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我三十余年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刻,心里美得漾出了蜜来。
位于燕晗山畔的华侨城,在深圳无疑是一方兼容并蓄的乐土,一条悠长的鲜红色人行跑道蜿蜒盘旋,分隔出两个鲜明迥异的世界来:一边是坐拥湖光山色,遍处鲜花着锦的豪宅区,另一边隐匿在密林深处的,是一栋栋建于80年代的筒子楼。
我第一次爬燕晗山时,一条小径将我引向了这片筒子楼,那一刻,我恍如隔世,没想到遍身罗绮、满头珠翠的华侨城里,居然还藏着这样隐入尘埃的角落,这突如其来的反差让我有些错愕,我不忍细细打量,便匆匆绕过了。
左:天鹅湖畔,湖光树影共舞时,右:藏在密林深处的“蜂巢楼”
2018年初,我离婚了。属于我的,只有3岁的儿子驹驹和两身旧衣物。
彼时,我和驹驹,还有我妈妈,仍住在离婚前在燕晗山附近租的房子里。驹驹刚入读华侨城第一幼儿园,我不得不考虑他日后是否要继续在华侨城上小学的问题。
我们这栋楼的顶楼住着一对约70岁的广东老人,我妈妈去顶楼晒衣服时,偶尔会与一位阿姨聊上几句,她常常抱怨隔壁老头不讲道理,霸占了公共空间。平日里,我妈妈时常提起邻里琐事,我压根没有跟这些人打过照面,也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总是默默听着,过后便忘了。
对于妈妈提到的顶楼阿姨,我却留了个心。我让妈妈去问问顶楼阿姨,他们家的小学学位是否可以租给我们用。
顶楼阿姨的回话,我坚信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比起孩子上学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一点钱算得了什么!我们家房子的学位让熟人的孩子占用了,等能用了你们又正好用得上,拿去用就好了,孩子上学是天大的事!”
我与顶楼阿姨从未有过任何交流,我甚至无法确定我们是否曾经擦肩而过,自那以后,每次上下班的路上,遇到直觉中可能就是她的那位阿姨时,我总会笑着跟她道一声“阿姨好”。她显然不认识我,一脸朦胧地朝我笑了笑,等我走远后,我甚至能用余光觉察到她仍在回头望向我。
为了省点房租,我不得不重新找房子,可这一带,哪里又有便宜一点的房子呢?听我妈妈说,驹驹玩伴一家打算搬走了,他们住的房子是单位分的,眼看二胎就要出生了,得换个大一些的房子。他们夫妻跟我一样,是从农村出来的,不同的是他们靠自己在深圳安顿下来了,而我却还在漂着。
我想,要不去问问他们吧,房子可否转租给我,熟人省心,而且我离婚的情况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爽快就答应了,说等他们找好房子搬了家,这个房子2000元一个月租给我。
2000元!能在华侨城租到房子?我心里讶异,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多问,打算等他们搬家时再去实地看看。
2018年3月的一天,两个孩子一起出去玩,到了饭点还不见回来,我联系朋友才知孩子在她家里。
借此契机,我循着朋友给的指引,一路寻了过去。这是我第一次走近他们住的这栋筒子楼,抬头一瞧,只见一排排门密密麻麻地绕成一个弧形,门前又挂满了衣物,整栋楼就像一个蜂巢。
“蜂巢楼”在树林里的小路边上,没有门洞,自然也没有门禁,前后都是开放的。“蜂巢楼”的结构,比我农村老家那栋建于1997年的两层楼房还要古朴一些,很难想象它竟然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华侨城里。楼的外墙壁,就像被水洗过的旧牛仔裤,泛着灰白,表面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粗粝斑驳。
