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151期：地震明星女孩的十年

源济

《在人间》第151期：地震明星女孩的十年
凤凰图片  2018-05-14

经历过17次截肢手术的魏玲曾是汶川大地震中的明星女孩，学画画、办画展、上电视、做演讲，她成了头戴光环鼓舞人心的励志榜样。十年后，随着新闻热度褪去，魏玲没有继续画画，在众望所归中成为“中国的弗里达”；也没能甩掉轮椅和拐杖，靠假肢站起来走路。生活的重负与身体的疼痛才是她每天都在面对的真实日常。图为2018年4月12日，四川绵竹，坐着电动轮椅的魏玲抱着儿子经过屋后的小路。郝文辉/摄




魏玲的家在距绵竹市十公里远的村庄里。她的父母都是农民，种田、喂猪、养鸡便是魏玲父母的日常生活。有了外孙后，老两口的重心也转移到了孩子身上，空荡荡的大院里，一家人常围着四岁大的小朋友团团转。




魏玲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编织拖鞋，门上的“发”字挂饰也是她亲手制作的。工作室是在公益组织的帮助下成立的，靠售卖她亲手做的工艺品、编织拖鞋和手工香皂赚钱。一开始，魏玲的手工艺品不愁卖，但“地震女孩”带来的名人效应随着时间渐渐消失，再加上她自己摸索学习的手工艺制作也缺少规划，魏玲的生意并不好。




魏玲工作室的货架上，她和丈夫的结婚照安静地放置在角落。2013年结婚时，她的婚礼备受瞩目，整个仪式里，魏玲没有坐轮椅，也没有拄拐杖，穿着假肢一步步挪到了证婚人面前。现在的丈夫吕登春，就是被电视节目中魏玲的坚强乐观所打动，才加了她的QQ号，说“愿做她一辈子的免费贴身保姆”。结婚照前放着一个“最美家庭”纪念奖杯，是魏玲生孩子后，当地政府颁发给他们的。




吕登春在魏玲家附近的工厂上班，每周三班轮值，作息很不规律。为了方便照顾老婆，吕登春选择和魏玲的父母住在一起。4月12日，魏玲夫妇带着儿子在客厅玩耍，她的父亲在门口观望。在父亲眼中，女儿能这么快组建起一个完整的家庭，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打扫家中库房时，父亲拿出了一条魏玲曾经使用的假肢。地震十年后，假肢并没有让魏玲站起来走路。魏玲震后经历了30多次手术、17次截肢，她的右腿被截掉了三分之一，左腿一直截到了骨盆连接处。由于穿戴假肢十分不便，加之旧伤口磨损难受，魏玲很少戴左边的假肢了。右腿的假肢和三千块钱的电动轮椅成了魏玲每天必不可少的“伙伴”。




18岁那年，魏玲在灾难面前所展现出的坚强，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趋于平静。比起“乐观”、“励志”的标签，她更想做真实的自己。她很久没有提起画笔了，也没有再继续写回忆录。闲暇时，魏玲喜欢抱着手机看网络小说，耽美的、穿越的，选书的标准很简单，就是主人公“一直赢”。如果看到“虐人”的情节，她就不再继续看了。




相比于其他，魏玲现在最关注的还是孩子的成长和已经久久没有开张的手工营生。2014年3月，冒着脏器粘连以及大出血的风险，魏玲剖腹产生下了儿子吕莙垚，名字取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孩子出生至今，家人并没有给四岁大的莙垚解释魏玲的腿。外公外婆逗他说，你妈妈为了生你丢的腿。自那时起，孩子就觉得魏玲的腿长到了自己身上。妈妈的轮椅卡住了，他会过去使劲推，嘴里嘟囔着“不卡不卡”，妈妈的右腿疼了，他也会过去揉一揉。




生孩子让魏玲掏空了身体，如果坐久了，她就会有伤口裂开的感觉。孩子一岁之前，魏玲都是自己带孩子，坐着喂奶，结果生了褥疮。这十年，身体的疼痛从未离去，有时候伤口难受，或者心里感到烦闷时，魏玲就喜欢一个人呆着。




作为“轮椅妈妈”，魏玲对教育孩子这件事一直挺迷茫：她觉得孩子对大人的行为习惯会模仿学习，但自己的情况没法给孩子做一些身体力行的示范，感到很无力。这天，魏玲用旧围裙给儿子缝了个沙包，拿记号笔写上儿子的姓氏，再画个小桃心。陪儿子在院子里丢沙包玩时，魏玲明显感觉到“不方便”。有时候够不着东西，她也会让儿子帮忙。

源济

丈夫吕登春常常上夜班，天亮后才回家睡觉。吕登春性格比较内向，他常腼腆地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说话。”有人问他还想不想要第二个孩子，他说：“没有想过，她的身体也不允许。”




4月19日，儿子感冒发高烧，魏玲一晚上都没睡，第二天和父母一起带孩子来医院打针。由于轮椅进出不便，魏玲只能在医务室门口看着儿子在打针时哭闹。她说：“以前总想着干点自己的事，可后来重心就转移了，我不想错过他成长的每一刻。”




