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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 徐贲:两兄弟干苏联红色宣传的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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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5 12: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5-12-05 徐贲 大家



摘要ID:ipress

“那时候比现在好,给我一种尚未改变的共产主义观点。那时只有一种宣传,所以人民只有一种事情可以相信。现在这么多不同来源的宣传,大家都搞糊涂了。”


前苏联1930年代,尤其是1934年之后,苏联的幽默便明显分野为两路:一路是普通苏联人口头流传的民间政治笑话;另一路上杂志或报纸副刊上形诸文字或漫画的文人作品。如果说民间政治笑话是一种悄悄的反抗,那么,文人们的幽默作品便是被官方宣传收编和领导的文艺合作。他们有的命运多舛,甚至招致杀身之祸;有的则名利双收,得以善终。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结果,这经常与他们是否忠诚无关,而只是受到命运的摆弄,他们各自下场的云泥之别,全在于运气好与不好的差别。米哈伊尔·科尔索夫(Mikhail Efimovich Koltsov,1898-1940或1942)和叶菲莫夫(Boris Yefimovich Yefimov,1900-2008)是两位苏联时期从事红色宣传幽默作品创作的兄弟,他们从事的是相同的事业,但运气不同,下场各异。哥哥被斯大林秘密处决,弟弟受到斯大林的宠爱,一直活到了苏联崩溃后的普京时代。这兄弟俩看上去不同姓,那是因为他们的名字都是在1920年代改的,他们的父亲是Yefim Moiseyevich Fridlyand (1860-1945),两个儿子都改掉了他的姓。






被斯大林处决的哥哥

1932年斯大林批准成立苏联作家协会,那不是作家们自己的协会,而是官方用来控制作家们的协会。长期研究苏联幽默的文化研究者本·刘易斯(BenLewis)在《锤子与噱头》(Hammer And Tickle: A History Of Communism Told Through Communist Jokes,2009)一书里指出,苏联作家协会的作用在于

从仪式上加强国家对苏联文学创作的控制,包括压制独立的讽刺杂志,改变幽默创作,使之为宣传某种世界观服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描写共产主义‘受到全世界赞扬的苏联英雄主义奇迹和组织纪律’……—被宣布为官方认可的唯一是共产主义的艺术‘主义’。”

1934年召开了第一届苏联作家大会,参会者可以说是人才济济,高尔基、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作者)、爱伦堡、卡尔·拉德克(Karl Radek,后被处决)、伊萨克·巴别尔(Issac Babel后被处决)都参加了。科尔索夫也出席了这次文艺界的盛会,他是当时极富盛名的布尔什维克记者,担任《真理报》的编委。

科尔索夫是一位老资格的布尔什维克,他1917年参加了俄国革命,1918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并参加了内战。他很快成为苏维埃的文化精英,以他的讽刺作品在记者群中成为鹤立鸡群的人物。他讽刺当时苏联的官僚主义和负面现象,创办多种大众杂志,其中包括1922年创办的著名讽刺杂志《鳄鱼》(该杂志一直延续到今天)。

科尔索夫以党性强、文笔犀利著称,幽默在他手里是真正的战争武器,也就是所谓的匕首和投枪,成为他讽刺靶子的,不仅是那些对党的事业不能尽心尽力的低效官僚,而且更是帝国主义、基督徒、流亡到国外的沙皇残余分子、贪婪的商人。例如,1924年元旦他在《真理报》上发文嘲笑那些机会主义的知识分子,其中有一位从1914至1924年,年年发表新年祝词,从保皇党变成激进的共产党员,又变成移民海外的反共人士。科尔索夫的非常是有节制的,例如,他从不触碰党内那种见风使舵、为领袖是从的风气和人物,而是把他的幽默武器对准了“敌人”。

即便如此,到了1934年,科尔索夫的幽默写作也已经让一些人觉得很不高兴,因为幽默在苏联制度中的作用从一开始就是有争议的。苏联剧评家布洛姆(Vladimir Blium,1877-1941)在1920年代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在一个理想社会里还需要开玩笑吗?他在《最不抵抗的防线(论苏维埃讽刺)》(The Line of Least Resistance (On Soviet Satire))(1925)中提出,共产党政权还很脆弱,经受不起讽刺批评,“用陈旧的讽刺方式嘲笑无产阶级国家,动摇其基础,笑话新苏联社会的起步—即使是螨跚和不稳的—也是不明智和欠考虑的”。布洛姆反对讽刺的观点在1920年代并没有受人重视或支持,那个时代甚至可以说是苏联讽刺文学的黄金时期。可是,到了1930年代,在1934年的第一次作家大会上,布洛姆的观点已经成了响当当的左派观点。(Robert Russell, “Satire and Socialism: The Russian Debates 1925-1934”, Forum for Modern Language Studies. Vol.xxx. No.4, pp. 342ff, 348.)