要上楼,得穿过开放区域的一条楼道,楼梯底下的空间被各式各样的物件塞得满满当当:锈迹斑斑的僵尸自行车上落满了灰尘,小孩的扭扭车歪倒在一旁,还有各种清洁工具和锄草器具横七竖八地散落着。
楼梯的水泥地面显然没有抛光,表面坑洼不平,踩上去时,脚底能明显感受到粗糙的颗粒,长时间的踩踏和磨损,让地面变得如同许久未洗、脏得包了浆的衣物,黑乎乎、黏腻腻的,每次抬脚,鞋底都被牢牢地粘住,几乎要被拽掉一般。
楼梯的扶手是木制的,木头已经成片的腐朽,有些地方烂成了木渣状,分辨不出原有涂漆的颜色了。楼道里的电线,像老树上爬出的藤蔓,粗粝而随意的搭在一起。
楼道里的灯光时明时暗,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下,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很久远的年代:厨房里,织满蜘蛛网的灯泡,被一根裹着厚厚一层油垢的细线孤零零地牵着,一喘一喘地吐着微弱的黄光,一群小飞虫围着这抹光亮转着圈,胡乱地起舞,瘦骨嶙峋的老爷爷,无精打采地依偎在火炉旁,眼皮时睁时闭,打着不均匀的盹儿……
顺着楼梯往上走,我来到了一扇门洞前,穿过门洞,便是一条开放阳台及公共通道。阳台内侧,一排排宿舍样的青灰色木门映入眼帘。我轻轻敲了敲门,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一股闷热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这个时候的深圳不冷不热,我们晚上睡觉还要搭一层薄被子,这间小屋子被各种物品塞得满满当当的,密不透风,难怪会这么热。
走进“蜂巢楼”,门洞一窥
房间里面唯一的一盏灯被四周堆积如山的物品遮掩得严严实实,虽然开着灯,屋里却仍然异常昏暗,我勉强能辨认出屋内的轮廓,却压根无法挤进这狭窄偪仄的空间。无奈之下,我只能站在门口呼唤驹驹。心中暗自思量,下次绝不能再让驹驹跟来了,这里已经挤得让人窒息,再多一个顽童,那场景光是想想都够让人心烦意乱的了。
与这里仅一条路之隔,便是天鹅堡、波托菲诺,站在这间简陋的小屋前,我一时竟有些恍惚,分不清哪里才是真实的人间。
那时的我尚不曾想到,日后我们会在这栋“蜂巢楼”的一间“巢房”里,一住就是整整三年。
自从知道可能会搬到“蜂巢楼”之后,我周末特意绕路过来打量了一下周边,“蜂巢楼”正门不远处,有一大片铁栅栏围起来的圆弧形露天水泥场地,场地首尾两端建有供路人停歇的遮荫长廊,场内不时有人在打羽毛球,还有教练在教小朋友们学习轮滑。正门左侧靠近路边,长着一大簇茂盛的竹子。
“蜂巢楼”前长势喜人的竹子
我向来喜爱竹子,总觉得人应该活得像竹子那样高风亮节、昂首挺立。这簇竹子长势实在是喜人,枝叶碧翠欲滴,枝干饱满匀称,表皮油光水滑,枝头高高盛盛,给人一种直冲云霄的气势感。
正门右侧不远处,有一家据说整夜都不打烊的烧烤音乐酒吧。后门入口处,藏着一条长长的水沟,这片区域的房子依山而建,我猜想这条水沟的作用可能是引流下雨天从山上流下的山水。楼上住户的空调水滴滴答答地落入水沟,与里面原本流淌的黑色污水相互交融,形成一片浑浊。水面上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各类生活垃圾,人稍一靠近,一股淤泥腐烂后散发的微腥味便直冲鼻尖。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默念道:这里,就是我日后要居住的地方啊!
