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中一老师从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想从反面告诉大家,在科普的内容与大众情绪有差异时,什么样的科普方式是错误的—— 那就是一边秀优越感、一边犯下各种逻辑谬误的科普 。
我一直建议大家学习和掌握批判性思维,更理性地认识世界和做出人生规划。批判性思维的最佳学习方式,大概是「情境学习」(situated learning),就是以最新发生的时事热点为素材,一边学习,一边实践。这次的西贝风波,就很适合开展批判性思维的情境学习,我准备给大家讲解三个概念—— 虚假类比 、 再定义谬误 和 滑坡谬误 。
在 9 月 15 日西贝发表的致歉信最后,有这样几句:「正如西贝餐饮创始人贾国龙向顾客所做的承诺:做饭的围着吃饭的转,你说咋办就咋办。顾客「虐」我千百遍,我待顾客如初恋。」不得不说,在官方致歉信中非要引用董事长的油腻语录,显示出这家企业存在一种落后于时代的陈旧而老土的管理方式。不过这个我们姑且不管,只看其中的虚假类比。
首先,不管打不打引号,「虐」这个词就用得很奇怪 (搞笑的是,西贝这篇致歉信先后发表了两次,两个版本的唯一区别,就是老版本的「虐」无引号,新版本加上了引号)。除了极个别纯属找碴的情况外,消费者在大部分时候,提的都是正常的诉求,难道这算是对企业的「虐待」?这是什么心态?
其次,「初恋」也是奇怪而油腻的不当类比。 只不过是吃一顿饭的临时性服务与被服务关系,怎么可以如此轻佻地比喻为恋爱?而且正如罗永浩讽刺的:如果所有客人都是你的初恋,那你到底有多少初恋?这算脚踩几只船?
我当然知道,这两句话是化用了至少十几年前就存在的顺口溜, 但因为其中存在的虚假类比,这种顺口溜本来就不应该用。 如果服务我的餐饮企业,有着这种张口闭口就是流里流气的顺口溜的土老冒老板,那么我会觉得,我也会被这种土味感染,变得满身土气。
比上面这类「虐」「初恋」的土味虚假类比高级一点的虚假类比,则是 把公众对预制菜的态度类比为公众对转基因的态度, 并像微博的科普博主王泽斌(云无心)、庄时利和那样,说什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转基因」。
我认为,预制菜和转基因无法简单类比,因为公众对它们的态度存在本质区别。 要求获得转基因食品知情权的人,绝大多数对转基因是完全不接受的。但要求获得预制菜知情权的人里面,很多对预制菜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无非是希望价格对得起品质,不要打着现做现卖的幌子,把预制菜卖出不合理的高价。
我相信,只要你眼睛没有瞎,那么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你一定可以看到很多人在说,像肯德基、麦当劳、萨莉亚、华莱士、老乡鸡、蜜雪冰城这些餐饮店,卖的都是预制饮食,但他们就完全可以接受,乐得大吃特吃、大喝特喝,不会提出任何质疑。
老乡鸡门店内张贴的「加工等级划分公示牌」
(刘夙于2025年9月14日摄于松江地中海商城)
蜜雪冰城是一个特别典型的例子。 这家企业也接受了被罗永浩讽刺为「两个大脑袋」的华与华公司的营销指导,在前几年推出了「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的土味广告,但观感尚可。除此之外,网上还流传一句话:「你不嫌我穷,我不嫌你 low。」不知道是否也出自华与华的手笔,我觉得还挺精彩,因为它用自嘲的语气明确地承认,蜜雪冰城虽然大量使用品质较低的预制原材料,但价格也低,主打的服务对象就是穷人,这一点也不可耻,反而很值得骄傲,因为穷人也认可它。
我承认,公众在讨论这些涉及科技的公共话题时,不可避免会犯一些事实错误。 但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我,正因为如此, 我们应该对公众报有一定的宽容之心。 对于有关预制饮食的讨论,我一直觉得公众挺理性的。仍以蜜雪冰城为例:今年央视 315 晚会揭露,蜜雪冰城的门店使用了隔夜柠檬,结果网民并不买账,反而纷纷替蜜雪冰城开脱,说:「不是柠檬隔夜了,而是我去晚了。」你告诉我,如果这不叫理性,还有什么能叫理性?明明有着这么好的舆论底子,你不去顺应公众,慢慢引导他们对冷冻蔬菜之类技术形成更合理的认识,反而上来就是带着优越感的群嘲,这就是他们擅长的「科普」?
马克·赫格斯特德(1914–2009)
最后,我也想做个类比,是不是虚假类比,大家自己判断。
20 世纪后期,美国医学界已经初步意识到,糖虽然是一种营养物质,但摄入过多会严重影响健康。这时候,美国制糖业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利润,便通过一个名叫糖业研究基金会( Sugar Research Foundation)的组织,花钱收买了哈佛大学的3位学者,让他们把糖引发的健康问题嫁祸给脂肪。其中,鼓吹最力者是 D. 马克·赫格斯特德(D. Mark Hegsted)。后来就有学者评论说:「他们让关于糖类的讨论在数十年里偏离了轨道。」
请问我能不能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赫格斯特德?
