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界最有创意的人」菲利普•托里达诺： 与生活残酷命运的专业调情

源济

「摄影界最有创意的人」菲利普•托里达诺： 与生活残酷命运的专业调情 

2016-12-06 Abigail Jones 人物

菲利普•托里达诺被誉为「摄影界最有创意的人」。他曾为多位名流拍照，也为多个著名杂志拍摄封面和照片。在中国，他最为人熟知的作品可能是《Days With My Father》（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2010），作品历时性地记载了他作为独子，陪伴96 岁高龄且记忆逐渐丧失的父亲度过的最后3 年，感动了很多人。

艺术家之外，托里达诺亦有着无异于普通人的，对未来生命将去往何方的恐惧。伴随亲人的相继离世，他开始害怕自己的未来，通过测试DNA、访问通灵者和算命先生的方式，了解了自己未来生命的潜在风险，并与化妆师和造型师等合作，装扮成不同的角色，活在诸多可能的风险中。这一切都在作品《Maybe》中被展现出来。《Newsweek》记者Abigail Jones采访了托里达诺，试图展示这位「摄影界最有创意的人」在多重面具背后的真实形象。

文｜Abigail Jones

编译｜王芸婷

来源｜Newsweek

我站在纽约市唐人街的一个街角，寻找一个看起来像我在网上看到的叫菲利普•托里达诺的人，这件事比听起来要艰难很多。这位摄影师曾拍摄过亚历克•鲍德温、比尔•哈德尔、艾伦•卡明和杰瑞•宋飞等名流，同时为《大西洋月刊》、《纽约时报杂志》和《名利场》等著名杂志供稿，可是最近，他把相机对准了自己。

在新作《Maybe》中，他将自己顽皮好看的面容，转变成绝对的灾难。在一张照片里，托里达诺是一个浑身汗渍的秃顶醉汉；在另一张里，他则是一个拿着灰色羊排的谄媚老人。从坐在轮椅上穿着宽松裤子的耄耋老人，到看起来像是被FBI拖走的伯纳德•麦道夫（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诈骗案制造者），过去三年，他把自己浸透入他生活中可能走向的那些错误方向。

托里达诺与生活残酷命运的专业调情开始于2005年前后，当他的母亲、父亲、姑姑和叔叔在几年内相继去世，他开始害怕自己的未来。不像大多数神经过敏的纽约人那样定期进行心理咨询，他选择在折磨人的细节中度过恐惧。他测试了自己的DNA，了解到他有患心脏病和肥胖的风险；访问通灵者和算命先生，发掘更多的严峻前景：酗酒和自杀；之后他与化妆和造型专家、设计师和演员合作，创造那些可能给生活带来绝望和沮丧的面具和场景。最终的结果是《Maybe》，一个某一天可能成真的、令人恐惧的扭曲生活的惊人面貌。

 

在他最新的系列照片《Maybe》中，托里达诺把自己转化为很多不同的角色，包括坐在轮椅上、穿着宽松裤子的耄耋老人。

托里达诺被称为「摄影界最有创意的人」。正如收藏家和策展人W.M. Hunt所说：「他能触碰到一个受欢迎的境地——而且他不是安妮•戈德斯。那不是婴儿或小猫；那是他自己。这才是艺术家真正能够做的事情，他们挖掘自己并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主要资源。他能够忠于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去做一个势利小人或者普通人。」

托里达诺今年47岁，他扮演的中风患者和穿着不合身衣服的肥胖男人如此令人信服，以致我几乎忘记了我正在人行道上寻找的人究竟是谁。我注意到一个十字路口的守卫，在他头顶上，一只戴着星型太阳镜的毛绒玩具兔子，挂在粗大的电话线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这将会是托里达诺所喜欢的时刻——不久前，他正在尝试利用一个创造四秒视频并循环播放的应用Boomerang，所以我拿起我的手机准备拍摄一个视频，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在街对面拍照的人是你吗？」

