人凶手的医生。 

带教医生告诉我,当时,女婴能救回来的几率近乎为零,主任检查之后准备让家属准备后事。孙医生也明白这种情况,但他觉得孩子才半岁,就申请留下来再抢救。

那三天,孙医生挤时间去女婴的床边守着,夜里也搬个马扎坐在床边,生怕有什么意外。可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女婴的心跳变成仪器上的一条直线,在办公室里哭了很久。

剧照|《人间世》

可是,家属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悲伤,他们觉得,孩子是被孙医生弄死的,他们要用孙医生的职业生涯给孩子陪葬。 

“你学长说的这些话,患者听了会说我们是无良医生,却又的确是咱们的立身之本。当医生要善良,这是拿来救人的,但也不能少了理智,这是拿来救自己。”带教老师说。

我在儿科见习是夏季,比较清闲,没能见识到最忙的时候,一到换季,感冒发烧的孩子加床都能加到电梯口。但不管什么季节,儿科一直都是医患矛盾最严重的科室之一。 

一天下午,儿科没什么事,我就跟着一位学姐去了妇产科——一个迎接生命,也谋杀生命的地方。 

那天妇产科的气氛很低沉,因为一天内有三个孕妇做了流产:一个唇腭裂,一个胎心骤停,另外一个胎儿很健康,但母亲是十七岁的中专生。 

三个人都是药物流产,在同一个操作室里。室内,医生和女实习生们在给三位孕妇注射药物;室外,站着四个男人,包括我。在这里,人们不能接受妇产科有男医生的存在,所以我没有资格进操作室,只能陪家属在门外等着。 

离门口最近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他是唇腭裂胎儿的父亲,工作服洗得发白,皮肤黝黑,身板健壮。他旁边站着一个戴着眼镜、衣着得体的中年人,是胎心骤停胎儿的父亲。离他们俩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蹲着一个小伙子,身穿紧身衣、紧身裤、脚踩豆豆鞋,胸前明晃晃的“GUCCL”字样十分惹眼。他拿着苹果手机打电话,嘴里都是脏话。 

“真他妈麻烦,明明给她吃药了,又怀上了,白花我两千块钱。” 

小伙子又骂骂咧咧地对电话里的人说,心里烦,晚上找几个弟兄出去喝酒,正好去邪。

小伙子的聒噪声,这让另外两位真正的丈夫有些不满,但是自己的妻子在里边,也就没太多心思去管他了。 

等待的过程漫长又焦灼,两个人开始闲谈起来。

“产检查出来唇腭裂,医生说最好是流了,这是俺的第一个孩子,真是舍不得啊,俺媳妇哭好几天。” 

中年人接过话,说自己的老婆是第三次流产了,前两个三四个月就流了,这一次他们格外小心,保胎针、保胎药、产检一样也没落下过,没想到七个月的时候,检查出来胎心骤停。中年人说,刚知道怀孕的时候,自己快高兴疯了,现在就剩下疯了。

剧照|《人间世》

“你媳妇还年轻,还能再生。我媳妇这都快四十了,我不想让她再生了,对身体伤害太大了。可能我这辈子是没办法留个后了。” 

两个男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而旁边的那个小伙子,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嘻嘻哈哈十分快乐。 

医生打完针出来后告诉家属:把孕妇领回病房休息,什么时候肚子开始疼了,什么时候叫医生。前两个人连连点头,等医生走后,在门口探着头等自己的媳妇出来。 

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是最后从操作室走出来的,她四下张望,过了一会才发现蹲在墙边的男朋友。她捂着肚子,走到男朋友身边戳了戳他。男朋友示意她别说话,然后站起来继续打电话,女孩只好自己踱进病房。

就这一个星期,妇产科已经送走了十七个新生命。两个医生从操作室里走出来,“想想当初我学妇产科明明是为了接生,现在天天不一定接生,但是一定杀生,真是不想干了。” 

“有活咱就得干,剩下的咱也管不了。等哪天环境好了,小孩们知道爱惜自己了,咱就没这么多损阴德的活了。”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你看那个小姑娘她男朋友,什么玩意?也不知道小姑娘看上他什么了。” 

“怀孕流产,明明给家里人打电话了,结果一个都没来,你觉得这个小姑娘除了有那个小伙子还有谁?”发了会牢骚,她们就匆匆赶去了产房。 

在儿科呆了一个星期之后,我轮换到了外科。医疗界有个顺口溜:“金眼科,银外科,不好不坏是内科。”这句话直白地描绘了外科的高收入。 

刚进外科,我就被里面的日常对话惊到了。“咱县里新开盘的那个小区你们看了吗?学区房,环境好,女儿特别喜欢那里,我就订了一套。”正在写病历的一位医生挑起了话头,办公室里开始热闹起来。 

“那里可不便宜啊,听说到手要一百万啊。” 

“贵是贵了点,不过日子紧巴紧巴倒也负担得起,主要是我女儿喜欢。”

谈话还在继续,我静静地坐在旁边,感受着一屋子“有钱人”的气息。任凭他们口中的房子、车、旅游击碎着我的认知。 

过了一会儿,关于房子的讨论落下帷幕,我弱弱地问身边那位给女儿买房的医生:“不是说医生都又苦、又累、又穷的吗?怎么你们……”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医生领会了我的意思,笑了笑说:“你看见这屋子里的医生了吗?每一个都是五年本科、三年硕士进医院,从住院医熬到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的,前前后后十几年。十几年里,学习加班上夜班,挨打挨骂被投诉。付出的这些东西,难道配不上现在的收入吗?”