2018年7月,当朋友把钥匙递到我手里时,我第一次踏进了我的“巢房”,开始仔细地打量它。显然,朋友两口子费了不少心思,他们把“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厨房器物也擦拭得锃光瓦亮。整个房间显得简洁又明亮,与我第一次靠近它时的印象相比,真是好太多了。
房间里,斑驳的墙面不时有白色的墙皮酥酥地往下落,水泥地面上的泥沙裸露着,在我脚底摩擦时发出吱吱的声响。进门左手边靠墙摆放着一张单人上下铺小木床,床头紧贴着墙壁,上铺显得颇为不稳,轻轻一摇便晃动得厉害。床头旁放着一个简易置物柜,与之平行的区域立着一个颇具年代感、颜色泛黄的双门衣柜。衣柜一侧的拉门上镶嵌着一面长方形镜子,旁边紧挨着一个黑色的多层置物架。这两件家具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风,巧妙地将空间分隔开来。
布置前,作者的“巢房”内景
再往里走,便看到一张一米五的床竖立着,床头紧靠着墙壁。床尾的过道连通着厨房和洗手间,床的一侧与衣柜和置物架紧密相连,而另一侧则与开放性厨房仅四、五步之遥。
厨房空间狭小,如果两个人同时在里面,当一人转身去洗菜池时,另一人可能需要侧身才能让开。厨房洗手池上方的墙上开着一扇大窗户,这使得厨房成为整个房间白天最亮堂的地方,午后的阳光透过这扇窗户照进来,洒落在床沿上。
厨房的左手边有一扇门,打开便是洗手间。洗手间内没有抽水马桶,需要自行接水冲洗。这栋楼没有通天然气,做饭得依靠电磁炉,洗手间则装有小型电热水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凑合住下来还是可以的。
搬家时,我妈妈像燕子衔泥一般,每天搬一点,每趟步行十来分钟,断断续续用了将近两个星期,硬是将我们所有的家当都填进了“巢房”里,我几乎没有机会插上手。物品整理收拾完毕后,我们买来贴纸,贴在墙皮翘起和凹凸不平的地方,不再有白色灰末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了,一切看上去好多了。
在这个巴掌大的家里,活动空间几乎是不存在的,但我们把华侨城里的角角落落利用到了极致。白天,我妈妈带驹驹去生态广场找小朋友玩。我还特意办了年卡,驹驹可以在欢乐谷、锦绣中华、世界之窗几个景区自由穿梭,玩个痛快。玩倦了,他还可以去文体中心看看绘本,去波托菲诺喂喂天鹅,或者去锦绣花园练习游泳。晚上,门前的露天场地,驹驹骑车,我妈妈跳舞。有时,他们也会去学校旁边的体育场散步。周末,当我从益田假日广场购物、吃饭、会友归来,一脚踏入“蜂巢楼”时,心中总会涌起一种仿佛穿越时空的魔幻感来。
作者用Deepseek生成的一家人住在“蜂巢楼”时的活动轨迹
“巢房”里没有网络,也放不下书桌,是不可能在家里处理工作的,我常常会去创意园里的那家星巴克,点上一杯饮品,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家星巴克进门口处的地面,是由暗红色的长方形砖块竖起来垒成的,未有多余的打磨,踩在这样的地面上,脚底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坚实有力的支撑。这股力量由脚心向上蔓延,仿佛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唤醒了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它们像精灵一般,自由而欢快地奔腾着,此刻,人仿佛被一层巨大的能量场包裹,内心满是踏实与平静,尤其在冬天,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就像是一个人在茫茫大雪中孤独前行了许久,终于抵达了被温暖包裹的世界。
有一次,我在这家星巴克的露天座位区与海外伙伴开会,那时已过凌晨一点,店内早已熄灯关门,街面静悄悄的,偶有外卖小哥疾驰而过,车轮碾过路面时,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叮咛声,这悦耳的旋律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孤寂。
