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611|回复: 8

[旅游天地] 正午·路上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5-20 12: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鲜花插在牛粪上才能活 | 正午·路上 

 2017-05-19 郭玉洁 正午故事
整个五六月,正午部分员工都在外面自驾晃荡。每周五,我们会更新一篇在路上的日记。今天是第一篇,郭玉洁在陕西。




鲜花插在牛粪上才能活


文 | 郭玉洁



在陕西呆得有点久了。


起点么,应该是发射装置的底座,就位之后,立刻弹出。但我在起点彷徨一周了,仍然没走出陕西。东边装货,西边装货,一直没能启程。这毕竟是一个想象中的旅程。没进沙漠,就像没上丝绸之路。


今年春节,我在西安。除夕夜在街上,看到有人卖烧纸。我问多少钱。男人说三块。一张么?——曾经在西安丢过手机、也听过各种吓人传闻的我,有点疑心。男人搓起一刀,递给我。这么便宜?跟我一起散步的表妹说,其实陕西本地人还是老实呢。她又说,当然比起甘肃人,陕西人还算是尖的。尖,也可能是“奸”,机敏、有心眼的意思。我有一个挺尖的表妹。





三月策划这次自驾活动时,我们想找个赞助,入以敷出。看过方案之后,客户提出,希望在每条线路上补充一个长寿村,沿路拜访,将“健康理念”植入行程。在这五条线路中,只有我认真地搜索(原来真的各地都有长寿村)、修改了方案。于是,幸或不幸地,我要走的“丝绸之路”被冠名了。我真是太不尖了,在这一路上,这是熟悉的气质。


从西安出发,到达宝鸡,然后翻过秦岭,地道的南方景象。


清晨上山,太阳已起来,山尖亮了。月亮薄薄的,仍在山尖上蓝色的天空。山的大部仍在阴影中,郁郁的绿色。鸟的声音在山谷里,总听见人在说话,却也看不见人在哪里。很近的地方有脚步声,回头却是露水滴落在树叶上。


永生村在秦岭的两臂之间,一条铁路从山谷里经过,夹成了一个三角形。


永生村原名长桥村,六十年代嘉陵江发洪水时,一个军人救出村里两个溺水的孩子,自己却牺牲了。于是村子改名永生村,纪念这个军人。现在很少人真的知道村名的来历,它字面上的含义,意外地成了旅游的卖点。


永生村里最长寿的老人叫张芝桂,辛亥革命那年出生,今年106岁了。她的小儿子告诉我们,前几年,老人身体还好得很,能割十几亩地的草,院子里的一棵小草,她也要拔干净。但是这两年,她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了。要说话,就得在她耳朵旁边大喊。同事说,她可能脑子也有点糊涂了。




老奶奶黑瘦,牙齿掉光了,白发却硬硬的都在,左眼似乎总闭着,右眼里有些浑浊的水。


我在她耳朵边喊:您老家哪里的?

扶风!


您怎么来的这里?

要饭着么,没有吃的,要饭着么。坐在一边的小儿子补充说,要饭来的这里。


您知道您有多少孩子吗?

哎呀知不道咧,有两个来看俄,认不清咧。


您喜欢吃啥?

啥都行,有啥吃啥。


那早上起来都干嘛啊?

啥也不干,混日子么。


问到这里,我觉得老人并不糊涂,还有点朋克。对这些诱导性的问题,她一个也没有上钩。


您还记得老家的什么亲戚么?

啥?老奶奶没听见,左右望望。小儿子在她耳朵边大叫了一遍,你说说我二舅!

老奶奶突然转头看着他,你二舅还在呢?

在呢!

哦,那俄就不知道了。


小儿子张国保,也是一位老人了,他同样矮小黑瘦,穿上了深蓝色中山装,戴着深蓝色的帽子。我记得我爷爷也有这样一身衣服。


我问他,您多少岁了?

七十…他伸出三个手指。


七十三?

他点点头。


您身体挺好的?

不好。老人摇头。我有气管炎。


我很意外,别的病也罢了,这么好的空气,有气管炎?

老人说,前些年在铁路上打工,住棚子里,生炉子的时候一屋子烟,“七年下来,就这么个”。出去打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六岁了。

老人又说,化得着么?他看着我,轻轻地摇头,化不着。他把五个手指捏起来,说,七年。


这个尖锐的问题,让我有点触动。


去打工之前,老人种着十几亩的地。现在这些地都被征收了,每年每亩补偿五百块,可是原来种苞谷、菜花、辣子,每亩最少也能收入七八百块。土地征收之后,不好好种,只为了拿国家的补贴。“那边有七八分地,肥料洒了,地膜铺了,种的什么呢?草。”老人说,他们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


我说,您都看得很透啊。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得意,说,我就是命不好。


的确,出生在农村……

农村只有空气好,别的什么都不好。




村里的空气的确很好。一条小溪穿过村子,两边都用石头砌了起来,河床也是,用砖砌起,造成一叠一叠的效果,自从旁边的部队开了隧道,水变薄了。河中间放着一盆一盆浮萍,秋天时,这里可看“荷塘月色”——旅游攻略上这么说。溪边栏杆是水泥做的,却故意涂上很多疤痕,造成树皮的感觉,颜色泛着粉色。新修的房子都是徽派建筑,白墙涂灰了,两边竖起防火墙。如果不是天生有山水,那这些拙劣的装修也太可怕了。


即使村子开始发展旅游,做饭、开宾馆的,也还是老人。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读书,不愿回来。再往山上走,一家破旧的瓦屋,只有三个老人,和一条狗。山里的路,是以前放牛时踩出来的,现在没有牛可放,路渐渐不见,山要变成荒野了。


老人的院子旁边,是一颗很大的核桃树,据说一百多年了。老人坐在树下,一条腿叠在另一条上,坐得很端正。他开始关心我了:你成家了没有?

……没有。


本单位没有合适的?

呃……


找对象,我跟你说,有一条道理,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比如你是100分,你不要也找100分的,你找个90分。为什么呢?你看那武林高手,两个人武功都很高,能分出个胜负来吗?

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要分出个胜负啊,不然日子怎么过?天天打架?

我无言以对了。


老人又说,还比如,一朵鲜花,插在这水泥地上,是好看了,能活吗?不能活。插在牛粪上,是不好看,但它能活啊!

我点点头,觉得老人说得有道理——就鲜花而言。


老人又说,在本单位考虑一下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如果你不嫌弃,你带着男朋友路过这个地方,只要路过就行,我帮你看一下,只要看一下,我就知道他这个人好不好。

我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路过这里——不过这好像也不是重点。


我说,假如一朵花,本来长得挺好的,也不需要拔出来,再插到别的地方去啊。

老人想了一下,说,如果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的。


我们两个坐在核桃树下,好像爷孙。




—— 完 ——


所有图片都由郝奕桦(界面制片人)拍摄。

 楼主| 发表于 2017-5-28 07: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莆田表哥和椰子鞋 | 正午·路上 

 2017-05-26 叶三 正午故事
整个五六月,正午部分员工都在外面自驾晃荡。每周五,我们会更新一篇在路上的日记。今天是第二篇,叶三在莆田。




莆田表哥和椰子鞋


文 | 叶三



表哥请我们喝很贵的金骏眉,在莆田的茶馆。茶叶是他存在这里的。他放下洁白的小茶杯,忧心忡忡地说,大家都知道假鞋在莆田,可是没人知道,最好的运动鞋也在莆田。

 

其实,表哥比我小上好几岁,我跟着我的朋友一起叫他表哥。表哥生在莆田,长在莆田,从来也没离开过。莆田的年轻人,大多数在做生意——不是运动鞋,就是医疗。表哥做鞋。家里的工厂原先是大品牌的代工厂,实际上,好多大品牌的代工厂都在莆田,所以最好的运动鞋也都在莆田。可是,代工一双鞋才挣几块钱,太少了。将近十年前,淘宝的黄金时期,生意头脑灵光的莆田人大批暴富,大都靠做运动鞋,利用原本代工厂的生产线做电商,售价比正品便宜许多倍,利润非常之高。 


表哥说,那时候淘宝监管不严,可以直接告诉买家,这是高仿,心理上没有负担。后来,管得严了,他没法像其他人那样堂而皇之地撒谎,他干不出来。

 

表哥的眉眼有典型的闽人的秀气,脸庞轮廓是干净的,细细的,架一副黑框眼镜。表哥穿蓝色牛仔裤,白T恤,脚上一双自家工厂代工的西班牙品牌运动鞋,走在路上,他步子方正,上半身挺直,手臂摆动幅度很小,看着温文尔雅,又老实,又文艺。我觉得表哥不像莆田人——只有右手提个装手机和钱包的男用手袋,有点南方的生意人模样。

 

在阴天的午后,莆田就是一个南方小城。前一天的暴雨余威尚在,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去著名的安福电商城。表哥一路给我讲着A货、山寨、淘宝店的掌故和段子,像作为注解,进入电商城范围,沿途无数的某运动鞋品牌山寨店,看得我目瞪口呆。表哥苦笑。




白天的安福电商城恹恹地,不爱理人。它在睡觉。摆着鞋子的店面并不揽客,只用来展示产品。表哥说,我们晚上再来。

 

几年前,表哥过不了心理关,没法卖假货,于是和朋友合伙,想闯出个自主品牌,结果失败了。运动鞋市场早已是红海,打出一个新品牌谈何容易,何况莆田人并没有做市场推广的概念。大多数人都在挣快钱。


现在表哥在几个电商平台上做童鞋生意。他说他在同龄人中算混得很差。


有次,我和一个演员朋友吃饭,一见面他就翘起脚给我看他脚上的限量版红“椰子(Kanye West为某品牌设计的系列运动鞋)”,告诉我三万多买的。那一阵我正对之梦寐以求——气得我半死。想起这事,我问表哥,莆田有没有椰子。有啊,所有潮牌,明星穿过的,只要你见到的,都有。大概多少钱?——什么价位都有。表哥说,仿得最逼真的椰子,在莆田卖八百块。(!)。


表哥说,要不要来一双。我说算了。买到假货是一回事,主动买高仿是另一回事。“能买到真的么?”“那莆田没有。”

 

一边跟表哥聊天,我一边瞄着路上行人脚上的运动鞋,心里嘀嘀咕咕。

 

晚上十一点,我们又来到安福电商城。这时候,它醒了。



 

满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白日里冷清的街道充斥着小货车和不计其数的电动车,车后座高高地摞满箱子。白天忙着接单的卖家现在集体来上货,货都是事先订好的,到了便验货,验完直接交给街边定好的快递收取点。电商城周边的居民区大多是拆迁安置房,都被出租做库房和发货点。楼房下密密麻麻的电动车,人们像各司其职的工蚁群,有序地忙碌着。路边的快递点挂着大瓦数的灯泡,一般是外地来的两夫妻,坐在灯下填写快递单,包装,封箱上车。

 

为夜晚忙碌的卖家们服务的夜宵摊子也推了出来,人声车声、烧烤的香气,我的眼睛耳朵鼻子瞬间过载。

 

我跟着表哥钻进一个黑暗的小区,上二楼,熟门熟户地敲开一扇门,取来一块手表。表哥查给我看,电商平台上,这块表的正品售价1200元。现在只用一百块。因为是自己戴,就不用发票了,表哥说。不然,再花15块,就能买到全套的包装和正品发票,银行卡刷卡的收款单。小区里还有连接几排的摊位,可以给鞋子衣服改换商标,加卖各种正品防伪标识,鞋带、鞋垫、鞋盒……小区门口的老人守着一个小板凳卖手机卡,这是为开淘宝店绑定用的。卖淘宝店的广告牌拴在行车道的绿化带上,甚至还有“开店培训”的广告。

 

表哥说,最近管得严了,快递摊子上不敢贴“异地上线”的字眼。

 

我看着满街的忙碌热闹,叹为观止。活生生的一条庞大的全产业链就在眼前。


我们离开电商城,往莆田安静的那部分去。表哥请我们夜宵,清口鲜香的扁食汤。碧绿的青菜烫熟了,入嘴甘甜。表哥白皙的脸上生出一层汗珠,他笑得很憨。

 

前几天,外地有个假货市场被取缔,起获出大批的假运动鞋。表哥上网,看到许多网友的评论是“这些都是莆田鞋吧?”表哥说,他身边的莆田朋友见到这些,甚至觉得很“自豪”。“他们不觉得做假货卖假货,是不对的”。我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问,表哥,你想过离开莆田吗?

 

跟莆田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表哥结婚挺早,孩子刚出生不到两年。是个男孩。表哥说,读书读不好,走不开呀。又隔了一会儿,他看着别处,认真地回答,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离开这里。

 

深夜,回酒店,我脚上三千多块的运动鞋踏在莆田湿润的街道上。幸好是专卖店买的。我心想。我又想,下次见到那个演员朋友,我要问问他,他的椰子是哪里买的。



—— 待续 ——


所有图片都由叶三拍摄。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6-4 11: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没有登上鼓浪屿 | 正午·路上 

 2017-06-02 叶三 正午故事

“这一趟旅途,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凡人多之处一概不去。因此鼓浪屿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我的朋友建议我去看一看,况且‘……来都来了’。”


在路上日记,今天是第三篇,叶三在厦门。




我没有登上鼓浪屿


文 | 叶三

 

在厦门,我住在思明区一座老别墅改造的酒店里,三楼。三楼之上还有平台,楼梯窄窄,我摸黑上去,在平台上开了洗衣机洗衣服,抽烟。一只猫暗中咪咪叫,我找了它一会儿。在厦门的第一个夜,深巷中传来笑闹声,我扶着栏杆往下望,看到路灯下一群年轻人在拍照,女孩子一转身,裙子如花,十分的浪漫。

 

远远地是厦门夜晚的灯火。玉兰花香不绝如缕,在洗衣机卖力甩干的轰鸣中。我忽然意识到,厦门是一个岛,它正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

 

第二天我见到那只猫,它下巴尖尖,腰身修长,是只居然不胖的橘猫,令我诧异。

 

当天响晴,阳光掷地铿锵,人站在地上五分钟就要熟了。街市懒懒地睡着午觉,没有北方夏天惯见的蝉声,但那寂静是滚烫的、亮晃晃的。我刚出门,就一身大汗,马上想转身回房——我的房间有空调,还有投影仪呐。我原地犹豫,随后想起那句毁了无数旅行的老话:“……来都来了”。于是架上太阳镜鼓足勇气往前走。

 

随后,我看见一对儿拍婚纱照的新人。女的好些,白花花的膀子露着,男的可惨,一身燕尾服扣子直扣到脖颈。摄影师举着相机指挥他俩摆出相亲相爱的姿态。我看看他们,觉得自己凉快了不少。继续走。又是一对儿,全套唐装打扮,从头到脚就脸露在外面,还画了浓妆,头上顶着花。

 

酒店到停车场的几百米路上,我见到不下十对儿新人,白的红的粉的各类婚纱。树荫下三个新娘并排坐着,一起提着大裙子给小腿透气,脚上穿着运动鞋。其中一个闭着眼,满脸的油汗反光,化妆师正把新颜料一层层补上去。婚庆公司的面包车停在路边,后备箱掀着,一团换下来的婚纱乱七八糟地塞在摄影器材箱子边,白上镶了黄边,像某种花的尸首。

 

我心头浮上四个大字:众生皆苦。随后化身李卓吾,给自己加个眉批:“佛”。

 

本来我平生最讨厌之事,婚纱照要数头一号。然而在厦门的骄阳下,我感动了,我不禁认为这些都是真爱。

 