我抬头看见托里达诺在街上挥舞着手，他穿着黑色的牛仔裤，蓝色的T恤和斯坦•史密斯设计的系着黄色鞋带的鞋。他用一个巨大的笑容向我致意，带着英国口音与我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之后，几乎没有看任何方向，他就冲进车流，朝着街道对面的公园走去。我赶忙跟在他身后。

我们约好花费一上午，待在他新近宠爱的项目#ChinatownExercisers（唐人街运动者）的现场，那个项目收集唐人街广场上那些甩动手臂，踢着腿脚和用一只脚保持平衡的男人和女人的照片，并用Boomerang制作成视频。这听起来可能很无聊，但托里达诺巧妙地利用Boomerang将那些轻柔移动自己胳膊的女人制作成猛烈挥动她们的胳膊，就像她准备坐上飞机那样的GIF。那些视频非常好笑，但他们也捕获到纽约一些真实和独特的镜头。

当他在广场上走过，那里大概有十几个成年人在「运动」，他说：「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些视频]代表了真实纽约最后的痕迹。」那里没有Lululemon拉链帽衫或者「Soulhampton」T恤——那些运动者穿着日常服饰：套装，牛仔裤，衬衫，还有一些人赤着脚。大约早上九点，他们所处的唐人街非常吵闹，带着浓重的生活气息：汽车响着喇叭；卡车快速地穿过去；一位街头艺人伴着和弦乐用外语发出极不和谐的歌声，在空气中飘荡。

「这是几个世纪的移民文化。当你想到20世纪初和埃里斯岛（美国纽约市附近的小岛，1892至1943年间是美国的移民检查站），尤其是下东区（纽约市曼哈顿区沿东河南端一带，犹太移民聚居地）——噢！就是这里！」

他停下来去看Boomerang。「看到这个女人了吗？穿着全套的职业西装！她准备做完这些之后去工作。」他指着一个穿着黑色裙装的女人，那个女人站在一个蓝色的健身器材下，脱掉了鞋子，将手提袋放在地面上，抬高她的膝盖并在适当的位置停下。「噢，坚持下去，那真的很棒！」

之后他将镜头转向一位用颤抖的双手伸向健身环的老人。「我真想把他举起来」托里达诺说，片刻之后：「他做到了！太神奇了。看到了吗？他一定有90岁了。」

 

请不要将镜头对准食物

托里达诺出生在伦敦，走起路来像一个土生土长的纽约人一样迅速，停止时则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短暂和频繁。无论在说话中途或者人行横道中间，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拍摄进他的手机：云，鸽子，20件用皮革包裹的东西。「看见了吗，阳光中的烟雾？那太漂亮了！」

在看完一些Boomerang上的视频之后，我们去了Café Henrie，托莱达诺声称那里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鸡蛋三明治。那个咖啡馆也可能是这座城市最有Instagram-ready风格的餐馆之一：圆点花纹的壁纸，粉彩色的桌子，蓝绿色的管道，荧光粉的灯光照亮了去向洗手间的过道。我们在一个小巧的、浅粉色的桌子旁坐下，点了冰沙，托里达诺开始向我推荐这里的鸡蛋三明治。「它用奶油蛋卷包裹着切碎了的熟鸡蛋。它不像是纽约的鸡蛋三明治，但是——看！」他突然打断自己正在进行的谈话，「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人们要给食物拍照。我无法理解。看！看！那非常惊人。」

我转身看到一位年轻女子正用苹果手机认真地拍摄餐食。「我只是觉得食物照片是完全无趣的，」他说，「还有许多其他东西让我充满兴趣地观察并拍摄它们。」吃饭直播也是其中之一，那是一种在韩国流行起来的社会趋势，人们在相机里看着其他人大吃大喝。「它们在You Tube上有专门的频道直播吃饭，有数百万人在观看这个频道——你一定得去看看！」

