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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一个人类学博士的毕业论文,写的是中国小区里的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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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31 06:1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个人类学博士的毕业论文,写的是中国小区里的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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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年7月28日,广东惠州星河冠誉府的物业保安团队在小区内巡逻。(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5928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 阿德面试新保安时最关心的就是求职者的年龄和体形。工作经验、教育背景、性格、心理素质甚至犯罪记录在招聘过程中较少受到关注,甚至被忽略。一个年轻人哪怕不具备领导一支中年保安队伍的强势性格和魄力,但只要年轻且身体达标,就可能会被选为班长。


  • 中产阶级很少在公开场合谈话中暴露自己对社会地位和财富积累的担忧,而转化为表达对犯罪的担忧。因为他们知道,谈论对犯罪的恐惧可以让自己戴上受害者身份、获得道德优势,同时要求更多保安和更严守的大门,有利于房价。


文|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责任编辑|钱炜


保安,顾名思义,是为了保卫安全而存在的。在小区里,发生突发伤人事件时,保安似乎应当冲在一线。何袜皮一开始也这么想。她是公众号“没药花园”的创始人,因为分析真实犯罪案件而受到关注。她的另一个身份,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文化人类学博士。


何袜皮的博士论文选题,就有关中国小区里的保安。2017年-2018年,她在上海一个拥有一百多栋高层住宅、居住人口一度多达6万人的大地小区进行田野调查。这时,她才发现,现实并非如此。


和保安们吃饭时,她听到他们提起2016年发生在小区里的一起情杀案。何袜皮随口评论,如果你们那天早赶到,或许可以救下那个人。


“开什么玩笑,我们怎么可能阻止一个杀疯了的人?他手里有刀,我们手上什么都没有。”一位保安说,“我连试都不会试。”


她又问其他保安,如果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


“当然是跑啦!”有人说。还有人说,自己会在逃跑前先报警。


当然,保安们遇到这类突发状况的概率并不大。“天网工程”于2010年后在国内各个城市发展起来。之后,中国城市的犯罪率开始下降,而小区保安的数量仍然在上升。为什么当环境变得更安全,保安规模还在不断增长?在她看来,其背后是中产阶级对社会地位与财富的不安全感。


以下是南方周末记者与何袜皮的对话。


1 

搬石墩、清运垃圾、“敲群租”

南方周末:怎么想到去研究保安?


何袜皮:我对犯罪研究一直都很感兴趣,对治安数据也比较关注。与其他发展中国家和一些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城市的犯罪率其实很低。根据官方报告,2016年中国的凶杀率是每十万人0.62起,世界上最低之一。相比之下,2015年美国的这一数字是4.88。此外,从2012年到2016年,中国的重大暴力犯罪下降了43%。


既然中国城市很安全,我就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的小区保安?保安每天的工作跟治安有多大关系?中国小区里的保安,在全世界范围来看都很特别。


南方周末:你在美国上学时,看到的社区是什么样的?


何袜皮:我一开始住的是研究生宿舍,起伏的山坡上散落着一栋栋房子,没有围墙,任何一个外人都可以走进公寓。我居住过唯一有治安措施的,是一个有门禁的小区。整个小区是敞开的,只是每栋楼下有门禁。但在我居住的城市从没见过小区保安。


在美国,只有少数封闭高档小区才雇得起24小时执勤的保安。这些保安通常接受过擒拿、急救和使用紧急设备的培训,即使没有配备枪支,也会携带警棍、胡椒喷雾和手铐一类的工具。这跟中国不一样,如今在大城市,不管是高档小区还是老破小,保安都是标配。我有位亲戚住在上海的里弄,即便没有物业,居委会也会给他们请保安。


南方周末:在大地小区的实习生活和你的想象一样吗?


何袜皮:我最初挑选大地小区作为田野调查的地点,是因它混乱、危险的名声“闻名而来”。我以为这一年会遇见许多危险的突发事件,并从中观察到保安如何履行安全职责,但实际情况与我设想的大相径庭。


刚到大地没两天,物业想让工程车开进一条原本禁行的道路,需要紧急搬走设为路障的三个大石墩。保安队长阿德带着两名保安赶到。每个石墩都有两三百斤,两个人都很难抱住。保安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为搬石墩这样的琐事忙碌。


南方周末:实际上,在突发事件中,保安是什么样的角色?