在我们搬进来一年之后,华侨城集团对“蜂巢楼”进行了全面的改造,楼道里的木制楼梯扶手全部拆掉换成了钢制结构的,楼外和每家每户屋里的线路重新走线后,电线不再裸露在外面,连每户家里的灯都给换成了更亮的白炽灯,周边又建了一些小花园,居住体验好了很多。
我们隔壁右手侧住着60来岁的李叔叔和何阿姨夫妇,李叔叔在华侨城里的小区做清洁工,何阿姨在华侨城里做了好几份钟点工,给人煮饭,打扫卫生。何阿姨每天早上5点钟就出门,8点左右会回来一趟,李叔叔稍微晚一点,吃完早餐再出门,他们的一日三餐通常是自己在家做。
晚上8点来钟,何阿姨下班后,会立即赶往李叔叔工作的小区,帮他整理当天收集到的废品。两人推着一辆手推车,徒步走很远的路,将废品运送到回收站去卖。通常,他们卖完废品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以后了。除了因为身体不舒服不得不停工,他们几乎全年无休。两人加起来每月可以挣2万多元,因此,他们干劲十足,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们的屋里,靠墙并排摆放着两张上下铺铁床,开夜班出租车的小儿子与他们同住。他们的大儿子一家人生活在另一个区,周末时,大儿子夫妇会带着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过来与他们一起生活两天。
每个周末晚上,两位老人干完活回家,便是他们含饴弄孙的时刻,小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对此颇为理解。
住在他们隔壁的是看上去从机关单位退休的吴阿姨,吴阿姨气质很好,穿衣打扮颇为讲究,显然是一个注重生活品位的人。吴阿姨受不了吵闹,两家人经常为此起争执,何阿姨李叔叔两口子理亏,吵不赢吴阿姨,有时,他们的小儿子见父母占了下风,气不过也加入战局,阳台过道里吵成一片。
每当这时,只要我妈妈出现,两家人都会纷纷向她诉苦,痛斥对方如何难缠、如何不讲理。渐渐地,我妈妈与他们都变得熟络起来,她也常常两边斡旋疏导。
吴阿姨时常出远门,露台上有不少她种的花花草草,何阿姨是个热心肠,时不时给那些花儿草儿浇浇水,遇见台风天,她更是细心地将它们搬到走廊里。打扫走廊时,何阿姨连吴阿姨门前也不放过,扫得干干净净,要是看见吴阿姨门口堆着垃圾,她总是二话不说,顺手就拎下去。许是邻里间相处久了,彼此多了几分理解,门挨门的两家人关系缓和了不少,之后再也没听见过他们争吵。
吴阿姨为人豪爽大方,每次旅游回来都会给我们带特产,还会买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帽子、包包、饰品,精心挑选几样搭配好后送给我妈妈。
有一次,饭点时分,我妈妈去隔壁何阿姨家串门。闲聊中,她提到我们家的炖锅坏了,正打算买一个新的。李叔叔听了,连忙说不用买,他过几天会拿一个新的回来给我们用。我妈妈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并没太当回事。
没想到,过了几天,李叔叔真的拿回了一个全新的九阳紫砂锅给我们。我妈妈特别惊讶,问他哪里来的。
李叔叔笑着说,他做卫生的小区,业主经常扔东西,有一些是完全没有用过的,他们家里的锅碗瓢盆和家具等物件大多都是捡回来的,连大儿子家里很多用的东西都是叔叔带回来的。这不,捡到了一个新锅就连忙给我们送过来。
后来,李叔叔又陆续捡到了一个冰箱和一套儿童书桌椅,他们可能看到朋友留给我们的冰箱很小,还有我们带着驹驹桌椅可能用得上,问我们要不要这些东西,我们一一谢绝了,因为家里实在没地方搁。
老两口工作虽然辛苦,但在吃的方面却从不马虎。何阿姨以前开过小饭馆,厨艺精湛,每天中午在家时,都会变着花样做美食。砂锅里炖着香气四溢的肉,暖炉里煮着丰盛的什锦火锅,何阿姨还会亲手制作鱼糕肉糕,用收集来的红泥腌咸鸭蛋,蒸馒头,酿米酒。他们说,用糯米酒兑白开水喝,身体会有劲,干活时一点也不觉得累,他们家每天吃饭时都会喝上一碗。每次酿好米酒,何阿姨都会端一碗过来给我们品尝。
我妈妈曾问他们:“你们挣了这么多钱,平时开销又不大,养老应该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工作呢?”