——在厦门,美具有形而上的合法性。



我进入厦门时,著名的花市溪岸路正在收市时分,灯亮着,沿街摆放着的大捧鲜花已经怒放了一天,红红白白黄黄粉粉,像选美比赛的后台,疲惫的浓香从车窗外挣扎着冲进来,一种大型的美人迟暮。我在寂寞的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初识厦门是这样一个画面,好不震撼。

 

后来,我跟一个朋友吃饭。饭馆在鹭江饭馆顶层,隔着水就是鼓浪屿。我与这朋友心中亲近,但现实里不熟,这才是见第二面。他在厦门住了二十余年,一顿饭的辰光讲了好多旧闻与故事。他说,刚到厦门时,他在鼓浪屿住了四五年,那时候岛上没有游人,晚饭后,他常常在鼓浪屿的老街巷里散步。他让我一定要去鼓浪屿看一看。

 

朋友喝着酒,我没有。饭局散了,我们握手道别,他下楼时绊了一步,我们一起笑了。我想起另一个朋友酒后写的流氓诗:“踉跄拾阶操白云”。心里跟这朋友又亲近了三分。

 

那夜云清月朗,没有星星。我沿着海边公路开了三分之二的厦门岛,摸索着看海滩和出名美丽的厦门大学——厦门大学是要排队才能进去的。环城公路路况极好,路边的棕榈树整齐又精神,路灯是优雅的弧线,空气润极了,干净极了。整个厦门给我的感觉是漂亮、健康,像那种一点负面新闻都没有的、特别努力的女明星,也像打光打得恰到好处的标准像。

 

我在这样的厦门有一点自卑了,甚至不敢蔑视婚纱照,和一切漂亮又健康的东西。

 

这一趟旅途,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凡人多之处一概不去。因此鼓浪屿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我的朋友建议我去看一看,况且“……来都来了”。

 

在厦门的最后一天,我磨磨蹭蹭地,让过正午,在四点多钟出发去鼓浪屿(正午时分我在一家“朴实经营”的茶馆喝了个懒洋洋的茶)。

 

五点钟,我来到嵩屿码头(我的朋友说这个码头游客少)。停车场的大叔将我拦下,聊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没必要花这个钱,路边随便停没人管”。依他。买好票(游客船票30元,本地人2元),在检票处又被拦下,又聊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这是嵩屿码头最后一班登鼓浪屿的轮渡,我若上了船,想回来取车则必须从鼓浪屿乘轮渡到另一个码头,再兜回来。

 

我决定赶去另一个码头。半小时后,我来到厦鼓码头。候船大厅冷冷清清,我感到不妙。果然。这个码头五点半钟关闭,我又一次错过了鼓浪屿。工作人员还告诉我,因为夏令时,明天就是六点半关闭。

 

那个时候,我仍然有夜游鼓浪屿的可能,如果我再赶去最后一个码头。不过,算了。

 

婚纱照和鼓浪屿,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可能就此能扯上许多感悟,譬如爱情与偶然,譬如在人生中制定计划和追求想获取之物的必要性。而我只是一个怕热、懒,且不屑做旅游攻略的家伙。我只是没有登上鼓浪屿,仅此而已。


厦门的最后一夜,在我美丽的暂居之地、被婚纱照包围的三层小楼上,我打开空调和投影仪,心满意足地连看了三集刚刚更新的《纸牌屋》。


 


—— 完 ——


所有图片均为厦门街景,由作者提供。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6-9 01:4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带着冰箱上路 | 正午·路上 

 2017-06-09 谢丁 正午故事
多年来,我不停跟你提起,我总归是要离开北京的。就像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陌生(或熟悉)的地方。但其实很少有人真正离开。都是口头话,好像说出来了,就放下了。你瞧,人总是矛盾的,暧昧的,都活得很模糊。


在路上日记第四篇,谢丁离开北京,他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你:


很久不见。


三天前,我终于离开了北京。去租车行提车时,工作人员问我什么时候还车,我说,这可说不准,我也不知道。按原计划,一个月后我应该回到这里,但我隐隐期望,最好不要回来了。在楼下装行李时,天空开始飘雨。驶出常营,车玻璃已模糊一片。大雨助兴。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驶出北京地界。一下雨,北京就四处堵车。要是以前,我会心烦气躁。而且,暴雨的北京危机四伏,几年前有人死在雨中的车里,自那以后,每次途经桥下的凹地,我都会恍惚感受那种濒死的时刻。如今的道路,似乎也没什么改善,死去的人也被忘了,我连他名字也没记住。


多年来,我不停跟你提起,我总归是要离开北京的。就像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陌生(或熟悉)的地方。但其实很少有人真正离开。都是口头话,好像说出来了,就放下了。你瞧,人总是矛盾的,暧昧的,都活得很模糊。今年春天,我提出了这个自驾计划,其实含有私心。我想知道,在接下来一个月(也许更长),再没有作为编辑的焦虑和劳作——我竟然这样持续了两年——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见见陌生人。


我找了两个朋友同行,买了五箱啤酒和四箱红酒。如果你看过电影《杯酒人生》,也许能明白我在做什么。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个电影的结局。赋格说,美国电影就是这样,好像总得来个美好收场。赋格喝红酒,偶尔也来几瓶啤酒。我是什么都喝。但我更“作”,竟然提前买了一个冰箱放在车上,那是个白色的大家伙,就放在车后座赋格的身边。每天晚上我都在思考如何把冰箱搬到旅馆,喝到冰镇啤酒。白天在路上时,光是看着这台冰箱,就能解渴。


这是一趟漫长的旅行,我们打算从北京开到重庆(途经黄河),再从重庆开到武汉(沿着长江)。不知你在哪里,能否碰见。


刚驶出北京,我们就在高速上碰到了一条死狗,一晃而过,狗头已没了,剩下半截尸身血肉模糊。赋格说,好多年前他在美国开车时,曾撞过一头鹿。我问他那头鹿长什么样子,他说,只听见砰的一声,车身震动了一下,没看见什么动物,但应该是一头鹿。死了吗?不知道,他说,也许受了轻伤,也许弹到树林里,躺着等死。我们聊了一会儿这辈子见过的被撞死的那些动物,大多都是猫和狗,从未见过鸡鸭。何伟好像写过一个故事,他在北京租车撞死过一条狗,后来去还车时,工作人员问他,狗肉好吃吗?


十二年前青藏铁路通车时,我去采访,看见他们给野生动物留下的通道,当时我就想没这么简单。后来果真听说,偶尔有藏羚羊死在铁轨上(这也是传言,未经证实)。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新疆的阿拉山口,我碰见一个火车站机务段的机车信号维修人员。他说,他曾经当过乘务员,撞死过一名自杀的女人,亲自把尸体从铁轨下拉出来。他还撞过骆驼,那头骆驼大概想自杀,站在铁轨上一动不动,火车慢速推着它走,最后它受不了,沿着铁轨向前跑去,跑到了信号台,站在窗户底下等火车。这个机车信号维修工人,有文学梦,写长篇小说。


我们的第一站,是白洋淀,纯粹是因为不想走得太快,也想看看新成立的雄安有什么变化。我们住在一座岛上,岛上都是新建的农家乐,规划齐整,家家户户都一样。我们的车停在码头,有人看守(20元),但我一直焦虑会不会有人敲碎车窗偷走我的冰箱。带了六瓶啤酒和一瓶红酒,坐船去岛上。我想,得省着喝。但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岛上百无聊赖地喝酒。十分钟就可走完全岛。那天下午,有高级领导来视察,我们三个,和一群公务员,坐在广场上等着领导。眼前是安静的湖水和芦苇荡,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怎么也不舍得离开,深怕一走,领导就来了。


夜晚,岛上全是蚊子,但能望见月亮。圆月倒映在水中,浮动不息,不知你在哪里。


第二天我们犹豫是否还要在河北停留。途径高速服务区,休息时,看见一个大棚,堆着很多精装书。红色的围布上,白字写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提升自我,读书,净化灵魂”——“15元一斤”。


出了河北娘子关,进入山西,我们决定改走国道。高速实在太无聊,无聊到危险的程度,但国道也很可怕,全是大卡车,从山西开往河北的“晋”字号红色大货车。多年前我去山西采访,沿途也是这样的大货车,运煤,跟在后面走,眼睁睁掉下一路的煤渣,公路全是黑的。那时,山西的天似乎也是黑的,我每次出差都是写一些环境评测的报道,只觉得荒诞。现在,天是变得蓝了,阳光也很好,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到处都是黑的。至少有一点比过去好了,如今的大货车,全都覆盖了一层网兜,不再掉下煤渣。我甚至猜测他们运的也许不是煤,但还能是什么?


从寿阳到榆次的省道上,碰到堵车。后面的车排起长龙,我们下车抽烟(可惜不能喝酒),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喝,等着前方的消息。隔了半晌,有人从前方打探回来,他钻进小轿车,打算掉头。我问情况如何,他说,一辆大货车起火了,谁也不敢靠近。他车里坐着老婆和小女孩,更不敢随便前行。那掉头去哪里?他说有一条小路,可以绕道前方。路有多烂?不好走,有点烂。我打转方向盘,紧跟着他。


小路果然很烂,但我们穿过了一条小河,路过很多村庄,村子都是窑洞。最后,我们得再次穿过这条小河,回到对岸。前方的小轿车在河谷停住了,女人和小孩下了车,我们也停车休息。这里风景很美,一个老头带着一条狗,以及一大群羊。女人问我们从哪里来?北京。小女孩说,她也住在北京。女人说,她们这次是回姥姥家,就在旁边的村子。她应该是在这里长大的。


也许有一天,你也这样带着小孩,停在一条河边。这是北方的山川。


昨天下午我们抵达平遥,在牛肉博物馆买了一斤冠云牛肉,新鲜切下的。喝了一宿的酒,夜不能寐,半夜肚子开始痛,黑夜中睁眼看着安静。一大早,朋友起了床坐在院子里写东西。我也如此,此刻是2017年6月9日,我坐在平遥的一座老宅院子里给你写信。清洁工很快来了,开始擦洗房间的玻璃窗,一只母猫和三只小猫窝在沙发里。我在想,明天要去哪里。


祝好


谢丁



从山西寿阳到榆次的小路上,我们途经一条小河。


河北最后一站,井陉县的大梁江村。

去年一场山洪,冲坏了小学,于是在古村的戏台附近临时找了几间屋子,作为小学。我们过去时,学校正在考试。图为小学教师。


白洋淀上的红色旅游,摆满了电影海报。我最喜欢这张《乌鸦与麻雀》。


平遥古城的大街上。目前仍是淡季,街上行人不多。


河北大梁江村,窑洞内的布置。


白洋淀农家乐卖的白酒。



——待续——


文中图片均由谢丁拍摄。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6-30 12:2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6-30 12:24 AM 编辑

北方的云 | 正午·路上 

 2017-06-16 淡豹 正午故事

我们正经过平原。平原上的水稻细细小小,背后广袤阴影,我们正朝小片白云下的开阔地去,那里有凉凉的低温的广大的阳光。


在路上日记第五篇。淡豹在东北。




北方的云


文 | 淡豹



朱墨说他经常来东北,多半在冬天,去年他头回在夏天来东北,自哈尔滨出发进入到伊春、黑河、林区的里面,看到许多不同的绿。回去有人问他,是因为用胶片拍的吗,照片这么透。他说,在东北,天空就是透的,色温低。还有人以为他拍的是冰岛,这种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在草的中央,大片大片的奇异的树林。他说,东北最靠北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他认为,在中国,东北、广西、西藏、新疆,这些地方有这样透的天空。其他地方就不是这样了。


朱墨还说,小兴安岭的绿最好看,土地没那么黑,绿的层次多,空气尤其透。


我还没去过小兴安岭。朱墨说的就这么多。


我看到许多具体的绿。许多的松树,许许多多的白杨,白杨叶宽阔,深绿,背光一侧泛起银纸的白,像七月十五的火焰。风起来,一定是很大的风,车里的人不能知道,风将一路的白杨树都向一侧吹过去,密密的绿色的长头发。


山上的树比路边的树更多而密而年纪大,有苍翠或者青幽的许多颜色,告诉你森丽是怎样的一种英俊明秀的美丽。与很多不懂的人的误解不同,即使在大兴安岭和长白山之外,东北也不是全然平坦的,这些山是明朗的高大山脉,不暴露,不明媚,自自在在,与透亮的阳光亲密无间,不让人觉得险峻。忽明忽暗的山,低处浅绿,在山丘上深起来。


我始终不能习惯南方。密密匝匝,简直可怕,是文明的阴影,村子里房子窄而高,紧紧地挤在一起,不容人。绿色也不是绿的,是青,老带有一丝隐蓝,缺少心旷神怡。第一次从北方到南方去——不是像此前那样从北方去南方,飞跃式地跳过去,飞过去,从A地去B地,而是一步步地从A地到B地去,看到河流与土壤的变化,人居和人面貌的不同,是某年从北京坐着火车到泉州,一步步地看到人和人离得越来越近,人的身形也适应着空间。文明中我不喜欢的那部分是文明太密了,窄窄的,人瘦,抢地方。北方以北是舒展的,开阔的,走老远见不到一个活人。不是欲滴的那种树林,是森林在风里扬起下巴,发出呼啸的哨音。


我也想说说北方的云。大片的茂密云朵,云在山的腰部投下阴影。云这么大,高处是亮的,一部分已经迎接新生。这样开着车,从一片云的阴影里开进另一片云的阴影里,从树的阴影之间开过去。在反光镜里,云和山慢慢移动,仰着身体向后退去。云在山的上头,山的头顶是亮澄澄的炫目的黄色的阳光的尖,山上全是森林,山下是江水。我真希望有人明白这样的美。


你一定见过另一些云,远于白色,不干净。或者那一些云,昏庸不堪,云彩的边际有说不出的绒毛。另一种阳光,比如热带类似于按摩的阳光,比如非洲南端那种焦躁的白亮。这里有固体的云,大开大阖的太阳。


还看到什么呢?