这时候,苏联文化人对幽默的现实和未来形成了两种主要观点。第一种认为,可以对旧社会残余的丑恶现象进行讽刺,但对美好的新社会,讽刺不仅是不适宜的,而且会变得越来越不适宜,因为苏联正在创造的是一个完美的社会,一个没有什么事情好嘲笑的社会,所以政治的和社会的讽刺之笑都会消失。第二种观点是,在苏联,工人阶级已经得到解放,人民大众把幽默的笑从少数精英那里夺了过来,新社会也会有笑。持这个观点者种,还有人认为,在未来的共产主义制度中仍然会有笑,但那是一种建立在全新幽默意识上的笑。

科尔索夫在1934年的作家大会上所持的是第二种观点,他提出,苏联制度一旦完美,便不再需要有笑,但现在还不完美。他认为,现在的讽刺与沙皇时的旧式幽默有相似之处,但并不反动,按照马列主义的理论,在无产阶级社会得到实现之前,劳动阶级是最后的阶级,“在阶级斗争的历史中,劳动阶级一定会笑到最后”,如俗话所说,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今天回顾起来,这种对幽默和笑的“辩证法”本身就很可笑,是玩政治正确的概念游戏,虽然有不同的说法,但都是从同一教会推导出来的,都不敢逾越“思想正确”的雷池一步,看上去是在对“幽默”提出不同的理论,其实,正如刘易斯所指出的,是在小心翼翼地揣摩一个令知识分子心有余悸的问题:“在苏联制度下可以批评什么?批评到什么程度?谁被允许作批评?

苏联作家罗曼诺夫(Panteleimon Romanov)对未来的笑提出了大胆的理论预测,提出了他的新理论:

我想表达的愿望是,在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的时候,讽刺将会消失,那时候只会有一种幽默的需要,那就是快乐的笑声。”这种笑被称为“正能量幽默”(positive humor)。到那个时候,苏联已经培育了“共产主义新人。”

剧作家基尔匈(Vladimir Mikhailovich Kirshon)更是乐观地提出,苏维埃人不仅对工作、家庭、信仰和社会有了新的观念,而且还有了一种新的幽默感。他充满激情地展望道,

在苏联土地上,一种新的戏剧正在被创作出来——正能量英雄的喜剧(a comedy of positive heroes)。新喜剧不是嘲笑它的主角,而是欢快地描述他们,用爱和同情加强他们的正能量素质,让观众发出快乐的笑声,学习他们的榜样,因而以同样的轻松和乐观主义面对生活中的问题。这并不意味我们的文学中不再有讽刺批评的一席之地。在我们的生活中仍然会有丑陋的东西,还会有资本主义的残余,那是讽刺作家笔下批判的对象。但是,胜利者的笑声,像做早操一样让人神清气爽的笑声将越来越响彻我们的舞台。”(Robert Russell, “Satire and Socialism: The Russian Debates 1925-1934”, Forum for Modern Language Studies. Vol.xxx. No.4, p. 350.)

今天读起来,这样的文字犹如痴人说梦,但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却是振振有词的睿智远见,表现出作家应有的理论素养、政治觉悟与对意识形态话语的娴熟。这是典型的意识形态文艺理论,意识形态是一个无需经验论证的概念和话语的封闭体系,它具有永动机一般的自我解释和演绎功能,可以让说话者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解释世界上的一切,永远头头是道、左右逢源,永远能自圆其说,永远是真理。它的条件是意识形态的信仰还在起主导作用,至少是所有的人都在装着相信这个信仰还在起作用。所有的人都以虚假的热情投入装扮自己和蒙蔽对方的游戏中去,直至除了盲信这个意识形态,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自己或别人的思想、愿望和感情。

1934年苏联作家大会时,苏联的讽刺文学早已风光不再——杂志关闭,作家噤声。1936年科尔索夫以《真理报》通讯员的身份去西班牙报道正在那里发生的内战,人们普遍认为他是斯大林特别派遣的报道员。他的《西班牙日记》于1938年出版,同一年他被莫斯科从西班牙召回,并以反苏和恐怖活动的罪名被捕。他的逮捕是苏联大清洗的一部分,他后来被判处死刑并秘密枪决,一直到今天都无法确定他是死于1940年还是1942年。