他们笑着说:“家里有两个儿子,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能多赚一点是一点。等到以后干不动了,我们就回农村老家,打理那几亩薄田,种点蔬菜,养些鸡鸭,自己能糊上口就行了,绝不给孩子们添负担。”
我们住的“蜂巢楼”一楼,有一个麻将室,白天晚上都有人过来打麻将。听说,开这间麻将室的是一位四川阿姨,她租下了一楼的一间房,摆了两三张电动麻将桌,在这里开麻将室已经很多年了,过来玩的都是住在这一带的中老年人。
我远远的见过四川阿姨几次,她皮肤白白净净的,气色很好,神情笃定,一看就是个拿得定主意的人。据说,四川阿姨的人生很彪悍,三十多年前,中国的农村生活普遍较苦,作为人口大省的四川更是如此,四川阿姨决心出来讨生活,来深圳后发现这里可以挣到钱,她劝说丈夫跟他一起出来,世代生活在农村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四川阿姨毫不迟疑地跟丈夫办理了离婚手续,将唯一的女儿留给了前夫,只身一人来深圳打拼。
麻将室门口常坐着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白天晚上这个小男孩都在门前玩,也没有见到他身边有大人陪伴,也没有见过他去上学。
2019年夏天的晚上,我下班路过露天场地时,看到四川阿姨正在做身体拉伸锻炼,小男孩在她不远处踢着球,四川阿姨用十分温柔且充满怜爱的语气对小男孩说着话:“阳阳,慢一点,小心别摔着了啊。”我心中暗自揣测,这个小男孩阳阳或许是阿姨的外孙。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陪孩子在露天场地里玩,四川阿姨正在和我妈妈及其他几位住在附近的老人聊着天,我无意间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内容。
原来,阳阳跟四川阿姨非亲非故,早些年,阳阳外婆曾来四川阿姨的麻将室打过几回麻将,都是四川人,彼此就相识了。阳阳外婆年轻时不安分,名声也不太好,很早就与阳阳外公离了婚,他们只有阳阳妈妈这一个女儿。离婚后,两人对女儿疏于管教,关爱也不多。女儿逃学、早恋,一步步沦为了问题少女,早早就辍了学,踏入社会。
十几岁时,阳阳妈妈怀着身孕回来了,当被问及孩子的父亲时,她只说联系不上了。就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生下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顾孩子,也谈不上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感情。
生下阳阳没过多久,阳阳妈妈把孩子留在了家里,自己一个人又跑出去了。
那时,阳阳外公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外婆也常年不着家,阳阳只能吃百家饭长大,他在大姨婆家住几个月,再去二姨婆家住几个月,好在,阳阳乖巧懂事,阳阳外婆的兄弟姐妹们都很疼爱他,从没有人嫌弃他,大家对他关怀备至,一路扶着他长大。
几个月前,阳阳外婆带着阳阳来到了四川阿姨的麻将室,住下之后就再没有提过什么时候走的话,阳阳原本在四川老家上幼儿园,被外婆接来了深圳,学也不上了,说等他再大一点,年纪到了直接回老家上小学。
麻将室的这个屋子里有个小小的阁楼,需要搭着梯子才能爬上去,四川阿姨晚上就住在阁楼里的简易床铺上。阳阳外婆带着阳阳来了以后,他们三个人就挤在这间小阁楼里,四川阿姨抱怨说,睡觉的时候连翻个身都困难。
阳阳外婆每天睡到下午一两点才起床,起床后花很长时间在梳妆打扮上,她倒也很少加入牌局,但她也不怎么管这孩子,不过问阳阳饿不饿,也不理会他去了哪里玩、和谁在一起。四川阿姨自己是不做饭的,一日三餐在附近的小馆子里解决或者点外卖,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四川阿姨也喜欢上了乖巧的阳阳,每天吃饭时,四川阿姨都多点一份外卖给阳阳,她女儿过来请她出去吃大餐时,她也会带着阳阳。
四川阿姨感慨地说,阳阳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给他买的饭菜,无论他多饿,吃之前都会坚持留出一半,说外婆还没吃饭。最让四川阿姨感动的是有一次她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起不来,阳阳一直守在床边,嘘寒问暖,跑前跑后端茶递水,还为她捶背、洗脚。
尽管四川阿姨提起阳阳外婆就一肚子气,但看在阳阳的份上,她始终没有下达逐客令。她心疼这个孩子,想多留他在身边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带阳阳出来玩的都是四川阿姨,阳阳外婆不是在围观别人打麻将,就是在跟找上门来的男性朋友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喝着啤酒聊着天,直到夜深。
当妈妈的人最听不得这些,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之后,每当看到阳阳一个人在楼下晃悠,我都会让驹驹去找他一块玩,邀他到我们家里来。渐渐地,阳阳跟我们很熟了,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家,玩到很晚才肯回去,我们也经常留他一起吃饭。