剧照|《人间世》

今年是他进医院的第五年,到九月份,医学生涯就整整十三年了。这十三年里,本科五年靠医学一分钱没挣到,研究生三年里他的工资只够自己温饱,医院里这五年也是从最开始的几千块钱涨到了现在的一万三。他说:“我用十三年的时间换来了一份一万三的工作,我觉得我的付出是配得上工资的。” 

听完李医生的话,我觉得脸像被火烧一样,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纠结了很久,我还是向他表达了歉意,医生笑了笑,说:“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与外科高收入相匹配的就是高强度的工作,工作日程上每天满满的都是手术,短则两三个小时,长则十几个小时,所以外科医生总是自嘲:“我们是拿命换钱的。 ”

在见习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轮去了心内科。一位女医生调侃道:“你得多待几天,我们这里来个年轻人可不容易。”这里的病人年龄普遍很高。 

在我实习的前几天,死亡降临在了这里。 

那是一位七十多岁的爷爷,被送到医院之后先住院观察了一天,心跳血压居高不下,医生建议继续住院治疗。住院费一天一百五十元,家属当时交了一千,医生给开了几个检查,一天就花掉了七八百。家属的应很大,吵着要走:“能治就治,不能治我们就回家,别想把我们拴在这里坑钱。”

那些费用主要是检查费,如果不检查,凭经验治病治好了大部分人,只要出了一个例外,大家只会记得医生误诊了例外病人,骂他是庸医,运气不好的还要被一顿毒打。所以现在的医生,都要做精细检查之后才敢治病。

在主治医生到科主任轮番和家属交流了好多遍之后,他们就一句话:“你们这群挣人命钱的,为了挣钱良心都没有了。”无奈之下,医院让家属签了自愿出院协议。 

出院还不到一个小时,家属就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医生办公室,让赶紧去看看,人不行了。正在写病历的医生们直接跑下楼开始抢救,几个外科医生轮番做心脏按压,电击和打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老人还是走了。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忙,看到老人眼里是一种让人不能直视的眼神。那一刻我才明白,医生也只是凡人,用经验和死神抢人,有时候会赢,有时候会输,但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接受。 

剧照|《人间世》

和儿科那个半岁大的女婴不一样,这次医生宣告死亡的时候,家属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一位长者平静地说了一句:“七十多岁的人了,够本了。”然后将遗体运回家。 

老人的死亡带来了科室的宁静,一天里没有人露出笑脸。但是第二天,当老人变成诊疗记录上的一个名字,在一排“出院”中被印上“死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他。 

离开医院这么久,除了去世的老爷爷之外,我一直都记得外科的张医生。

她是医生,也是患者。有次例行体检,她被查出来甲状腺瘤,住到了自己曾经负责的病区。 

我在实习的时候,她已经在科主任手下完成了手术,处于术后休息期。但她总是闲不住,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闲下来就会跟我聊天。 

她说自己以前工作的时候,最烦患者和家属问这问那,“他们什么也不懂,听我的不就好了吗?” 

等成了患者之后,她才理解,得病的时候,除了医生,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心安。“我有丰富的专业知识,得病的时候还是会慌,何况那些在农村呆了一辈子的人呢?” 

这段话,我会一直记得。

作者张忘川 医学生

编辑 | 马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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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8 11: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8-8 11:58 AM 编辑

女儿出生后,刑警队的金牌线人辞职了

 张强 真实故事计划  2018-07-24

侦破棘手案件时,警方会借助线人获取情报。他们在刀口舔血,最好无所牵挂。


NO.

003



城市西边,某个老式居民小区的一单元,顺着楼梯走到顶层,除去两侧门对门的住户,还有一道加了锁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背后是继续向上延伸的台阶,与之前上来的水泥台阶不同,这部分台阶是铁质镂空的。每一级台阶原本应该由左右各两颗螺丝钉固定,许是年久失修,螺丝钉三三两两脱落了,人走上去,吱吱喳喳的金属摩擦声十分刺耳。

拾阶而上,推开吊顶中间一块外表腐朽的木板,就能到达楼顶平台。平台上是密密麻麻的太阳能热水器,一间私自搭建的简易板房在纵向列队、科技感十足的真空管群中显得格外突兀。简易板房多年来一直被楼下的住户投诉为违章搭建,为此辖区派出所、居委会和城建部门没少上门做协调工作,最后以免交卫生费等条件,平息了其他住户的怨气,才留下它。

细鬼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在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板房里生活了近十年。第一任妻子据说死于交通事故,对此细鬼不愿多聊,只是在房间的一角保留了很多年前妻的灵位,上面没有照片。两年多前,第二任妻子为细鬼产下一女,前妻的灵位被拆,细鬼解释说:“她换了一种方式回来了,灵位就不需要了。”

剧照|《线人》

细鬼喜欢看电影,在市区步行街经营着一家音像制品店。现在网络发达,音像制品店的生意十分惨淡,仅能维持基本生计。白天细鬼几乎不出门,音像制品店是一个轻微智障的年轻人代管。他保留了大量年代久远的电影光盘,多是些港台老片,整天窝在家里用已经很少见的DVD翻来覆去看,偶尔到平台上跑跑跳跳,稍微活动下筋骨又很快进屋子。

细鬼不仅自己外出少,对于妻子和女儿的活动范围也有限制。女儿正是爱玩的年纪,总嚷嚷着要下楼,妻子也在一旁帮腔。细鬼呵斥归呵斥,终究熬不过,允许老婆带着女儿在小区内玩耍,而细鬼的眼睛则像一盏悬在半空的追光灯,片刻不敢离开妻女所在的区域。

吃过晚饭,细鬼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出门。他习惯将一件款式陈旧的灰色夹克披在肩上,手臂并不伸进去,走路的时候,袖子空落落地随着脚步颠簸。小区居民喜欢饭后聚在一起聊天,看见背部微驼的细鬼走来,话题或多或少会转移到他身上。

“就是他,每天深更半夜回来,上楼梯时吵死了。”

“也不知道这人天天都在忙啥,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估计有点背景,楼顶上违建,多少年了都没人管的了。”

细鬼一边穿过叽叽喳喳的人群,一边向前猛然抖动左肩,夹克被耸到嘴边,衣领正好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遮挡。细鬼顺势低头在遮挡区域点燃一支金圣,快速吞吐几口,把自己包裹进浓烈的烟气中,若无其事地向夜色中走去。

细鬼妻子出门也会遭遇同样的议论,受不住这份委屈,终于忍不住向细鬼抱怨。

“你把那楼梯修修吧,真挺吵的。”“不能修!我故意弄的,要是有人上来我能知道!”

