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见证法国一座小城的“凭空消失”

源济

我在见证法国一座小城的“凭空消失” 

原创 2016-10-25 宁卉 世界说

编者按：英法交界的加莱“丛林”（Jungle）难民“临时”聚集处，到今天已经存在了十几年，也成了欧洲难民问题的浓缩写照。世界说在加莱的报道，却因为这周一开启的撤离行动，变成了一个倒叙。这是来自丛林拆除现场的第一篇推送，我们还将带来丛林消失前的故事。

世 界 说

宁 卉

发自 法国 加莱

△ 加莱难民撤离的第一天，营地里有人在焚烧单车

 

上周五晚，一条消息从法国北部穿过安静的布鲁塞尔冬夜，跃到了我的手机屏幕上，来自我在加莱结识的弗朗索瓦（Françios Guennoc），退休后，他在非政府组织“移民旅社”工作，专注接济一座被称为“丛林”（Jungle）的难民营。我已经知道他会说什么：“今晚6时，政府的通知已经传到四处。”

 

酝酿许久的行动开始落实，2016年10月24日周一8点开始之后的一到两周内，法国政府将“彻底撤除”加莱丛林。

1999年，随着科索沃战争带来的战争难民，法国政府在加莱附近桑加特（Sangatte）村的一个旧工厂建立了接待中心，由红十字会管理。2002，时任内政部长的萨科齐决定关闭这座被他称为“在全世界吸引非法移民的象征”的中心，这三年里，桑加特中心接待过7万人次。但几年后，聚集至加莱周边荒地的难民数量又有增长，这里也开始被人们称作“丛林”。2009年，法国对当时的加莱“丛林”实施过拆除行动，可随后又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来到此处。最近一次正对丛林南面的拆除行动，在今年3月结束，一度曾因受到暴力阻止而中断。

我立即订了周一一大早的火车票。加莱在法国北部海岸线上，离布鲁塞尔的车程不过2.5小时，离巴黎和伦敦都只有3小时。许多欧洲人在伦敦、巴黎与布鲁塞尔通勤，对他们而言，加莱只是一座毫无吸引力、但总要途经的中转站。

 

坐在火车上，我在猜测，身边这些典型的欧洲精英，到底知道关于加莱丛林的多少。这个时候，据法国当地媒体《北方之声》（La Voix du Nord），全世界700多位记者已聚集在丛林报道此次撤离；而在这之前，难民们——从科索沃战争、非洲的战乱到中东连年的动荡——流入加莱丛林区域，已经超过18年。

 

准确地说，丛林是一片流动的难民聚集地，简易地搭建在临近英法边境的荒地上，绝大多数是帐篷，也有欧盟出资运过来需要密码才能进去的几座集装箱营地、还有英国捐赠过来只给难民家庭使用的废弃房车，但更多的则是用废弃木头与各种布料搭起来的棚户。

 

按照“移民旅社”的普查，截止2016年9月30日，丛林里的“居民”达11800人；同期法国官方的数字大约是8000人左右。拆除行动前夕，官方统计的人口为6486人，一块不知哪个机构搁在丛林入口处的标示则显示有8143人。

 
△ 丛林入口最近放了一个标志人数的牌子

这是很多难民试图取道英法隧道进入英国的暂时居住地。法国的一座小型城市，也不过几千人的规模，丛林是法国小镇平和生活的反面，这里肮脏、混乱，充满未知与危险，绝大多数人仅在勉强维生。

 

傍晚，或骑车或步行，很多难民会结伴到离丛林约2小时路程的地方，试图拦下或跳入再藏身至开往英国的卡车里，目的是偷渡进入英国。很多人成功了，弗朗索瓦告诉我，去年7月每周成功进入英国的难民能有1000多人，但更多人失败了。在英法联合强力管控下，这个数字到今年拆除前夕，只有200多人。

 