沈阳到通化的一路上经过南杂木,鲤明水,经过各种各样的满语地名,譬如经过哈达,经过英额布和快大茂,经过满人的家,被供奉的水源地今天成为水库。经过使兵器的人的荣耀之地,经过铁背山隧道。经过南杂木,白旗寨,地名让人振奋。汉人的文明没意思,那么早决定要追求一切都相同,要集权,要作揖,拿出来计算器,也并不是为下棋。自欺欺人的文明眯起来盘算的小眼睛。并不像被目为图腾的龙,更像蛇,像繁荣的黄鼠狼。


过通化后,白桦越来越多。沿着鸭绿江向北开,鸭绿江是青绿色的。过白山后,林场多起来,路边卖山货和草莓。密密绿山中冒出烟囱,这是北方的林场,尖尖的树密密麻麻,树这样高,树是叶的扩大,真正是🌲的三角形状。


还看到什么呢。


在山的低处,当代的聚居点正在建设。一座吊车,一个粉房子建了六七层。四野无人的地方,干嘛要建那么高呢。可能只是为了能望到公路的另一侧。


在集安城外的早晨,遇到一场婚礼的结束,极多的粉色白色的气球升起来,有些到高空中仍然缠在一起,让人想哭。


后来也看到一家“金鹿饭店”,粉色三层楼,也是婚礼。门口围着那么多人闲闲散散,也并不是很快乐,可是那么欣喜。这是六月的一个星期日。


在临江城外,抓超速的小青年团靠在派出所门口,倚着大门,歪着帽子,卷曲身体,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路。


到吉林境内,狗肉馆多起来,养殖蛤蟆取油的工场出现了。


去抚松的路上,渐渐有农村的山,不是林区的山了。农民家里都有一间透风的大棚子放玉米棒子,再一垛子冬天烧的柴火。玉米做的东西多起来了,黄澄澄的米酒也是玉米酒。


拉车的马都很胖。在乱泥村,牛马皮毛油光水滑,趴着吃草。牛趴在田里看我们。这里的土地是很肥沃的,草繁茂。


经过松树镇,桦树镇,闹枝镇,仙人桥,葫芦花,蚂蚁河,细白桦愈来愈密,就是林区了。山路沿崖,树都长进路里来,窄,美丽,深幽。草也长进路里来,牛就在路上吃草。


人都住在道旁,在森林由道路硬限定出的边际,借助公路开小小的田,菜田里插着“森林防火”小旗。这是在林区种田的生活。


吉林还冷。多少衬裤洗好了挂在外面,这里的人现在还是穿两层裤子,外套夹棉的。


这一路上,鸭绿江是条美丽的绿色河流,有些地方很浅,有石头或者滩涂露出来,江上只走走快艇和捕鱼船,和辽宁境内丹东的部分不同。鸭绿江的对岸是灰屋顶,白墙,小窗户,那是朝鲜。这边是红屋顶,白墙,大窗户,这是中国。一路是国境。道边T字水泥架上缠铁丝网,防止朝鲜人。


江的这边那边都是鸟鸣声。偶尔有牛羊的铃铛响,或者铃铛就是绑在树上的。对岸有家畜叫声,还有歌唱,一个学校在午后放出进行曲昂扬的曲调。江的这边,一个傻子独个儿住在船上,出来到道边捡柴火,发出啸声,痛苦得畅快得不行。


后来又经过萨尔哈通河与图们江。越来越多地名跟汉语或女真语里“藩”或“边境”的意思有关。


松江河镇之前,几乎遇不到车。后来车就多了。路上很多大解放,来往着运送混凝土的大卡车不懈转动着搅拌机。运沙土的卡车发出轰鸣的声音,多半是红的。珲春一带有的卡车来自朝鲜。


在石湖村曾遇到一个崭新的蓝牌匾,三面都写了字,生怕人错过:“经销店”。可也不知道经销什么。用它的人想必知道。各个村里都有电商服务站。吉林的村子有好些骄傲地为自己设计特别的路灯,一种村庄识别系统,村庄近几年显然普遍经过美化,颜色规整,道边设着刷白的带盖垃圾箱。进入延边后,一个又一个的朝鲜族特色村,难以说出区别在哪里,旅游开发到一半,便算了。


大多数村庄很安静。没有那么多黄狗,没有鸡鸭在路上走,牛胖胖的。人很少。


标语,“全面小康是所有民族的小康,不能下任何一个少数民族!” 这样的话需要多说几遍。


大概就是这样。一路上的太阳都落在左手,一路越来越辽阔,你知道自己在驶向什么东西的心脏。叶子在风里轮番雀跃,白桦树干长满连绵的眼睛。有时也让人疲惫,不过不乏味,给你一连串的微小的激动。云比山还要宽阔,无边无际的绿中偶尔有辆推土机不懈运动连绵的山脉,江边升起冷冷湿湿的绿密林,像刘天昭《毫无必要的热情》的封面。


在这里,熙来利往的人是没有的。糊涂任性的人和不系裤腰带的男女酒鬼是很多的。


我们正经过平原。平原上的水稻细细小小,背后广袤阴影,我们正朝小片白云下的开阔地去,那里有凉凉的低温的广大的阳光。


防川位于珲春,是中朝俄三国交界,左边平原属于俄罗斯,江右是朝鲜,眼下的树林多半是中国的。朱墨拍摄。


吉林临江附近国道上,鸭绿江畔,对面是朝鲜。


吉林省通化市玉皇山顶。朱墨拍摄。


防川边境居民想靠旅游业赚钱,私人修建博物馆。这是某二战某战役纪念馆前的塑像。


图们-珲春路上,桥头的石狮怪兽,不知道抱着啥。



——待续——


题图为鸭绿江畔,集安到临江路上的“集青线”。文中未注明作者的图片由淡豹拍摄。


本月轮值主编是郭玉洁,若有关于文章、选题方面的想法,可以写信给她:[email protected]。她会尽快回复。如果您在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回信,说明您的文章不太适合正午,并且轮值主编感觉难以酝酿出完美的拒绝之辞,您可自由处理您的文章了。敬请谅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6-30 12: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低估了梅雨 | 正午·路上 

 2017-06-30 刘子超 正午故事

天空永远阴沉,像一块不动声色的生铁盘,经过的溪川河流全都水位大涨。山路雾重,不时遭遇落石,公路湿滑,常碰上凶悍的卡车。这样的天气就适合呆在家里,喝茶,看书,用音响放一放《雨滴前奏曲》——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波里尼弹的。然而,我却要在梅雨中的江南旅行。


在路上日记第六篇。刘子超在江南。




我低估了梅雨


文 | 刘子超


 

6月,我在江南度过了梅雨季节的最初几天。从松阳到绩溪,几乎每天下雨。虽然算不上豪雨,却整日整夜地下个没完。天空永远阴沉,像一块不动声色的生铁盘,经过的溪川河流全都水位大涨。山路雾重,不时遭遇落石,公路湿滑,常碰上凶悍的卡车。


这样的天气就适合呆在家里,喝茶,看书,用音响放一放《雨滴前奏曲》——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波里尼弹的。累了就抬起头,望望窗外的绿色,路边大丛盛开的绣球花,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滑出形态各异的线条……我时常觉得,能这样把玩坏天气的人,头上肯定会散发出圣徒的光环。


然而,我却要旅行,在江南旅行,在梅雨中的江南旅行。


出发前,我就订好了各处旅馆,既无法更改,又不能退款。而且,和所有没经历过梅雨的北方人一样,我最初也把梅雨不当雨,把豆包不当干粮。


我以为江南很热,就只带了一双透气的运动鞋。这双运动鞋不仅表面透气,鞋底还暗藏透气孔!于是,在雨中走上几步,雨水就会顺着透气孔浸透脚底。到了旅馆,脱下捂了一天的鞋子,沤过的运动鞋味开始在房间四下弥漫,就像从麻袋里钻出一堆蛇,是杀伤力最强的生化武器。


我以为10天时间用不着带多少衣服,况且每天可以换洗。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洗过的衣服永远不会干。每天出发前,我都必须光着身子,用酒店的吹风机狂吹T恤或者内裤。好几次,吹风机线路过热熄火,就像偷了朝鲜宣传画的美国大学生,再也无法醒来。我只好一边咒骂着梅雨,一边穿上半湿的内裤上路,如鸡饮水,干湿自知。


我低估了梅雨,也高估了自己。我自认为经验老道,有过不少次租车自驾的经历,但这一次却失手了。首先,我不应该在杭州机场提车。机场的车,使用的人最多,车况最差。其次,我应该租一辆普通轿车,那种车价格便宜,租的人多,因此供应量大,多为新车。可是为了走山路,为了体验所谓的“推背感”,我租了一辆四驱的三菱帕杰罗。第一眼看到它,我就心知不妙:车像人到中年的校草,挡风玻璃上贴满了褪色的年检标……


车里没有导航,车载音响也无法连接USB。更可怕的是,由于不是私家车,原本应该加95号以上的汽油,却一直加的是92号汽油。


如你所知(不知也没关系),汽油标号代表的是汽油的辛烷值,标号越高辛烷值越高,汽油的抗爆性就越好。一台出厂规定加高标号汽油的汽车,如果长期使用低标号汽油,行驶中就会产生爆震,发动机积碳过多,性能大大受损。


一踩油门,我就感觉到这辆车的动力不足。我从一个自负的老司机,瞬间变成了新手。不仅痛失了钻空当的能力,更丧失了不被别人钻空当的本领。在市区里,我不断被人加塞儿。在公路上,我时常被人超越。我花了很高的价钱,租来的却是一辆不好开而油耗高的老爷车。开着这辆车,我行驶在梅雨纷飞的江南。


大木山茶园。


松阳老街。


松阳老街。

 

松阳高腔演员们。


端午茶草药铺。


 松阳平田农耕馆。


当我逐渐适应了这辆车的无力感和自己的挫败感时,左后的车胎爆了。那是梅雨季即将拉开序幕的傍晚,我刚从松阳的大木山茶园下来,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30公里。


一辆比亚迪SUV超过了我,在平行的瞬间减慢车速,窗玻璃缓缓下降。在俗套的电影里,这时候会伸出一支枪,但是坐在副驾上的男人,只是朝我做起乡村放映员摇动电影放映机的手势。我在路边停下车,跳下来,绕车走了一圈,发现左后的轮胎瘪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轮胎的花纹,磨损得相当厉害,可能是扎了钉子,也可能是更棘手的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我都不想开着一辆爆胎的车行驶在不认识的路上。


周围很荒凉,我拿出手机,给租车行打电话。从区号上看,号码属于天津。电话那头,一个身在天津的小姑娘,开始倾听来自松阳的控诉。穿过手机信号,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沉着镇定,又不失天真。她很好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仿佛经过充分的排练。她一针见血地向我指出:我已经远离任何营救点。然后又给我指出一条明路:我要自己换上备胎,尽可能开到最近的修车行,检查轮胎是否彻底报废了。


“您上了全险,修车费由保险公司承担,”她安慰道,继而加重语气,“但是记得开好发票,否则可能无法报销。”


“好的。”我嘟囔着挂上电话,一点都不气馁,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石头落地感。不是因为我买了全险,用不着自己花一分钱,而是因为我再次确认了自己“远离任何营救点”的现实——一个充满存在主义哲学感的现实。


“怎么回事?”同伴下车问。


“没事,就是要换车胎。”


“你以前换过吗?”


“没有。”


“会吗?”


“不知道。”


一阵风吹来了,带着这个梅雨季节的第一批雨点,空气中充满了水汽和泥土的味道。


松阳西坑村。



这时,色诺芬勇敢地站起来,剥去盔甲,开始用斧头劈柴。

——色诺芬《长征记》

 

我打开后备箱,拿出扳手和千斤顶,试图用扳手拧松轮胎的螺丝。螺丝很紧,根本无法扳动。我扶着车身,双脚站在扳手上,轻轻地跳着,像疯子在雨中做着某种古怪的运动。螺丝终于跳松了,我又把它拧松几圈。就这样,我逐一拧松了每个螺丝,然后跪到地上,摸索千斤顶的卡槽。我把千斤顶抵在卡槽里,把汽车抬起了10厘米。


我竟然成功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只想站在那里,好好地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我甚至开始想象有个摄制组一直在暗中拍摄我。但是越来越急的雨势,像掐灭烟头那样浇灭了我。我卸下轮子,拿出小一号的备胎——这辆车的轮胎肯定不止爆过一次,因为即便是备胎也已经用得非常残旧。我试着把备胎与车轴对齐,但千斤顶把车顶得太高。


“喂,来搭把手,”我敲着车窗喊。


备胎在雨中沾满了泥浆,我们的身上和脸上全都一片狼藉。我把备胎的螺丝拧紧,手扳不动时就用脚踩。二十分钟后,备胎终于换上了,而雨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我在雨水积起的水洼里洗了手,钻进车厢。


梅雨之夕。


我沿着公路慢慢行驶,寻找能够修车的地方。



 ——待续——


题图为松阳陈家铺。文中图片均由刘秋田拍摄。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9-18 12: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鬼、猛兽、葛洲坝的自由 | 正午·路上 

 2017-07-07 谢丁 正午故事

午后的万州,天气很热,整个动物园都懒洋洋的,山下传来汽车和摩托车的鸣笛。在动物园游览,人很容易生出绝望感,困境之苦,仿佛是露天白昼里的黑暗。可是我沉浸于这黑暗。


在路上日记第七篇,谢丁在长江写了第二封信,以及三篇笔记。






亲爱的你:


没想到能再次见到,很高兴。


几天后我们就离开了重庆,沿江而下。这条路我从小到大走了很多遍,但大多时候都是在船上,偶尔也坐长途车。那时没有高速,卧铺车翻山越岭,走一夜才能到重庆。我对长途卧铺车有种奇异的幻觉,总觉得会载着我们驶往一个未知的世界。可能是因为大家白天在车上打牌,夜晚睡在一起,就像一所流动的房子。其实气味相当难闻,烟味、脚臭味、汗味,污浊的空气,在春运期间变成了流动的贫民窟。


有一年上大学,我坐长途大巴从武汉到合肥,中途抛锚,停在大别山深处。几个同学下车,转到附近的一条山溪,脱了衣服在溪水里泡了半天。我对此印象很深,在后来写给你的信里曾仔细描述过那天的心情。但这样的事,只有伸手探过溪水温度的人,才有切肤之感吧。


两周前,我们途径陕西华山,在通向华阳的险峻省道旁,又发现了一条小溪。峡谷四周都是峭壁。我们脱了衣服在溪水里又停了半日。公路上偶尔来一辆中巴,车窗内是本地人奇怪的眼神。我们没有招手,他们也没有回应。我常好奇,车窗内会不会有人记住这一刻,山谷里莫名其妙的画面,他或她会不会给所爱的人写信,聊到这一闪而过的几个人。


但是在重庆,沿长江而下,我们再也没发现这样的山谷。这里到处都是人。


我们走的是省道,或县道,不停地盘山,再下山,一个一个村子出现,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统一的色调(白色的墙,红色的漆),统一的重庆山区。到后来,我们只是机械地往前走。大巴山脉偶尔出现一种宏伟的绿,但你也知道,这是我所熟悉的山区,我在这里长大。


每到一个县城,我们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也没什么目标,瞎走,碰到舒服的地方我们会多停一会儿,有次我们在山上一个小镇留了三天。还有一次直接穿过了县城,没什么可留恋的。我最喜欢开车翻到山顶,靠边停下,抽支烟。在方斗山,我们停下呆了十几分钟,那时大雾临近,有鸟从头顶飞过,近处树林里传来山羊的铃铛声。只要别出声,你就能听见空气。后来我们爬到山顶的小镇,在雾中缓慢穿行,镇上的人像鬼魅一样,站在大雾里聊天。前方的车开了双闪,一亮一亮,是鬼火。


偶尔我会坐在旅馆里写一些东西。有些是笔记,有时是信,还有一些只是自言自语。我随信附在后面。


此时我已经穿过了整个大巴山脉,出了三峡,抵达江汉平原。车厢里的啤酒已喝了一半,我们又补充了一些红酒。昨天下午,我们从宜昌出发,瞬间暴雨,能见度不足5米,走在沿江大道,似乎整个长江都会呼啸而来。晚上到了荆州,天气却好得出奇。从这里往南,湖南正在发洪水,所以我们即将北上。荆州很可爱,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祝好


谢丁



翻越方斗山,我们在半山腰停了片刻。



笔记一


丰都的鬼


二十六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夜走鬼城》,讲的便是丰都的事。具体情节我早已忘了,只记得很多身穿清朝官服的僵尸,额头贴符,双脚跳跃前进。有个茅山道士负责管理这批僵尸,途径鬼城丰都。电影在我们中学操场上露天放映,是个星期三夜晚。我那时初二,住读中学,每周都盼着这一场露天电影。看完僵尸片,回到宿舍,所有人都很兴奋。熄灯前,我端坐在床上,摆好架势,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惊惧了一夜。第二天我得了个外号:“巫婆”,一直叫到初中毕业。


