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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乐之声] 张敞:理查三世,一朵彩色的有毒蘑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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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25 10: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敞:理查三世,一朵彩色的有毒蘑菇云 

 2016-06-25 张敞 大家



文 | 张敞


“银餐盘虽然亮,也未必照得出真实的自己吧?”当我在超现实感、流线型、设计风格十足的哈尔滨大剧院,看到德国导演托马斯·奥斯特玛雅执导的话剧《理查三世》其中的一个场景时,不禁想问。

2016年6月24日晚上的《理查三世》,是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压轴演出,也是柏林邵宾纳剧院的亚洲首演。那个在自己脸上糊满了白色酸奶或者奶油的驼背的人,当时正把自己涂得像中国戏曲里的白脸奸人曹操。他一个人坐在舞台正中木色的简陋餐桌前,用银盘自照。自照之前,他流下泪水。流下泪水之前,他正被吞食食物的贪婪噎得欲呕。


▲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他吞咽他的仇敌时,也曾像吞咽食物这样毫不留情,他战胜了所有他想战胜的人,他不择手段扫清了前往王位路上的所有障碍。现在他用镜子照自己,他看着自己惨白的脸会满意吗?

2000年英国导演西蒙·寇提斯的电影《大卫·科波菲尔》,有一种翻译是《块肉余生记》。理查三世这个英国畸零人,他挣扎向前的一生,恐怕更可以被叫作“块肉余生”。

扮演理查三世的演员是德国著名戏剧和电影演员拉斯·艾丁格,他也是去年邀请展《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我认为他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哈姆雷特扮演者)。这一次,他近乎全裸的肉体上总是穿着奇异新鲜的饰物:黑色的皮带头套、象牙色的颈托,女人一样的束胸,一只脚上有破不溜丢的大靴子,一只手上则勒有白色的细胶带,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牙齿上粘着金属矫正器,而手指甲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是的,这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丑陋、阴暗的理查三世。英国金雀花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从这身装束来看,这应该是莎士比亚自1591年创作《理查三世》以来,舞台上和电影中最另类、也是最疯狂的一版理查三世。他走路夹着大腿,驼着背,但他非常灵活,笑容有些无耻,他像问号一样前进,上下求索。他的浑身,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都在告诉我们他的残疾和与众不同。

拉斯·艾丁格简直是一匹灵活的豹子——和演出《哈姆雷特》时一样——他具备一种几乎能把所有的角色和空间都变成他的表演区的能力。他非常懂得并且能够极端敏锐地抓住现场的一切状况,丰富他的表演,把他表演的人物间离出来。这样的间离不光令人物可亲,也进一步丰富了人物的内涵。

在哈尔滨大剧院的这一晚的演出中,他向第一排的观众要了三粒口香糖;在某一幕离场时,他忽然在台下拿起观众的手机为他拍照;他会和起身立场的观众挥手再见;当他听到台下极轻微的手机铃声,随即在台上模仿接电话,并要观众轻声,“This is my wife”;他为同伴的表演带领观众鼓掌……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一次,观众都会立刻报以笑声和掌声。

他把理查三世变成了一个具有诡异魅力的调皮坏人,甚至让人对他恨不起来。我们会想:“这真是一个迷人到骨头里的坏蛋!”这样的手法很像美国经典电影《雌雄大盗》,那一对滥杀无辜的盗贼,当他们被乱枪打死时,竟然会令观众感觉恋恋不舍。

奥斯特玛雅和艾丁格是很相像的一类人,他们都是舞台上天才的艺术家,又是古灵精怪的顽童。奥斯特玛雅的话剧,从来不以“还原时代”和“亦步亦趋于原剧本”为目标的。拉斯·艾丁格当然也不是。他们都试图赋予原著一种了不起的现代性。这样的现代性,使观众看剧时,并不会觉得远离莎士比亚,反而觉得莎翁是和我们呼吸在一起。

黑白色居多的西装、简洁的裙装、衬衣是当晚演员的主要服饰,剧本改编者马里乌斯·冯·梅恩伯格则大量删减了莎士比亚的原剧本,保留了主要的脉络、对话和人物。这让舞台上演员的气质倾向于清新明快,却也未失典雅。奥斯特玛雅这次还尝试了让艾丁格有两三次简短的说唱,我是一个极为不喜欢舞台上做作和花招叠出的人,可是我佩服奥斯特玛雅的揉合能力,艾丁格的说唱与叙事浑然天成,又具有华彩。


