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每座城市都该有个深夜食堂

源济

原创 2015-12-26 朱天衣 大家

摘要ID：ipress

每个城市都该留个类此的角落，让在都会忙碌打拼、寂寞哀伤的人，能有稍稍伫足休憩的片刻。

之前从朋友那儿传来了几集日本漫画《深夜食堂》，我花了不到半个钟头就翻完了，老实说我完全不懂它火红的理由，这系列的漫画不仅在日本大卖，在台湾一样夯到不行，我之无法欣赏它，或许和我不是漫画人口有关，从小接触文字太早，以致后来看到同侪们在翻阅各式漫画时，都不明白那么简单的故事只要数百字书写即可，为什么要大费周张绘制成图像，且是幼稚又粗糙的图像。后来发现两位姊姊和我英雄所见略同，便越发排斥漫画这东西，以致到现在偶尔翻阅漫画时，常会搞不清该从哪儿看到哪儿，连对话的顺序也弄不明白，十分困顿。

当《深夜食堂》以影像呈现时，效果却意外的好，就此能感受到人物与故事的温度。

《深夜食堂》说的是东京新宿歌舞伎町巷弄里的一家小餐饮店，每晚从十二点营业到清晨七点，店里由一位脸上带着疤痕的中年男子掌厨，看似凶神恶煞，却是个标准暖男。墙上贴的菜单只有豚肉定食及清酒啤酒的价位表（一人限喝三盅），但上门若点了家常料理，那不多话的酷酷老板也能提供客制化的服务，如烤鱼、茶泡饭、酒蒸蛤蜊、亲子盖饭、土豆炖肉这类家常和食料理，也有洋食三明治、炸火腿肠（切成八爪章鱼状）等，还有偏中式料理的煎饺、中华凉面等。

▲ 日剧《深夜食堂》中的“暖男”食堂老板，小林薰饰演

其中有几道菜虽简单，却颇具特色，如在热腾腾的白饭上搁一块奶油，再淋上少许酱油搅拌了吃，这约莫和台湾的猪油拌饭有异曲同工之妙吧！而另一道称之为“猫饭”的，则同样是在白饭上做文章，上头铺就现刨的柴鱼片（晒干的鲣鱼），原是喂猫的简餐（其实白米饭并不适合猫的肠胃），尔后发现，人吃也可以，只要酌量淋上酱油，一样美味可口，看起来真令人垂涎，让我忍不住想去买副刨木刀在家试试。

这《深夜食堂》确实会让人每看完一集，便跃跃欲试想动手做做那主题料理，这是它吸引人的一个点，接着它会由点连成线的勾串出一个又一个故事，而故事的主人翁便是不时会来这食堂报到的客人。歌舞伎町是黑道及特种行业集散地，龙蛇混杂甚么人物都有，因此出入此食堂的客源背景便精彩可期了。

记得第一次去日本，是和母亲跟着旅行团从东京往北走，十二天的行程走过近郊日光，东北的松岛海岸，及赏枫热点十和田湖，再越过津轻海峡来到北国之境北海道，连古早流放犯人最北端的网走也去了，最后回到东京时，我们母女两便脱队多留几天，和晚两天来的二姊夫妻会合。和母亲独行的那两天，却被困死在交通输钮的新宿，那地下街纵横交错和迷宫一般，每每受不了像土拨鼠钻出地面，却都是南口的歌舞伎町，为此，母亲还以为我爱死了这黑社会大本营。

我们家族赴日旅游时，多投宿在离新宿一站之隔的新大久保，有时在旅馆周边晃晃，一不小心便步入这区块，白昼倒还正常，唯夜幕低垂时，便瀰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连在此出没的人流，也多和平日街头上、电车里西装笔挺、丝袜套装加身的男男女女大相迳庭，彷彿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酒廊、柏金哥（打小钢珠的店）、成人电影院林立，连间杂其中的几家快餐餐厅，也烟雾缭绕到快窒息死人的地步，这儿情欲物欲横流，是个令人生畏的地方。

但是在《深夜食堂》里，这些和自己平日生活不太可能有交集的人们，不再是那么陌生、标签式的人物了，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黑道大哥、演艺人员、坐台小姐、脱衣舞孃、A片男主角、喜扮女妆的男同志及一些市井小民，他们夜夜带着自己的挫折悲伤，也带着欢喜骄傲来到这食堂。