受斯大林宠爱的弟弟

科尔索夫被捕的时候,他弟弟叶菲莫夫——有时也用西里尔字母(Cyrillic)拼作Efimov——做好了因为牵连而被捕的思想准备。2007年,107岁的叶菲莫夫在与刘易斯的采访中告诉刘易斯,他当时准备了一个放着换身衣服的包裹,随时准备有政治警察来敲门。他说:

他们逮捕了我哥哥,我就准备好被捕了,因为我跟他一样是有罪的。但是,事情并未发生,我还是自由的。我只是失业了一年半,他们把我从我供职的报社和杂志社开除了,因为我哥哥是人民之敌。我哥哥的案子结束了,他也被处死了,这之后,我被复职。这真令人恶心,我应该拒绝的,我应该对他们说:‘不!你们杀了我哥哥,我不回去工作。’但是,我们能把我送到跟我哥哥一样的地方去。我有妻子,还有一个幼子,我不能这么做,否则就得死。所以我就回去工作了。

但是还好,他躲过了这一劫,这是他一生中的最低点。

叶菲莫夫一生都与漫画相伴,漫画让他施展了艺术才能,也是他以政治服务换取荣华富贵的本钱。他1900年出生在基辅,是家里的老二,父亲是一位犹太人鞋匠,根本不可能为他提供良好的童年教育。但是,叶菲莫夫从幼喜欢漫画,在学校时就喜欢阅读当时的漫画周刊《讽刺》(Satyricon),这是一份俄国革命前的刊物,叶菲莫夫学习《讽刺》的漫画时常描摹。他第一次创作政治漫画是革命胜利后不久,刊发在基辅的红军新闻传单上。随后,他跟哥哥一起去了莫斯科,他哥哥在《真理报》任职,给了他一份创作政治漫画的工作。






叶菲莫夫告诉刘易斯,

当时很时兴为著名的政治人物画善意、无害的漫画”,

但是,有一天却碰上了一个难题:是不是也可以画斯大林的漫画,

我们知道,斯大林讨厌玩笑,但我偏偏接到了为他画漫画的任务。我像创作其他漫画一样,画好了斯大林的漫画,尽量突出了斯大林外貌的所有特征。大家觉得不事先询问斯大林就刊登这漫画可能会有麻烦,所以找列宁的妹妹问问她的意见。她看了漫画,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她说,我吃不准,还是给斯大林的助手看看吧。两天后,我们接到了指示:‘不要刊登。’所以也就没有刊登出来。

1930年代初,叶菲莫夫的漫画讽刺的是美国资本家和西方政治领袖,极具丑化之能事,他把英国首相张伯伦画得如此不堪,以致英国大使馆照会苏联政府提出抗议。1930年代末,随着苏联外交政策的改变,叶菲莫夫开始画专门讽刺纳粹的漫画。他的漫画一直受到斯大林的关注,1937年斯大林的助手列夫·梅利斯(Lev Mekhlis)打电话给他,要他速来克里姆林宫。叶菲莫夫猜想,可能是要发生最坏的事情了。他谎称患了流感。但是,斯大林仍然坚持要他前来,最多只能向后推迟一天。事实上,斯大林只是想要告诉他,他给漫画里的日本人画上龅牙是种族主义。听完斯大林的谈话后,这位漫画家答道:“肯定没问题,他们以后不会再有牙齿了。”1938年,叶菲莫夫因兄长被捕而短暂失业,复职后,从二战到冷战,他创作漫画更加积极配合苏联的官方政策。

他在与刘易斯的访谈中回忆道,1940年代末,有一次文化部长、政治局委员日丹诺夫叫我去一趟。他很和善地同我打招呼,让我坐下来,对我说:“我们想麻烦你一件事。你也许从新闻里知道,美国要派军队去北极,想从那里对苏联造成威胁。”我说:“是的,我知道。”他说:“所以斯大林同志指示,我们要用笑来对这事开战。斯大林同志推荐你,要我们跟你讨论一下,看你是否愿意为这件事画一个漫画。”我听他说“斯大林推荐你”这几个字的时候,血都要凝固了。斯大林记得谁,注意谁,谁就有了性命之忧。这就是说,你稍微犯了一点错误,如果他对你有任何失望,你就会被杀掉。

日丹诺夫把斯大林如何构思漫画详细跟我说了:艾森豪威尔率领大军冲进北极,身旁有一个旁观的美国人问他,出了什么事吗?艾森豪威尔说:“你没看见那边有苏联的威胁吗?

