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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扈
太和九年(835年),甘露之变发生的时候,元和年间崛起的宦官只剩下仇士良一人了。他的老朋友们要么病死,要么被唐文宗打成了“元和逆党”、逐一翦灭。而他利用皇帝“以宦制宦”的策略,晋升为左神策军中尉,掌握了中央禁军。宦官的官僚化,动了外朝官员的蛋糕,双方的对立日益尖锐。梁守谦与裴度开创的内外大臣合作之局面,一去不复返。甘露之变中,仇士良对企图诛灭他的官僚集团展开了血腥报复,前后屠戮二王、一妃、四宰相、朝臣及金吾卫兵等株连者一千余人。宦官群体内部甚至发出这样一种声音:“凡儒服者,无贵贱当尽杀之。”此时的仇士良,首先把自己看成是宦官的领袖、神策军的首领,然后才是国家之重臣。和宦官的崛起很像,神策军的发迹同样源于皇帝对现有系统的失望。起初,神策军只是一支西北边防军。安史之乱爆发,一千余神策军回援京畿腹地。代宗派宦官鱼朝恩将其接收,同时编入当时在陕的各路边防军,组成了新的禁军。在建中四年的动乱中,唐德宗出奔奉天,文臣武将逃亡、投敌者甚多,宦官却无一人叛变。于是,德宗决定把神策军交由宦官执掌,长官为左右神策中尉。神策军是一支担负着禁卫、征战、以及驻守京畿等诸多任务的军队。它是皇帝绝对的嫡系,是李唐王朝在藩镇林立的形势下赖以生存的支柱。这支军队招最魁梧的人,戴最好的盔甲,持最好的兵器。神策中尉虽然不能像枢密使一样参预朝政,但却能利用这支军队武力夺权。这正是仇士良的底气所在。
本来,宦官群体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团伙,也会内斗。神策左军和神策右军时不时也会来点小摩擦。如果出现一个共同的敌人,他们立马就能抱成团,一致对外。大和九年(835)十二月,神策军在长安城横行霸道,京兆尹张仲方不敢过问。官僚集团立马将其撤换,推出了一个强硬派薛元赏。有一天,薛元赏拜访宰相李石,却听见李石正与一人争辩。薛元赏在暗中观察,才知道是神策军的将领在闹事。薛元赏冲进屋子,看也不看那名军将,却对李石说:“相公辅佐天子,纪纲四海。今近不能制一军将,使无礼如此,何以镇服四夷!”说完,他出门上马,命令手下擒住军将,按朝廷律令将其发落到马下桥,脱其衣,使其下跪。仇士良得知此事后,立马派人来告诉薛元赏,想见他一面。薛元赏自然知道仇士良想为军将求情,于是说:“属有公事,行当继至。”杖杀那名军将之后,薛元赏身穿白衣前去面见仇士良。仇士良大怒道:“痴书生何敢杖杀禁军大将!”薛元赏回答:“中尉大臣也,宰相亦大臣也,宰相之人若无礼于中尉,如之何?中尉之人无礼于宰相,庸可恕乎!中尉与国同体,当为国惜法,元赏已囚服而来,惟中尉死生之!”言下之意,神策中尉和宰相都是大臣,要是宰相的手下对你无礼,你会如何。无论在哪方阵营,敢犯上的人一定要坚决地打压。仇士良自知人已死,无可奈何,便邀薛元赏一同饮酒,两人欢饮而散。相比元和时期,宦官的权势进一步强化。仇士良知道,他不可能消灭外朝官僚,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维护体制的威严才是要务。毕竟,仇士良已经是既得利益者了。因此,他并没有怪罪薛元赏。唐文宗郁郁而终,仇士良又拥立了唐武宗。武宗虽为仇士良所立,但也痛恨其独断霸道,他放权给宰相李德裕,逐步恢复外朝官僚的权力。虽然权宦跋扈,但也没到为所欲为的地步,唐武宗很快削去了仇士良的实权。仇士良被迫引退,离开之前,他给宦官们留下了一个固宠之法:“为诸君计,莫若繁殖财货,盛鹰马,日以球猎声色蛊其心。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疏斥矣。”宦官作为一个集团,已经脱离了皇权的控制,甚至皇帝都成了驾驭的对象。大中八年(854),唐宣宗召翰林学士韦澳前来论诗,屏退左右之后,皇帝悄悄问了一个问题:这些天外面怎么评价宦官的权势?皇帝听完,闭上眼睛,连连摆头:没有啊,没有啊,朕还畏惧他们呢,你有什么对策吗?韦澳说:如果让外廷议论此事,恐怕又会上演甘露之变。陛下不如从宦官里面挑几个有才识的人谋划一番。皇帝无奈地说:这是下策啊。朕已经试过了,我一步一步提拔他们,他们都感恩戴德。可是一旦这些宦官升至三品,能穿紫衣了,就和那些权宦抱成一团了。可见,宦官集团已经变成一个为自身谋发展的庞然大物。
延续