▲ 日剧《深夜食堂》全家福

比如钟情“猫饭”的是一心想成为演歌歌手的年轻女子，在还未发迹前，连吃顿正餐的钱都没有，只好靠这便宜的餐点果腹，后来如愿大红大紫了，仍不时微服偷偷跑回来享用这原是给猫咪吃的简餐；而看似冷面的黑道大哥每来必点的则是初恋情人曾为他精心炸制的八爪火腿肠，这小点心是用五公分长的热狗，一头用刀划成八等分，经油炸后，那八牙热狗爆成花状，就完全是小章鱼的模样，沾着蕃茄酱吃，本是逗小孩开心的点心，却成了黑道大哥念兹在兹的怀旧料理。

▲ 经常深夜来吃饭的黑社会大哥（戴墨镜者），演员松重丰曾主演另一部美食主题日剧《孤独的美食家》。

还有常一同出现的茶泡饭姊妹，这是店里其他客人对她们的腻称，她们的关系是同事朋友，常一起来这家小铺吃消夜，她们三人必点的就是茶泡饭，且在口味上各有坚持，分别是梅子、鲑鱼、明太子（鳕鱼子），这茶泡饭餐点是在白饭上撒些海苔碎末、芝麻等提味调料，再佐上梅子等主角，最后以热茶冲泡，便成了一碗可充飢解酒的简易料理，其实如此的饮食方式并不健康，尤其对胃不好，也难怪日本人整治胃肠的药品特别发达。

▲ 三位上班族女郎组成的“茶泡饭姊妹”

而围绕在这三名女子身上的话题，大多都和三、四十岁的女子在面临感情婚姻欲拒还迎的态度上有关，日本人喜欢以“败犬女”“剩女”贬抑的词语冠在她们头上，对能独立自由选择的现代女性，我从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唯一选择，尤其在大男人主义横行的日本更是如此，但从这三名女子既愤懑又无奈的谈话，以及周遭人们异样的眼神中，这婚姻枷锁对绝大多数的女子而言，仍是不可沉受的重担，在大中华地区如此，在日本似乎也无可幸逃。

▲ 感情是小小食堂里永恒的话题

至于那永远无法将秋刀鱼吃得利落又干净的脱衣舞孃麻里铃，则是颠覆了人们对这行当的绮想，当她以寻常装扮出现在这小馆子里时，完全就是个平凡不过的年轻女子，一样渴望爱情、一样有着梦想，唯个性有些大邋邋，她从不觉得自己从事的工作有甚么羞于见人，那些出入此食堂的客人，很多都看过她的表演，但当他们同座共食时，似乎也没一点尴尬，彼此坦然的就好像邻友家人，这是日本特种行业发展到一个程度的自然现象？还是把食色性也人之大欲视若平常？总之，这麻里铃是无需以任何道德来评价的，她只是个带给许多男性同胞欢愉的年轻女子。

而最衰的该属那爱吃中华凉面到无可救药地步的男子，连寒冬亦不放过，以致目标过显，而被也巧来此用餐的警佐循线逮个正着。那凉面也看似普通，过水冰镇后的面上搁了小黄瓜、胡萝卜丝，蛋皮也切成丝，美美的铺在其上，撒些花生粉，淋上酱油、芝麻酱即成，但这男子在结束通缉近二十年逃亡生涯前，还请刑警宽待他再去一趟“深夜食堂”吃碗凉面方入监服刑，因为老板做的中华凉面着实好吃。

我想这仅能容纳不到十人的小馆子，所给予这些来自八方的客源不只是口腹的满足，还有浓郁的人情味，这做得出妈妈味道的主厨老板，扮演着类似酒吧柜台里调酒师的角色，但他所端出来的各式看似寻常又带点复古风的料理，显然是比杯中物更能熨妥人的脾胃心灵。

庶民美食加小人物的故事，这两个永不退流行的元素，是整部《深夜食堂》的主轴，背景是入夜后繁华的东京新宿，街道外夜生活再怎么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但只要一拐进这小巷弄里，所有氛围都沉静了下来，料理好坏还在其次，重点是那浓浓像家一样的味道。也许每个城市都该留个类此的角落，让在都会忙碌打拼、寂寞哀伤的人，能有稍稍伫足休憩的片刻，也因此在看完这一则一则美食加故事的剧集后，会让人深深期盼，在我们所居住的城市里，何时也能出现一个如此饶富温情的小食堂。

作者：朱天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