“你别干这个了行吗,找个正经工作吧,钱少点没关系。”“干这个挺好的,你别听下面那些人闲扯。”

“咱换个地方住吧,他们说这是违章建筑。”“房子违章怕啥!人不违章就行了。”

我与细鬼认识,是在六年前。

那时我在刑警队已经干满两年,算老人了,开始尝试自己带队找线索、挖案源。半退休状态的师父告诉我,这一行仅凭一腔热血是做不好的。有个好“钩子”就能少走很多弯路,特别是一年到头各种“专项打击任务”,禁毒、禁赌、打击两抢、打击入盗(入室盗窃),靠蹲点死守很难出成绩。

师父所说的“钩子”,在公安专业术语里叫“特情”,受港台影视作品的影响,人们喜欢称之为“线人”。

剧照|《线人》

几天后师父往我办公室领进来一个人,年龄四十五六,衣着朴素简单。他与师父并排而坐,接下我递过去的烟,放在一旁,并没有点燃。

师父介绍说他叫细鬼,十多年前就开始给公安系统做“钩子”,提供的线索涉及范围很广,从扒窃、吸毒,到造假、走私,帮助破过不少大案。

“比如当年那起……”师父说起往事总是一副兴致颇高的模样。

“老柯,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细鬼打断谈话的语气极其平淡,看不出是愠怒还是真的不值得一提。

师父转而向他介绍起我,大概说些我在年轻人里算吃苦上进、以后工作上免不了需要他协助的客套话。我被师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搔头的一瞬偷瞥细鬼,发现他没有看向正在说话的师父,而是上下打量我。即使意识到我对他的这种打量产生了不快,依然迎住我的视线,仿佛要把我看穿。

之后两个月,细鬼没有主动找过我,只有几次是我通知他来辨认监控视频中的犯罪嫌疑人,辨认结束立即走人,与我几乎没有交流,终于有一天被我堵在监控室门口。

我问细鬼:“师父把你介绍给我,你一定有过人之处。我也知道不少同行都喜欢找你要线索,有时候不仅抓人需要,审人也需要,你能知道这人身上到底有几起案子,可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不愿意把这样的线索给我?我手头也有不少打不开局面的案子啊。”

“对不起,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细鬼左右试探,仍然保持要离开的姿态。

“可我是警察呀!”

“尤其是陌生的警察。”

“为什么?”

细鬼倚在门上点起一支烟:“你看过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吗?里面有段台词说,‘我比那些所谓的演员更加专业,因为我每天的生活都在演戏,虽然我没有剧本,但我绝不会NG,因为我一NG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细鬼把点燃的烟递给我,工作中我比较抗拒接陌生人递来的烟,对于细鬼这样的人,我更是小心谨慎。细鬼冷哼一声:“所以你能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跟陌生的警察打交道了吧?对我来说,陌生的警察比陌生的普通人更可怕,你们这个职业太复杂,我这个行当太容易被你们左右,我玩不起,信得过的,才敢跟他讨口饭吃。”

我还想争辩,细鬼示意我别再说了:“前段时间我被人报复,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又回家调养半年多,当时跟着的人和线都断了,重新有线索的时候我会主动联系你,你是老柯推荐的,我相信他。”

细鬼是湖南人,我查过他的资料,违法犯罪记录不少:初中辍学后就在当地混社会,吸过毒,跑过城(扒窃),给野赌场看过场子,干过一段时间职业医闹。

在湖南当地一场社会青年的火拼中,他乱刀捅伤他人,逃亡两个月,被湖南公安抓获归案,因无钱赔偿,服刑三年。出狱后,伤者家属放出话来要报仇,所以逃到本市,一直生活至今。这些年里,细鬼对本地的惯犯几乎达到可以凭衣着、步态和其他特征辨识身份的水平。

尽管早年经历让他对违法人员的生活状态十分了解,可我依然好奇他作为外地人是如何掌握本市动态的。我为此问过师父,师父说这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单位经费保障充足的时候,你尽量多给别人一点特情费就行。”这是对线人最好的褒奖,其它都是虚的。

剧照|《线人》

我在不久之后就见识到了细鬼的实力。

辖区火车站和医院附近连续发生多起“丟陀”诈骗(一般是团伙犯罪,前人丟包,后人与受害人同时看见,假意平分实施诈骗),但是作案时间没有规律,发案地点相距甚远,我和同事查了十多天,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

细鬼从师父那里听说这个案子,主动找到我说以前本地并没有这样的报案,最近连续发生多起,又需要较强的默契,很有可能是外地过来的一伙人。只需要查查火车站和医院附近的小旅社,最近有没有多人同行、来自同一个户籍地、白天外出少、早晚外出多的住客,盯着这些人的动向就行。

我向细鬼诉苦,这种蹲守需要充足的人力,我这边可能够呛,细鬼没等我说完就开始挥手,说不用那么费事,只要我把吃喝准备好,一切他来搞定。

侦查办案中,蹲守是最苦的事,漫长、无趣、疲惫,还要认真审视每一个来往的行人。特别是通宵蹲点,凌晨三、四点达到满格的困意、车厢里充斥的口腔和身体异味、时间流逝的感知混乱,都是对意志力的最强考验。

细鬼自己有辆车,挂了套牌,想必也是师父帮他弄的。细鬼平时不开车,随意停在路边,无所谓交警贴的罚单,开工时才会把车开走。我每天早晨上班后会联系细鬼,一来是问问昨夜蹲守的情况,二来是把一天的干粮给细鬼送去。

我按照自己的习惯给细鬼送去香烟和泡面,细鬼对蹲守的情况总是避而不谈,只是让我放心,倒是对我送去的东西不太满意,烟和泡面堆积在副驾驶。

“嫌烟丑?”十多天后,我没忍住问细鬼。

“抽烟得开窗透气,深更半夜的,普通人不会注意,心里有鬼的人一定能注意到车里飘出来的烟,不是警察也会当作警察。”细鬼边说边点燃一支,烟气顺着窗户缝被吸了出去,“至于方便面,其实一点都不方便,要热水,还得趁热吃不能耽误。”

“这……不吃不抽扛不住啊。”那些自己蹲守的夜晚在我脑海浮现。

“我一般嚼槟榔,吃干脆面,不留痕迹,随时开始,随时停下。”细鬼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真空压缩的槟榔,撕开放进嘴里,类似薄荷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

一个月后,细鬼胡须拉碴地来到我办公室,放下两个信封和一大袋垃圾。第一个信封里装着写满时间地点和人员外号的纸条,以及数十张偷拍的照片,细鬼说这些是这个团伙的全部成员,一共六个,除了开房登记人的姓名,其他人只有外号,有些照片他们正在作案的,可以直接抓人了;第二个信封里是十多张收据,上面清楚记录了购买槟榔和干脆面的数量,那一大袋垃圾也都是槟榔和干脆面的包装袋。

“你每天就只吃这两样东西?没回家改善伙食?”我觉得难以置信。

细鬼却反将我一军:“不然这些让你可以直接抓人关人的证据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让细鬼以后不用这么较真,报个大概数字就行。细鬼拒绝了,他说他仔细给我报账,是希望我也能尽快给他报销。