如今丛林里生活着的难民们，大多已是尝遍了可能，但未能改变现状。与其说丛林给了一个去英国的希望，不如说它给了难民们一个聚集、维生的可能性，这里有食物、有睡觉的地方，身边都是熟悉的难民身影，还不需要去面对陌生、对难民充满警惕的欧洲社会。

 

白天，丛林要到很晚才会慢慢醒来。数不清的志愿者团队、协会从午间开始工作。他们活跃在丛林各个角落，从衣物食品捐助、心理咨询、法务，到图书馆、学校，来自世界各地的捐赠以及英法的志愿者们，维系着丛林的基本供给与周转。而政府在加莱提供的救助，并不能满足上万难民的需求。

 

渐渐的，丛林里有了餐厅、茶铺、小卖店，甚至台球厅。没有水电设施，餐厅老板们却拥有为数不多的几台发电机；简易厕所散落在各个角落，有的与自行搭建的清真寺和教堂并列。每几个帐篷就会有看到难民们用几块砖头搭起来的灶台，他们领取捐赠来的食材，尽量自己煮一餐——政府搭建的难民援救处，一天只发一餐，并非所有难民都能领到，各路志愿者带来的食物并不固定。

 

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开始聚集，丛林居民清晰知道苏丹人、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厄立特里亚人、埃塞俄比亚人聚集在哪些角落。一并生起的，则是黑帮、人贩、蛇头……偷渡可能致死，斗殴常有人受伤，有限外力干预和窘迫的生存状态下，丛林滋生了一整套独特、强力的弱肉强食法则。

 

这也是法国政府难以“整顿”丛林的原因，加上叫苦不迭的卡车司机与愤怒的加莱居民，“彻底清除”成了法国动员全国力量，解决丛林问题的最终选择。

 

△ 为了此次拆除计划，法国安置了大量警力

一周前，我刚刚在丛林完成采访，那时，一些难民已经听说了撤离的消息，预计两千多不愿被撤离的难民们自行离开了，把自己在周边各处藏起来，伺机再前往英国，但绝大多数人是在被动等待；周一再次抵达丛林，数千难民在注册登记的仓库外排起长队，告诉身边的记者们说，“我已经放弃梦想。”

 

在当地的2000多名警察之外，法国又专门调动了1250名警力在现场。

 

难民们有72个小时可以收拾行囊，搭上政府提供的大巴——没有人告诉他们前路会怎样，法国给出了分散在各地的四百多个接待中心，七千多接待位置。难民们搭上保险措施重重（为防他们中途擅自逃走）的大巴，只有等到目的地，才知道他们接下来将面临什么。

 

这其中，还有一千多名未成年、且无人看护的孩子。如果英国最终决定不给他们提供庇护，他们也将被送往法国各处。丛林里曾有一个志愿者们给孩子搭建的“游乐场”，拒绝成人入内，但周一我再寻过去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两个晚上前的一场骚乱，完全烧毁了。

 

△ 一周前还很热闹的游乐场，随着拆除的一声令下，最先消失（上：一周前的游乐场；下：游乐场拆除后的空地）

 

难民成为欧洲的头条危机不过一年多，很多人觉得这是突如其来、搁在家门前的麻烦——善事可以稍微做一做，但过头了、或是阻扰自己生活了，就应当抵住。被人道主义价值观养育的他们，也不会去指责逃离暴力、饥荒与绝望的难民们。

 

△ 打包好行李，准备撤离的难民

 

最终，难民在欧洲的境遇，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很无辜、但现实模样却极其恶劣的难题。

 

坐拥安全、富饶的国度，英法政府也觉得很无辜，把“丛林”当做外交皮球，相互推搡指责。英国花巨资在高速公路两边以及丛林边缘建起栅栏与围墙，法国这些年已经数次尝试清除丛林，但每当下一次难民潮出现，丛林的地理位置总会让更多人聚集过来。

 

丛林是猛扎在每个“无辜者”身上的一根刺。我在加莱，见证这根刺是否真的能被彻底拔出？

（感谢宋迈克对此次报道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