我人生中第一次出门旅行,去的就是丰都。从我们县坐船,沿江而上,在丰都码头上岸,爬过很多石梯,两旁都是纪念品和小吃店。那时我大约十岁,跟着父母和一大堆亲戚。印象中,丰都老县城比较平坦,虽然也有梯坎,但到了城里,就不用爬坡了。抬头往城外望去,就是鬼城名山和双桂山。山上就是地狱。


后来我再也没登过丰都的码头。每次坐船去重庆,途径丰都,客轮靠岸上船下船,我都留在船上,倚着栏杆看鬼。高中班上有个从丰都来的女同学,家里是皮鞋厂的,很长时间我都认为丰都是个做鞋的城市。


三峡大坝之后,丰都可能是长江上游变化最大的县城。整座城市搬迁到长江对岸,寻到一处缓和的平地,凭空建了一座新城。每个角落都是新的。长江北岸只剩下一点点老城区,以及改头换面的鬼城风景区——山上有一面巨大的玉皇大帝头像,死气沉沉注视着江上之人。我在下午驶进新城区,街道宽阔平坦,行人寥寥,恍惚以为到了北方某座小城,很清淡。


现在的丰都,再也不是一座“江城“,倒真像一座鬼城了。


我在鬼城风景区的大门犹豫了很久,门票太贵。旅行指南说,不进去会有点遗憾,进去了,一定会后悔。景区旁新建了一片仿古建筑,叫“丰都古城”,大多数店面都紧闭大门,游人稀少,偶尔出现几个鬼。我想买顶帽子,用来遮盖前几天染的白发——它越来越金黄了。帽子上最好也印着鬼。但这里没有帽子,也没有T恤。最终我买了门票,跨进了大门。


我想看的只有一处,是小时候留下的印象,十八层地狱。我记得我曾爬过一长串石梯,两旁的门廊下,是泥塑的地狱场景:上刀山下火海,石磨碾人,最可怕的是下油锅,用来吓小孩的。但我爬到了鬼门关,仍没找到十八层地狱。我不确定,是我的记忆不可靠,还是这个时代不再有地狱?鬼门关前面的石道两旁,有一些石雕的鬼,我喜欢罗刹女,色欲鬼和酒鬼。变成鬼,似乎更自由。


从山顶下来时,我拦住一名导游问,三十三重天到底在哪里?她随手指了个方向,就是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坡石梯。我说我刚从那里下来,没看见。她疑惑地看着我:“那些梯子,就是三十三重天。”


出了鬼门关,我沿小道下山,碰见几个清洁女工下班。两个女人依在石头栏杆,往下看,底下的树林里,一个女人正在摘蘑菇。一朵巨大的、鬼花一样的菌子。我从小就被告知,这类东西如果超出了寻常的尺度,就是被鬼神附了身。比如在县城医院停尸房附近,我常看见巨大的飞蛾。有一夜,它们中的一只飞到了我的房间,父亲对着它说了很久的话,第二天急急忙忙捎了一些纸钱给老家,去上上坟。现在,我开始担心这只菌子。那个女人刚刚摘下,朝我们喊了一句:“好乖哦。”我说,吃了不会有问题吧。女人说,回去用水煮一下,只要汤不是绿色的,就没问题。


在丰都新县城,我住上了这一路最好的酒店。2017年刚开业,大堂墙上贴一招牌,酒店的不2法则:“只欢迎以下2种客人,一切女神,尊重女神的高品质男神。”我不知道这里是否欢迎女鬼和高品质男鬼。


从房间望出去,是个巨大的体育场,天上飘着细雨,有人打着伞,像幽灵在跑道散步。


只有在夜晚,丰都才是以前的丰都。马路上的串串香露天大排档坐满了人,偶尔飘来一阵雨,老板熟练地撑起雨篷,人们继续吃喝。滨江路的广场上也挤满了人,跳广场舞,遛狗,年轻人下到河岸谈恋爱。河对面,玉皇大帝在黑夜里发出金光,像这个城市的监控者,而且他再也不打算隐藏自己。到最后,我们都成了鬼。我希望成为酒鬼。


如果游轮在半夜途径这里,请靠岸下船,夜游鬼城是个不错的主意,无论你游的是阴间还是阳间。



站在鬼城,远处是长江南岸的丰都新城。


鬼城山顶,远处是玉皇大帝。


鬼城鬼门关,眼前的这只鬼,我忘了名字。


黑无常的“口头禅”是:我正捉你,或,我正找你。




笔记二


万州猛兽



万州西山动物园大门口贴了一则告示:根据“大熊猫因《野生动物保护法》修订及相关政策调整,暂不能展出”的实际情况,经研究决定,门票价格由每人每票25元下调为20元。


看不到大熊猫,我们省了5元钱。


我们这一路碰见了不少动物,见得最多的是死狗死猫,扁平死在省道上。一开始我还会紧踩刹车绕过去,后来不再躲了,压过去,让它们和公路融为一体。有时远远看见一堆小鸟站在公路中间,车越来越近,它们纹丝不动,一点儿也不着急,直到最后一刻,眼看我们要碾上去了,它们才哄地一下飞散。总有那么一两只,似乎没来得及展开翅膀,我想象它们从车肚子下轻盈地穿过。


开往万州的路上,看见一块招牌插在地里,手写三个大字:有鱼卖。


长江边也有很多钓鱼的,但我们没看见活鱼。此外,最多的招牌广告是男科医院。似乎整个长江上游的人最好都去万州看病,巨大的广告词中间夹着一个小字:“性”。


我们还看见了很多山羊,公路上也都是黑色的羊屎。据说万州有三宝:小面、烤鱼、羊肉格格。去西山公园的路上,有店家注册了一个卖羊肉格格的商标:桑格格®。


万州应该算是我的家乡,但我们县处于万州和重庆之间,平日去得最多的还是重庆。我对万州没什么印象,也没多大感情。多年前我有些朋友在这里工作,目睹和参与过几场恋爱,后来他们也都去了重庆。我唯一能记住的,只有一座西山钟楼,客船从江上驶过,高楼大厦中我看见的只有钟楼。


钟楼在西山公园。我们从北门进入,直下一坡石梯,树林间的山坡上就藏了这么一座小型动物园。买票时,我问工作人员这里都有什么动物。“你想看什么?”她问。我说,什么都行。她看了我一眼,“狮子老虎豹子,什么都有。”


在任何地方我都不会错过动物园。我喜欢动物,但羞愧的是我也喜欢动物园,你也可以称之为动物监狱。我曾描述过我多次去北京动物园的经历,站在猴山面前,发一下午呆。几年前我想写一写北京动物园,常去他们的办公室,园区里一栋漂亮的建筑。有天下午我离开后,沿着湖边散步,环境优雅大树葱郁,路过长颈鹿馆,见一只长颈鹿站在门背后,大门挡住了它的身子,只露出一个头颅,搁在门框上方。我们对视了很久,最后是我先落荒而逃。


我参观过最奇怪的动物园,是保定的大午温泉度假村,里面有个乡村动物园,零散的几只野鸡,也许还有孔雀,骆驼,记不清了,寥落地站在栏杆里,浑身蒙着土。


万州动物园和上面两种都不同,这里有猛兽,是认真的,但地方又很逼仄,半山腰开辟出一小块地,猛兽在山上,梅花鹿在山下,只隔着十几米。


蟒蛇养在一个小小的玻璃柜里,蜷成一团,旁边的木头上站着一只母鸡。我和一堆小孩目不转睛,等着蟒蛇吃鸡,最后母鸡拉了一坨屎,抖了抖翅膀。隔壁的几条小蛇,食物是一只小白鼠,它一动不动等着死亡。青蛙也没动。小孩们已经不耐烦了,敲着玻璃。这里也没有猴山。猴子都关在玻璃箱里,玻璃上写着“严禁拍打、敲打玻璃”。一头狒狒羞于见人,背对着我们,头顶着墙壁,很惭愧住在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倒是有一头马来熊,已经失了脾气,窝在墙角垂头丧气。我猜它可能来自马来西亚。


两条暹罗鳄鱼,趴在水池边。一条闭着嘴,另外一条,嘴张得很大,像两个塑料玩具。如果仔细看,大嘴鳄鱼的小脚悄悄搭在另一条身上。水池里有只乌龟,也在等死。鳄鱼隔壁,一堆火烈鸟正站着睡觉。


在猛兽区,工作人员说的几样动物齐全了。金钱豹和黑豹都关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黑豹来回踱步。我犹豫着是否要拍照。不远处,一只老虎透过玻璃盯着我。它趴在玻璃屋中心的木板上,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最后我躲到了一棵树背后。一个小孩兴高采烈跑过来,毫不畏惧地敲着玻璃,但老虎仍盯着我和那棵树。老虎的隔壁,是一对狮子,交叉躺在地上。雄狮的尾巴断了一截,耷在母狮的嘴边。我们走过去时,它抬了抬头,眼睛是黄色的,中间一颗小小的黑眼珠。让人难忘的眼神,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已经是午后,天气很热,整个动物园都懒洋洋的,山下传来汽车和摩托车的鸣笛。在动物园游览,人很容易生出绝望感,困境之苦,仿佛是露天白昼里的黑暗。可是我沉浸于这黑暗,也包括小孩们的童真,在我看来也是黑暗的。猛兽们如果搬到环境更好的北京动物园,会活得更好吗?


我也好奇,猛兽死了之后,还有那些被它们吃掉的动物,是否有机会去一趟丰都鬼城,过过奈何桥。


离开公园时,我们穿过了那座万州钟楼。钟楼是无聊的。



西山动物园的雄狮。


马来熊。


动物园最底层的鹿。


万州西山公园,餐厅的工作人员午后休息。


万州西山公园的露天茶馆。



笔记三


葛洲坝的自由


我想在宜昌见一位熟人,由于他不想再被打扰,我不便在这里写出他的名字。但我还是打扰他了。大约十年前我在这里和他喝过酒,那时他已出狱两年多,媒体热潮也已散去。我和他相处了好几天,说了很多话,那些谈话现在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和周边世界格格不入,以至于当时有人认为是我编出来的。一句一句,就像戏剧的台词,不是正常人之间的交谈。但他就是那么说话的,像从遥远的时代走来的人。


他是冤狱,坐了十一年牢,突然真相大白被释放,出狱时他39岁,视力衰退得厉害。我们第一次碰面,在宜昌江边散步时,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直挺挺的,不允许腿关节打个弯,他说是监狱留下的毛病,就像僵尸。五年后,我再次途径宜昌,给他打电话,号码没变,他在电话里很高兴,可惜那次他在外地,没碰见。


因为他这个人,宜昌对我来说有了新的含义。


在他之前,我熟悉的宜昌只有葛洲坝水电站。我第一次经过三峡,便是从我们县坐船到宜昌,还在读小学。父亲有一个战友在宜昌工作,我们那次旅行,就住在战友家。那是江边的一栋高楼,离葛洲坝很近。我从来没住过那么高的楼,在阳台能望见长江。印象最深的,是每天下午都能听见消防车,似乎总有地方起火。也许是我夸大了。但坐船经过葛洲坝的船闸,是真切的惊心动魄,客船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空间,水位下降,我们眼看着自己往下掉入深渊,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船闸两端的石壁,布满青苔。这就是我的宜昌,火焰和深渊。


如今再看葛洲坝,像个玩具,尤其是我刚从三峡大坝开车过来。城市也越来越大,市中心一直往东,离葛洲坝越来越远了。


在宜昌的第二天,我翻出他的号码,拨过去,成了空号。我试着打他女儿的电话,对方说我拨错了。我决定最后再试一次,直接去他家,我大约还记得他家的地址。


在他家小区附近,我绕了好几圈寻找停车位,耽搁了半个小时。后来他说,我如果提前到,就找不到他了。我把这也看成是命运。在小区楼下按门铃时,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听,一楼的大爷问我们找谁,我报了名字,他说,你们直接上去吧。


他家在顶楼。十二年前出狱时,他得到一笔国家赔偿,做生意又赔掉了一点钱,还好当时买了这套房。顶楼的阳台敞亮,他说,不想住在下面了。


我出了电梯,发现他家的门虚掩着,也许听到了门铃。推开门,他站在客厅,全身只穿一条内裤,眼睛斜视着前方,似乎正想着什么。我叫了一声,他转过头,疑惑地盯着我。他应该没想到是我按的门铃,也没认出来我到底是谁。他见过的记者实在太多了。


十年前我们见面时,连续喝了三天的酒。每顿饭都在喝酒。后来我去沙洋监狱,那里的人说,人们出狱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找个餐馆喝酒。他喝了酒,话就很多。他曾对我说:“环境能迅速改变一个人。你觉得一个人经过十几年的铁镣生活,还会自由吗?”他在监狱时,偶尔也听人说起外面世界的变化,他不相信。出狱后,他不得不相信,但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现实。但对于自由——他有次看着街上的人群说:“我觉得他们也是不自由的。有欲望就不会自由,这也是环境决定的。”


我们那时在江边一个小餐馆谈论自由。第二天,有朋友带他去江对岸的一个度假村钓鱼。我一同前往。他拒绝钓鱼,他说“鱼的眼睛眨啊眨的,像人一样”。“如果一不小心被挂住,就被钓上来了。跟人一样,运气不好。”他还说,“钓鱼最重要的是等待。聪明的鱼把鱼饵吃了,还不上钩。就像聪明的人,捞到了钱,还不去坐牢。”


现在,他51岁了,额头上多了一些皱纹。他穿好衣服,终于认出了我是那个跟他一起钓鱼的记者。这间客厅几乎跟十年前一模一样,除了电视换成了大尺寸。我们抽着烟,闲聊着这十年的变化。他女儿已大学毕业,结了婚,刚生了小孩。他没再结婚。


他走进里屋,拿出一瓶酒,说我们再出去好好喝一喝。他说这瓶酒放了好多年。我们下楼,他走在前面,走路的姿势很正常,已经抹掉了监狱的痕迹。但他仍喜欢抬头走路,过马路时也如此,始终面朝阳光。


我们在对面一家小餐馆坐下,点了香干回锅肉,宫保鸡丁,小炒河虾,清炒时蔬。费了很大劲打开那瓶酒,闻了闻,他说不对。我一闻,是绍兴黄酒。他连叫几声哎呀呀,哎呀呀,站起身就出了门。没过多久,他从隔壁超市买来一小瓶闷倒驴。他喝白酒,我喝黄酒。他迅速喝了一大口,仍是每顿饭都要喝。


他说,不想再聊过去的事。那些事烦了他将近八年,说同样的话,翻来倒去地说。还有大量的陌生人找上门来,寻求帮助。几年前他变了电话号码,清净了很多,半年前他干脆停掉了号码,不再用手机。他说,微信也很烦人,吃饭喝酒也不消停。


他直接拿瓶子喝酒,我用杯子。我们聊了聊宜昌的变化,他不喜欢大城市,但又没兴趣去其他地方,也很少外出旅行。他对人的欲望仍不屑一顾,尤其是物质。他说,日子过好就行,别期待太多了。我说,“你至少现在很自由。”他立即笑道:“谁还会比我更自由呢?”