何袜皮:在大地小区,保安在入职前签订的安全责任书里明确要求保安“不伤害自己,不伤害别人,不被别人伤害”。遇到危险时,不鼓励他们正面对抗犯罪,而是要求他们打电话报警。


保安们大多没有接受过擒拿格斗的训练,也不被允许携带任何武器。2014年,上海一名保安因为班长当着其他保安的面训斥自己,用刀刺死了班长。后来许多保安公司吸取教训,禁止保安在监控室和宿舍中保存任何危险工具。遇到危险时,小区保安只需要拨打110和119。我了解到最近几年,一些新小区会给保安配备盾牌和防暴钢叉。


南方周末:盾牌和防暴叉都是防御措施,保安没办法进行主动攻击。


何袜皮:这其实也体现了对保安的不信任。另外,对保安公司来说,如果保安出现人身伤害,是要赔偿的。在大地小区,保安公司一个月的利润只有一万元左右,如果发生意外,意味着会赔掉许多年的利润。我今年才知道,现在有些保安公司会强制性地从保安的工资里每月扣掉30块钱,给他们买意外险。他们要是受到伤害,就由保险公司理赔。


南方周末:那在保安的工作中,除了搬石墩,他们还要做什么“琐事”?


何袜皮:比如,一些家庭在装修后会把大量建筑材料堆在楼梯间不处理,大地小区的保洁团队大多是体力较弱的老年人,物业通常会让保安来清走这些垃圾。再比如,2017年共享单车还比较热,尽管小区门口贴着禁止共享单车入内的告示,但每天依然有上百辆车进入小区。于是,有两名保安在每天晚上搜寻整个小区,把这些单车扛上板车,分批运到小区外面。


南方周末:这些事听上去都不应该是他们分内的事,为什么他们会愿意做这些工作?


何袜皮:问题是,在大地小区每天都有很多属于公共区域的体力活需要完成。除了保安,还有谁可以使唤呢?保安的职责范围是模糊不清的,到底应该对业主的哪些需求和紧急情况作出回应,很少有人能作出明确说明。正因为如此,保安公司、业主、物业和居委会常常跨越界限,要求保安们承担更多安全服务以外的杂活。


最明显的就是“敲群租”。2016年群租房整治活动刚开始时,街道办事处需要保安队派四五名保安参加例行的“敲群租”任务。 这项工作很费体力,需要每周工作4个半天。街道办曾经许诺给每名保安每天50元报酬,但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这些保安虽然很失望,但也没有人问过街道办。


我问过一个保安,怎么没去问问?他的答复是“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只是花了时间”。他们会低估自己的时间和劳动的价值,而业主、物业和街道办可能也有同样的思维方式:保安的时间和力气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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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袜皮。(受访者供图/图)


2 

男性、年轻、强壮

南方周末:你书中提到了2017年大地小区保安的变化:物业从直接聘用上海本地人当保安,变成了外包给保安公司,而保安公司聘用的几乎全是外地保安。本地保安和外地保安有什么区别?


何袜皮:大地小区分东区和西区,东区保安从2014年就变成了外包,西区则在2017年发生变化。2017年,西区一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保安值夜班时突发心脏病去世,物业赔偿了家属70万元。之后,物业索性把西区也外包给保安公司了,这样以后若再发生诸如此类意外,就由保安公司赔偿。


本地保安多是55岁以上,甚至60岁以上。他们大部分人就住在大地或者附近小区,和业主们有相似的社会经济背景。物业只付他们上海最低工资标准2600元,但要给他们交社保。他们法律意识比较强,基本上没什么纪律性,也很难被管,每天工作8小时,享受带薪病假和法定假期。


我在东区的文武保安公司做田野调查。在东区,外包的保安每天工作12-13个小时,每周工作7天,全年没有休息日。如果他们因病或私人事务请假一天,那一天的薪水会被扣。


南方周末:本地保安逐渐被外地保安取代,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何袜皮:中国第一家保安公司1984年12月在深圳蛇口成立。这是一家全民所有制企业,由警察张中方向当地政府借款10万元创办。后来,政府允许物业公司从市场招募保安,但不允许民营资本进入这个行业。2000年前后出台的政策规定,保安服务公司只能由公安机关独资开办,而公司负责人则往往由公安局中层干部兼任。