以上谈的是虚假类比,接下来谈再定义谬误(redefinition fallacy) 先举一个典型例子,也是食品行业的。本来,饮食界所谓「三文鱼 」 ( salmon),指的是大西洋、太平洋所产的几种生活在海洋中的鲑鱼,特指大西洋鲑(Salmo salar)。因为它们具有共同的海生习性,所以具有类似的养殖方式,需要经历类似的质量检验和检疫。对于顾客来说,三文鱼的生食风险相对较低,主要原因是作为海产鱼类,它们的寄生虫生存在人体比较陌生的海水环境中,因此进入人体比较容易被免疫系统识别,所以不易感染人类。
然而近年来,中国西部某些省份的水产养殖者和利益相关人士,企图把淡水产的虹鳟(Oncorhynchus mykiss)也塞进「三文鱼」范围,想让这个词的外延扩大。 养殖虹鳟的鱼肉,用于冒充三文鱼时,在外观和味道上确实足以乱真,但问题在于它是完全的淡水鱼类,其寄生虫很容易感染人类。虽然渔业上也有可以避免养殖虹鳟感染寄生虫的方法,但往往要求比较苛刻的养殖条件。
因为这种区别,我一向认为,虹鳟不宜称为三文鱼,应该用它自己的名号售卖。当然,我的意见毫无价值;从 2018 年起,在有关部门的授意下,虹鳟在中国就允许打着「三文鱼」的旗号贩卖了。 更有趣的是,网上一些著名的博物类、食品类科普大V(包括前面提到的王泽斌),之前还曾反对把虹鳟称为三文鱼,但被人请到西部某省逛了一圈之后,口风就松动了。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赫格斯特德。
这就叫 「再定义谬误」—— 对 一个已经有较为普遍的共识的概念,故意做出新的定义,并试图误导人们把对旧定义的印象转移到新定义之上。
再定义谬误 在食品行业里可以说是用滥的把戏 ,这次西贝风波里就玩了至少两把。首先当然是「预制菜」这个概念本身。经过这么多天的讨论,相信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各种「预制」技术构成了一个非常宽泛的光谱,各种菜肴从无预制、到低预制、到高预制、再到全预制,也可以排成一个连续的序列。
在这个连续的序列中,应该在哪里断开,然后把一边判为非预制菜,另一边判为预制菜,是个纯粹的定义问题,具有很强的主观性。但这无法否认,在大多数公众心目中,那些先预制出半成品、再在饭店后厨完成剩余烹饪工序的菜肴,就是预制菜;比这类「半预制菜」预制程度更高的菜肴,当然更是预制菜。
事实上,在 2024 年之前,餐饮业对预制菜的定义也是接近普通民众的认识的。比如中国烹饪协会在 2022 年就发布了《预制菜》的 协会内部标准,将预制菜分为 4 类,即食(如罐头)、即热(如速冻饺子)、即烹(需完成后续烹饪的半成品)和即配(比如事先做过处理、免洗免切的净菜)。按这个定义,预制菜的范围甚至比一般公众的认识还宽泛,因为它把即配类的净菜也算做预制菜,这就意味着从净菜开始在饭店后厨加工烹饪的菜肴也可以视为预制菜。
但在 2024 年 3 月 18 日,出于某些原因,包括市场监督总局在内的 6 家政府机构出台了一份文件,对预制菜做了非常狭窄的定义。按照这个定义,只有上述即热类的预制菜才有可能叫「预制菜」,而且还要排除掉主食,排除掉由所谓「中央厨房」制作的菜肴,这样就只剩下由供应商面对不定客户供货的非主食即热类预制菜。
这种定义,极大地背离了公众的认知,甚至连食品行业内部都有异议,但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台了 ,并让贾国龙有了敢于信誓旦旦地保证「西贝 100% 没有预制菜」的底气。在我看来,这就是在玩弄再定义谬误的话术。
甚至连「中央厨房」,也是一个被贾国龙等人再定义的词。 一说到厨房,一般人肯定会想到一个拥有灶台等多种烹饪设施的房间。因此,「中央厨房」也应该是餐饮企业所拥有的一间或多间巨大的厨房,穿戴着厨师服装的师傅们在灶台上翻锅挥铲,烹饪出足量的菜肴成品或半成品,然后分别运送到同城的各家门店,再经过简单的加工之后送到顾客桌上。
但经过前几天各路媒体的采访,大家发现,在绝大多数城市,西贝根本就没有这种中央厨房,那一袋袋的预制菜包,分别由十几家上游企业生产,直接送到城里的各家门店,然后由那些连厨师证都没有的「加热员」操作电磁炉和微波炉,做成标榜「非预制菜」的菜肴端到顾客桌上。
无怪有网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调侃说西贝其实不是餐厅,只是提供了简易加工服务的小型食材商店罢了。像罗森、全家这样的便利店,也提供预制盒饭的微波炉加热服务,可以给你买的碗装方便面加热水,甚至还有桌椅供你坐下来用餐。你说说看,西贝和罗森、全家在本质上有区别吗?
最后我们再看滑坡谬误(slippery slope fallacy),它经常被用来替民众不应该拥有过多知情权来辩护。
这次我要举另一位食品类科普博主的言论作为例子。他在其公众号上发表文章,其中有这样的段落:
「知情权」是道德制高点,你管我累不累呢,我就是要知道,这对我很重要。行,我想知道尖椒肉丝是用哪个品种的尖椒,我很在意这个品种是「中国芯」还是外国货,我要支持中国种业。我想知道尖椒肉丝是哪天宰的猪,那天要是不吉利,我怕吃了走霉运。我还想知道炒菜厨子 BMI 多少,毕竟体重管理年,我要用实际行动响应号召,只吃 BMI 正常的厨子做的菜。这些对我都很重要。
这就是滑坡谬误,它的一般表现是,过度夸大因果链中每个环节的概率,把极小的可能性夸大渲染成必然性,于是导出一个荒谬结论,然后洋洋得意地用于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