我们喝完最后一滴酒,出了餐馆,站着抽烟。他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我们握手告别,约好再见。我始终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他用“混着”解释一切。不过我想这不是很重要了。


我直走到江边,发现那里就是我和他十年前散步的地方。夷陵长江大桥从头顶穿过。因为喝了酒,我只好在这个城市再呆几小时。我朝葛洲坝水电站走去,一边走,一边寻找那些起火的记忆,却没发现任何一栋高楼。有开往三峡的货船,停在葛洲坝船闸。天气实在太闷热了,半个小时后,当我开车前往荆州时,宜昌迎来了暴雨。我们被困在沿江大道上,进退不得,不知是留在这里,还是继续前行。



三峡夔门处。



—— 待续 ——


文中图片均由谢丁拍摄。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9-18 12: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梅雨江南:从杭州到皖南 | 正午·路上 

 2017-08-07 刘子超 正午故事

盛夏来临之前,我们组织了一次自驾活动,陆续写了一些短篇游记。现在,所有人都回来了,几个作者将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旅行文学上做一次尝试。我们打算把这些文字,集结成一本纸质书《正午5》特刊,秋天出版(如果不拖稿)。


今天是第一篇,来自我们当中最擅长旅行写作的刘子超。




梅雨江南:从杭州到皖南


文、图 | 刘子超


 

1.启程

 

6月,我在江南度过了梅雨季节的最初几天。虽然算不上豪雨,却整日整夜地下个没完。天空永远阴沉,像一块不动声色的生铁盘,经过的溪川河流全都水位大涨。山路雾重,不时遭遇落石,公路湿滑,常碰上凶悍的卡车。


这样的天气就适合呆在家里,喝茶,看书,用音响放一放《雨滴前奏曲》——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波里尼弹的。累了就抬起头,望望窗外的绿色,路边大丛盛开的绣球花,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滑出形态各异的线条……我时常觉得,能这样把玩坏天气的人,头上肯定会散发出圣徒的光环。


然而,我却要旅行,在江南旅行,在梅雨中的江南旅行。和所有没经历过梅雨的北方人一样,我最初也把梅雨不当雨,把豆包不当干粮。


我以为江南很热,就只带了一双透气的运动鞋。这双运动鞋不仅表面透气,鞋底还暗藏透气孔!于是,在雨中走上几步,雨水就会顺着透气孔浸透脚底。到了旅馆,脱下捂了一天的鞋子,沤过的运动鞋味开始在房间四下弥漫,就像从麻袋里钻出一堆蛇,是杀伤力最强的生化武器。


我以为10天时间用不着带多少衣服,况且每天可以换洗。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洗过的衣服永远不会干。每天出发前,我都必须光着身子,用酒店的吹风机狂吹T恤或者内裤。好几次,吹风机线路过热熄火,就像偷了朝鲜宣传画的美国大学生,再也无法醒来。我只好一边咒骂着梅雨,一边穿上半湿的内裤上路,如鸡饮水,干湿自知。


我低估了梅雨,也高估了自己。我自认为经验老道,有过不少次租车自驾的经历,但这一次却失手了。首先,我不应该在杭州机场提车。机场的车,使用的人最多,车况最差。其次,我应该租一辆普通轿车,那种车价格便宜,租的人多,因此供应量大,多为新车。可是为了走山路,为了体验所谓的“推背感”,我租了一辆四驱的三菱帕杰罗。第一眼看到它,我就心知不妙:车像人到中年的校草,挡风玻璃上贴满了褪色的年检标……


车里没有导航,车载音响也无法连接USB。更可怕的是,由于不是私家车,原本应该加95号以上的汽油,却一直加的是92号汽油。


如你所知(不知也没关系),汽油标号代表的是汽油的辛烷值,标号越高辛烷值越高,汽油的抗爆性就越好。一台出厂规定加高标号汽油的汽车,如果长期使用低标号汽油,行驶中就会产生爆震,发动机积碳过多,性能大大受损。


一踩油门,我就感觉到这辆车的动力不足。我从一个自负的老司机,瞬间变成了新手。不仅痛失了钻空当的能力,更丧失了不被别人钻空当的本领。在市区里,我不断被人加塞儿。在公路上,我时常被人超越。我花了很高的价钱,租来的却是一辆不好开而油耗高的老爷车。开着这辆车,我行驶在梅雨纷飞的江南。

 

 

2.外桐坞村

 

我们先去了杭州郊外的外桐坞村。


外桐坞村是龙井茶的产地,家家户户种茶。我之前一直以为,产茶的地方大都远离城市,但是龙井茶的产地几乎与杭州市区连在一起。经过城区,穿过几座隧道,梯田似的茶山已近在眼前。公路边停放着共享单车,周围有超市和餐馆,完全是城市的样子。龙井茶就产在这里?


我驶入外桐坞村气派的大门。相比进村,更像是进入某个郊外的别墅区。停车场上的豪车更加深了我这样的印象。村子的东侧面山,茶园从云雾缭绕的半山一直蔓延到山脚。茶树低矮起伏,嫩芽已经在明前采摘完毕,只剩下那些深绿色的老叶在灰蒙蒙的雾中泛着幽光。茶园中间有修葺一新的徒步小径,有供人休息的凉亭(元帅亭)。我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朱德同志曾在这片茶园劳动,随后在凉亭中小憩。


朱德四次到访外桐坞村,分别是1954年、1958年、1962年和1966年。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朱德开始受到批判。作为结果,此后直到去世,他都没能再来这里。


村中有一座朱德纪念馆,不收门票。墙上挂着马恩列斯的画像和村里儿童的蜡笔画。一台老旧的农具摆在画像下面,写着硕大的“犁”字,不知道和朱德同志产生过何种瓜葛。


外桐坞村里有几个艺术家的工作室,有一座美术馆,不过有人说这里是中国版的“枫丹白露”显然有些言过其实。在外桐坞村,我看到的更像是一幅现代化的农村图景:村民大都住着四五层高的小楼,门口停着好车。街道既干净又整洁,路边散落着咖啡馆或茶楼。傍晚时分,有人沿着茶园外的小路慢跑,戴着白色棒球帽,露出微微摇晃的马尾辫。我不由得琢磨跑步的人是不是村民?如果是,那么她与我们对村民的刻板印象相比,实在已经大相径庭。


暮色中,外桐坞村非常静谧,山峦渐渐蜕变成沉默的背影。因为不是周末,吃饭的农家乐只有另外一桌客人。从露台上望出去,这里有点像日本的农村。


遗憾的是,在龙井茶的故乡,我却没有喝到上等的龙井茶。穿着格子衬衫的农家乐老板,将一个小号扎啤杯放到我面前,“咕嘟咕嘟”地注入开水,杯里小心翼翼地飘着几片干瘪的茶叶。


“免费的龙井茶,”他对我说。

 

 

 

3.富阳文村

 

 离开外桐坞村,向西进入富阳县。富春江支流的身影不时出现在窗外。正午时分,我们开过大溪大桥,在文村村口的一家餐馆停下来。餐馆里一个人都没有,留着短发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口剥毛豆,金戒指闪闪发光。这里没有菜单,食材放在门口的冷藏柜里,想吃什么用手指。


“丝瓜怎么做?”


“和笋干一起炒。”


“多少钱?”


“20元。”


“梅干菜呢?”


“扣肉、烧毛豆都好吃。”


“烧毛豆吧,多少钱?”


“你们从外地来的吧?”老板娘说,“不用每个菜都问,我们不坑外地人。”


文村背靠形似笔架的文笔峰,溪水从山间流出。这是一个地处山区和平原过渡地带的村落。村中有40多幢明清和民国时代的老房子,大都破败,中间则夹杂着富起来的村民新建的小楼。小楼的外墙铺着难看的白瓷砖,屋顶结着蛛网般的电线。


老村尽头处,14幢外观各异但风格协调的新民居沿溪而建。设计者是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王澍。新民居以灰、黄、白三色为基调,使用的是富阳传统民居普遍用到的杭灰石、黄黏土和楠竹。这是政府主导的“建设美丽宜居乡村”的试验点。据说,2017年底前,浙江要完成4000个中心村村庄设计,1000个美丽宜居示范村建设,建成一大批“浙派民居”建筑群落。


一位老婆婆经营着村中的一家小卖部。两个缺牙的老头正坐在小卖部的屋檐下乘凉。我买了一根冰棍,顺便问他们喜不喜欢王澍的建筑。


“盖得好看,”老婆婆说。两个老头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和嘴巴一样空洞。


我又问,房子能买吗?老婆婆告诉我,只有本村人才能买,回购价是“1500块一平”。


我沿着青石板路走过去,逐一观看每栋建筑。其中几栋新居还是毛坯房,几栋已经住进人家。一对母女正在新居吃午饭,院子里堆满农具。还有一家想改为民宿,门口挂着招牌,大门敞开着。我探头进去,看到厅里摆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墙上挂着开国领袖的画像。


溪边有灌溉地,地里种着玉米、豆角和丝瓜,还有长着杨梅和扁桃的果树。沿溪的河岸敲掉了原来的花岗岩,改为使用古朴的杭灰石,几丛水草从石缝间冒出来,在风浪中滚动。


一位农妇在溪边浣衣,几只白色的鸭子把脑袋扎入碧绿的溪水,然后仰头,扭几下身子,“呱呱”叫着游走。溪边的石栏杆上晾晒着解放牌胶鞋和豆角。阳光已经蒸发掉豆角的水分和色泽,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



 


 

4.桐庐夏塘村

 

离开文村,我们继续上路,去桐庐县治下的夏塘村。此村号称“中国民营快递业的发源地”。


1993年,在杭州打工的夏塘村村民聂腾飞和朋友詹际盛创办了申通快递。他们最初的业务是将杭州贸易公司的报关单送达上海。当时,邮局寄送需要三、四天,而为了赶船期,贸易商们愿意支付更高的价格。这无意中成为了中国民营快递业的开端。


第一批快递员都是以亲戚带亲戚的方式从夏塘村招来的。对于重视宗族观念的浙江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乡里乡亲更可靠。因为一旦发生偷盗,就意味着那位快递员没办法再回老家了——这比任何规章制度都管用。


1994年,聂腾飞安排妻子陈小英的哥哥陈德军接替詹际盛在上海的业务。詹际盛离开申通,创办天天快递。五年后,聂腾飞车祸去世,陈小英兄妹接管申通,弟弟聂腾云则创办韵达快递。2000年,陈德军的小学同学张小娟劝做木材生意亏损的丈夫创办了圆通快递。两年后,与他们一起长大的赖海松又成立了中通快递。


“三通一达”基本都来自桐庐县。除了夏塘村,周围的歌舞村、子胥村也都发展成了快递村。这里自古以来就交通不便,最初只是因为伍子胥出逃至此得名。


夏塘村有高大的牌楼,沿溪建着仿古的亭台楼阁。溪上有一座十米长的“腾飞桥”,是为了纪念快递“鼻祖”聂腾飞。村民的住宅大都是两三层的小别墅,一家的大门上镶着展翅的金色大鹏。村里还停着两辆路虎。


村里还有一座长长的浮雕墙,记载了夏塘村快递业的历史。浮雕墙所在的夏塘公园里有供村民聊天、纳凉的仿古回廊,旁边的厕所出奇干净。一块红色的条幅挂在两棵树之间,上面写着“反邪教主题公园”。


村里非常安静,只看到老人和孩子。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正用自制的小高炉蒸馏玉米酒,酒糟味随风飘荡。还有一个穿着海魂衫的老婆婆,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手里拿着一把刚从菜地里采摘的苋菜。老头的脸上有刀刻般的皱纹,脚边堆满玉米粒,门口立着几只黑色的大酒缸。他说村里有600多人,其中400多人在外面做快递生意——他的主营业务则是酿酒。


从夏塘村到桐庐县城全是山路。县城位于富春江畔,遍地是高楼,没有一点县城之感。我沿着富春江漫步,江水宽阔、干净,对岸的山峦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中。江边公园里开满了淡蓝色的绣球花。一对情侣在花丛的掩映下接吻,健身老人目不斜视,匆匆走过。


我们在一家叫“同路人”的餐馆吃饭。“同路人”与“桐庐人”谐音,英文名则翻译成fellow traveller。在苏联文学中,这个词专指那些“不是共产党员但同情共产党的人”。


不是共产党员的我们点了梅干菜烧仔排、豆干炒马兰头和清炒苋菜。坐在邻桌的女孩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背着新款的marni牌包包,估计也不是共产党员。





 

5.松阳大木山

 

我们的旅行运开始变差始于松阳。


那是梅雨季节即将拉开序幕的傍晚,车的左后胎突然被扎。当时我刚在松阳的大木山茶园看完徐甜甜设计的茶室,离县城还有30公里。


按照最初的计划,我们原本打算从桐庐前往千岛湖,然后经开化,进入婺源。不过临时起意决定去丽水的松阳看看。一来,松阳有很多保存完好的传统村落,被称为“最后的江南秘境”;二来,那里也不乏一些著名建筑师设计的新建筑。


徐甜甜的茶室位于遍植白茶的茶山上,门前是一片青色的水泊。在空无一人的露台上,我坐下来,喝了一杯味道寡淡的咖啡。天空阴沉,呈现一种铁青色,风拂过水面,吹起一朵朵涟漪。喝完咖啡,我们决定在下雨前赶到松阳县城。


下山后,一辆比亚迪SUV超过了我,在平行的瞬间减慢车速,窗玻璃缓缓下降。在俗套的电影里,这时候会伸出一支枪,但是坐在副驾上的男人,只是朝我做起乡村放映员摇动电影放映机的手势。


我在路边停下车,发现左后的轮胎瘪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轮胎的花纹,磨损得相当厉害,可能是扎了钉子,也可能是更棘手的问题。不过,无论是什么问题,我都不想开着一辆爆胎的车行驶在不认识的路上。


周围很荒凉,我拿出手机,给租车行打电话。从区号上看,号码属于天津。电话那头,一个身在天津的小姑娘,开始倾听来自松阳的控诉。穿过手机信号,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沉着镇定,又不失天真。她很好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仿佛经过充分的排练。她一针见血地向我指出:我已经远离任何营救点。然后又给我指出一条明路:我要自己换上备胎,尽可能开到最近的修车行,检查轮胎是否彻底报废了。


“您上了全险,修车费由保险公司承担,”她安慰道,继而加重语气,“但是记得开好发票,否则可能无法报销。”


“好的,”我嘟囔着挂上电话,一点都不气馁,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石头落地感。不是因为我买了全险,用不着自己花一分钱,而是因为我再次确认了自己“远离任何营救点”的现实。


“怎么回事?”同伴下车问。


“没事,就是要换车胎。”


“你以前换过吗?”


“没有。”


“会吗?”


