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和小佛的家是在2020年的一场洪水后建起来的。整个院子约260平,落有两栋小楼,以及一个下沉式花园。
院子位于景德镇东郊的“740厂”,这是一家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老国营工厂,至今仍有一家企业在运营,工作日早晚能准时听到上下班的广播声。厂区内空置的场地以相对低廉的租金对外出租,一些年轻人在这里开起了咖啡馆、披萨店和买手店。像八喜和小佛这样的手艺人,则把工作室和家都搬来,落地生根。
经历洪水后的院子一片荒芜
现在的展厅和工作室
工作室大量采用透明材料,做陶时犹如坐在院中
小佛对于五年前的那场洪水记忆很深,洪水来得迅猛,厂区内水位一度达到两米。洪水退去后一片狼藉,不少房屋都被冲塌了,“当时这个院子只剩一处塌方的房子和几棵四层楼高的树。”
好多人因此选择搬离740厂,八喜却在那时来到这里。她和小佛把院子开了荒,在毛坯中安顿下来,一边居住一边装修。他们包揽了大部分装修工作,陆续盖起两栋小楼,种上花草蔬果,在荒芜中建起一个波西米亚式家园。
八喜和小佛都生于1989年。来景德镇之前,八喜漂泊了十五年,几乎没有上过班。她是黑龙江人,大学时念法律,后来辍学去旅行。她在云南学茶,在西藏做义工,在上海卖酸梅汤,还在埃及的红海做过潜水向导。她去过二十多个国家,足迹踏过东南亚、南亚、中东、欧洲、北非……
旅途中,她靠售卖手作的绳编首饰来赚取经费,“到哪儿都会随身背着一袋从世界各地淘来的矿石水晶和几卷蜡线,随时掏出来做手工,到了不同地方再摆摊。”也是在那时,她确认了自己“手作人”的身份。搬到景德镇后,她开始学陶,“我的老师就是小佛。”
小佛曾经在大城市上了六七年班,在2012年回到出生地景德镇,尝试做木工,自此再也没有上过班。2015年,他来到740厂做了一家木工工作室,成为最早入驻的艺术家之一。“不打工跟不工作还是不一样的,完全不是躺平,比上班辛苦很多。要是什么都不干,生活会一团乱;多做事情,生活才能看起来像点样子。”
他和八喜最初在一次泰国的音乐节上相识,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几年后八喜来景德镇玩,两个人才成为了情侣。
他们都热爱手工艺,也向往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一年四季,他们夏天玩水,秋天露营,冬天爬山,春天采茶。也常常呼朋引伴,在下沉式花园围炉烤火,或者举办一场即兴的音乐派对。
他们形容彼此是在进行一场亲密关系实验,“五年乘以365天再乘以24小时,两个人都强绑定在一起,其实有点反人性,但我们扛过来了。家这个关键词对我们来说越来越重要了。”
以下是八喜和小佛的讲述:
这个院子的租约签了30年,我们自己盖房子,所以租金很便宜。刚住进来,院子是荒的,只有一栋毛坯房。这五年一直在装修,慢慢弄,慢慢折腾。
我们先改造的是那栋被洪水冲塌的房子。为了早点住进来,从地基到装修完只花了三个月。当时刷完一楼的油漆,味道太大,我们还在院子里扎帐篷睡了一个多月。
我们为这栋楼起名为“福楼”。一楼是作品展厅,以及一个小小的休闲区,我们用地板剩下的木头做了一张榻,晚上在这里喝茶,月亮把树影照进来,挺聚气的。
二楼是起居空间,客厅通往卧室的门上,小佛画了一棵巨大的紫藤,画完没多久我们就真的在院子里拥有了一棵紫藤。
左:福楼一楼的休闲区;右:二楼通往卧室的门上画了紫藤
很多家具都是捡来的,或是收来的二手。一楼进门处的柜子是在周围的废弃厂房捡的,那里原本应该是个图书馆,这个柜子是放借书卡的。
二楼客厅的柜子是从朋友歇业的店里收来的,我们重新做了柜门,刷漆翻新,又换上从日本淘的金属把手。
我们有一种本能的想要住进自然里的诉求,好多地方都无意识地设计成了开放式的,没有隔断,跟环境的连接更密切。
院子原本是没有墙的,有时候邻居散步路过,听到说话声就加入我们。后来游客越来越多,为了保留一点私密感,我们才用墙把院子围起来。
我们设计了一个圆形的下沉式花园,想打破一下房子方方正正的形状,一方一圆。本地师傅一听就说做不了,我们说你先做,能做到什么程度再说。他们很费劲地去打磨圆弧的形状,还是有棱有角的,最后是小佛自己用打磨机把棱角都磨掉了。
我们被问到最多的是,下沉式花园会不会下雨积水?其实除非雨很大,一般不会。有一年雨水特别多,里面有满过,但只用了两三个小时,雨水就自然渗到土里了。我们种上了植物和蔬菜,人可以错落地坐着,秋冬时节我们在中间支起火炉,和朋友围坐着烤火喝酒。
随着做陶需要的场地越来越大,2023年,我们加盖了一栋两层小楼,起名为“阁楼”。
一楼是陶瓷工作室,我们各占一半。我们希望这个空间是跟院子连在一起的,所以大面积使用轻型的透明材料,工作时就像坐在院子里一样。
