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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北补漏人: 以车为房 带家人流浪/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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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5 10: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从海南到内蒙,到处都是这群皖北补漏人的版图。他们以车为房,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流浪,像传说中的吉普赛族,在陌生的城市边缘,依靠一门手艺坚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有尊严。



图为一名男子以车为房睡觉。



高架桥下住着20多“户”。



广州华贵路,一溜“补漏人家”。



代云峰一家白天把车开到上川市场等活,经常一等就是一天。



小面包车后座经过改造,支起了木板,铺上了凉席,小孩就躺在“床”上睡午觉。



天黑时分,代云峰和同伴回到五区天桥开始支锅做饭,那时候,保洁和绿化的工人已经都走了

代运峰说,你们记者不要再来烦我了。

他从车里拿出一张报纸,抖动着:“说我们一家几口吃喝拉撒都在车里,说什么生活得很狼狈,乱讲!还有前几天那个电视台记者,一个招呼不打就扛着摄像机上来拍,侵犯隐私的啊!”

他的车,确切地说,是他的房车,就停靠在一家报亭的旁边。这让他有机会阅读到各地的报纸。他关心国家大事,但更关心的是,这座陌生城市的人,对他们这群“补漏人”的看法。

代运峰最在意的还有“尊严”。

“我们一家是住在面包车里,我觉得挺好。有人可能看不惯,但咱不影响别人。”

他抽了口红双喜,终于心平气和下来。“我们也喜欢看报纸的,把我们写好点,我们过得没你们想象的那么悲惨。”

房车

4岁的代慧慧总是第一个醒来。

车窗开着,阳光透过叶片照进车里,代慧慧眯眯眼睛。身旁的父母还在熟睡。她没有去吵他们,一个人乖巧地呆着,举起小手和太阳玩影子游戏。

代运峰的手机在7点钟准时响了,他打了个呵欠,还想伸个懒腰,胳膊立即打到了车门上。他侧头看看身旁,紧挨着他的是熟睡的妻子刘小兰,紧挨着妻子的是他的女儿,代慧慧正调皮地眨眼冲他笑。

五年前代运峰买了这辆车。他是安徽亳州人,来广东12年了。之前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但是成天被老板喝来斥去,很不自在。他拿攒下的2万多元钱,买了这辆五菱小面包,花120元做了个牌子,上书“专修房屋漏水”竖在车顶上。他的新职业:补漏人。

小五菱经代运峰一番改造,成了房子。保留驾驶室两座,后面座椅都拆掉,搁张床板,就是卧室。一米二的床板睡三个人,有点挤,“有啥办法?凑和呗。在外头,你还能指望像家里一样,三间堂屋随你睡?”他有点无奈。

醒来的刘小兰,从床板下端出一个盆,毛巾、牙刷、搪瓷缸都在里面。一只50升白色桶里还有小半桶干净的水,一家人蹲在路边轮流洗脸刷牙。代慧慧小心地把泡沫吐在下水道处,刷完了,刘小兰又拿了点水把地面冲了冲。

这里是宝安区中粮地产大厦门前的一块空地,三辆小面包停在这儿安静地过了一夜。邻居们也起来了。“早啊!”刘小兰和后面车上下来的女人打招呼,那是代大鹏家的袁红。

代大鹏也是亳州人,和代运峰一个村的,亳州利辛县旧城镇马桥村。他比代运峰小两岁,三年前来广东,是代运峰介绍他来的。那几年钱好赚,在乡亲们眼里,开着五菱面包车回去的代运峰可谓衣锦还乡,过年时家家户户给压岁钱都要散掉千把块,他还借了一万元给代大鹏买车,从此代大鹏就叫他大哥。

补漏人都睡在车里,代运峰说,刚出来打工时也有人租过房子,但车里放着补漏工具,他们的看家家伙,晚上得有人看着,一合计,就睡到了车里。以车为家,居无定所,“在一个地方呆得不高兴了,立马走。今天睡在河南,明天就能到湖北。”老婆小孩跟着他们一起流浪,像传说中的吉卜赛族。

代运峰把车开到上川市场门口等活。不到8点,陆续来了五六辆车,“都是我们一起的。”男人们坐在驾驶室里翻报纸,等生意上门,女人就凑在一起聊天。代慧慧乖乖地坐在车里看《喜羊羊和灰太郎》,代运峰年初专门给她装了这个车载VCD,要900块钱。有时慧慧会去找上川市场对面水果店老板的女儿阿芳玩。阿芳和她同龄,开学在安琪幼儿园上大班,不过最近不在,被她爸送去学游泳了。

代慧慧不会游泳,也没上过幼儿园。代运峰听她说阿芳被他爸花钱送去学游泳很不屑,他跟女儿说:“野孩子,下次回老家,把你扔到水里就会游了。”

这一天代运峰没有等到活,其他几辆车也都没有。傍晚六点,深圳的暑气依然不散,天上挂着大太阳,明晃晃地晒眼睛。

“收工了回吧!”代运峰一声吆喝,各自散去。他是这群人里的“老大”。

“其实也没人这么叫啦,”代运峰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用广东话讲,我就是那什么,话事人。”