后来合作的次数多了,细鬼渐渐对我放心,闲聊时他告诉我,他干这行有三条生存法则。

第一条生存法则是数独游戏。细鬼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喜欢通过数独游戏锻炼思维。他总是不断挑战自己数独游戏的时间极限,强迫自己在越来越短的时间里作出准确判断,这是他多次死里逃生的秘诀。

第二条生存法则是只帮警察做事。很多线人会吃两头,公安这边拿一点好处,罪犯那边拿一点好处,然后有选择性的对待自己掌握的线索。细鬼想得明白,两面派永远没有好下场,而罪犯最终是要落网的,只有吃警察一头,才能长久。

第三条生存法则是远离抓捕现场。细鬼从来不在抓捕现场出现,点完人或地点就躲的远远的,即使是路上碰到跟他无关的抓捕,他也不会随大流围观,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这三条法则,一条帮我提高应变能力,一条帮我维系经济来源,一条帮我保命。”细鬼对自己总结的生存法则颇为得意。

2014年9月29日,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开展为期半年的“百城禁毒会战”。我所在的城市是108个重点城市之一,禁毒工作重点从等待报案转变为主动出击,认真核实一切涉毒线索,对线人的要求更高。

细鬼那段时间没再帮其他警察做事,所有线索都提供给我。因为师父交代过要在特情费上给予照顾,所以无论细鬼提供的线索是否有用,我都会支付他一定费用,单位不批的我就私人出,不过如果线索没用,我能垫付的费用就比较少。

细鬼将自己的摸排范围扩大到远离市区的地方,一处靠山的半废弃小型皮革厂很可疑。通过十多天的观察,细鬼发现这座废弃厂房仍然保持较大的用水用电量,周边散发出比皮革制品更加浓烈的异味,工厂外墙有数个只在深夜才开启的监控探头。

这条信息经过逐级上报和核实,确认是一家简易制毒窝点。因为该窝点依山傍水,道路崎岖,抓捕无法有效开展。细鬼前期对这个地址做了长时间的观察,熟悉地形,于是上级决定由细鬼带路,到达现场周边再制定抓捕计划。

细鬼在现场周边的车上,手绘了一副简易地形图和厂房构造图,并指出工厂内一共有7名犯罪嫌疑人。根据细鬼提供的情报,收网行动顺利进行,按照细鬼做事的一贯风格,收网前让他自行离开现场。  

工厂内6名工作人员悉数落网,查获制毒原料数十公斤,但细鬼描述的主犯却不在这6人当中。带队领导正在犹豫深更半夜有没有必要扩大搜索范围时,细鬼衣着凌乱、伤痕累累地从半山腰上走下来。他说:“人跑了,我想抓他,没弄赢。”

现场大多数同事跟细鬼不熟,出于刑警的本能,对他的说辞都抱着怀疑的态度。细鬼却没有心情理会这些表情,除了遗憾,还有害怕。这是细鬼第一次把自己暴露在抓捕现场,虽然他与主犯纠缠时自称是警察,可稍微有些判断能力的人都能猜到他的身份。

四天后,细鬼在夜宵摊边被一伙人打断两根肋骨,背部被砍三刀,捡回一条命。我去医院看望细鬼的时候,跟他说现场有目击证人听见这伙人跑的时候喊了句“卧槽,打错人了”。细鬼说不可能,他认出来其中一人就是前几日跑掉的制毒窝点主犯。

剧照|《线人》

“你那天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病床上虚弱的细鬼让人看不出他有“逆行”的勇气。

“我怕你们抓不住全部人,就想回来看看,人要没抓全,回头领导又得少批费用了,没想到正好碰见那人逃出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使没抓全以后也还有机会呀,你这么缺钱吗?”

“老婆怀孕了,我想多赚点……”细鬼叹口气,把头撇向缓慢流淌的点滴瓶,没再说话。

去年夏天,细鬼再次受伤,这是我认识他之后的第二次受伤,不过这次是误会所致。

细鬼妻子带着女儿在楼下活动时,与一名正在张贴“儿童早教”广告的年轻人简单探讨了几句育儿问题,年轻人认为这是一个潜在客户,在细鬼妻子失去兴趣后仍喋喋不休的追着宣传。这让楼顶一直观察的细鬼起了疑心。

细鬼匆忙下楼,没有发出任何质问,上前就是一记“锁喉推”。年轻人块头不小,脾气与块头也成正比,瞬间跟细鬼扭打在一起。十多个小区住户手忙脚乱把两人拉开时,年轻人乘乱在细鬼之前的肋骨断裂处踹了一脚,细鬼面如土色地跪倒在地。

经过检查,细鬼之前的骨折处再次出现裂痕。因为这次是私人原因所致,公家没办法给他报销,因此细鬼放弃住院,选择回家休养。莫名其妙受了场委屈的年轻人还想找细鬼索要赔偿,最后是师父跟年轻人说“要赔偿可以,把所有贴的小广告清除干净再来谈”。这才让他悻悻罢休。

细鬼养好伤,约我和师父去他家吃饭,说是打算带老婆女儿换个城市生活,最后再聚聚。

由于房间面积小,细鬼把这顿饭安排在楼顶露天平台。备好饭菜,支起圆桌,细鬼老婆就带着女儿下楼去了,这一次细鬼没有在天台边审视妻子和女儿的活动。三个人都没喝酒,所以晚饭吃的很快,放下碗筷,天仍光亮。

细鬼和我、师父走到平台边抽烟,单位还有任务,抽完烟我和师父就要离开。“怎么突然就决定走了呢?”我的提问止住了师父张嘴的动作,这应该也是他最想问的。

细鬼伸长脖子从窗口望了一眼在屋内收拾的母女,才缩回来叹气:“虽然我没杀过人放过火,可违法犯罪的事也没少做,按说也算是个狠角。以前真没把自己当人看,哪里复杂往哪里钻,钱多钱少无所谓,能吃饱,再能有口酒喝,就是神仙日子。”细鬼稍作停顿,又扬起脖子看了一眼屋内。“老天给面子,老来得女,忽然变得畏畏缩缩了,想多赚钱,又不想多冒险,开始担心连累家人。”

剧照|《线人》

医生建议细鬼别抽烟,但他说着说着还是点起一支。“女儿已经会说很多话了,我让她别在外面跟其他人说爸爸在家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爸爸是警察,女儿就会非常开心地跑到我老婆面前,大喊‘爸爸是警察!爸爸是警察!’”