所有窗户都能对流换气,夏天不用空调,冬天烧柴取暖。柴在景德镇算是紧俏资源,一到夏秋,我们外出时就会顺便捡些柴回来。烧柴时,把两张桌子挪到炉子附近,在几平米的范围内非常暖和。
工作室有一个小的电窑,最高温度可以烧到1300度,我们百分之八九十的作品都在这里烧制。
去年10月,我们把二楼变成一间客房,开放给朋友甚至是陌生人,更多地和大家分享我们的生活。为了散热,我们做了两层房顶,第一层防雨防晒,第二层保温,风可以从中间通过,这样二楼就没有那么热。
八喜和小佛在修剪紫藤树枝
我们给这个家起名“瓦粟”,这个词来自梵语,意指“丰饶之神”。每次从外面回来,一打开大门,都觉得家有一种丰盛感,闪闪发光的。工作室门上贴着一副小小的对联,蕴藏了“瓦粟”的名字,是春节时写的,“山川拥月展新瓦,泥火共舞结丰粟”。
我们日常的时间是被做陶切分的,陶瓷工艺的特性决定了干燥时间不可控,不允许我们完全停下来,三天都不碰,那它可能就坏了,所以每天都要工作。我们是以半年、一年为周期来安排生活的,内心对于创作的期待感也是更长期的。
选择做陶是因为景德镇的地理优势,如果生活在另一个地方,我们会做另一些事,但是估计还会做手工艺。我们都很享受那种安静和治愈的感觉,可以完全沉浸进去,进入一种心流。
工作中的八喜和小佛
因为最初捏陶不熟练,器物还会偶尔开裂,八喜也因此学会了金缮
在还不相识的时候,我们就各自在做手工艺了。现在我们需要什么东西,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去买,而是怎么去做。假设未来有小孩,带着小孩一块动手做东西,也是一种很好的建立亲密关系的方法。
景德镇是“土”属性很重的地方,这边的年轻人都很务实,在努力做事,没有纯躺平的。有时候和邻居们聊天,聊的都是各自专业上的事。聊一会儿,突然有人就要回去修坯了。大家都会有一个自己的主线,总是有一个事在牵着人。
刚到740的时候,所有房子都被植物包满了,很像末日之后的画面。现在740是一个手工艺人生活社区,不止有做陶的,还有做木工的、做雕塑的、做金工的、做观念艺术的、画画的……不管是做什么的,大家都很享受生活。
我们俩都觉得跟大自然多待一待,情绪会小一点。不做陶的时候,更多是去野外。夏天玩水,秋天露营,冬天爬山,春天采茶。我们喜欢做拓印,这种工艺可以把石头和木头的自然纹理带回家。
我们也会认真对待每个节日,中秋节拜月、端午节祭河神,过得很有仪式感。
邻居姐姐写过两句话给我们,“爱月夜迟眠,惜花春早起”。我们对赏月观星还挺痴迷的,有一次开车去鄱阳湖,就是为了看星星。每年流星雨季,我们会专程开车进山,寻找开阔的地方,为了看一场流星雨。
左:雨后去山里采小红莓;右:用山里采的野青梅做紫苏梅
左:春天院子里植物茂盛;右:菜地种的玉米熟了
每年春天,我们会在院子里育一波种子。活了什么就吃什么,很随缘,比如今年和去年就吃了很多秋葵。我们也会摘野菜和野果,有些可以做成果酱。
做手工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埋头做东西,所以我们挺珍惜朋友来玩的时间。只要有得玩,就高高兴兴地玩,玩到晚上11点回来,还有劲儿的话就干活。随时干活随时玩,可以轻松切换。
我们都不上班十多年了,家里也挺支持我们这种生活方式的,可能因为我们俩从小就叛逆,不太想循规蹈矩,骨子里就是这种人,不太主流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反而是轻松的。
左:动手造园后,小佛爱上了装修;右:自己动手修壶把
目前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做陶,刚刚好够生活。我们都是那种只要车没坏,就能开一辈子的人,不太喜欢换东西,平时最大的花销只有旅行。
以前我们生活得更嬉皮一点,常常和朋友们聚在一起。但是现在我们的生活单位以两个人为主,“家”这个关键词越来越重要了。
在这边五年之后,我们就想待在这里生活。真正重要的不是这个城市或这个社区,也不仅仅是花心血盖的房子和打理的院子,更重要的还是我们俩之间越来越深的羁绊。
我们很像在玩一个亲密关系实验,五年乘以365天再乘以24小时,两个人强绑定在一起,其实有点反人性,但我们扛过来了,锻炼出一种能跟人长期相处的能力。
我们也会吵架。装修的时候,一个像甲方,一个像包工头,有好多事情都是边吵边协商,最后找到双方的平衡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俩就磨掉了脾气。
现在对于我们来说,亲密关系是最重要的。如果搁在以前,我们可以很轻易地转身离开,和现在大部分年轻人的感情模式一样,不是那么稳定和确定。
但是我们造就了一个场域,包括稳定的环境——740厂区,四五十年没变了;稳定的邻居——这些邻居都已经十年了;再加上稳定的关系,我们有一种深层的安全感,就这么被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