小五菱开回了中粮大厦,最近三个月来他们定居的地方。刘小兰做饭,她从百宝箱般的床底下拎出铁锅,还有一个小煤气罐,支在地上开始炒菜,“没水了”。代运峰二话没说,把空桶拿上车,开去加油站打水。

用水是个麻烦事。代家一桶水50升,一家人一天要洗脸、吃饭、烧水,始终比较紧张。最麻烦的还有洗澡。要等到天全黑了,男人们才能站进树丛里拿凉水冲一冲,女人们则要找一间公厕解决。

代运峰回来时已经可以吃上香嫩的清炒豆角。代大鹏买了几瓶啤酒,两家五口人拿出小板凳,开始这顿他们一天中最丰盛的晚饭。“爸爸你明天能带我去海边吗?”代慧慧朗声问。代运峰想了想,痛快地点点头:“好,爸明天不开工,带你玩。”

从宝安去往南山,代运峰首先要把小五菱车顶的补漏招牌拿下来,只有这样,他的皖S牌面包车才能入关。开车带妻女去海边是代运峰最喜欢的事情之一,这令他有一刻成功人士的错觉,带着最亲的人游山玩水,很惬意。代运峰觉得自己住在车里没什么,但娘儿俩也跟着住车里,那很受罪。他听说城里的女人结婚都要看对方有多大房,不禁赞叹起自己的老婆:“我们老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

逐雨

旷工一天。代运峰问代大鹏:“今天有人接到活儿吗?”代大鹏告诉他,孙四喜去一户人家搞了下厨房管道,200块,小活。

已经半个月没活干了。这天炎热,气温又蹿到了37摄氏度。代运峰不停地用毛巾擦着汗,对他来说,白天变得越来越难熬。

几个男人聚到了一起。代运峰念了下自己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未来几天仍然看不到要下雨的迹象。代大鹏有点绝望了,说:“回家算了!”

今年年头不好。8个月了,代运峰才挣了8000多块钱,去年、前年这时,已经挣到两万了。“因为金融危机。”他认真地跟记者说。

这行靠天吃饭。天下场大雨,人们才知道房子哪里漏了,代运峰们才好开着车拖着工具去上门修理。南方雨水多,钱好赚,这是代运峰开了三天的车跑来广东谋生的原因。2004年,他在佛山干了一年,之后到了更发达的深圳。

“金融危机”后,老板们变抠了。以往房屋外渗漏这种可以做到上万元的大工程,现在非给你砍价到8000元不可。“我们要成本的啊!”代运峰愤愤不平地说,“赚也就赚在那两三千上。”他性子烈,碰到死命还价的顾客,他就不做。

天也不帮忙。3月到6月是岭南的雨季,今年的雨不够猛,没砸漏几家的房子,代运峰们每个月歇20天是常有的事。男人们互相鼓励着不丧气,年轻的孙四喜最乐观,总是说:“兴许明天就掉下一大活,几家一起上,够咱们干一个月。”

32岁的代运峰记得,他读初中时,补漏这行当在皖北还没有这么热,村里只有几个年轻人去山东学补漏的手艺,据说很快能学成,能赚钱,慢慢地,做补漏的越来越多。做补漏这行门槛不高,看师傅做几次,自己再练几次,悟性高的就可以上手了。这行拼的是吃苦,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睡在车里,半夜一个电话打来,就要开车就走。谁能撑下来,谁就能赚钱。

5年前代运峰转行做补漏时,这门活儿已是皖北人的天下。刘小兰开玩笑地说,皖北人应该去申请个补漏技术专利。师傅告诉代运峰,全国上下,南到海南,北到内蒙,“除了西藏和台湾,哪里都是咱们安徽的补漏人。”代运峰听说的,光亳州就有1万多人从事补漏,阜阳人也很多,“皖南富,没人做这个。皖北穷,我们吃得了苦。”

代运峰的名片上印着“皖北新型PVC806防水橡胶材料,专业补漏施工队”,还有一句广告:因为我们专业,所以做得更好。“这是我们老家的特产材料。”代运峰指着PVC806解释道,“我们补漏靠的就是技术好、材料好。”

“特产材料”每天从亳州发往全国各地,这是一条庞大的供应链,在广东,广州、深圳、佛山都有材料集散点,一旦宝安这儿材料用完了,打个电话过去取就行。“特殊材料”盛在代运峰车床板下的另一只汽油桶里。干活时,需要先把这些胶水烧开,煮沸,待它变黑、变粘稠,方可使用。这个活儿一般由女人干。“很苦,”刘小兰伸出手给记者看,有几个烫伤的暗红色疤痕,“个个都被烫过的”。

代运峰则先要找出渗漏缝隙,找到了,用铁铲把周围刮干净,再用小铁桶盛起滚烫的胶水浇下去。“需要天晴,空气干燥。这样晒两三天,就牢靠了。”他加了句广告:“质量好,品质保证十五年。”