▲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比较莎士比亚的其他剧本,《理查三世》的情节和人物关系并不复杂,没有精灵、巫婆,没有戏中戏,甚至没有莎士比亚最喜欢在剧本中使用的,和主角产生镜像关系的次线人物。《理查三世》在世界上的演出总数超过《哈姆雷特》,那个倒霉又邪恶的主角真是“独得恩宠”。奥斯特玛雅导演如此意味深长又线条干净的一出戏剧,正是可以最大化地释放他的创意能力。

从舞台来看,进入剧场之后,我们会发现奥斯特玛雅设置在舞台上的演出区是扑面而来的。他把一面墙推到了台口。这面黏土墙,我们很难定义,也许它是城堡的一部分,也许它仅仅是两层外露的走廊。正是因为有这样云垂海立的背景,当一个角色在窄窄的二楼演出时,除了一般的功能性表达,他们或者代表拥有居高临下的地位,或者代表自身是沉重诅咒的施予者,或者仅仅代表了一种冷眼……

这面墙的前面,伸出来的主舞台区像一个半圆形的舌头,它搭在乐池的上方,有着大约10度的倾斜。它的上面铺满了厚厚的黄土,这让演员在上面行走和演出时,呈现与平地走路所不同的质感,而更显得脚踏实地。这也是一块马上要被复仇、欺骗和野心倾泻的土地。尤其在仅穿着内裤的克伦莱斯(在国外演出时是裸体)被杀害的那一场,演员脖子里汩汩流出大量的鲜血,这样的鲜血渗入泥土,演员在血和泥中抽搐,清洁的肉体上沾上肮脏的东西,效果简直可以算作惊心动魄!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严肃、沉静、朴素、温和的黏土墙和脚下松软的黄土,衬上黑色的栏杆、楼梯扶手和上下二楼的斜梯、直梯与滑杆,以及舞台右侧的一组架子鼓,背后坐着的黑衣乐师,以及空中垂下的一支话筒,整体的格调是如此简洁而不单调,朴素而又丰沛。整个剧开始之后,随着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这一面壁立千仞的墙和黄土舞台,更是经常予人惊喜。每一场的间隙,都会有不同的、隐隐约约的影像投放在墙面上——乌云密布、风雷滚滚、昆虫飞舞、海鸟飞散、细胞微生物——它们和剧情有着象征的关系。

悬垂着话筒的绳子,没想到也挂着一副皮拉环,而话筒上还同时有摄像和灯光的功能。如此的一个话筒,当理查三世拉到嘴边说话时,白色的冷光就主要照在他脸的下半部。它更像是专为理查三世进行内心独白而设。通过话筒的设置,我们所有的观众都被迫参与了这样一个阴谋,也感受到他的痛苦。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拉环的设置,也是神来的一笔。第一场,拉斯·艾丁格抓住吊环做了一个悠荡的动作,直接飞到前排观众的头顶,他鞋底的沙子也随之而落。观众避之不及,观众躲避沙子就像想要躲避理查三世这个灾星。而最后一场,上面的拉环又成为吊他的刑具。他的一只脚踝被扣住,他的人摇摇晃晃,近乎全裸地被吊环拉到半空。他的一腿直,一腿弯,手向下伸,他死了。就像被诅咒的那样,宛若一只死在捕捉器里的,有毒的癞蛤蟆。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话筒上的摄像头,则在理查三世登基后开始了几次现时摄影。当他那惨白巨大的脸,被投在背后的墙上,似乎代表了他内心无法填满的苍白欲望和恐慌。在梦中,他梦到了被自己杀害的兄弟、侄子,这有点像京剧《上天台》中被刘秀杀掉的人找他索命。这些人的脸被投在墙上,无疑就构成了理查三世压迫的、恐怖的梦的图形。

还记得《哈姆雷特》中,拉斯·艾丁格是用手持摄影机,将他看到的人,映到金黄色抖动的珠帘上。奥斯特玛雅对于现时摄影的运用,总是画龙点睛,别有巧思。有时候它是窥视的眼睛,有时候又是放大特征的工具。

剧场中的音效也总是恰到好处,且非常具有特色,印象最深刻的是开场和理查三世登基后。开场时,灯光不甚明亮,墙上的投影风云变幻,字幕上打出“在兰开斯特家族亨利六世的统治下,英格兰帝国摇摇欲坠,一场争夺王冠的残酷战争随即爆发”,随后,架子鼓、低音号各司其职,全场响起急促、热闹的音效,这一切都让人感觉有大事将要来临。配合二楼门洞里,忽明忽暗如火光闪烁,更感觉即将祸起萧墙。