打针后为了照顾儿子的情绪，魏玲抱着孩子去附近超市里买吃的。坐轮椅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魏玲也会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是异类。久而久之，她习惯了外界很高的“回头率”，遇到骑车带孩子的、穿花裙子的姑娘，她也不再羡慕，反倒觉得轮椅给自己带来了一些便利：“有时候买东西，他们就给你便宜一点”，魏玲笑了笑：“我挺喜欢这点的。”




为了让孩子更快退烧，回家后，魏玲父母用艾叶给外孙洗热水澡。魏玲父亲说：“我们庄稼人，不知道啥子叫幸福，也不晓得十年能有啥子变化，跟她一直待着感觉不出来。但几年前没想过她能像现在这样能活着，能嫁人还给我们生了外孙。”临近十周年，偶尔有媒体上门采访，问老两口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魏玲父亲也总是乐呵呵简单应酬两句：“外面有田种，过年有猪杀，已经很不错了，挺幸福的。”




4月16日，魏玲母亲在房里烧纸祭祖。08年地震时，老家的房子和魏玲的学校一样垮掉了，如今变成了田间地头。魏玲父母搬到现在的住处后，在仓房一角原封不动地重造了香案供奉祖上，每月初一十五上香烧纸，祈求家人平安健康，万事顺利。




十年来，从一个备受关注的地震名人到如今渐渐被人遗忘，魏玲承认一开始确实有落差，但“时间久了，自己的心态慢慢成熟了。虽然有时候也不能做到荣辱不惊，但是很少有大的起伏了”。图为魏玲在樱桃树下拍照。




现在，丈夫每个月两千块的工资是家中最稳定的收入，魏玲坦言日子过得挺拮据的，压力很大。图为一家人在院子里吃晚饭。




晚上，魏玲打开笔记本电脑，决定恢复更新2015年就申请的个人公众号，发一些以前写的文章，也推推自己的手工艺品，挽救惨淡的生意。发公众号时，魏玲翻出了自己住院时画的一幅画《绝望中的希望》作为素材，这幅画是她照着自己地震时最著名的那张照片临摹的，照片里的她当时仍被压在废墟里，直到次日下午，被压48个小时后，才被救出来。




魏玲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记下更新公号的频率。魏玲经常怀疑，因为曾经大量的手术和生孩子这件事，导致自己的记忆力明显下降。很多地震前后发生的事，魏玲根本想不起来，严重的时候，头一天发生的事隔夜就给忘了。但是她却一直记着4个数字：“0514”，这是她“出来”的日子。




4月18日，魏玲和家人回到了汉旺东汽厂地震遗址参观。她指着被隔离的校舍遗址说：“那栋宿舍楼没有塌，如果我们当时都在那里面，指不定也全塌了。”

源济

魏玲所在的班级有五十多人，震后只幸存了14人，她跟幸存的同学们很少联系，那段曾经的回忆被埋到了记忆深处。图为2008年5月9日上午，汉旺镇东汽中学操场，魏玲（左一）和班里同学的合影。魏玲常说：“如果运动会能晚开三天，大家都在操场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伤亡了。




4月21日，魏玲受邀去湖南拍摄节目。魏玲坐飞机十分不便，平时坐的轮椅需要托运，丈夫用机场的轮椅把她推到飞机上，下飞机的时候等所有乘客离开后，再抱着她从机舱到廊桥乘坐轮椅。这次行程，魏玲也带上了孩子，想让他多接触一些外面的世界。魏玲记得上次坐飞机是三年前，那会儿儿子才八个月大，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上车时，魏玲习惯捏着左边的裤腿，用右脚假肢站稳后，再撑起身体坐到车座上。2012年出院后，因为高位截肢，魏玲的体重一度跌到了70斤。她自嘲现在“一胖不回头”，身体也不再适应当时配的假肢，有时候行动会有诸多不便。




采访间隙，魏玲一家人去岳麓山游玩。丈夫吕登春推着魏玲和孩子“爬山”：“不咋累，既然来了就带她多看看。”在魏玲眼里，丈夫是个兢兢业业的“老好人”，“他没什么主见，好些事情总让我决定，而我又是个不擅长做主的人，经常被赶鸭子上架。”但对于丈夫在平淡生活中的照顾和陪伴，魏玲挺知足。




在湖南的这几天，除了工作人员安排，魏玲几乎没有自己外出过。哪怕丈夫推着轮椅，魏玲也怕迷路。她每天呆在酒店里，天快黑了就和父母视频聊天。图为魏玲和母亲视频，儿子也在一旁玩耍，抢着跟姥姥说话。




终于到了正式录节目的这一天，工作人员帮魏玲梳妆打扮，她很紧张：“感觉像在等待审判一样。”魏玲即将录制的是她喜欢了很多年的电视节目，谈起那天的经历，魏玲说：“跟做梦一样。”但后来拿到自己跟“大明星”的合影，魏玲却没打算拿出来放到朋友圈“晒”：“回到现实里还得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能把这些当成炫耀的东西。”她觉得，外出接受采访，就像好不容易出去旅行了一次一样，这样挺好。




十年过去，魏玲接受了身体失去的部分，也接受了“5.12”带给她的新生活和挑战。“有人会忘了自己没有腿而摔倒，但是我不会。就算晚上起床上厕所，迷迷糊糊中我也会先找轮椅。”魏玲说。对于每年的“5.12”纪念日，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大概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5.12’就是个数字，像风一样，吹过去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