他听说过网上有人质疑他们安徽补漏人的技术。“那不是我们的问题,也不是材料的问题!广东这里,老是台风加暴雨的,有时我们刚给人补过,还没干又下雨,这个当然没办法。我们安徽补漏人要是技术不过硬,怎么可能全国混,怎么可能一做十几年?”他责怪顾客不懂行,“碰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回去返修的,反正没得说,补到滴水不漏为止。”

最好的光景,扣去一家三口的吃喝开销,代运峰一个月净赚过一万元。在达州的弟弟一度想过来深圳,因为这里的雨水似乎更多,老板们也更舍得掏钱。代运峰叫弟弟再观望下。结果一望就望到了“金融危机”,代运峰的生意大跌,听说珠三角经济“不火了”,弟弟再没提过来的事。

等天下雨,又盼着天晴。代运峰盼望来场大雨,雨过方知屋漏水,又担心久雨不晴,防水材料没法在雨天施工。等八九月台风季过完,雨水只会越来越少。对于今年的收成,代运峰算了算:“最多再赚个四五千块。”回家过趟年,路费来回就要花五千元,加上一家老小的各种开销几千块,等于今年一点钱都没存下。

回乡

今年春天的时候,代运峰还住在深圳五区天桥下,全宝安的补漏人几乎都住那儿,光面包车、微卡就有20多辆。晚上收工回来,女人们生火做饭,男人打牌,小孩玩闹,车与车之间用绳子穿起来,家家户户挂上衣服晾,像万国旗般。在代运峰眼里,那俨然是一个皖北人自己的社区。五区天桥对面开茶叶店的荣老板有次穿过马路,听到满耳的亳州话,还以为自己离了深圳。

“怎么能一直住车里呢?干吗不找个房子住,老这样住大街上,像什么样子啊?”在荣老板看来,“房车”生活始终是临时性,还多少有点安全隐患。

除了顾客,代运峰们几乎没和本地人打过交道。“话都听不懂”。孙四喜觉得,深圳人对他们还好,“没举报我们,没赶我们走,还给我们口饭吃。”

7月,交警和城管一起来了趟,他们和代运峰交涉,表示五区天桥是人行要道,不能大面积停车。“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敢惹事。”代运峰立即让大伙儿撤离了。只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大一空地让大家住一起。代运峰、代大鹏三家子人找到了中粮大厦前这个停车场,孙四喜等人据说晚上住在上川公园里。

“估计是国家大庆要维护市容。”孙四喜猜测。而代运峰坚持认为,他们被勒令搬走和“那个记者的报道有关”,“我们向来生活得规规矩矩,要不是被那个记者写得那么不堪,警察一向不管我们的。”

走的人是越来越多。去年八月之前,宝安还有四五十户补漏工,现在只剩下了十几台车。按理说,人少了,生意应该多起来。但代运峰很快发现,他们有了越来越多的本地竞争者。“本地人爱找本地人,”他不满地说,“说是技术强大,但收费比我们高得多。”

代运峰不相信自己的手艺比人差。他认为是本地人对“外地人”、“流动摊贩”的不信任导致了他们今年的惨淡。“有个老板以前一直是我的顾客,我帮他补了三年的铁皮厂房。七月刮大台风,我问他今年怎么样,有没有要补的。他不好意思地说请别人了。我一听就火了,我问,我给你补的没问题吧?他说,没问题是没问题,但你哪天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找你啊。”

代运峰确实想过走。事实上,他也从来没觉得在深圳扎过根。他的手机依然是佛山的号,接打都是长途,还有一个老家号,过年回去用。“我在深圳连个房都没有,算什么深圳人?哪天这里赚不到钱了,我不高兴了,车一开就走。”

这个城市确实与他无关,沸腾或萧瑟的经济,跌落又飙飞的房价,深圳人的大剧院,深圳人的购物中心,深圳人可以无限次出入香港,这些代运峰都不知道。他像一个古代的农民般,只关心这里的天气。然而天气也不能决定他的命运。

再熬三个月,他就会开上两天两夜的车回家。11月底,深圳几乎不会再下雨,一直到明年2月初,过完年,他再决定回不回来。前几年赚得多,回村人人都羡慕。每次过完年出来开工,几十辆面包车总要故意排个阵容,浩浩荡荡地列队出村,村里男女老少在车队旁欢呼相送,刘小兰坐在代运峰旁边的副驾驶座上朝窗外挥手,脸上笑开了花。

2006年,代运峰用赚的7万元钱在马桥村家里盖了栋房,他听说“这个钱在深圳只够盖几平方米”。

车里总是没屋子舒服。代运峰的房盖了足足三层,一楼待客,二楼全家住,三楼就空着。那干嘛盖?“多气派,好看!”

但现在他后悔了。他想转行,“在我们那开个大超市,什么都卖。”

乡下只有集市,来久了广东的代运峰有点不习惯了。他打听过,加盟利辛县里那种华联连锁超市要十万块。他说,“开一家稳赚。如果不是把钱都投到了房子里,我就可以在旧城镇开第一家华联了。”(文中代云峰一家三人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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