“不知道。”


一阵风吹来了,带来这个梅雨季节的第一批雨点,空气中充满了水汽和泥土味。


我打开后备箱,拿出扳手和千斤顶,试图用扳手拧松轮胎的螺丝。螺丝很紧,根本无法扳动。我扶着车身,双脚站在扳手上,轻轻地跳着,像疯子在雨中做着某种古怪的运动。螺丝终于跳松了,我又把它拧松几圈。就这样,我逐一拧松了每个螺丝,然后跪到地上,摸索千斤顶的卡槽。我把千斤顶抵在卡槽里,把汽车抬起了10厘米。


我从地上爬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只想站在那里,好好地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我甚至开始想象有个摄制组一直在暗中拍摄我。但是越来越急的雨势,像掐灭烟头那样浇灭了我。我卸下轮子,拿出小一号的备胎——这辆车的轮胎肯定不止爆过一次,因为即便是备胎也已经用得非常残旧。我试着把备胎与车轴对齐,但千斤顶把车顶得太高。


“喂,来搭把手,”我敲着车窗喊。


备胎在雨中沾满了泥浆,我们的身上和脸上全都一片狼藉。我把备胎的螺丝拧紧,手扳不动时就用脚踩。二十分钟后,备胎终于换上了,而雨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我在雨水积起的水洼里洗了手,钻进车厢。


我沿着公路慢慢行驶,寻找能够修车的地方,最后终于发现一家。显然,那里不可能有发票,不过无所谓——补胎只花了30块钱。



 

 

6.陈家铺

 

从那晚开始,雨几乎一直不停。到达松阳老街时,天色已相当暗。佰仙面馆的老板娘正往灶膛里添柴,木柴在火中劈啪作响。老板娘戴着眼镜,梳着马尾辫,汗珠从额发间渗出来。


面馆外的青石板路已被黑暗吞没,只有这间厨房兼客堂里,两盏灯泡撒下白色的光,照亮微微剥落的墙皮。墙壁上挂着当地摄影师拍摄的面馆照片,另一面墙上是一张全家福——这家松阳老街上的面馆已经传承了三代。


“我的祖父名佰仙,”老板娘说,“所以店名就叫佰仙面馆。”


老人做面不辍,最后活到了100岁。


我要了红通通的酒糟大肠面,加煎蛋,加大排,又饮了冰镇啤酒。


从店里出来时,老街两旁点起了红灯笼,积水的石板路一片迷离。我经过草药铺、打铁铺、裁缝铺、烧酒铺、理发铺、杂货铺,经过一座礼堂,里面正演松阳高腔。八仙桌旁黑压压地坐满了听得入迷的当地人。


在松阳老街一家小学校舍改建的旅馆里度过一夜后,我们开车去了平田村,距县城大约15公里。旅馆的伙计跟我说,平田村有很多奇妙的建筑,都是有名的建筑师设计的。他还说,我去了不会后悔。


松阳的特点是,几乎一出县城就要进山。那些村子全都藏在云雾缭绕的山里。山上长满樟树、红枫、柳杉、红豆杉、香榧、毛栗和柿子树,也有大片竹林。在去平田村的路上,我们几乎没看到别的车。只有一辆空荡荡的小巴超过我们,很快消失在雨中。


到达平田村前,我们先经过一个叫陈家铺的村子。此时,大雾已经完全从天地的包袱里钻出来,把这座半山上的小村子修饰成一副《寂静岭》的样子。一个戴着蓑笠的农夫,扛着锄头,慢慢走上来。他盯着我们看,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回头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告诉他,我们是从北京过来玩的。


“这里有什么玩的?”看得出他真的搞不大懂。不过,他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齿。


陈家铺全是石块和黄土搭的房子,狭窄的青石路是明清时期的商道。雨、雾或者干脆是云,混合在一起,把村子完全淹没了,空气简直能拧出水来。我们经过一座鲍氏祠堂,看到一棵茂盛的栗子树。很显然,栗子树是陈家铺的风水树,而陈家铺人姓鲍不姓陈。


“我们是从金华的武义县搬来的。”后来我们再次碰到那位农夫,他正蹲在屋顶上铺瓦。“最开始,是陈姓人在这里放鸭子。”


“现在陈家铺的人都姓鲍?”


农夫颔首。“鲍叔牙你知道吗?姓鲍的都是鲍叔牙的后人。”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的却是鲍国安饰演的曹操和那段鬼畜视频。


“为什么陈家铺要建在悬崖上?山下就是松古平原啊!”


农夫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琢磨了一下:“老祖宗就是要住在这里。这里风水好。你看我们鲍姓,在《百家姓》里排89,全国只有80万人。陈家铺一个村就有600多人。”


天空落下灰色的雨柱,农夫依旧在铺瓦,我们虽然打着伞,可仍然站不住了。


“我们去平田村了,”我和农夫告别。


“慢走,”农夫说,“有时间再来。”





 

 

7.云上平田村

 

平田村村口有一棵参天古树,足有40米高,云雾在树梢间缭绕。村里有28栋民房,被来自哈佛、清华、香港大学等地的建筑师,改造为了民宿、青旅、茶室、餐厅和展览馆。


故事是这样的:


平田村的老支书叫江根法,搬到县城居住已有十多年。和他一样,村里的一半农民都离开了平田村的黄泥房,住进了县城。人一走,房子无人修缮,就逐渐开始残破倒塌。


江根法不时回到村里维修自家老宅。他认为,老房子是祖辈留下来的,那是家,不能没了。他怀着一颗老共产党员的责任心,决定要把村里的老宅全部整修起来。他给松阳县长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县长读信后颇为重视,认为江根法的想法恰与政府正在力推的保护古村建筑的政策不谋而合。他找来住建部的官员来松阳实地考察,后者又邀请到一批知名的建筑师,共同参与平田村的规划设计。与此同时,江根法的小儿子租赁下亲戚们空置的十来栋老房子,准备改造。


建筑师们领到了各自的项目,根据房屋的特点和状况,设计出相应的改造方案。随后,村里人请来夯黄泥墙的老匠人,请回本村在外打工的木匠、水泥匠,普通村民也加入到挑泥搬砖的行列,每人每天能拿到80至100元的补助。


江根法家的老房子被香港大学建筑系主任王维仁改造成了“山家清供”餐厅。餐厅用竹子搭出一个天井,雨水从天而降,打在天井正下方的青石花池里,溢出的水则通过石砌凹槽流走。餐厅里摆着原木桌椅,菜单是毛笔写成的,供应当地土菜。


附近是慢点茶室,正对着一条村中小路。茶室只有一张桌,四面通风,不装玻璃,一男一女正坐在那里喝茶。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那是不可能的。男人一边“滋滋”喝茶,一边摸着女人的手。作为路人的我们,只有眼巴巴干看的份儿。


徐甜甜设计的平田农耕馆里空空荡荡。当然,这里原本也只是荒废的牛栏。终于可以暂时放下雨伞了,我们兴冲冲地走进去,四处乱逛。一排书架上插着与松阳有关的书籍,墙上有外国学生来这里的照片。窗棂是木质的,推开就可以看到村口的古树。一个披着蓑衣的农人,正扛着锄头走过去。


村里还有一家叫“爷爷家”的青年旅社,由建筑师何崴改造。一楼拆除了原来的隔板,形成一个通透的公共空间,摆着沙发、茶几和桌上足球机。墙上的幕布展开着,正放国产电影,诺大的空间里,只有店员孤身一人,楼上还有14张空置的床位。如果不是已经订好了当晚的旅馆,我倒是很想顺势住下来。


傍晚时分,雨暂时性地停了。我们来到西坑村,在一家农家乐吃晚饭。老板的女儿18岁,前一天刚参加完高考。冰箱里除了腊肉,没有别的肉类。最后,我让老板下厨做了三道素菜:豆腐、番茄、小扁豆。菜全是屋后的地里种的。


“喝土烧吗?”老板问。


“土烧?”


“我们自己酿的土烧酒。”


记忆中,我在平田农耕馆的书架上,似乎看到一位诗人写道:“松阳土烧的味道不逊于茅台”。我估计是胡扯的。


“来半斤吧,”我却说。


过了会儿,土烧上来了,盛在大玻璃杯里,无色,味道当然逊于茅台。


村里的大喇叭放着新闻联播,山谷里雾气弥漫,后来慢慢散开。从两座山的夹缝中,松阳县城隐隐可见。一阵风忽地吹亮了县城的灯火。


土烧很快把我喝得晕晕乎乎。 


 



 

8.千岛湖

 

第二天一早,我们要掉头往千岛湖方向走。首先,去吃一吃著名的千岛湖大鱼头;然后,沿着千岛湖北岸开,穿过钱江源国家森林公园,进入江西婺源。为了节省时间,去千岛湖全程走高速,抵达时正好是午饭时间。


如果说到一个地方时,旅行者总会发现某些征兆的话,那么到达千岛湖镇的征兆就是路边开始出现一家家鱼头馆。


鱼头馆的店面和招牌全都大同小异,每家门前都站着一位戴着草帽和白手套的妇女。妇女们向过往行人不停招手,仿佛在拍打一只看不见的皮球。她们眼中放光,我称之为“揽客之光”。面对这样的目光,也许你能够狠心地开过去,反正我把车停下来了。    


根据我的经验,当一只蚯蚓被扔进鸡笼后,鸡群随即会出现骚动。其实人类社会也是如此。我还没来得及蠕动下车,数家鱼头馆的妇女就向我冲过来,想把我这只蚯蚓吞下口。不过人类到底比母鸡的文明程度高,因为人类不会上来就啄,而是先开口说话。


“来我家,来我家!”

“我家是有机鱼头!”

“我家的鱼头最大!”

“我家的鱼头又大又便宜!”

“我家买鱼头送精品凉菜!”


我一向患有选择困难症,尤其是在面对这么多戴草帽的妇女时。不过这一次,我当机立断地去了送精品凉菜那家。结果那是一小碟瓜子。我只好一边嗑瓜子,一边等鱼头。


周围有两大桌。一桌是长者旅行团,全都穿着统一的白T恤,戴着小红帽。导游是个20岁出头的小姑娘,圆圆脸,麦克风都忘了摘。看得出,照顾这群老人已经令她心力交瘁。因为某种程度上,老人和婴儿在旅行中没什么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桌是一个骑行俱乐部,成员皆是热火朝天的年轻人,穿着运动型紧身裤。桌子中央是鱼头,周围环绕着杯盘和酒瓶。我数了一下,一共是14个酒瓶。好几个人已经喝得面色红润,从他们的喧哗声中,我听出这群人正在进行“环湖骑行比赛”。


我注意到,四周都是为了团餐而设的大圆桌,像我们这样的单干户几乎没有。气氛与其说像餐厅,毋宁说更像鱼头车间,追求的是流水线的速度,奉行的是“尽快吃完尽快走”的理念。


服务员个个都是久经考验的女战士,表情既严肃又利落。厨房里的烹饪声、大厅中的吵闹声,使得一切必要或不必要的交谈,全都需要靠喊。


我听到一位白面长者大声质问空气:“洗手间在哪里?”一位喝得红彤彤的骑行者则振臂高呼:“再来一箱千岛湖,冰的!”。


每桌点的菜全都一模一样。白汤有机鱼头自然必不可少,此外还有盐水河虾、红烧划水、深水螺丝、椒盐小溪鱼、锅仔鱼肚和农家老豆腐——以上7道菜共同构成大众点评上的优惠套餐,每个大桌点的都是同样的套餐。


在游人如织的佛罗伦萨,我也碰到过类似情况。走进一家T骨牛排餐厅,我发现里面坐满了游客,嗡嗡嗡,嗡嗡嗡,来自世界各国的花丛。尽管窗外的世界纷繁复杂,让人操碎了心,可是在那家餐厅里,各国游客们却近乎奇迹地点了相同的“特色套餐”:前菜番茄奶酪沙拉,主菜T骨牛排,甜点提拉米苏。每桌都有一瓶圣培露矿泉水,饭后则是小杯蒸馏咖啡。我真希望人类在更严肃的问题上也能达成这样的共识。


这种“游客的共识”支配着游客。每当游客来到一座旅游城市,往往就会被那些“特色项目”吸引。就算你一直极力避免,还是不免像铁屑一样,被磁石吸过去。那家佛罗伦萨餐厅的味道很差,但我仍然记得自己走出餐厅时的心情:一种事后烟般的满足感——如果说T骨牛排是佛罗伦萨的一大特色,那么这个大坑我已经填上。我已成功晋级为一名尽职的游客,既没有任何遗憾,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追求。正是这种心态,导致游客在旅行中知足常乐,能够忍受那些原本无法忍受的东西,甚至还心满意足、津津乐道。


来千岛湖旅行,必定要吃千岛湖鱼头,而在千岛湖吃千岛湖鱼头这一行为本身,远比鱼头的味道更重要。于是,我们吃着味道寡淡的鱼头,心里却一点脾气都没有。这鱼头不仅做得敷衍,配菜也潦草,但我始终燃不起任何抱怨的冲动。看看周围的每桌,大家似乎也都吃得很开心。结账时,服务员还送上一盘免费的西瓜,我甚至有些感动了。


更多的旅行团涌了进来,来体验千岛湖特色。所有人都点了同样的鱼头,选择同样的做法。只有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女游客想点红汤鱼头,但被服务员熟练地劝阻了。


“98%的客人点白汤,”服务员精确地宣称,“你来我们千岛湖,就要吃我们特色的白汤鱼头!”


女游客瞬间回心转意。鱼头流水线继续隆隆开工。




  

9.姜家镇

 

吃罢鱼头,我们开上天清岛。在一个隐秘的港湾里停泊着一艘潜艇,艇身上部漆成白色,水下部分隐约露出锈迹。实际上,潜艇废弃在一块布满砾石和沙土的平台上,冬天水位下降就会全部露出水面。如今,四周丛生的杂草和植被遮住了通往平台的小径,造成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


潜艇名为“天清号”,由武昌船舶厂制造,是国内第一艘民用潜艇。它废弃于此的故事,颇有隐喻色彩地反映出这个国家令人啧啧称奇的一面。


2002年,杭州一家公司买断了千岛湖水下的经营权,随后斥资3000万元建造了“天清号”观光潜艇。未来5年内,这家公司将独家拥有对千岛湖水下古城的开发权。


和三峡一样,千岛湖其实也是人类改造自然的一大“杰作”。1959年,为了建造新安江水电站,贺城、狮城两座古城,以及27个乡镇、1000多座村庄一起沉入湖底。


据村民回忆,在新安江水库蓄水前,县政府曾要求对所有住房进行拆毁和消毒,贺城因此几乎完全被毁。狮城由于离水库较远,村民没想到水会来得这么快。整座古城还没来得及拆毁就被大水淹没……


2001年,新安江水电站已经沦为备用电站。在淳安县旅游局的邀请下,北京一家潜水俱乐部的潜水员对湖底进行了一次水下勘查。潜水员在水下30米处,发现了保存完好的城墙,还捡到了刻有“民国二十三年”、“县长张宝琛”的砖块。由于水下常年保持在20℃,狮城内很多民房仍然没有腐烂,甚至连西面的拱门都可以任意开关。推开这扇城门,潜水员看到了清晰的铆钉和铁环,以及雕刻着“光绪十五年制”的瓦片。通过GPS定位、声呐等手段,过去狮城内知名的建筑物,如状元台、新安会馆、方氏宗祠等,也被一一定位。


对水下古城的探秘一直没有间断。2005年,淳安旅游部门发现,千岛湖水底除了狮城和贺城两座千年古城外,还有威坪、港口、茶园3个大型古集镇。千岛湖底有一个完整的古建筑群。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旅游部门卖出了千岛湖的水下经营权,“天清号”观光潜艇得以建造。


不过,国内此前从来没有潜水艇出现在内河的先例,国家对民用潜艇的管理也缺乏相应细则。没人敢承担后果破例让潜艇下水。政府也担心,一旦潜艇和游客下水,有可能破坏水下古城的原貌。


在论证会上,有专家提出,鉴于新安江水电站已经基本废弃,可以把千岛湖水位降低30米,让水下古城重见天日。但是这一方案随即遭到否决。原因是古城已经在湖底浸泡了几十年,一旦浮出水面,很可能会因为环境突变而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水位下降30米后,千岛湖的生态环境怎么办?大鱼头怎么办?此外,辖区内的大量基础设施也得重建。


后来,中科院力学研究所提出了一个建造“阿基米德桥”的设想。根据这个设想,游客可以进入悬浮在水中的隧道参观古城。2010年10月,首届国际阿基米德桥学术研讨会在千岛湖召开。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然而方案在会后一直搁置。原因很简单,阿基米德桥的建设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