“如果你做警察,应该会是个很厉害的警察。”师父与细鬼合作的年头更久,对于细鬼的离开也更不舍。

细鬼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到屋里拎出一个大袋子。“两位警官放心哈,没有少儿不宜的片子,都是我喜欢看的,不带走了,送给你们。”细鬼双手撑开袋子,一副面对警察临检的样子。

我盘点了一下,有《无间道》、《暗战》和《警察故事》等老片,也有细鬼私自刻制的《使徒行者》、《寒战》和《毒战》等新片,基本都是关于警察的电影。“我最喜欢看警察的电影,外国的看不懂,所以看国产,我也没啥送你们的,这些片子我都倒背如流了,送给你们留作纪念。”

“干这行也有小二十年了,其实真的有想过要当个名正言顺的警察,挺后悔自己年轻时没好好读书,惹了那么多前科,失去了做警察的资格”,细鬼的脸色变暗了一些,我想安慰细鬼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别把过去的错误放大,你不是警察却比很多警察都做的好,祝你今后的日子越来越好。”师父打破沉默,向细鬼告别。

西沉的太阳被山尖遮去一块,光芒撒在地面上却看不出缺角,细鬼站在这样的日色里露出少见的羞涩笑容。右手手心在裤缝处来回擦拭,然后拘谨伸出手,轻声对我和师父,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谢谢这些年的照顾,再见,警察。”

作者张强,警察

编辑 | 马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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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8 11: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死刑犯们的最后一夜

 何警铭 真实故事计划  2018-07-30

犯人左手攥着一把石灰,右手袖子里藏着刀片,当时,他正计划着从看守所逃跑。


NO.

004


2006年,我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看守所,成为了一名狱警。 

我负责的监区关押的都是可能被判处重刑或者被判处死刑的未决犯,跟其他羁押人员不同,他们所在的监仓仓门被锁上,所有人都戴着手链和脚链,穿着黄色的马甲,倒数着人生剩下的时间。

进入看守所工作后不久,关押重刑犯的监区关押了一名死刑犯,大约二十出头。他是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小伙,眼神里还有着稚气。 

通过翻阅他的材料,我了解到,他母亲在他三岁时就患肝癌去世了。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从小学到初中,他的成绩都十分优秀,甚至免试进入了重点高中。 

从乡下来到县城,周遭环境的巨大变化让他难以适应。课程难度加大, 他有点跟不上。几次考试,他果然都没考好。那段时间,他在校外结识了一群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厮混几次后,他就荒废了学业。

高考成绩出来了,他落榜。

那个暑假,他总出没于街巷,参与那帮社会青年的活动。有一次,财迷心窍的他们抢劫了一名银行职员。他们威胁银行职员不许报警,银行职员答应了。但狐朋狗友们仍然疑心重重,怂恿他杀人,毁尸灭迹。 

他照做。

判决书下来了,他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次日,我问他:“你不上诉吗?你年纪还小,并且是受人唆使,上诉说不定可以改判死缓或者无期。”  

“不了,杀人得偿命。”他低着头。

我沉默了,他又问:“我爷爷奶奶怎么样了?” 

我告诉他,他的奶奶在法院宣判时当场晕倒了,几天之后,离世了。 

听到消息后的他几乎每天都在哭,眼睛浮肿。 

在定期的思想教育谈话里,他告诉我们,他不断地想起小时候,爷爷奶奶去垃圾堆捡废品给他零花钱,别人欺负他,爷爷帮他撑腰……说完,泪流满面。 

由于没有上诉,他的死刑判决直接交由最高院复核。 

秋天,死刑复核下来了,他将在七天内被执行。临刑前一天,我们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他想见见父亲和爷爷。

他的父亲常年在工地打杂,皮肤黝黑,背部佝偻,看上去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的爷爷已年过七旬,骨瘦如柴,白发苍苍,腿脚有些不便,由他父亲搀扶着进了看守所的会见室。

“娃儿,你最近怎么瘦了?”“是不是没吃好,没睡好?”“是不是想家了啊?”一进门,他的父亲便密集地抛出许多问题。

“爹,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他的声音已开始有了哭腔。 

他的父亲从袋里捧出一颗成熟浑圆的柚子放在桌上,“这棵柚子树是你爷爷在你出生那年在老家门口栽的,你记得你小时候天天盼着这棵柚子树长大吗?”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他父亲安慰道:“你在爹心里一直是个好孩子。别怕孩子,没事的。”父亲捏着他的手,“下辈子我们还做父子……”

他哽咽道:“爹……你能不能帮我向那家人道个歉?” 

“爹答应你,你安心上路吧……”

那晚,他一夜未眠,盯着监室那一方小小的窗户。

早晨,号内开饭,照例给行刑的犯人提供了特意准备的伙食。我们掰开了他父亲带来的柚子,他吃着柚子,眼泪不住地流。

验明正身之后,他由另外的法警带走。 

剧照 | 《八佰棒》

不久,我就听见了一声枪响。

他姓张,07年夏天因为贩毒被捕。 

张的体型很胖,三角眼,满脸横肉,面露凶光,手臂和背上纹各纹了一条龙和一只虎。他是贩毒团伙的头目,属于人狠话不多的类型。一般而言,哪怕是杀人放火的重刑犯,即使不服判决不认罪,也会对这高墙表现出一丝畏惧。但张某不同,他刚到这里,就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散发着一种死刑犯少有的傲慢与冷漠。 

一审他被判处了死刑立即执行,他不服,要上诉。二审维持了原判。但他还是不服气,寄希望于最高院的死刑复核能够让他变成死缓。由于对判刑不服,并没有丝毫忏悔,他成了我们的重点监管对象。 

一天早上,我照例去巡视监仓,发现张某躺在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 

我叫了他几声,他毫无反应。正当我准备将钥匙插进锁孔,进监室里检查情况时,我看见他的手臂轻轻动了一下。谨慎小心的性格使我停了下来,把钥匙收了回去。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后来证实,他当时左手攥着一把每天从墙壁上刮下来的石灰,右手袖子里藏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刀片。他计划着从这里逃跑! 