理查三世登基后,音效变成单调的“滴、滴、滴”,声音虽然不响,但仿佛是某种倒计时。这种平静时的不平静,又像对理查三世命运的预言,让观众心里在产生着不安。

我阅读莎士比亚《理查三世》的剧本,远没有我看到托马斯·奥斯特玛雅的舞台版时那么令我心情起伏。一个二流的剧本,可以诞生一流的话剧。一个一流的剧本,更应该拥有超一流的呈现。剧本没有给出的东西很多,是舞台导演具象了它。剧本也不会给出演出的节奏,而优秀的舞台导演和演员,却最懂得轻重缓急。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奥斯特玛雅有着天才般的阅读剧本和挖掘剧本灵魂的能力。这也是剧本和舞台呈现的最完美基础。他的每一场都使人感觉流连忘返,记忆深刻。

第一场,他让马上就要恶贯满盈的理查三世,先通过独白获得了我们的好感。热闹的欢庆场面里,大家的喧闹,更衬托出他的孤单。艾丁格拿着话筒,孤伶伶踩在撒满了金箔和银箔的土地上。通过照耀面部的灯光,我们看到他蓝色的眼睛里流着泪说:“……我啊,被剥夺了端正的仪容,被欺人的造化残害得好苦!残缺不全,未长成形,我就被推到了这人世间,我只是个半成品,瘸着腿,拐着步子,连狗见我走过都要高声吼叫。在这歌舞升平的世界,我找不到半点打发时光的乐趣和消遣,无非背着阳光窥看自己的阴影,恨自己生就的这副丑陋身材。因此,既然我做不成附庸风雅的情郎,趁着韶光洋溢卖弄风情,我只好横下心来,决定做一名恶人,仇恨眼前那没日没夜的欢乐……”

此时,我们还没有直观他的阴险,就更多地读到了理查三世的可怜和脆弱。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先获得了我们的同情分。

第二场,也是最能显示拉斯·艾丁格演技的一场。在这一场中,他要向安妮求爱。我看过几个版本的演绎,都没有这一版显得真实可信。在奥斯特玛雅的这一版中,我们可以看到伟大的莎士比亚的语言,是怎样通过艾丁格的嘴巴,最后让一个和他不共戴天的女性安妮,一步步进入他甜言蜜语的圈套的。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会经历一种无耻又妙不可言的感情。

首先,艾丁格脱离莎士比亚的剧本,把自己脱得赤条精光(国内版穿了肉色内裤),跪在安妮的面前,然后,他用不停歇地、节奏拿捏得精妙的语言,以及仿佛出自真心的泪水,来不停地去浇灌安妮——那一朵备受摧残的花朵——结果,他竟然可耻地赢了。在安妮离场后,他马上又嘲笑“天下可有女人,是这样让人求爱的吗?天下可有女人,是这样被弄到手的吗?”完全忘记脸上还挂着虚伪的泪水……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这一段真是了不起的演技。包括扮演安妮的演员,在这短短的一段中,也奉献出高超的表演。

就是在奥斯特玛雅的话剧中,在这个无比邪恶又迷人的理查三世面前,我比读莎士比亚剧本更多地体会到那些善良的人,他们每个人都那么饱满。我同情安妮、克莱伦斯、海司丁斯、两个小王子、勃金汉、王后……


《理查三世》剧照,摄影Arno Declair


那些我在中国话剧中经常收获的困意和做作,在国外话剧中有时感到的枯燥和表面,在他的话剧的任何一场里都完全没有。我总是可以很放心地在剧场中把自己交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带着我无所不至。


他不像彼得·布鲁克曼妙轻盈,也不同于克里斯蒂安·陆帕的沉思克制,他快速又缓慢、冲动又冷静、有张有弛、又浓又淡。他用一以贯之的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导演手法,创意性地完成了这个具有鲜明的个人艺术特色的艺术家作品。

他就像是一根生机勃勃的藤蔓,让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往哪里生长,因此也就感觉处处新鲜。他又如成熟的画家,落笔时早有胸中沟壑,你完全可以跟着他的笔饱览胜景。

雨果曾说:“如果说有一个人不配‘平淡无奇’这好评,这人肯定就是威廉·莎士比亚。”如果把这句话放在话剧导演界,这个人就是托马斯·奥斯特玛雅。

他的《理查三世》,像毒蛇一样斑斓,如烟花一样璀璨。他是一朵彩色的有毒蘑菇云,具备着摧毁人心的杀伤力。

【作者简介】

张敞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剧评人、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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