听我妈妈说,白天驹驹上学去了,阳阳隔一会儿就会上楼来敲门,问我妈妈弟弟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他能不能进来玩一下弟弟的玩具。
两小儿嬉戏——阳阳和驹驹
周末的晚上,锦绣中华常有歌舞演出,我带着驹驹去看时,阳阳也想跟着我们一块去。
我曾远远地观察过阳阳外婆,她有时候慵慵懒懒地倚靠在门前的竹椅上玩手机,看起来不是和颜悦色容易相处的人。平时阳阳在楼下跟我们一块玩,我们留他在家里吃饭,四川阿姨每次见到我妈妈,都会热情地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而阳阳外婆是从来没有过的,哪怕是抬起头,对我们笑一笑也没有过。
我想,如果我带上阳阳,小男孩正是顽皮的时候,万一跑开了或者不小心摔跤了,他外婆会不会因此迁怒于我?于是,我让阳阳先去跟他外婆说一声,征得她的同意。我看着阳阳乐颠颠地跑到外婆跟前,满心欢喜地说着这些,她外婆虎着脸,瞪大眼睛吼了一声:“不许去!”阳阳倒也听话,没有吵着闹着非要跟我们一块去不可。
我听阳阳提起过,他姨婆家的小姨在香港读书,每次放假回来都带着他到处玩,听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些亲人,他们也是真心对他很好。不过,我倒是没怎么听他提起过妈妈。
有一天,阳阳突然说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妈妈在做什么。我把手机递给他,他熟练地拨出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一声硬生生的“喂”,阳阳甜甜地叫着:“妈妈,我是杨XX,我用一个阿姨的手机打给你的,你在干嘛呢?”电话那头的人冷冰冰地呵斥道:“我在外面,正忙着呢!别给我到处捣蛋!到处乱跑!”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阳阳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的名字里并没有“阳”字,他只是姓杨而已。他告诉我,只有麻将室的奶奶喜欢叫他阳阳,因为奶奶觉得叫阳阳好听又顺口。
驹驹的5岁生日是和阳阳一起在生态广场对面的麦当劳里过的,那天,我给他俩拍了很多照片,还录了视频。我对阳阳说:“再过很多年,你们都长大了,还要记得彼此哦。”
2019年11月,阳阳外婆终于离开麻将室了,听说她带着阳阳去了白石洲的朋友家,一直住到了疫情暴发。直到2021年,我们才再次听到关于阳阳的消息。
四川阿姨告诉我妈妈,阳阳外婆给她打来了电话,诉苦说阳阳妈妈又一次怀着孕回到了家里。四川阿姨听后斩钉截铁地对阳阳外婆说:“让她生下来吧,攒钱不如攒人,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带,咱们都帮着带,怕什么!”我不禁长吁了一口气,四川阿姨的心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呀!
和阳阳在一起时,他给过我一个电话号码,说以后回到老家,想弟弟了或弟弟想他了,可以联系。阳阳离开后,我陆陆续续地给这个号码打过三次电话,均无人接听,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安安稳稳地上着学。
2020年初,老家来自湖北的我们,在“巢房”里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盘查。2020年3月,我赶着在福田买了一个小房子,计划等驹驹在华夏艺术中心念完幼小衔接后,我们就搬过去。
身边的朋友劝我,说我在华侨城已经生活了五年多,这里有我熟悉的人和事,有我习惯的生活圈子,为什么不考虑把福田的房子租出去,继续在华侨城租房生活,让孩子也在这里上学呢?特别是我妈妈的好姐妹,住在海景花园的武汉阿姨,她平时对我们特别关照。听说我们要搬走,武汉阿姨很舍不得,提出把她自己住的两居室房子给我们住,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租金,她自己去附近的儿子家住。
其实,我并非不想留在华侨城,只是来深圳这么多年,我的内心极度渴望安定下来,再也不想过雨打浮萍般的生活了。
2021年初,我换了工作。有一天,我独自一人走在天鹅湖边,思绪正无边漫游时,被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打断了:“姐,您要不要看一下天鹅湖花园三期的房子?”
我一听这话,不禁乐了,心想:你看我像买得起天鹅湖花园的人吗?当然,白日梦肯定是做过的,之前每次带着驹驹路过正在开盘的天鹅湖花园三期时,我都会满眼放光地对他说:“十年后,妈妈一定带你住进这里!”
我冲小哥笑了笑,说道:“看看十年后我能不能买得起吧?”说完就迈开了脚步,这小哥丝毫没有放弃,一个箭步拦在了我前面:“姐,加个微信,我可以等您,慢慢帮您留意,持续带您看房,我在这里做了很多年了,波托菲诺、纯水岸、天鹅堡、香山美墅……这一带没有我不熟悉的房子。”他如数家珍地说着,那份执着让我有些动容,于是我掏出了手机,随口问他:“现在什么价啊?”