直到2010年,《保安服务管理条例》施行,默认市场向民营资本开放。从那时起,保安公司开始跟公安局脱钩。兴起的民营保安公司为了接项目,纷纷去各个小区推广,承诺更低的价格、更好的服务。物业公司从利润最大化、管理省事、减少风险的角度考虑,纷纷选择把保安外包出去。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提到一个观察,保安年龄是保安公司提供服务的标准。


何袜皮:在文武公司,服务标准全都按照年龄划分。A级别的保安是35岁以下,B级别的保安在35岁到45岁之间,C级别的保安在45岁到55岁之间。


文武公司在大地小区执行的是C级别标准。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符合条件,在40名保安里,总是有不少保安的年龄超过55岁。


保安队长阿德认为他进入保安行业能迅速晋升正是因为他的身高,一米八八,当然他也足够年轻,二十多岁。他会安排一些年纪大的,或者是身材瘦小的保安值夜班,因为觉得晚上物业经理和业主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年龄。


南方周末:性格、学历这些不会成为考量的因素吗?


何袜皮:阿德面试新保安时最关心的就是求职者的年龄和体形。工作经验、教育背景、性格、心理素质甚至犯罪记录在招聘过程中较少受到关注,甚至被忽略。


2018年,25岁的小亮晋升成了班长,他说话声音很轻,略有些结巴。一个年轻人哪怕不具备领导一支中年保安队伍的强势性格和魄力,但只要年轻且身体达标,就可能会被选为班长。在大地小区,无论保安如何频繁更换,大多数人都在45岁以上,而白班和夜班的班长始终不超过30岁。


南方周末:为什么年龄和身材这么重要?


何袜皮:业主们会认为这是小区档次的最直观体现。如果保安是年轻、高大、帅气的男性,就意味着必须要有高昂的物业费,才能支撑得起聘用他们,那这多半是个高档小区。反过来,业主们认为,如果大门口全是老年人,这就会拉低小区档次,也影响了房价。业主是不是真觉得年轻人更能保护安全,我从现实访谈中的感受是,这是其次的。


20世纪初,索尔斯坦·维布伦提出了“炫耀性消费”的概念——休闲阶层通过消费来展示他们的权力、财富和地位。而炫耀性消费的本质,在于浪费时间和资源。业主对年轻高大保安的需求,也有炫耀性消费的心理在里面,因为在一个老龄化的社会,在愿意从事保安工作的阶层中,这种资源变得越来越稀少、昂贵。


南方周末:在中国,保安的社会认可度并不高。年轻人为什么会愿意当保安?


何袜皮:一方面他们的学历大多不高,很难找到其他工作。另一方面,长期当了保安以后,这些年轻人的反应速度、专注力会被慢慢消磨掉。很多人习惯当保安以后,就没法去送外卖了。送外卖意味着要争分夺秒,随时保持对道路安全的警觉。


当然,保安行业里,年轻人的流动性会大很多。因为小区离火车站很近,有些人为了节省旅馆钱,到了上海以后,当天就可以住到保安宿舍,可以一边当保安一边找其他工作,等找到其他工作,有可能马上就跳槽离开了。


3 

表达恐惧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南方周末:你在访谈业主时,很多人都谈到了要增加保安的数量。他们有什么理由?


何袜皮:很多人在名义上把这类需求归于对犯罪的恐惧,但我访谈了几十个业主,在询问他们介意的小区管理问题时,他们几乎一致提到的是:群租;设施老旧,缺乏维护;停车位不足。


业主觉得需要更多的保安,希望小区可以实现真正的封闭,我认为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不希望外面的人进来蹭用小区里的设施,譬如绿化、停车位等等。


如果在网上搜索,有关大地小区的怨言大多关于房价。业主觉得,房子买来不便宜(价格在500万元到2000万元不等),但后来它成了周边的价格洼地,他们认为这全是物业导致的,小区乱、群租率高,让小区臭名在外。保安也是物业管理中很重要的一环。


南方周末:所以他们对保安的需求也并不完全是对犯罪的恐惧?