离开被遗弃的“天清号”,我们回到千岛湖北岸,向姜家镇方向行驶。姜家镇是一座移民小镇,曾经的狮城就沉没在如今姜家镇的湖底。


小镇非常安静,甚至有点缺乏活力。街上餐馆寥寥,生意清淡。除了一家哗啦哗啦的麻将馆,也看不到太多当地人。令我稍微惊奇的是,镇上竟有好几家打字店,虽然大门紧闭,但是招牌都是新的。


路边的街灯上挂着“文渊狮城”的锦旗。在潜水艇和阿基米德桥相继流产后,政府选择在姜家镇复刻狮城。“文渊狮城”就是这个旅游项目的广告。


那是一片崭新的仿古建筑,亭台楼阁,宗祠戏台,穿插着正等待招商的店铺。空旷的停车场上只有一辆旅游大巴,吐出一位拿着小旗的导游和一群面容疲惫的游客。除此之外,我在“文渊狮城”没看到什么人。那些黑洞洞的底商张着大嘴,好像被狼掏空了内脏,让我想到开墙破洞后的北京胡同。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时间积淀下来的烟火气,重现的只是古老狮城的驱壳。


我站在千岛湖岸边。天上刮着南风。平静的水面上泛起涟漪。真正的狮城将永远沉没在这里。或许这样也好。



 

10.开化

 

第二天,我们在雨中经过芹川古村,顺便进村一看。昔日,这座小村落默默无闻,如今则出现了一些商业化的迹象,但还维持着古朴。


芹川溪从碧绿的山间流下,将村子一分为二。房屋沿溪而建,受徽派文化影响,皆为白墙黛瓦。村里流水潺潺,被雨点打出一个个水泡。溪上建有不少柏木桥,走上去嘎嘎作响。房子多为明清时代的遗物,看不到太多舒适却丑陋的当代建筑。在一棵大樟树下,一位穿着蓝布衣裳的老婆婆拦住我,非要我买一点煮鸡蛋和蒸玉米。我们早饭吃得很饱,但还是买了两枚煮鸡蛋,一边剥鸡蛋壳,一边望着土墙上褪色的大字:“农业学大寨”。


大寨是1960年代“农业集体化”时期的典型,当年曾有“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说法。大寨的村支书陈永贵甚至一度担任国务院副总理。改革开放后,大寨的好运到了头。小岗村实行“包产到户”,一跃成为新典型,又红又专的大寨反而被当作“左倾路线”的代名词,跌落底谷。陈永贵辞去副总理职务,跑到北京东郊农场当顾问,不久郁郁而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用这句话概括中国当代史简直再合适不过。不过这一切和芹川村看上去没什么关系。实际上,除了墙上的标语,芹川村好像还是很久以前的样子。


从芹川村出来,继续向西,不久便进入开化县。此地又称“钱江源”,顾名思义,是钱塘江的发源之地。我们开始翻山越岭,不时经过村庄。我慢慢发现,村庄全都临水而建,建在源头处的是只有数户人家的小村子。随着河水壮大,下游村子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特色产业,上一个村子种瓜,下一个村子养蚕,油菜花则是整片地区的支柱产业。


经过台回山时,山势陡然上升,云雾间遍布梯田。我把车停在山脚,冒雨爬了会儿山。地里种的全是油菜花,春季时想必漫山遍野,只是现在花期已过,在雨中显得有些萧条。


经过一户农家,几个农妇正坐在小板凳上闲聊。我问她们上山怎么走,其中一个农妇把手一扬。我又问车子能不能开上去,她的手又往另一个方向一扬。


除了油菜花开的季节,这里看不到什么游客。尤其是我这样在梅雨天出现的操北方口音的游客,多少让农妇们有点怀疑。


从山上下来,我们开车经过一条溪流。只见一个人正打着雨伞,坐在溪中的大青石上垂钓。雨势很大,至少大到暴雨,可他似乎不为所动。我停下车,摇下玻璃,冲着他的背影狂呼大喊——我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钓鱼。雨声吞没了我的声音,或者他听到了,但选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他身后停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最后终于看到他的身子一抖,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钓上来了一条8厘米长的银色小鱼。


这里已距江西婺源不远。那边的雨下得更加如痴如醉,三天后酿成了洪水。

 

 

11.婺源

 

婺源是一个老牌景区。这句话的另一层涵义是说,凡是可供旅游开发的地方都已经开发了,甚至过度开发了。


走进晓起村,必须先穿过一道U形回廊。这段后建的仿古回廊里全是摆摊的村民,贩卖一模一样的廉价工艺品,包括印有“晓起村留念”的樟木梳、玉石、手串、痒痒挠、《清明上河图》、《推背图》、绘有徽派村落的樟木折扇以及木头蛇玩具。


空气中飘荡着早期旅游景区的那种不择手段的气息,只是如今,连大众旅游团都对此厌倦了。一个背着韩式细带双肩包的中年女游客抱怨道,“明明可以直接进村,却偏让人绕一圈”,这样的设计“过于商业化”,而且“毫无必要”。


对此,当地导游的解释是,面对游客和商机,当地村民很难控制住自己摆摊的冲动。


“可谁还会买这些东西呢?”女游客反唇相讥。她随手抄起一把樟木折扇,打开来,扇了扇,又一脸嫌弃地扔回去。


晓起村里面更接近皇菊批发市场。导游说,樟木和皇菊是这里的两大特产。于是,为了方便做生意,家家户户搭起雨棚,屋里堆满大包小包的皇菊。每家门前的长案上都摆着一只葡萄酒杯,里面放着一朵皇菊,用水泡着。经过玻璃和水的折射,皇菊被古怪地放大了,仿佛正在杯中怒放。真不知道谁先想出的这个点子。


离开晓起村,我们前往几公里外的思溪村。收费停车场被刻意改到了两公里以外的地方,这样游客就必须乘坐一家私营公司的摆渡车,单程收费10元。


在村口外,一个穿着胶鞋的思溪村妇女跑过来,要做我的导游。她告诉我,虽然婺源景区的门票价格不菲,但村民每人每年只能拿到一两百块的分红。所以,为了养家糊口,她才利用农闲时间来做导游。


“如果你认为我讲得不好,可以不给钱。”她说。


和村里人一样,女人也姓俞。思溪村就是取“溪水可以养鱼”的意思。


女人的丈夫英年早逝,女儿今年18岁,由她一人拉扯大。我们一路闲扯着家常,然而一旦开始讲解景点,女人的说话方式就瞬间变得拿腔拿调,用的是那种小学生背诵课文时的语气。


我又问了她一些私人问题,她随即又变回了日常聊天的说话方式。她指给我村外的一栋新房,那是她哥哥家,守寡后她和哥哥住在一起。


新房是二层小楼,外墙铺着瓷砖,围着发亮的不锈钢栏杆,是那种典型的新农村建筑。当我问她为什么不住在老宅时,她告诉我,老宅住着不舒服。按照徽派建筑的规矩,外墙不能开窗,唯一的采光来自天井。这样做是因为当年的男人们在外经商,不想让留在家里的女人红杏出墙。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特意举了潘金莲打开临街的窗户砸到西门庆的例子,来说明徽派设计的本意。


我们在村中走街串巷,后来经过她的老宅。这里已被一个杭州的画家租下,改造成了一家精品民宿,每晚的住宿费超过500元。


“租金是多少?”

“每年1万年,租期30年,从第5年开始算钱。”她告诉我。

“为什么从第5年才开始算钱?”

“因为画家改造房子投入了费用。”


思溪村不大,很快就逛完了。她问我要不要去她哥哥开的餐馆吃饭。我婉言谢绝。她送我到村口,接过导游费,突然听到身后有游客的动静。我们还没来得及告别,她就掉转胶鞋,跑了过去。




 

12.碧山村

 

沿着浙岭古道,我们在大雨中翻过当年吴国和楚国的分界线,进入皖南地区。


所有的山都湿漉漉的,青色的积雨云在空中堆积。徽派村落的白墙生满斑斑点点的青苔,在雨中闷声不响。地里种着包菜,叶子绽裂开来。木柴上盖着油毡,堆在潮乎乎的墙角。


在碧山村,雨滴重重地砸在马路上。戴着草帽的农人正赶着一大群鸭子回家。鸭子在雨中“嘎嘎”乱叫,鸭掌拍在水洼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雨实在太大,我们躲进一家杂货铺,里面一股子尘土和霉干菜味。女店主和两个老头坐在小马扎上看电视,身后的货架锈迹斑斑,上面摆着各种闻所未闻的白酒盒子,看样子已经很久无人问津。


我向女店主打听狗窝酒吧在哪儿。几年前,几个艺术家搬到碧山村定居,在这里开了一家书店、一家酒吧、两家乡村客栈。我打算在其中一家客栈过夜。不过,先去酒吧消磨一下时间似乎更好。


女店主闷闷不乐,因为我的鞋子全湿的,在地上踩出了一滩积水。为了抚慰她的心,我费劲地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白酒。


狗窝酒吧在一条小溪旁边,正对着曾经的榨油厂,装修很像英国乡村的小酒馆。门口有一只黄狗,瘸了一条腿,但一见到我们就殷勤地摇起尾巴。酒吧里没有顾客,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皮沙发上。瘸狗也拖着腿进来,对着我的运动鞋嗅来嗅去,好像很喜欢那味道。


酒吧的女招待告诉我,狗的腿是前两天在门口被车撞的。我摸了摸它的脑袋,让它不要再闻我的鞋。结果女招待直接揪着它的耳朵,把它丢了出去。听着狗“吱吱哇哇”的惨叫声,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过也没任何办法。在这里,人们就是这么对待狗的。


女招待问我要喝什么,我看了一下吧台,发现这里竟然有水猴子IPA。那是安徽芜湖产的一种精酿啤酒,直接从啤酒桶里打出来。我问水猴子IPA多少钱?女招待说,45元一杯。我来了两杯。看着诱人的棕色液体从龙头流出来,流进玻璃杯里,上面渐渐浮起一层白色泡沫。


碧山村所在的黟县是古徽州六县之一。明清时代,在外发家致富的徽商回到家乡,修建大宅、书院和宗祠。如今,这些徽派建筑成为留给后人的文化遗产。仅黟县附近就有三个全国著名景区,分别是黄山、西递和宏村。还有另外几个古建筑保存较好的村子相继开发成了旅游村。


和婺源类似,这些村子被外来资本运营,村口修起了售票厅和停车场,索要高价的门票,景点也都配有导游。对地方政府来说,旅游村意味着巨额财政收入。比如宏村每年的旅游收入高达8亿元,但大头要分给县政府。这也是国内旅游开发的基本模式。


我很早就去过西递和宏村,所以这次来到碧山村。我听说碧山村,完全是因为以前认识的一位艺术家在这里搞过一场“碧山计划”。


用这位艺术家的话说,“碧山计划”是关于“知识分子回归乡村,接续晏阳初的乡村建设事业和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重新激活农村地区的公共生活的构思”。


有批评者认为,“碧山计划”的乡建是一种精英主义的“文化区隔”,难以使村民产生参与感。不过,这似乎也正是艺术家的初衷。他们不止一次地批评过“西递宏村模式”。在艺术家看来,这些原本有机的乡村完全变成了迪斯尼一样的主题公园,生活成了表演,邻里关系也变成了抢生意。


在碧山村,艺术家们组织了两届大型文化节,邀请南京先锋书店在废弃的祠堂里开设了一家分店。他们倡导复兴传统手工艺,创办了面向城市知识分子、关注传统文化再生的《碧山》杂志。


某种程度上,经过他们的努力,碧山村的知名度确实大大提高。但是碧山村的未来如何发展,政府与艺术家的想法、村民与艺术家的想法,显然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政府最终还是希望借助碧山村鹊起的名气招商引资——这是立竿见影的政绩。据说,曾有一家香港的投资公司有意买下碧山村222亩的土地,兴建大型酒店。在另一块政府急需转让的建设用地上,则邀请有兴趣的买家自建别墅。然而艺术家们根本无法想象一抬头就看到各种古怪别墅的碧山村。


艺术家们也反对乡村的“士绅化”。他们不希望农民离开土地,大批涌进城市,而让农村变成有钱人的后花园。他们希望通过改善农村的状况,使一部分农民愿意留在农村,并以农业为生。批评者们则认为,艺术家们只是为了满足一小撮人能在农村看见农民的愿望而强迫农民留下来。


如今看来,艺术家们的愿望显然落空了。不久前,原本已经定居村中的“碧山计划”的发起人,因为与政府和村民的关系紧张,不得不彻底搬离这里,宅院也挂牌出售。曾经的“碧山计划”偃旗息鼓。


从狗窝酒吧出来,我去了碧山书局。书局建在一个大祠堂里,我们是唯一的参观者。书的品味颇高,并非普通村民喜闻乐见的,但是作为一个吸引游客的“景点”,还是发挥了作用。


艺术家们离开后,碧山村终于沉寂了下来。那天,我们在村里没有看到任何游客,就连下榻的猪栏旅馆也没有其他客人——我们拥有了整座大宅。


略具讽刺意味的是,一旦“碧山计划”告吹,碧山村也就失去了吸引资本的最大动力。政府和村民们或许认为,是艺术家阻挡了西递宏村式的旅游开发,然而一旦作为协调人角色的“碧山计划”失败,碧山村也就真的泯为众村了。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结束这次江南自驾之旅。或者说,这篇写自驾的文章,写到这里该结束了。


为了庆祝,我们又去一趟了狗窝酒吧,喝水猴子IPA。作为游客,我很开心能在这样的地方喝到这样的啤酒——你说这是“文化区隔”,我也没办法。



 


 

—— 完 ——



刘子超,前媒体人,旅行者。2012年中德媒体使者,2015-2016年牛津大学访问学者。曾获2010年刘丽安诗歌奖、2014年“蚂蜂窝”年度旅行家。出版旅行文学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获2015年单向街“书店文学奖”最佳旅行写作。 


所有照片都由刘子超拍摄。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9-18 12: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就是个活儿,就是个活儿!| 正午·路上 

 2017-08-18 郭玉洁 正午故事

“每天一出门,就有一个镜头对准了我,我的身体立刻像被捆住了,变成了一具走动的尸体。龙哥是个老实人,我不能欺负老实人,但我太不喜欢他手里的相机了,那是一种有所要求的观看。”


西北自驾线路还在继续,在郭玉洁的家里继续。




这就是个活儿,就是个活儿!


文 | 郭玉洁




吃啥?


