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他是八十年前的小鲜肉，他是真正的大武生

源济

李舒：他是八十年前的小鲜肉，他是真正的大武生 

原创 2016-06-02 李舒 大家

▲ 王金璐

文 | 李舒

我第一次在电视里看王金璐先生的戏，是一出《挑滑车》，演的是岳飞手下大将高宠的故事。没多久，之间上来一老头。我跟家里长辈说：“怎么是老头？不够帅！”

那长辈睥睨我一眼，“哼”了一声，那声简直像是从丹田里运过气的，颇具气势：“你个破小孩，懂个屁！”

懂个屁的破小孩很快不说话，不是因为挨骂了，而是电视里那个高崇实在太厉害。抬起腿来，一下就到头顶，而且那么举重若轻，轻轻一点。

真的把我看傻了。

这是王金璐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长大了，渐渐理解，为什么那位长辈那么生气。

因为我说王金璐不够帅，真的是瞎了眼。

80年前，北京有场声势浩大的“童伶评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京剧界的“小鲜肉”比赛。当时的京剧是社会最热门的娱乐，所以，这场评选也吸引了数十万张选票。活动的选手主要来自北京的两个学校——“富连成”科班和中华戏校。这两家在当时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北影和中戏。

王金璐是中华戏校的学生，以“德和金玉”来给每一届的学生取名。王金璐说：“我在家里按排字叫庆禄，我本是‘和’字班，焦菊隐校长说‘和禄’俗了，让用‘金’字吧，人还是‘和字’班级的，就改成‘金璐’了。”

虽然梅兰芳和国际明星一样出名，但那时候，京剧演员的地位仍然属于下九流。所以，王金璐决定入中华戏校唱戏时，他病危在床的母亲，拼尽全力朝他砸了一个茶杯，“她大概觉得家门不幸，出了我这么一个。”八十多年之后，王金璐先生向我说起这段时，仍然充满悲伤。

王金璐学唱戏，理想当然是“成角儿”，但为什么要成角儿，他的理由比别人的都可爱：“成了角儿，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要成角儿，就要比别人下更大的功夫。王金璐在戏校，一开始并不是主角。吴小如先生回忆，他“看过金璐好几次《探母回令》，最早的一次是扮佘太君，后来就扮杨延昭。又如《珠帘寨》，前后部李克用分由王和霖、关德咸扮演，金璐总是扮程敬思”。但他爱琢磨，私下下功夫，唱老生也记着武生的路数，终于有一天，他演上了主角，唱的是武生。我问他第一次演主角的感受，他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唱完戏，师父给买了二十个包子，吉祥戏院旁边的包子铺，包子真香。”

▲ 京剧《雁荡山》中的王金璐，孙正琦

王金璐的当红，是从“童伶评选”开始的。1937年1月10日，童伶选举经过一年，终于产生了结果：王金璐获得了生行冠军。王金璐红了，红到什么程度？他甚至拥有了中国第一批“私生饭”。这群狂热粉丝大多为学校的女学生，不仅在剧场里看他的戏，还要专门打听他的行程，在大街上拦截他，时人称这帮女生为“捧角儿嫁”。最狂热的一位“脑残粉”，叫作言慧珠。

言慧珠当时在春明女中念高中，她喜欢王金璐的戏，每天一放学就招集一群同学去戏院看戏。坐在自己固定的座位上，只要王金璐一登台，她就和同学们高声吆喝，拼命鼓掌。王金璐和女朋友在大街上溜达，看见言慧珠远远地过来，热情挥手，吓得连忙回头就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言二小姐虽然人美，却不是王金璐的意中人，他最终娶了另一位戏迷，那也是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就是李墨璎。

李墨璎的父亲是孙传芳手下的一个师长，她喜欢王金璐，父亲当然不愿意。王金璐结婚后，李墨璎的父亲和女儿、妻子都断绝了关系，带着二姨太回了山东。从此，王金璐成了梨园行里有名的“妻管炎”。她是他的“编剧”，给他整理剧本；也是他的经纪人，给他打理演出事宜；“文革”时，“靠边站”的王金璐一家困顿不堪，曾经想去看自行车，她不愿意，靠给工厂画灯纸、糊火柴盒、纸灯笼过日子——“我一辈子都没什么主意，就盯着她，她管我。”

▲ 王金璐夫妇

只有一次，“妻管严”的王金璐没听妻子的话。

年近八十岁时，他在长安大戏院演《挑滑车》，这出戏中有许多高难度动作，以高宠挑车力竭时的“摔僵尸”为最。王老年纪大了，梨园行里老规矩，高龄演员可以简化危险动作，俗称“偷一手”。夫人嘱咐，演出时候悠着点，“偷手吧。”结果，演出时王老还是照摔不误，全场观众一齐“呦”了一声，紧接着爆出雷鸣般的喝彩。老伴事后埋怨他，他说：“观众们来看戏，就是看真功夫。站在台上，观众一叫好，我就忘了你的嘱咐了。”

李墨璎担心王金璐出事儿，是因为王金璐曾经在舞台上出过事故，还是很大的事故。1959年，正当盛年的他在邢台演《冲霄楼》，他饰演的白玉堂因舞台机关操作失误，从几米高的地方生生摔下来，脊椎严重受损，韧带大面积撕裂。医生说，这辈子，他都不能上台了。

王金璐不肯认命，也不肯就这样“丢了玩意儿”。他一点点恢复，做家务活都不忘练功。切菜时他扎马步——“前剑后弓，特别适合切菜”；剁饺子馅儿，他把一条腿高抬过头顶，笔直地支在墙上，边“耗腿”边剁馅儿；买菜来回路上，他一溜“跑圆场”……1979年，59岁，他再登舞台，一出《挑滑车》，震动梨园。“我第一次看杨小楼演戏，他59岁，演的是《挑滑车》。我想，我59岁，也能演。”

▲ 京剧《蝶恋花》中，王金璐饰万鸿飞（右）。

刘曾复先生曾经评价王金璐的复出：“见君如见杨小楼。”这当然不乏鼓励之语，但王金璐以花甲之年重出舞台，确实让老戏迷们都兴奋。京剧式微，台上的好角儿越来越少，武生好角儿更是凤毛麟角。我曾看过“庆贺王金璐先生舞台生涯70年”纪念演出，王金璐演《林冲夜奔》，那时他已经八十岁，然而身手依旧矫健，满场轰动。1990年，王金璐出演电视剧《武生泰斗》中的老年林玉昆，曹禺给他题字：“武生泰斗饰演武生泰斗，你和墨璎是天生的一对。”王金璐说：“我哪里是泰斗，杨小楼才是泰斗。我这个‘泰斗’，不过是学戏的‘斗’里装的玩意儿多一点而已。”

2006年，在吴小如先生的介绍下，我这个“小粉丝”也拜访了一回“男神”。老先生的记忆力不算好，经常说混事情，但那天却给我讲了许多上戏校时候的事儿——那时我最崇拜的花旦演员陈永玲先生刚刚去世不久，王老讲陈永玲“伺候筱老板（指筱翠花）打麻将，打八圈，端茶倒水都是他，始终绑着跷，他的跷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2016年“六一儿童节”，王金璐先生驾鹤西去。天堂里，有他的恩师马连良、丁永利，他的小伙伴陈永玲、景荣庆，还有他的老伴儿李墨璎，甚至还有那个大街上看见就要追他的言慧珠，不知道这次，他看见她，会不会跑。

【作者简介】

李舒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山河小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