何袜皮:他们期望从封闭小区中获得的安全感并不仅仅是人身和财产的安全,更重要的是维护资产价值和社会阶层地位的安全。在大城市中,大部分中产阶层家庭的最大一笔资产就是在房产上,大部分人还为此背负了数十年的贷款,房价的起伏很可能决定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


举个例子来说,房产销售有一个规律:购买大户型豪宅的富有业主更倾向于购买纯大户型小区,而不是大户型和相对便宜的小户型混合的小区,一方面是因为前者居民数量更少,另一方面渴望居住空间里的人都出于同一社会经济地位,也就是书中说的纯净性。所以保安多、严守的大门不仅有利于保证小区内部的设施不被外来者使用,而且一个年轻高大的保安团队本身也是一种对业主社会经济地位的体现。


南方周末:你在文章中很有意思的一点,当你问保安有没有恐惧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何袜皮:人们总在关注中产阶级居民对小区治安的担忧,却很少有人问保安,“晚上值班会害怕吗?”即便有人问了这个问题,他们也很可能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好笑。他们往往会回答:“这有什么好怕的?”“上海很安全。”“大地很安全。”


很多研究表明,居住在安全社区中的人们比居住在危险社区中的人们更容易感到恐惧。美国的统计数据显示,比起中产小区的居民,低收入阶层更有可能成为暴力犯罪和入室盗窃的受害者。而这个阶层对失去居所和生计的恐惧超过了对犯罪的恐惧,使得他们极少表达对空间安全性的诉求。


对社会治安、食品安全的担忧,是在中产中流行的话题。但如果你去问农民工阶层,会发现他们真正担忧的是自己的养老问题,是出门打工跟家人长时间分离的问题,这些更基础的生存问题是他们忧虑的,但他们不太会说出来。而中产的恐惧更容易被放大,在互相交流中进一步强化。


南方周末:为什么保安担忧的事,那些更基础的生存问题不容易被大家关注到?


何袜皮:有很多原因,一方面是他们本身可能缺乏表达技巧和经验,另一方面,他们认为自己处在最底层,没有资格表达感受。


中产阶级很少在公开场合谈话中暴露自己对社会地位和财富积累的担忧,而转化为表达对犯罪的担忧。因为他们知道,谈论对犯罪的恐惧可以让自己戴上受害者身份、获得道德优势,同时要求更多保安和更严守的大门,有利于房价。


而低收入阶层没有可以替代恐惧的表达,于是他们选择了沉默。在某种程度上,表达恐惧成了一种地位、一种象征、一种会员制身份的象征。


南方周末:这种状况有可能被缓解吗?


何袜皮:人类学家卡罗琳·汉弗莱认为,我们感到恐惧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些人一无所有、陷入绝望,从而可能铤而走险;要想让“他者”停止以让我们害怕的方式行事,一个有效的办法便是看见和承认他们表达包括恐惧在内的所有情感的权利,并给他们赋权,让他们免于绝望。


当被恐惧阶层对生存的恐惧被看见,当“他者”被接纳为“我们”的一员时,焦虑感才能真正得到缓解。对于一直担忧从社会经济阶梯上滑落的中产阶级来说,生存和尊严都能得到保障的小区保安是他们缓解焦虑的良方。


南方周末:你访谈的保安现在还有联系吗?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何袜皮:有一些我还能联系得上。有的保安把孩子供到大学,觉得不用再努力赚钱,和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于是就回到老家,也有保安转行去送外卖。保安队长阿德现在加入另外一家其他城市的保安公司做区域经理,每天的工作是去各个小区里边拉项目。


书中提到的一直为找女朋友发愁的小亮,去了一个更高档的小区当队长,一个月能拿八千多元的工资。他跟我说,当队长又怎么样?还是个保安,在大城市还不如拿3000元的大学生好找对象。他面临两难——现在三十多岁,在上海找不到女朋友,在老家县城里又找不到工资接近的工作。我每次问他,他都说肯定要回老家了,再不回去就“完蛋”了。但这么多年他还是走不掉,因为工作机会在这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提到的小区、保安公司与保安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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