得知情况,我冒了一身冷汗。如果当时我冒然打开监室的门,他有可能将石灰撒向我的眼睛,挟持我或者割我的喉。我庆幸当时的冷静与理智,让我避免了一场事故的发生。

阴谋被粉碎后,张某被关押到更里面的监室,同时增加了一名狱警监管。 

不久,他的案子就通过了最高院的复核程序。

行刑前一天晚上,我们问张某还有什么要求想被满足,他说他想吃一碗泡面。张某十七岁就出来社会打拼,在他最困难拮据的时候,他曾吃过一个月的泡面。 

泡面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冒腾起来,香味渐渐弥漫整个走廊。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晚餐。 

他挑起第一口面时,一滴泪落进了碗里。

剧照 | 《八佰棒》

一向沉默寡言的张某在那个晚上话特别多。他跟我们聊起他辍学出来打拼的艰难,聊起他是如何一步步当上贩毒团伙的头目。一直到下半夜,他也没有丝毫困意。 

“活着真好啊……要是能重新来过,我想走正道。”他喃喃低语。 

忽然,他问:“何管教,我可以唱歌吗?” 

我说,你唱吧,声音小点。 

他唱起了刘欢的《重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行刑时是冬天,肃杀,寒冷,雪花簌簌地从天空飘落。

当荷枪实弹的警察将他从监室里提走时,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眼神里流露出了巨大的惊慌和恐惧,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裤子也湿了一大片。

最后,几名法警驾着他才来到了刑场。 

周某三十多岁,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周某因为杀人罪被捕,手上有两条人命。

农村出生的周某在广州打工,妻子在家照顾孩子。结婚后妻子一直嫌弃周某没本事,挣不到钱,自己却经常频繁出入麻将馆,大肆挥霍。周某为了孩子,没有离婚,也没有争吵。

暑假里的一天,大儿子忽然给周某打电话,说想爸爸,希望爸爸回来送他开学。周某当天就买了回家的车票,但到晚上也没有看见妻子回家。周某打电话问她,她只回了短信,说在走亲戚。

第二天,在周某的逼问下,妻子坦白昨晚在跟情人陈某约会。为此,两人大吵一架,晚上妻子收拾东西,离家出走了。

周某偷偷跟踪,来到了陈某的住处。周某怒火中烧,取了一把斧头就朝陈某家走去。待到妻子和陈某入睡,周某破门而入,将躺在床上的两人砍死。

案子很快被侦破,周某被捕了。

一审下来,周某被判了死刑,他当庭提出上诉。他认为,妻子出轨,和陈某偷情,两人都死有余辜,还说自己应该多砍几下,将两人碎尸万段。他更后悔没有毁尸灭迹,让案子难以侦破。 

他很狰狞,就像一个刚从牢笼中挣脱出来的恶魔。

周某没有丝毫忏悔之意。在他看来,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谈话中,我发现他最挂念两个儿子。我想,这或许是突破口。我向领导请示,让周某见一见两个孩子。

会见那天,刚开始,周某跟孩子平静地说些闲话。

但当小儿子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妈妈了。”周某好像触电了一般,沉默了好久,才跟孩子们说:“妈妈出远门了。爸爸过几天就去找妈妈,你们在家要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 

这之后,我发现周某的神情没有以前那么暴戾了。

剧照 | 《八佰棒》

“何管教,陈的家里人怎样了?”有天谈话,周某忽然问我。 

我告诉他,陈某的老婆改嫁了,他们五岁的女儿由陈某的父母照看着。 

他流下了两行眼泪,说:“我这是作孽啊……我害了两家人啊。” 

二审结束,维持原判。周某却说,希望死刑复核快一点下来,他能早点赎罪。

临行前,周某写了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对不起”和“爸爸要去弥补自己的错了。”遗书将由我们转交给他的家人。 

咔啦一声,铁门打开了。 

我又送走了一个人。


作者何警铭,狱警

编辑 | 刘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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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9 08: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上流社会的婚姻交易

 孙冰 真实故事计划  2018-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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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场交易。双方无法双赢时,多数人选择默默忍受,有的人则会通过离婚来止损。今天的故事来自一名离婚律师,作者在帮助金主拆分家庭财产的同时,也受诱于金钱。

对作者施以诱惑的金主,看似睿智善良,有超出其他女性的觉醒意识,实则根本没有抛开传统中国女人“一心维护家庭稳定”的观念。


有种职业 第 个故事

故事时间:2016—2017年

故事地点:南方某沿海城市


 VIP

法硕毕业,我进入律所,梦想着成为年薪不菲的合伙人。起初,我想去律所的金融项目部门,猜测这里佣金比较多。

面试过后,老板却把我分配到婚姻家庭部。后来我才知道,婚姻家庭组才是所里业绩最高的部门。

正式上班以后,老板交代我:给她买的咖啡,要半勺糖、两勺奶,不能多也不能少;买的套餐要全素;垃圾桶必须放在固定位置。

前半年,为了随时准备出差,我每天一身T恤牛仔裤或运动装加平底鞋。

这天例会结束后,同组的赵师兄开玩笑说:“你们女人干嘛这么辛苦做这份工作?不过做这行能接触到不少大佬,把握住机会也能鲤鱼跳龙门。” 

他转过身看我一眼,笑笑,说:“不过有的人光胸大也没用,咸鱼翻身了也是咸鱼样。” 

我看看办公室里穿着名贵灰色套装,梳着利落超短发的老板,痛定思痛,决定改过自新,不浪费父母给我的浓眉大眼。

第二天,我画了眼线,涂了唇膏,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白衬衫和卡其色西装裤,打了个漂亮的丝巾领结,挎着A货名牌包,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去上班了。 

“今天和昨天很不一样啊?”半年来,女老板第一次仔细打量我。

在我光鲜亮丽的这一天,恰巧迎来了律所最重要的VIP客户之一,传说中的陈太。陈太原本姓方,她老公姓陈,跟老公来当地投资创业定居,因为夫妻结婚后对外一直恩爱示人,大家这样尊称。 

意外的是,陈太走进了我们部门。在此之前,陈太从未来过婚姻家庭部,她和陈先生的公司正在忙上市,她基本上都去金融组。 

老板一向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次却笑脸相迎,两人坐在沙发上谈了很长时间。 

“陈太这是终于要离婚了么?”办公室外的助理们开始议论纷纷。陈太老公的风流韵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和老板聊了一上午,陈太终于出来了。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璀璨无比,微笑着冲我们点了下头。 