后来，那个年轻女人离开后不久，一个身材瘦长的家伙走到她的桌前，在她脏了的盘子上举起他的手机，并对着吃了一半的饭拍了张照片。「看！」托里达诺说。「他只是拍了一张她吃光的食物照片！那个家伙只是拍了一张照片——哇哦！」

我问他：「你认为她是一个有名的Instagrammer吗？」

「有意思！可能吧」他说，「10年前我有一段被当作明星的经历。我在西侧的French Roast（咖啡店）里等人，我的旁边是山姆•夏普德（演员、编剧、导演）。我在等的那个人走到山姆•夏普德面前说，「你是菲利普•托里达诺吗？」」

十年前，菲利普•托里达诺的名字可能还没有在艺术界引起很大兴趣，但是同为摄影师的Doron Gild说，在导演Joshua Seftel新拍的有关托里达诺如何制作《Maybe》的纪录片《The Many Sad Fates of Mr. Toledano》中，「我们行业的所有人都知道菲利普•托里达诺是谁，但他不知道事实上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天才。」

「他很有魅力，而且非常有趣，」Hunt说，「他身上有一些不可抗拒的东西，在这些年并不多见。多年来我与很多艺术家打过交道，他们大多非常自我……有些人如果你不满足他们的自我，他们会感觉受到威胁。他们会因此怨恨、有所保留，而且觉得痛苦，他们就像婴儿。碰到菲利普后，他有着健康的自我而且非常自恋，但你不需要介意那些，和他在一起你感觉非常快乐，那是不同寻常的……」

「他以某种方式吸引你，那种吸引方式不同于我能想到的在艺术圈里工作的人。我真的想不到还有人能像他那样迷人、有趣、动人和坦率。」

 

在四位家庭成员去世以后，托里达诺想象了所有他生活中可能走向的错误方向，之后把自己送进那些现实中去。

一个忧郁症患者自我陶醉的练习

当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托里达诺想成为一名宇航员。或者一个可以飞的医生。他也梦想可以迁移到纽约，他父亲在那里长大。「我记得在10岁或者11岁的时候，我总是想，我已经受够了英国。」他说，「上世纪80年代的英国是一个到处都是「为什么？」的城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纽约则是一个「为什么不」的城市，我爱它。」

他去了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在那里他学习文学，并且经常在哈佛广场的一家餐厅里度过深夜，兴奋时他会在凌晨3点去那里吃热狗。毕业以后，他去了巴黎，在表哥的软件公司实习，工作内容是检测软件故障。

在表哥的另一家软件公司任职并花费一半心思开始尝试摄影后，他搬去纽约并花费接下来的12年时间做各种广告工作，从广告文字撰稿人到艺术总监到创意总监。一路上，他认识了她的妻子，卡拉。「她曾经来到我的办公室做简报。她非常有战略眼光，而我非常具有创造力，她进来时脸色通红，」他笑着说，「之后我会逗她，「噢，看，你的脸变红了！」因为我是这样的家伙，我会说出来。」

他和妻子以及六岁的女儿居住在唐人街。在纽约抚养小孩是混乱的，甚至是荒谬的——学校就像公寓楼一样，公寓的尺寸像衣柜，衣柜的尺寸像手提箱——但是托里达诺说那里是「富有创造力的」。「在纽约小孩的身上有一些令人惊异的东西，」他说，「他们聪明且悟性极强。当其他孩子还没有觉醒的时候，他们已经觉醒。无论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孩子，比如俄亥俄州，他们没有觉醒，因为他们还没能理解这个世界如何运转,或者他们不知道谁是危险的，谁不是，并如何规避风险。」

35岁时，托里达诺意识到，如果他一直待在广告界，他可能会在汉普顿拥有一所房子，并在「一份在避孕药和卫生巾中重复开张的工作中」终结此生。他说:「在所有的事情中你只能选择做好一个，所以一定要确定那是我更擅长，并能使我变得更好的值得尝试的事情。」所以他放弃，并成为了一位艺术家。