比如仇士良,他有五个儿子,全都官运亨通。长子仇从广,宣徽使;次子仇亢宗,曹州刺史;三子仇从源,阁门使;四子仇从渭,邠宁监军使;幼子仇从潩,“早通诗礼,承恩入仕”。除了次子之外,其余四个儿子都是宦官。足见仇氏家族之地位显赫。会昌四年(844),仇士良有一子醉酒,在唐武宗面前闹事,直接被打杀,其亲眷通通被抓,流放于外。后来,又有宦官告发仇士良家藏武器,仇家被抄没。我们依然能见到许多仇家人的身影。大中二年(848),忠武军监军使仇文义丧妻,其妻王氏的墓志铭上写着“王氏,仇氏,家声赫奕”。仇文义共有4子,长子仇师约,左神策军云阳镇监军、宫教博士;次子仇师礼,右神策军兵马使、检校太子宾客;三子仇师本,掖庭令;四子仇师雅,荆南节度押衙。可见,仇家在宣宗一朝就重新振作起来了。从古至今,经营家族都是维系权力的最好方式之一。问题是宦官无法传宗接代。因此,他们只能“虚构”出一个家庭,保证自己的权力和财产可以延续下去。组建家庭,得娶妻。学者杜文玉进行过统计,唐代宦官婚姻者,五品以上的的高层宦官占49.3%,六品以下的中下级宦官占50.7%。这种比例可以说明,宦官娶妻是普遍现象,不会因为官职高低改变。而没有官职的宦官,大都无力娶妻。妻子死后,宦官还要续弦;自己死了,还要与妻子合葬在一起;很多地位高的宦官也会纳妾。这些做法都是模仿当时的上流社会。只有一些高层宦官能够娶到大家闺秀,比如仇士良的妻子胡氏,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胡承恩之女。还有一些普通官吏为了攀附权势,也会将女儿嫁给宦官。比如高力士的妻子吕氏就是一个刀笔吏的女儿,后来这个刀笔吏官至少卿。也有许多宦官会选择与平民、军人、基层文吏进行通婚。大部分宦官都是相互联姻。他们普遍有养子养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代一代相承,形成家族,甚至还有家族的坟地。一般而言,年幼的孩子被宦官收养,在宦官家中长大,男孩大部分成了宦官,女孩大部分嫁给宦官。这就导致宦官的圈子特别封闭,也适合他们内部聚合,形成一个坚固的同盟。在这种虚构的家庭体制下,宦官的权势得以延续并扩大。如上面提到的仇文义,他的妻子王氏就来自一个宦官世家。王氏的兄长王元宥,官至枢密使,后又任左神策中尉。王元宥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宦官马公度,他曾任凤翔的监军使。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难怪仇氏能世代盘踞宫闱。宦官虽然有权有势,但在社会上却是边缘人。在狭小的生活空间里,他们依然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圈子。唐朝宦官的社群有多大?以元和十五年为例,当时共有宦官4618人,其中1696人为上层,剩下的人没有宅子住,只能住在宫里。而这一千多上层宦官,扣除本为父子关系的人数,应该也有一千人。这一千人各自组成家庭,足以构成一个不小的社群。心高气傲的文人若非趋炎附势,绝对不会想要与宦官交朋友;而有房有权的宦官也不可能屈尊和平民来往。宦官的社交主要面向一个群体:军人,主要是禁军。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首先,唐代的宦官大都住在一起,主要集中在长安城东北部的翊善、来庭、永兴等坊。而这些地方同样也是军人的聚集地。其次,他们都被文人排斥,有同病相怜之感。再次,宦官执掌神策军,还到处监军,经常要和军人打交道。
▲唐长安城宦官与军人分布图。图源:陈弱水《唐代长安的宦官社群》西安碑林有一个墓志,记录一个军人的故事。贾温是武威人,住在永兴坊,因为有一个亲戚嫁给了宦官马存亮,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当时,马存亮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于是安排贾温在神策军总管两市贸易。贾温这个人记忆力强,善于经商,任职不久,就给军队带来了15万贯钱的收益,他也因此升职。从贾温的故事,我们可以窥见当时宦官社群的一角。然而,在这个社群里,家庭生活是不存在的。男人尚且能够追逐权力,女人便只能投身佛教寻求今生的解脱了。到了唐末,宦官不断发展与军人的交谊,将自己的权力伸向了藩镇。一般而言,藩镇武人桀骜难制,文士官僚不懂军事。皇帝为了控制地方,只能派遣神策军的将领。于是,宦官便利用社会网络,以“养子”之名大量招揽军人。在这个利益共同体里,宦官是军人的保护伞,为其保驾护航;军人则是宦官的爪牙,为其攫取兵权。当时,宦官内部有两大巨头,内斗不休。一个是杨复光、杨复恭,来自宦官世家,杨复恭任枢密使。一个是田令孜,新起的暴发户,任神策中尉。他们都大量收神策军将为义子,甚至还展开了“军备竞赛”。一个群体的权力发展到顶点,必然产生分裂。伴随着宦官集团的分解,唐朝也无可避免地堕入了黑暗之中。高骈出身禁军世家,通晓文墨,又善谋略,是一个将才,自小就得到了上层宦官的关注。不过,他喜欢与士人交游,大概是宦官社交圈之外的人。懿宗咸通初年,党项族叛乱,高骈率领一万禁军戍守长武城(今陕西长武)。他多次发动奇袭,战无不胜,斩敌甚多,很快就名扬天下。唐懿宗赏识高骈,命他镇守秦州。在任期间,高骈诱降吐蕃将领尚延心,收复河、渭二州。高骈又立大功,本应升官,却等来了一纸调令。当时,安南反叛,朝廷命高骈前去镇压。