西北有什么好吃的?有啊,拉面,手擀面,油泼面,臊子面……南方人要疯了:有什么不同?而且都是主食?与南方人不可以谈面,他们不懂,西北的面食真好吃。


在陕西、以及同属于秦文化的天水,正是春天,野菜很多,过水一烫,很嫩,拌上盐、醋、蒜末,中和了微苦的味道。春天还有一道时令菜/主食,摘了一串一串槐花,将白花从枝上捋下来,清洗干净,跟面和在一起,面粉包裹住粒粒槐花,上蒸笼蒸。盛出来之后,碎碎的一盘,不怎么好看,但又有小麦香,又有槐花香。陕西、天水叫“槐花擦擦”。兰州以西叫“槐花卟拉”,大概取制作特点——卟拉就是和、搅拌的意思。


进了甘肃,面更好吃了。每到一个地方,面总有点说法,兰州拉面、武威行面、敦煌黄面……这样说来,的确食材单一,只能在做法、形状上玩花样。也有一种蝌蚪一样的搓鱼儿,甘陕都有,但我不大喜欢。我喜欢长长的面。


如果还能吃得下,我会点一份酿皮。在北京上海,都叫凉皮,但是从小我所见的,都是“酿皮”二字,念作“嚷皮子”,这个读写不一的名词,我至今都不理解。字形的所谓“酿皮”,有人说是表示制作方法——蒸出来的。也许在流传过程中,改成了普通话里更顺、也符合时令的凉皮。


在北京上海吃的凉皮,呈白色,薄,宽,有时加麻酱,这是陕西特色 ,而甘肃的酿皮,是黄色的,略厚,质感柔韧。通常店家清晨蒸好,一大张一大张的,黄澄澄的,一摞柔软的金子。有人坐下,老板拿出一大张,切成细条,抓到浅平的碗里,颤颤的发亮,像是肉食里的红烧肉,素食里的老豆腐。


之所以呈黄色,是面里加了碱的缘故。甘肃的面里,习惯加碱,不光是酿皮,手擀面也是,有一种厚厚的咸味,并不锐利,到舌根才会尝到。早期没有食用碱,兰州的牛肉面放蓬灰,是一种含碱的植物灰烬。小时候听到蓬灰,以为是和石灰相近的东西,觉得奇怪。后来知道,是荒野里一种蓬草,秋天拔了晒干,放在灶坑里烧,冷却之后结成块,以充作碱。知道这个来历,就觉得十分对了,碱的味道,的确很有草木灰的感觉。据说,现在很少真正的蓬灰,都是化学配制——似乎任何味道都可以分解合成了。


酿皮的浇头,除了油泼辣子、蒜末、店家自制的醋卤(西北特重酸辣),还有芥末。这种芥末不是日本料理里那种绿色的酱,是黄色的颗粒,苦辛都是微微的。又因为呈糊状,拌匀了增加一层口感。


挑剔的人家会把酿皮带回家,自己制卤。比如我二姑做的卤汁,用西红柿代替了醋的酸味,合家都认为是最好的。我试做过几次,很难达到较好的分寸,也就放弃了。


西北还有什么好吃的?唔,羊肉。快到初夏了,吃羊肉总觉得十分不对。但如今,时令都乱了,羊也不得善终,不能在冬天肥肥地死去。


小时候看小人书《岳飞传》,金国侵入宋朝,在城下相持,金军的军师哈密蚩决定扮作宋朝百姓,混入城中打探。宋军把坐在筐里的哈密蚩吊上城墙,刚放下来,就有聪明的士兵说,这人是奸细!别人问,你怎么知道?聪明的士兵说,金人惯吃羊肉,身上有羊膻味。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宋人,长大之后才明白,原来我是哈密蚩。



西安城墙。


天水伏羲庙前的广场非常热闹,我们去的那个下午,至少有四伙人在唱戏。其中三个唱的是秦腔,一个是当地小曲。


一个老房子,上面写着,陕西会馆,里面是书市。都是美术书法,或是农业种植,还有一些文学,《21世纪资本论》在中间很突兀。一个阿姨买了两本《中老年毛衣编织法》,我买了一本杨柳青出的《十二花神画稿》。有老人坐在那里看书,上面到处写着,不要偷书。


天水伏羲庙,木门上的雕刻。


距离兰州市区70公里的兰州新城,正在建一个影视城,有狮身人面像,古希腊神庙,也有中式的秦宫、大明宫,等等。影视城附近是一片一片无人居住的新房。新城规划建设之后,由于距离市区太远,很少有人入住,是另一个鬼城。


甘肃省博物馆的展品。



住哪儿?


有一阵,自助游、背包游刚刚兴起——时间么,大概和房价开始上涨、媒体开始市场化的时候差不多,一个年轻人,没什么钱,也开始学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背包游,当然要住青年旅馆。后来想想,有点像进了大学,分配到学生宿舍,不过,只有culture shock还未深入,就撤了。


我最难忘的一个青年旅馆,是在德国科隆。在前台拿了门卡和白色的床单被套,上楼刷卡,进了一个很大的房间。当时我已住过不少店,心得之一就是,在青年旅馆很少真的认识新朋友,旅行太累,就算认识了,用肤浅的英文聊两句,也满无聊的。推开房门——那是个最便宜的20人间,高低床沿墙摆了一圈,中间又摆了四张或是六张。所有人都很安静。我直奔某个上铺。在青年旅馆,只有床位是自己的,即使门快掉了的储物柜,也要自己带锁才能用。在旅行中,我小心翼翼地学习西方人的规矩。


关了台灯,躺平,声音出现了。有人开门进来,她背着包,刚刚到达这个城市,一阵悉悉索索,铺床单,打开包拿东西,洗漱。好不容易她上床了,又有人进来。有人来,又有人要走。两个女孩白天一直在睡觉,此刻起来化妆,穿上短裙出门了。有人开始打鼾——在这样的环境!所有来的人走的人,差不多消停了,隔壁传来了嗯嗯啊啊的声音。从声音判断,这个女的演技浮夸,这个男的在唱劳动号子。我们的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连打鼾的声音也停了。隔壁继续嗯嗯啊啊,我们的寂静很短暂,有人开始翻身,有人在叹气。睡在墙边的女孩砰砰捶墙,但没有用。我觉得不可思议,墙是有多薄呢?那个事又有多爽呢?明天我还要乘夜车去巴黎啊!


那次之后,我再也不住青年旅馆了。青年旅馆,属于青年人。我老老实实花钱住酒店。在国内,我更退一步,住以前鄙视的老宾馆、招待所。门、桌子都是深色的爸妈款,但墙壁和门窗用料结实,地毯虽然褪了色,但是能陷进去半只脚。更重要的是,吸音。乏味是乏味了点,再也没有科隆那样的奇遇,但是,奇遇最好在白天——对我而言。


西北物价低,三百多就能住四星级酒店了。一路上我们住了各种“大酒店”。天水的滨河大酒店,所谓“河”是渭河。天水虽然行政上在甘肃,但是地理、文化上属于渭河流域,更接近陕西、秦文化。晚上出门到渭河河滨,很多人在跳舞。我看了一会儿,交谊舞居多,很奔放。跳华尔兹的时候,舞步之大,像在飞跃水沟。有意思的是,各地的交谊舞,有男女跳的,有女女跳的,有独舞的,但没有男男跳的。


第二天退房时,开发票的是一个好看的短发女孩。她一边低头输入,一边跟同事闲话,大概是现在还没有吃饭,饿死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由于多民族混居,甘肃人的脸部轮廓很深。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清楚得很。小说家严歌苓说,甘肃没有难看的人。


在兰州,我们住了一家连锁酒店,宜必思。房间很小,墙壁是红色的——我心想,又不是在伯格曼的电影里。推荐这家酒店的作家韩松落说,这个大院原来是《兰州晚报》,一些媒体人来兰州,一定要住这家酒店,也许某个房间,就是曾经的采编办公室。我没有特别的媒体情结,但是我喜欢这家酒店,因为楼下就是大众巷,兰州著名的小吃街(当然,兰州人认为这是给游客吃的)。


早上起来,去吃马子禄牛肉面。中午在杜记甜食馆吃灰豆子、酿皮、甜醅子,从一个戴头巾的大姐那里买个馍——这里的馍加一种叫作“苦豆子”的香料,有异香。晚上去吃烤羊肉串,十串起。我一天在这条街走了四五趟,想吃的东西还有很多。——又说到吃了。


位于甘肃省金昌市的金川公司露天矿。金昌产镍,1962年以后三次爆破,形成了这个巨大的人造天坑。现已废弃。


张掖马蹄寺内墙壁上的留言。


张掖马蹄寺就在雪山旁边。


张掖丹霞地貌。


张掖大佛寺内,在演一个以猪八戒为主角的戏《八之戒》。戏里(以及当地导游)介绍说,高老庄就在张掖,而且称赞猪八戒“勤劳勇敢”。



带着镜头上路?


说是自驾,但我不会开车,专门找了一个朋友来开车。又因为有赞助,路上得拍一个五分钟的视频。就这五分钟的视频,出动了一个摄制组。一个导演,一个制片人,两个摄影师,租了一辆七人座别克,自然要再加一个司机,李师傅。旅行的前一个礼拜,都是这么兴师动众。


李师傅是个胖老头,头发不多,眼泡有点肿,笑眯眯的,不怎么说话。别克是李师傅自己的,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车开得稳,又稳又快。七点出发,李师傅从来都是提前到,在楼下等着。一问,早饭已经吃过了,连孙子的早饭都伺候吃过了。


吃午饭的时候,李师傅不动筷子,双手横拿着手机,举在面前。


李师傅您吃啊。我们招呼。


李师傅眼睛不离手机,没事,你们先吃。


您看什么呢,那么投入?


我玩游戏呢,它就这会儿发武器,我先把武器领了。


我们七八个人边吃边聊,说到了陕西的名人,比如张艺谋……李师傅突然眼睛一抬,张艺谋,我拉过他。真的嘛李师傅,什么时候?拍《古今大战秦俑情》的时候,巩俐我也见过。然后是顾长卫,陈凯歌……司机李师傅,经历了西影厂、第五代的黄金时期。当然了,今天的娱乐圈他也没落下。说起这些,李师傅话就多了。他放下手机,从包里拿出一个影集,是他和各个明星的合影。最近的,大约是黄晓明。


第一个礼拜的行程,和李师傅聊天是最愉快的时候了。其他时间,我做了各种做作的表演。比如,摄影师要求我摸着一溜黑色的门钉,走进城门。我走了三次城墙的台阶,变速、匀速,摄影师跟在后面,专拍我的脚,和我红色的球鞋。我在城墙上走来走去,45度角仰望天空,又45度角俯视护城河。两个多小时,走了不到四百米。


一个礼拜后,拍摄基本结束,摄制组回北京了。但留下一个摄影师,跟我往西走,补一些镜头。留谁呢?同事说,两个摄影师,一个八零后,一个九零后,我们想了想,给你留一个八零后。


于是八零后摄影师龙哥、司机老杨,和我,三个陌生人一起旅行了两个礼拜。


老杨和我同龄,经历了媒体最生猛的阶段,现在转型了,是环游世界的旅游达人,也在说脱口秀。出发前,他一直在健身,吃色拉和鸡胸肉。龙哥是八零后的尾巴,二十多岁,看起来却不年轻。小个子,黑红脸庞,皮肤粗糙,头发和胡子都是没有修剪过的,长得乱(老杨精心给自己修了一圈胡子)。话不多,也不叫累,可见是野外工作惯了的。


龙哥也是甘肃人,老家会宁。会宁在甘肃东部,和西部的戈壁、沙漠不同,东部多山,山上没有植物,一块一块土黄的、裸露的大山。冬天下了雪,山就变成了银色。进入甘肃,龙哥说,待会我们拍点山。过一会儿又说,我们拍点山,甘肃的山还是很有特点的。显然,他爱这土黄的大山。


我跟龙哥说,同事谢丁曾经去会宁采访,那里是著名的高考县,年轻人只有考出去才有希望。后来写成的文章叫《绝望的山》。龙哥有点激动,声音高了:绝望不绝望,这就是外面人看的,你要去问当地的人,他们肯定不绝望,他们一样是过日子啊。


甘肃人的性格,是太老实(当然有例外,例外的不说),嘴也笨。心是个大土豆,不开窍,也没有曲折,就那么实实的一块。琢磨半天蹦出一句话,还是一个土豆,能砸人。想什么,说什么。说的话,就是字面意思,里外一致,不懂弦外还可以有音。这种性格让我非常苦恼,做事费力,也无意中得罪了很多人。但是,毕竟在南方生活了几年,我的心也开了一窍,再碰见其他的甘肃人,竟觉得比我更老实,也更轴得多。


龙哥就是一个。他买了一大袋爆米花棒子,在电梯口撑开袋子说,杨哥要不要。老杨看了一眼,说谢谢我不吃。龙哥把袋子又往前送,表情非常诚挚而客气,没事,尝一点。老杨说,我不吃膨化食品。龙哥说,啊,尝一点吧。老杨怒了,我说了我不吃。龙哥还要把袋子往前伸,我赶紧拦住了。


虽然龙哥的任务,只是“补拍”,但是后方剪辑师给出了详细的脚本,要有山的背景,要有农田,要有圣洁的感觉,要产品常常露出……龙哥在车上翻着手机上的指示,一一对照,一一执行。我和老杨都怀疑,大量镜头都是重复的,真有必要吗?每个景区都要拍我走来走去吗?但龙哥都是要拍的。他带着三脚架上了麦积山,在石窟下面被拦住了——栈道由窄窄的木板搭建,仅容一人通过,木板与木板的间隙,露出空荡荡的山谷。


在莫高窟,每个导游带大约五十人,逐个洞窟讲解。洞窟里很暗,导游嘱咐,为了保护壁画,禁止拍摄。我心想,龙哥怎么办?——反正他是拿着相机进来了。我从耳机里听着导游的讲解,专业、亲切,又没有无聊的笑话。感叹莫高窟可能是这一路上、也可能是中国管理最好的旅游景点了。一回头,看到黑森森的洞里,龙哥举着相机对着我。我赶快转头看窟顶,装作不认识他。这时听到有人斥责,这里不许拍照!洞窟里有了小小的骚动,从好几处传来了指责的声音。八个洞窟逛出来,看见龙哥站在大太阳底下,靠着栏杆,手里的相机向下垂,一脸怒气:高素质的傻逼真多!


其实镜头很单调,西北的道路很长,我做得最多的,不过是在车后座里发呆而已。即使这样单调的镜头,也拍了很多。只要后窗的景色变换,坐在副驾驶的龙哥就回头转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郭老师,我要拍一会儿你。


不是拍了很多了吗?我说。


没办法,他们要求的。


这些镜头都是一样的,最后能用得上吗?


没办法,我尽量多拍一点,剪辑师可选择的材料就多。


我也没什么办法,继续面无表情地坐着,装作并没有一个黑漆漆的镜头逼近我。正在开车的老杨大叫,龙哥,你坐好,这样很不安全!


这一路,尽管行程都由我决定,我却觉得很不自由。每天一出门,就有一个镜头对准了我,我的身体立刻像被捆住了,变成了一具走动的尸体。龙哥是个老实人,我不能欺负老实人,但我太不喜欢他手里的相机了,那是一种有所要求的观看。是的,我知道有人喜欢暴露在镜头下,在生活里表演,但我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也许只有忽略了“自己正被观看”,才能自在地活下去。


又一次,龙哥回头,郭老师。他做了一个喝的动作,示意我拿起酸奶,给客户的产品做个露出。


我叹了一声。这几箱酸奶在后车厢放了好多天,也不知道坏了没有。只好插上吸管,看着窗外,做出吸的样子。


龙哥拍了几秒,放下相机说,郭老师,你别那么刻意,自然点,就像你正常的样子。


我说,我正常的样子根本就不会喝的!什么正常的样子?


哎哎,可是……龙哥尴尬了,慢慢退回到座位上。


老杨插话了,龙哥,你这样不对,不能他们说什么你做什么,你才是那个最了解现场的人,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啊。


龙哥说,没办法,这是工作,工作就是这样,工作就是这样……他很喜欢重复最后一句话,声音越说越小,又不绝如缕。


老杨说,你想想,你要把这当成自己的创作,你来设计镜头,不要按照他们说的做,这样没有意义。


龙哥说,这不是我的创作,这就是个活儿,就是个活儿。


没错,谁不是呢。



嘉峪关。


敦煌莫高窟。此次旅行的终点。



—— 完 ——


所有图片都由郭玉洁拍摄。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9-19 11:03 PM , Processed in 0.108790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