我对陈太印象不错,从底层白手起家,但自带贵族气质。历经千帆后,她已经是一个经济王国的女主人。当天陈太走后,我们组每个人都收到了一个名贵水果花篮和一千块红包。 

在部门呆了半年,第一次,我特别期待别人能够离婚。

追踪 

陈太走后,老板召集我们紧锣密鼓地开了会。普通离婚用不着组内联合,但是这次涉及到巨额财产。老板开会时,特意喊上了金融组。 

不过,老板在会上说,前期,陈太并不打算闹到法庭上。可不向法院申请调令,四大行及其他银行的账户没法查,并且,资产调查也只能是法院去查。 

“一个月后我们要给陈太一个初步的资产报告,大家打起精神。小孙,你明天去趟香港。那边的信用卡公司需要你去接洽一下。”老板一如既往地严肃。 

我只能回答:“好的。”可不惊动当事人,不惊动法官,怎么查?我如堕云雾。 

开完会,我像往常一样给要接洽的单位写工作联系函。老板走过来,“不用写了,明天你直接去就行。到那儿会有专人接待你。” 

我半夜回家后小睡了一会儿,第二天早上赶往香港。

信用卡公司的客户经理亲自出来迎接我,把我带到VIP贵宾室。我把要查的信用卡信息和一沓资料交给经理,由于陈太与老公的账户大多是“夫妻捆绑”的联名账户,陈太先提供给我们一部分信息。 

接着,我被叫到另一间房间,和几个程序员以及算法工程师会了面。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一起收集信用卡的“异样信息”,并且和香港的会计师配合,对相关项目一一对账。

要查的信用卡有很多张,消费记录很多,数额也大。程序员和工程师负责“大数据”(“大数据”此处只针对一个商业集团)的收集和整理。 

理论上这些信息不外露,但程序员和工程师看起来对这种工作驾轻就熟。他们告诉我,数据可以反应人的行为习惯,习惯一旦打破,就意味着“问题”出现。譬如一张卡之前没有奢侈品消费记录,而近一年内,奢侈品消费记录飙升,这张卡很有可能换了主人。 

我们最后统计和分析的结果说明,很多张卡都“换了主人”。初步推测,这些消费是陈先生给情人的花销。而且,情人不止一个。

顺藤摸瓜,我们还发现诸多被陈先生隐藏的房产。有些海外房产还要再确定,我们先列出来几页清单作为后续调查对象。 

消费记录也是可以反应“行踪”的。我感觉自己一瞬间成为了FBI,可惜没有查明真相的痛快,只是觉得荒诞可笑。 

角力

从香港回来一个月后,老板说,我写的资产调查报告陈太非常满意,点名让我述职。我和陈太有了第一次正面接触。

陈太这次来的时候穿着相对“朴素”,钻石项链换成了单颗珍珠项链。 

我对着老板、陈太和几个核心同事开始了述职汇报,向他们描述了一个月来我们全组的努力成果,其中包括陈太“稳操胜券”的资产,以及我们先查出来的陈先生的隐藏资产。这份保密材料,律所留存一份,交给陈太一方一份,最后还交接给一个不知名的调查公司。 

到了同事们交流心得体会的时间,眼神交汇间,大家一致认为,看起来陈太前期费心打点了一番,我们的调查一路“绿灯”。

 “有个事情看来不得不上庭讲明白了。”一直倾听的陈太终于开口。

金融组的同事说,陈太家的公司上市遇阻,原因是公司里出现了“股份代持”问题。陈先生作为实际出资人,委托他人以他人名义持有公司股份,却向陈太隐瞒了这部分事实。 

我们接下来的重点调查目标,就是查找陈先生的隐匿房产,和这位代持的“他人”。 

“小孙,这次你出庭。你不是已经拿到了律师执照了么,总归有独当一面的时机的,把握住。”老板再次对我委以重任。 

进律所以来,我一直做着辅庭律师。面对陈太这样的客户,我既想证明自己,又背着很大的压力。 

这个代持案件实则是明晰股权关系和利益分配的重要一步。为了不出现失误,我没事儿就往金融组跑,跟同事咨询案子的细节。一次,我看着面前成山的数据报表发呆,路过的老板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对我说:“知道离婚案是怎么回事儿了吧?离婚的本质,就是交易失败。一纸婚约就好比合同,难免有人不履行条约,或者合同欺诈。” 

出庭前的一个月,我把材料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断地模拟质证环节的辩论情景,总结老板庭上的风姿,每天提醒自己庭上陈述要流畅、脱稿、中速、有力,手势不要浮夸等等。 

可出庭那天,我还是出现了卡壳的状况,我变得非常不自信,开始低头念稿,为了蹦出字句,手也开始胡乱比划。对方律师一直在窃笑,法官也在皱眉。

“没关系孩子,慢慢来。”陈太微笑着安慰了我一句。那个笑容很有力量,我定了定神,最终把庭审走完。 

我的失误给陈太造成了一定的损失,尤其有个争议焦点我没有处理好,不然可以帮陈太争取更多的利益。庭后我没忍住,坐在法院门口哇哇大哭。 

陈太拍了拍我,还请我吃了饭。说这个公司只不过是她众多公司中的一个罢了,让我不要放心上。我边抽泣着边吃着饭,眼泪吧嗒吧嗒地和眼前的饭和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是感激陈太的。 

真相

陈太离婚案的资产调查和大大小小的衍生案不知不觉进行了五个月, 按照陈太原先的规划,我们发现了陈先生越来越多的隐匿财产。可陈太并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措施,来推进离婚。 

代持案进行到一半时,我去外地出差。回来那天,刚踏进律所的门,就看到远处几个同事围在老板办公室门口议论着什么。 

作为老板的贴身助手和辅庭律师,我的位子就在老板办公室旁边。我朝老板办公室看了一眼,一个女人似乎在和老板吵架,边吵还边摔东西。老板一脸镇定地拉上窗帘。 

没过多久,律所保安进入办公室架走了这个陌生女人。走廊上,女人情绪激动,眼眶通红,临走前她一直重复喊着: “不要以为你们是律师就了不起!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遭报应!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女人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穿一身工作制服。虽然被架走的时候五官扭曲,头发凌乱,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长得很漂亮,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 

当天下午,老板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让我过两天等名片上这个人联系我,如果他不联系我,我再主动联系他。

那两天我忙得脚不沾地,这事儿暂且被我抛至脑后。两天后,正忙着,手机响了,号码正是两天前我存下来的名片上的号码。 

“喂您好,金XX先生么?”我问道。 

“系呀,系我。孙小姐对吧?今天你有木有空我们见一面啊?有些东西需要你转交给老板。” 