巧合的是,就在高骈离任之时,秦州经略使正式建节,升格为天雄军节度使,下辖秦、成、河、渭四州。朝廷任命左金吾将军王晏实为天雄军节度使。收复河、渭二州是高骈的功劳,第一任秦州节度使非他莫属。然而朝廷却派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接管秦州,很难让人不怀疑其中有猫腻?原来,王晏实的爷爷王智兴乃武宁军节度使,以贪婪闻名,而他搜刮的一部分钱财都孝敬给了宦官。王家朝里有人,自然官运亨通。王晏实能够得到天雄军节度使,背后自然有宦官的运作。高骈辛辛苦苦积攒战功,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当他风尘仆仆来到帝国最南端的时候,恶意依然围绕着他。高骈来到安南之后,集结兵力,准备作战。监军李维周却让高骈先行进军,自己则按兵不动。高骈大破敌军之后,李维周又截留高骈的捷报长达百日,朝廷不知情况,下诏来问,李维周借机弹劾高骈不进取,并且推荐右武卫将军王晏权前去代替高骈。巧合的是,王晏权是王晏实的叔叔。相同的剧情再一次上演:高骈大破蛮军,收复交趾指日可待,而宦官弹劾高骈,将其调离,王家又可以将战功收入自己的囊中,从而晋升高位。不过这一次,阴谋没有得逞。高骈的军中也有一个监军韦仲宰,级别比李维周低,如果高骈失败,那么韦仲宰的战功也没了。因此,韦仲宰派遣使者,由高骈的小校护卫,绕过李维周的层层封锁,才把捷报送到了朝廷。而前线的将士们,愤怒于宦官的伎俩,不肯为之所用,甚至放跑了蛮族。直到高骈来到前线,唐军才攻克了交趾城。两次被暗算,高骈的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可是,谁让他朝中无人呢?王家敢摘高骈的桃子,因为他的靠山是宦官世家杨氏。懿宗一朝,杨玄翼为枢密使,杨玄翼死后,其子杨复恭又为枢密。权上有权,官上还有官。屡立战功的地方将领,其实也就是一颗棋子罢了。乾符二年(875),唐僖宗派高骈镇守蜀中。当时,蜀地屡屡遭到南诏、吐蕃侵扰,内部的骄兵也为乱一方。高骈到任之后,立刻击退了南诏军。高骈想要让当地的军队复业,便停发粮饷,结果有将领哗变。于是,高骈佯装招抚,使其放松警惕,然后在一天夜里派兵潜入那些不听话的将领的家里,大行杀戮,老弱病孕乃至婴儿全都不放过,死者达数千人。高骈的血腥屠杀换来了蜀地的安宁。没过两年,高骈又被调走了。继任者是陈敬瑄,他通过一场赌球,赢得了西川节度使的位置。陈敬瑄到蜀地的时候,无人知晓他是谁,却依然坐稳了节度使的位置,这份功劳自然要归高骈。陈敬瑄的背后是当朝另一个大宦官——田令孜。不过,田令孜要比杨氏宦官厚道一些。高骈在剿灭王仙芝、黄巢起义军之时,田令孜力挺高骈,黄巢投降之时,为了让高骈立功,竟然不许黄巢投降。在一次又一次被操纵之后,高骈——这颗棋盘上的棋子,终于明白了游戏的玩法。广明元年(880),黄巢领兵北上。高骈以十万余众坐守扬州,静观时变,保存实力。唐朝的存亡,已是与他无关了。李家江山摇摇欲坠,宦官内部的斗争却还在继续,唐朝最后一丝生机也被消耗殆尽。很明显,唐之灭亡,宦官要负很大的责任。这些身体残缺之人,一旦接触到权力,便展现了诸多心灵扭曲的面目:嗜权如命,独断专权,结党营私,杀人如麻,欺软怕硬……当然,这些词我们同样可以用来形容官僚、文人、武人,甚至于皇帝。我们还可以发现,元和年间宦官集团崛起的时候,唐帝国是欣欣向荣的。是人变坏了?还是世道变坏了?全文完。感谢阅读,如果喜欢,记得随手点个推荐以示鼓励呀~参考文献: [五代]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 [清]徐松撰,李建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 陆扬:《清流文化与唐帝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中华书局,2019年 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杜文玉:《唐代宦官的文化素质与思维观念》,《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7年第6期 杜文玉:《唐代长安的宦官住宅与坟茔分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7年第4期 杜文玉:《唐代宦官婚姻及其内部结构》,《学术月刊》,2000年第6期 李丹婕:《从仆到臣——玄肃时代宦官群体角色的转型》,《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2期 王永平:《论枢密使与中晚唐宦官政治》,《史学月刊》,199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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