过去十年，他出版了七本书，举办了三次回顾展，为报摊上一些最有影响力的杂志拍摄封面和照片。他作品探索的主题，涉及从性和技术到整形手术和家庭的喜怒哀乐多个方面。

在《Phonesex》（2006）中，他拍摄的电话性工作者肖像，揭示了肉体欲望背后的平凡真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肥胖女人，与足球妈妈极为相似，实际上她是一位拥有文化人类学学位和25年婚姻的60岁老人。在两分钟的视频《The Louniverse》中，伴随着阴森恐怖、星际式的音乐演奏，我们看到Loulou的脸出现在黑色背景中的镜头特写，她的眼睛来回转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面前的iPad。就像同时目睹了童年的发现和消失。

2006年托里达诺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发现了她一直隐藏的重要事实：他那位曾是演员和艺术家的97岁老父亲，已经失去了他的短时记忆。《Days With My Father》（2010）历时性地记载了托里达诺和他父亲在生命最后几年中的关系。照片简单却力量强大——他的父亲看着镜子，似乎惊讶于他憔悴的容颜；他的父亲在笔记本上潦草书写的话（「菲利普在哪？拉尔夫在哪？所有人都在哪？」）。几年后，《The Reluctant Father》（2013）记录了托里达诺成为父亲的旅程，从恐惧到无约束的爱。

《When I Was Six》（2015）提供了令人心碎的一瞥，托里达诺的姐姐克劳蒂亚9岁时死在了大火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托里达诺的父母很少谈到她，但40年后，他清理去世父亲的公寓时，托里达诺发现了父母保存的一盒克劳蒂亚的东西——照片，玩具，手写笔记，衣服。

「我花了一年时间去做这些东西的照片，」当他说这话时眼睛溢满了泪水。「那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但是最后，我心怀感激。对我的父母来说，他们设法在很多人并不能接受的情况下生活。给了我他们可以提供的最美好生活。他们没有把我和我的姐姐一起「埋葬」。我很感激能有机会接触她，然后通过一些细微的方式……」他把目光转向窗户。

《Maybe》是托里达诺从母亲的突然死亡，父亲旷日持久的记忆力衰退，姐姐的悲剧和他关于未来的恐惧中释放自我的方式。「这个项目并不关乎死亡。它关乎生活为你准备的即将到来的锋利视角」他说，「《Maybe》看起来非常容易理解，「这是一位疑病症患者的自恋运动」……但是另一方面，我探讨了一些我们大家都在思考的问题：你的生命正在走向另一个方向。」

午餐后，我们漫步回到广场，托里达诺向我讲述了他的下一个项目。在这个项目里他采取了这样的概念：在一个滑稽讽刺的艺术世界里，直到有人说你是谁，否则你谁都不是。他追踪了那些与艺术界名人使用相同名字的人，在镜头前采访他们，让他们谈谈菲利普•托里达诺有多伟大。「所以辛蒂•雪曼是一个来自新泽西的精神病学家，她认为我神经不正常，需要专业人员的帮助。查克•克洛斯是一个17岁的孩子，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觉得怪异又尴尬。」

在广场的边缘，托里达诺注意到有几十只鸽子扑啄一棵小树。他稳稳地拿起他的iPhone，弯曲膝盖，跑向他们，用相机捕捉他们戏剧性的逃亡。他检查他Boomerang上的相关画面，然后花费接下来的20分钟把鸽子吓走，再等待他们返回。「它们是如此的乐于助人！」他俏皮地说，「并且收费很低——面包屑。」

最后，我们说了再见，并走向不同的方向。走到一半，我转身看见他在通往地铁站的楼梯附近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走回角落，回到鸽子身边。

在系列作品《A New Kind of Beauty》中，托里达诺拍摄了那些经历了彻底整形手术的人。「在某些时候，在大环境或大环境中其他人的眼光里，你失去了你过去曾有的自己究竟看起来如何的感觉。这是视觉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