“一套三房大概2000多万。”小哥迅速回答。
“多少?你告诉我才2000多万?我们三年前买就1600多万了!”没等我俩有机会开口,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我定睛一看,一位大约70多岁,身姿挺拔的老太太正站在我们不远处,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地盯着小哥,小哥被人这么盯着看,神色显得有点不太自然,正嗫嚅着想走上前跟老太太说些什么时,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我俩立在原地,颇有些尴尬,小哥顺势加了我的微信,我瞥了一眼,呵!名字可真够响亮的——任富有!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富有得买得起天鹅湖花园的,这个小插曲,也很快被我抛之脑后了。
2021年3月的一天下午,创始人邀请我一起外出散步,我们边走边聊工作。突然,他停下了脚步,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缓缓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给你留了一笔期权,这笔期权在公司上市前可能价值200万人民币,上市后可能就值2000万人民币甚至更多,公司的市值越高,你的股票就越值钱。这是给你的,无须你出资购买,行权价也极低,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你能分享到的公司发展红利将远超你的想象。”
我闻言一愣,完全没想到创始人会这么说。我一时语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录用时您没跟我提过这个,我过去也没接触过期权。这对我来说是不是太贵重了?您其实可以不给我的。”创始人笑着说:“是的,之前没跟你谈过。但这是我想给你的,你要相信你值得拥有……”他后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这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下班时,我仍在梦游中,没有径直回家,而是不由自主地漫步到了华侨城体育场。
800米长的跑道上,我走了十来圈后,脑子才开始清醒一点。2000万!简直比中了500万彩票还要惊喜!在我意识逐渐苏醒后,脑海里独独反复浮现的就是那个数字2000万。天哪!我怎么会遇到这么好的事情?一夜之间,天鹅湖花园三期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了!
我整个人都醉了,在云端久久地漂浮着。那天晚上,是我三十余年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刻,心里美得漾出了蜜来。
搬去福田前,我和朋友沟通,等我们搬走后,房子能否出租给隔壁的李叔叔何阿姨住,朋友欣然应允,据说房租仍是2500元一个月(我住进去的第二年,在我的坚持下,房租从2000元涨到了2500元),朋友分文未涨。
我们这间“巢房”,隔壁何阿姨心动已久了,他们住的那间“巢房”,房租不低不说,几乎空无一物,跟房东沟通想安一台空调百般不易,老两口自己可以凑合,但不忍心让孙儿们跟着遭罪。
搬完东西后,我把“巢房”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了三遍。去朋友家送钥匙时,我拎了一些东西过去。
这三年来,我并没有机会为他们做些什么,唯一的一次,是听说朋友的妈妈生了重病,我赶紧包了个红包,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收,我们拉扯了好久。除了每月定期支付房租水电费,我们的沟通其实并不多,但我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们,哪怕是微信上拉票这种微小的事,我也不想错过,无法言喻我对他们的感激,在我人生低谷时,他们向我伸出了援手,他们做着这一切,仿佛风儿拂起种子那般无声无息。
2021年7月,离开华侨城的那天,我坐在出租车里,让司机沿着创意园、天鹅湖、燕晗山、生态广场绕行了一圈,车缓缓地驶过那些无比熟悉的地方,往昔的一幕幕如同放电影般在我脑海中不断闪现。
许多年前,我曾读过一本书,书名叫《原点:离开为着回来》,此刻,一个无比坚定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是的,我会更好地回来的!
那个叫任富有的小哥,以前总是各种卖房广告狂轰滥炸,让人不胜其烦,加了微信后没多久我就把他删了。
2024年国庆节前夕,意外地收到了他的添加好友申请,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我心里竟莫名涌起一丝惊喜,便毫不犹豫地通过了。
他居然还记得四年前的事,以为国庆节前股市大涨,我应该有钱买华侨城的房子了。可他哪里知道,我手里的那点期权,随着股价一路跌破发行价,早已成了泡影,不过是白日梦一场罢了。断了联系以后,我曾想过,等到了那一天,我会去他们公司找到他,亲自把业务交到他手里。
几句寒暄过后,我告诉任富有:“华侨城,我肯定是要回去的,你若是愿意,就继续等着吧。”