当然,我当即作出这是我最大的荣誉,非常自豪的样子,但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请问要何时画好呢?”日丹诺夫说:“我们不催你,但你别拖延……祝你好运。”我起身离开,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揣摩他说什么意思:“我们不催你,你也别拖延。”如果我明天或后天就画好,他们会说,“他急急忙忙画好了,根本不理解斯大林交待给他的任务的重要性。”这会非常危险。如果我过三四天才交画,他们又可以说,“他拖延,是因为不懂斯大林同志交待的任务的迫切性,是玩忽职守。

第二天,我开始工作,中饭时草稿就打好了。我用幽默的方式表现了艾森豪威尔想象的,但实际不存在的“俄国威胁”。我把艾森豪威尔画成站在一辆坦克车上,带领大军来到北极。按照斯大林的建议,我画了一个爱斯基摩人用冰块建成的圆顶屋,屋旁站着一个爱斯基摩人,惘然地看着美国大军,他身旁还有一个爱斯基摩小孩,手里拿着一块当时苏联人爱吃的那种“爱斯基摩”雪糕冰棍。

日丹诺夫在他的大办公室里很热情地接见了我,手勾着我的肩膀,把我领到放着我那漫画的大桌子前,他说:“画得很好,我们看过了,还需要做些修改,没有批评的意思。有的政治局委员觉得,艾森豪威尔的屁股画得太夸张了,但斯大林同志认为这个不重要。但是图画下面的说明文字是斯大林同志亲自写的。”我俯身看那文字。我的画上的艾森豪威尔身边有一个普通美国人,他问艾森豪威尔:“将军,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和平的地方布设战斗部队?”艾森豪威尔问答:“你没有看见苏联人在这里威胁着我们吗?有一个敌人正在朝我们抛手榴弹。”我说的手榴弹就是那个爱斯基摩小孩手里的雪糕冰棍。斯大林同志把手榴弹那句划掉了,另外写上了一句,“你没有看见即使在这里也有对美国自由的威胁吗?”斯大林修改了的文字的不如原先的幽默,但斯大林是不会错的。叶菲莫夫把斯大林亲手改过的画稿配上镜框,一直挂在自己的家里。

二战结束后,叶菲莫夫调到《真理报》任职,一直到80岁时退休。和所有在斯大林时代活下来的人们一样,叶菲莫夫不愿意提起自己不光彩的往事,1930年代大清洗的时候,他用漫画把被审判的被害者讽刺挖苦成毒蛇,其中就有他自己的哥哥。

叶菲莫夫是一位有国际知名的漫画家,他一生都身处苏联文化精英的圈子里。他两次荣获斯大林奖,其他荣誉头衔更是数不胜数。他是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朋友,但马雅可夫斯基对他的画作并不以为然。伦敦的《晨星报》(The Morning Star)曾报道过马雅可夫斯基这么议论叶菲莫夫的漫画:“画的不怎么样,对吧?应该说,画的很糟糕。”但托洛斯基喜欢叶菲莫夫的漫画,1924年,叶菲莫夫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漫画集,托洛茨基为他写了前言。那时候托洛斯基已经开始在走背运,苏联《消息报》的编辑居然刊登了他的这个序言,因为这个错误,编辑后来被枪毙掉了。1920年代末,托洛茨基彻底失势,叶菲莫夫立刻反戈一击,用自己的漫画犀利地讽刺了托洛茨基这个“叛徒卖国贼”和“法西斯分子”,这是斯大林所乐于看到的。

从事官方宣传的画家充当的是画师、画匠而非独立或自由思考者的角色。对他来说,思想简单是一种幸福,而自由思想就算不带来杀身之祸,也未必是一种幸福。自由思想事实上并不会给所有的人都带来幸福和满足。对从事某些职业的人们来说,有一项专门的技艺,再加上一点小聪明,根本不需要要有思想,就是出色地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并以此获得很高的荣誉和丰厚物质奖赏。叶菲莫夫可以说是达到了这种工作的最高境界。他对此总结道,“如果你是一位政治漫画家,那你就必须跟得上政治变化的步伐”。刘易斯问叶菲莫夫,如今怎么看待自己为苏联宣传服务的岁月,他回答说,

那时候比现在好,给我一种尚未改变的共产主义观点。那时只有一种宣传,所以人民只有一种事情可以相信。现在这么多不同来源的宣传,大家都搞糊涂了。

本文原标题《苏联幽默和红色宣传两兄弟》。




作者:徐贲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加州圣玛丽学院英语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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