整个见面过程像是特务接头,见面地点换了好几个,见面后还被要求从手机上删除号码。这位金先生头戴鸭舌帽,一身工装,能看到车里放着长焦镜头。即便帽沿很低,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红眼圈和黑眼袋。我曾经做过记者,常接触这类人——狗仔。 

“这段时间我真系辛苦啦,不过你们老板一定会满意的。”他一脸得意,递给我一包东西,“需要我联系记者就再告诉我啦。”说罢,开车而去。 

我没忍住好奇心,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沓照片、一张光碟。前两日大闹律所的女人出现在照片上,除了她自己的照片,还有她和陈先生以及一个小孩子的照片。 

回到律所,老板出差不在,我接待了到访的陈太。我不知道要不要把手里的照片和光碟给陈太看。让一个女人直面自己丈夫的背叛,多少会难堪的吧。 

“东西你都拿到了么?”没想到陈太主动发问,“你都看过了吧?”她笑笑。 

“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羞不羞耻的了。”她端起面前的茶嘬了一口。 

“您的离婚案一结,就不用成天忍受这些羞辱了。”我干巴巴地“安慰”陈太。 

“谁说我要离婚了?”陈太一脸意味深长地又对我笑了笑。 

不离婚?那我和同事忙了大半年是为了什么?我心里犯嘀咕。 

“我儿子在海外呆了几年,要回国了。男人三十而立,我只想要他风风光光继承我和他爸爸的家业。重要的是,我们家只有一个儿子,绝对不能节外生枝。”说到这儿,陈太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寒意。 

“好,我明白了。”我答道,其实我心里有点慌。 

谍中谍

过了几天,好不容易可以早下班一次,我却在门口被上次大闹律所的女人,也就是照片里的女人给拦住了。 

“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把我的孩子藏哪儿了?”她扑过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跟我说的。” 

我不知所措。“别,你别这样,我确实不知道。” 

她和我纠缠了好一会儿,保安走过来,她又一次被拖走。 

看着她哭天喊地的样子,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后来我了解到,女人起初在当地打工,因为仪容不错成了陈先生公司的行政接待。她家里有一个正要上大学的弟弟和长年卧病在床的父亲。但我不知道她的孩子在哪儿,老板也从来没说过这事儿。 

“陈太还不想让陈先生身败名裂。让他知道那个家谁做主就可以了。”老板交代我不要把这些事情透露给记者。 

后来我在律所和那位金先生又照了个面,他身边还带着个当地某著名媒体的记者。记者大哥知道我以前的工作,跟我聊了聊,我才得知金先生是圈内有名的私家侦探,“阅小三无数” 。

“本地的贵妇和阔太,哪个手里没张金先生的名片呢。”记者大哥拿了封口费,然后毫不避讳地跟我讲,他要给金先生一半的提成,算做“感谢费”。 

临走前记者大哥对我说:“你们以为只有你们在查么?大家彼此彼此嘛。” 

听到这儿,我有点不寒而栗,心想着处处跟随老板的我,是不是也出现在对方手里的某张照片?但我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老板说了,我们只要负责“职业”内的事情就好。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律所其他同事说,她是被“打发”了。至于那个孩子,一开始被陈先生藏了起来,随即被陈太找到后送到了国外。陈太很“大方”,承诺每年给孩子一大笔抚养费,甚至承包了小三父亲的医药费。 

 消失

本以为女人已经被搞定,结果女人的弟弟再次找来律所,找不到老板,他找到了坐在老板办公室边上的我。离婚案里,当事人或家属来敲诈勒索的情况也不少。 

“我姐姐不见了。”他开门见山。 

我出于好心,给他讲明白里头的利害关系:“毕竟,是你姐姐错在先。” 

“再有错,也是我们全家的错。难道这个错还要拿命来偿么?”弟弟一脸严肃。他的表情并不像以往向我敲诈的人的嘴脸,而是一脸平静。 

恰巧,我要处理一下行政小姐和陈太的和解协议,需要去医院检查并且核对一下医药账单,我本可以让别人去,但我主动请缨,跟着行政小姐的弟弟去了医院。 

我看着姐弟俩卧病在床的父亲,闻着那熟悉的药味,心情起了波澜。从病房退了出来,站在门口,我竟然落泪了。小的时候,我出过一场车祸,由于车祸后遗症经常跑医院,家里条件不好。我太了解这种等钱去治病的感受。 

我第一次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我想得那么简单,但我提醒自己不要深究。我被成山的资产调查材料和诉讼材料压得喘不过气,慢慢淡忘了行政小姐的家事。 

有一次因事去公安局,我突然想起了“失踪”的行政小姐,托人查失踪人口记录,里面并没有她的名字。 

她是自己躲起来,还是“被”躲起来,无从得知。 

我曾想要从陈太那里寻一个答案,但是话到嘴边没问出来。陈太太依旧和颜悦色,她看出来我想问什么,像是自言自语道:

“众生皆苦,人各有命。人活着,只能担待自己做过的事情。有的连这份担待都担待不起。”

她的神情很是不屑。但我知道,陈太的确信守承诺,支付了女人父亲后续所有的医药费。

和陈太的接触深了,我才发现,陈太对陈先生养情人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维持家庭的“稳定”,她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这位行政小姐却没有和其他情人一样安分守己,把陈先生和陈家的一些事情透露给媒体,这自然引起了陈太的注意。而陈太也借此机会搞了一次“资产大清算”。  

 邀约

我前后又忙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我从地铁口出来一阵头晕目眩,被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撞了个正着。 

听闻我出事故,陈太特地来慰问,拎来一大堆名贵礼品。

大家年轻时都是很拼的……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呢?”陈太一脸心疼,“要不你来给我老公当秘书吧,总得有人帮我管管他。他肯定喜欢你。” 

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我也喜欢你。与其让不入流的女人围在他跟前,不如找个合心意的。”陈太顿了顿,“他对女人很大方的,对我也不错。跟着他的话,有什么东西给你,你就收着。”

在医院的日子,我思考良久。从医院出来,我向老板递了辞职信,觉得如释重负。老板没有挽留我,她觉得我“太不专业”。

作为合作方,陈太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客户。可是,我没办法在办案时不受自己内心情绪的影响,每天活在焦虑、挣扎和自我怀疑中。 

我也明白了陈太的意思。可惜,我对做别人的情人没有兴趣。

作者孙冰,曾为律师

编辑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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